歌剧诞生已有四百多年了,在它的形成、发展过程中,曾有过多种类型,但最主要的不外乎两类:正剧和喜剧。相对而言,正歌剧数量多,观赏者众,因为正歌剧大都是悲剧,从欣赏美学上来说,更易动人。不过荤菜吃多了,也需换换口味,品尝一下清口的蔬菜。这里推荐几部喜歌剧,博各位莞尔一笑。为了便于欣赏,我放弃罗西尼式的“长篇大论”,而选了几部“短小精悍”、时间在一小时左右的独幕喜歌剧。这几部喜歌剧都创作于现当代,比较冷门,平时不太为人所知,但实在是各具特色,妙趣横生,非常值得推荐。
拉威尔:《西班牙时光》
法国印象派作曲家莫里斯·拉威尔(1875-1937),生于法国南部锡布尔的巴斯克地区,此处距离西班牙只有十八公里,而他的母亲又曾经生活在西班牙的马德里,因此拉威尔与西班牙一直有着某种天然的情愫,所创作的音乐,也不乏西班牙风情。最为典型的就是写于一九○七至一九○八年间的两部以西班牙命名的作品,一部是管弦乐《西班牙狂想曲》,一部是独幕喜歌剧《西班牙时光》(L'Heure Espagnole,弗朗克·诺恩作词)。前者在音乐会上演出的机会比较多,唱片也不少;后者我还是在二○一六年,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才首次观赏了音乐会版《西班牙时光》(李卫导演,张洁敏指挥,上海交响乐团)—很可能这也是中国首演此作。演员阵容中西结合,中国歌手朱慧玲饰演的女主角艳丽性感,形神兼备,演唱俱佳,乃一大亮点。
《西班牙时光》讲述了发生在十八世纪西班牙托莱多的一桩婚外情—一个女人与四个男人的故事。一天,钟表店老板托克马达(男高音)要外出修钟表,他的妻子孔赛松(女高音)暗自高兴,因为她可以利用丈夫不在的时间幽会情人。但这时来了位搬运夫拉米罗(男中音),请托克马达修理一只钟表,托克马达让他先留下,等自己回来后再给他修理。这下孔赛松尴尬了—拉米罗的在场,要影响自己与情人幽会了,于是她想出一招,差使拉米罗不停地搬运店里的钟表,好让他离开自己。
不一会,孔赛松的两位情人分别到来:一位是诗人龚沙夫(男高音),一位是银行家戈麦兹(男低音)。但在与他们的调情过程中,孔赛松感觉诗人虚无缥缈,银行家庸俗可笑,倒是那位原先令自己讨厌的身强力壮的搬运夫拉米罗更接地气,于是她转而喜欢上了拉米罗。这时候丈夫托克马达回来了,他一见家里有两位陌生人—诗人龚沙夫,银行家戈麦兹,以为是上门的客人,就游说他们买钟表。这两位孔赛松的昔日情人“做贼心虚”,只得顺水推舟无奈地买下两座落地钟。随后托克马达又见妻子与拉米罗从卧室走出,虽有疑惑,但想到自己今天已赚了一大笔钱,就不管妻子是否红杏出墙啦。于是全剧在嘻嘻哈哈的五重唱中结束。
这当然是个玩笑,但玩笑中透露出人性,托克马达的唯利是图,孔赛松的见异思迁,龚沙夫和戈麦兹的拈花惹草,倒是那位拉米罗无意中成为最大的赢家。生活中,这样的事还少吗?所以喜剧的内涵往往不“喜”,插科打诨中显露人性百态。
与传统歌剧不同,拉威尔的《西班牙时光》主要是靠生动的音乐化的对话来展开剧情,以朗诵调为主,分别融化在人物的陈述段落、倾诉爱情的歌唱段落中,其间并没有明显的咏叹调和宣叙调之分,而是自然地随着音乐的变化而展开,其核心是人物对话上高度的音乐化和诗歌化,有一点德彪西《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影子。全剧轻松活泼而又不失优雅,是拉威尔对法语歌剧推陈出新的一大贡献。
有意思的是,拉威尔在创作《西班牙时光》与《西班牙狂想曲》时,还没有去过西班牙。直到一九一一年九月,《西班牙时光》首演几个月后,拉威尔才首次造访西班牙—他音乐灵感的来源之地。艺术创作上不乏这样的先例。没有到过日本和中国的普契尼,曾创作了日本题材的《蝴蝶夫人》、中国题材的《图兰朵》;没有去过埃及的威尔第,创作了发生在埃及的故事《阿伊达》,而且以上歌剧都成为了作曲家的传世之作。著名的西班牙作曲家法雅,就曾如此评价拉威尔:“他比西班牙人还要西班牙。”
斯特拉文斯基:《玛弗拉》
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是开创当代音乐的巨擘之一,漫长的一生中经历丰富,创作风格多变,题材形式多样,是音乐史上少见的超级大玩家。他创作了五六部歌剧,各具特色,其中的独幕喜歌剧《玛弗拉》(Mavra),虽不如他的三幕歌剧《夜莺》、二幕歌剧《俄狄浦斯王》、三幕歌剧《浪子生活的历程》出名,但当我聆听了由索尼公司出版的“斯特拉文斯基作品全集”(全部作品由作曲家本人指挥,共22张CD)中的《玛弗拉》后,喜不自禁,感觉发现了一颗被遗漏的珍珠。
《玛弗拉》创作于一九二二年,与他的另一部短篇舞台滑稽剧《狐狸》几乎同时创作,首演时也被安排在同一晚上演出。斯特拉文斯基一生主要经历了三个创作阶段:俄罗斯时期、新古典主义时期与序列主义时期。从一九二一年开始,他进入了第二个时期,也就是新古典主义时期,因此,《玛弗拉》可以说是斯特拉文斯基转向新古典主义时期的先行之作。当时,音乐界已有一个共识:在经历了瓦格纳和理查·施特劳斯的长篇累牍、喧嚣膨胀之后,音乐该是返回洁简轻型的“短篇小说”的时候了,有些“机会主义”的斯特拉文斯基心领神会,一拍即合,再说他内心一直喜爱旧日俄罗斯的意大利式歌剧旋律与声乐风格,创作《玛弗拉》就给了他这样的实践机会。《玛弗拉》是根据普希金的叙事诗《科洛姆纳的小屋》改编的,作词者鲍里斯·科契诺后来成为斯特拉文斯基的秘书兼助手。
《玛弗拉》有四个角色,故事简单风趣。在旧俄的一个村庄,村姑帕拉莎(女高音)在居室一边绣花,一边唱“我的爱人”。原来帕拉莎爱上了一名在她家附近的轻骑兵,但互相不能时时厮守,因此產生苦恼。就在帕拉莎思念轻骑兵时,轻骑兵(男高音)来到她的窗前,于是两人欢快地唱起了二重唱,商量如何幽会。
轻骑兵走后,帕拉莎的母亲(女低音)上场,她抱怨如今找一个理想的用人真难,原来的用人泰克拉已经去世了,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理想的用人?她催促帕拉莎再去找个新用人。帕拉莎听后灵机一动,马上答应出门。
帕拉莎走后,母亲仍在嘟哝唠叨,这时一位女邻居(次女高音)来串门,于是两人一起发牢骚,谈用人、谈天气、谈生活琐事。
就在两人唠唠叨叨时,帕拉莎领着一位年轻妇女模样的人兴高采烈地进门,对母亲说,她找到了一个能干的女用人,名叫“玛弗拉”, 母亲自然高兴。一屋子四个人,一段四重唱之后,女邻居走了,母亲也上楼去了—她哪里知道,这位年轻女用人原来是由轻骑兵乔装打扮的!轻骑兵与帕拉莎为计谋得逞而幸福歌唱:“一切都成为美好的梦。”
母亲不明真相,她进来给玛弗拉安排了一大堆的活,然后要带帕拉莎出门散步,并悄悄旁白说,她会提早回来,看看新来的女用人活干得怎么样。
她们走后,轻骑兵独自唱着对帕拉莎的爱情和对今后美好生活的向往。然后,他利用一个人独处的机会,脱下女装,刮起了胡子。就在这时,母亲回来了,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吃一惊,摔倒在地。女邻居和帕拉莎闻声赶来,只见轻骑兵从窗口跳了出去……
这部才半小时的独幕喜剧,生机勃勃、轻松明快,就像一首欢捷的进行曲,随着剧情不间断地向前推进,中间没有宣叙调咏叹调之类的停顿,律动感非常强。小型的乐队配器中以管乐伴奏为主,幽默风趣,节奏轻盈跳跃,剧终前轻骑兵的独唱,更是以小号独奏贯串前后,一唱一和,赏心悦耳。剧名“玛弗拉”,显然是以男主角轻骑兵为主,而整部歌剧的表现形式和节奏就像是一首轻骑兵进行曲,一气呵成。斯特拉文斯基对形式和内容的融合可谓是独具匠心,形神兼备,其中融入了多种音乐元素,诸如俄罗斯民歌、波罗乃兹、格林卡风格、波尔卡、拉格泰姆、小酒馆歌舞……互相渗透,融为一体,自成一格,显示了斯特拉文斯基的不同凡响,别出心裁。难怪当代作曲家梅西安称斯特拉文斯基是有一千零一种风格的人。
《玛弗拉》的诞生,为其开启新古典主义奠定了基础。与他的其他几部常演的歌剧相比较,我认为《玛弗拉》至少在观赏性、愉悦性和可听性上更胜一筹,但也许人们在习惯思维上有些看轻喜歌剧,《玛弗拉》问世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它的总谱直到一九六九年,才在一位八十七岁的作曲家的一再请求下得以出版。两年后,斯特拉文斯基驾鹤西去。
威廉·沃尔顿:《熊》
英国作曲家威廉·沃尔顿出生于一九○二年,他的作品被认为是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与埃尔加风格的综合,他最常被人们提及的是为芭蕾舞与朗诵而作的《门面》、康塔塔《伯沙撒王的宴会》以及三部协奏曲: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协奏曲,还有就是电影音乐,如《亨利五世》《皆大欢喜》等。他的歌剧作品不多,目前所知有两部,一部是三幕歌剧《特洛伊拉斯与克莱西妲》,一部是独幕歌剧《熊》(The Bear),均很少被人提及,最近我在欣赏EML公司出版的“沃尔顿作品合集”时,意外发现了《熊》,非常喜欢,也由此引发了我写这篇文字的兴趣。
《熊》是沃尔顿一九六五年受库塞维茨基音乐基金会委约而创作,由保尔·德恩根据俄国作家契诃夫的作品改编作词,一九六七年六月上演于奥尔德堡音乐节。
剧名《熊》,并不是表现动物熊—它的另一个译名是《粗鲁人》,暗指剧中主角之一的斯米尔诺夫,是个举止粗鲁性格暴躁而又不失可爱的富有喜剧色彩的人。故事发生于一八八八年,在俄国乡下波波娃太太家中的客厅。波波娃(次女高音)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寡妇,她不听老男仆鲁卡(男低音)的忠告,执意要一辈子过寡妇生活—虽然她知道丈夫生前也不是什么道德模范。
这时,鲁卡报告,有一个男人前来,有急事要见波波娃太太。还没等波波娃答应,这位客人就径直冲进客厅,自我介绍名叫斯米尔诺夫,是地主、退伍炮兵军官。今天赶来,是因为波波娃的丈夫生前曾欠他一千三百卢布的燕麦钱,银行要求明天付清,不然他的财产就要被没收,他将宣告破产。波波娃说,这个事管家会处理的,但心急火燎的斯米尔诺夫大声嚷嚷,要求波波娃立即亲自解决。波波娃觉得他太粗鲁,就不理他拂袖而去。客厅里只剩下斯米尔诺夫一人,独叹所有向他借债的人一追就跑,而向他讨债的人却说到就到。
斯米尔诺夫越想越气,这时鲁卡进来,说波波娃太太身体不舒服,谁都不能见。斯米尔诺夫一听真是火上浇油,岂肯罢休。他对鲁卡说,今天不走了,哪怕待上一年也不走了—非得要讨回欠债!他吩咐仆人把马具卸下,并给他拿一瓶伏特加酒来。
过了一会儿,波波娃太太又回来了,语气明显谦恭低下。她问斯米尔诺夫,能不能等到周末再付款呢?斯米尔诺夫坚决不肯,并指责她—女人比男人不靠谱。两人越吵越激烈。就在这当儿,波波娃唱起富有爵士风味的咏叹调“我是个始终如一的忠实妻子”,她对他讲丈夫如何不忠,而她却品行端正,将永远保持贞洁无瑕。
斯米尔诺夫不相信,并嘲笑她丈夫去世了,自己却还要梳妆打扮。这下气得波波娃忍无可忍,命令斯米尔诺夫立刻离开,但斯米尔诺夫坚决不走,叫嚣要用决斗来解决彼此的争端:来个男女平等吧!他原本是想吓唬波波娃,没想到波波娃居然答应,说着去拿丈夫留下的手槍。这让斯米尔诺夫一下子转为佩服了,欣赏她的敢作敢为,心想,如果真的决斗杀死她,未免太可惜了。
波波娃拿来手枪,因为她不会打枪,就请斯米尔诺夫教她如何开枪。斯米尔诺夫傻眼了—这是一位多么可爱的女子!斯米尔诺夫彻底爱上了波波娃。他说他将向空中射击。波波娃以为他害怕决斗而头脑发昏了,就命令他出去。这时,两人相互注视,斯米尔诺夫说出了对她的爱慕之意。波波娃吓唬他再不出去要开枪了,斯米尔诺夫说被她打死将是他无上的幸福。波波娃这时候也感到快要站不住了,她摇铃叫鲁卡进来,把斯米尔诺夫赶出去。但当鲁卡闻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禁愣住了—波波娃和斯米尔诺夫已经紧紧拥抱在一起……
情节好玩,音乐更是有趣。它既有布里顿《彼得·格莱姆斯》式的紧张激烈的戏剧冲突(如男女主人公争吵),又有斯特拉文斯基式的幽默风趣、插科打诨(三位角色之间的对话),还有普契尼式的温暖抒情(男女主人公最后相爱时的音乐),甚至现代爵士乐的曲调也渗入其间(如波波娃的那段咏叹调“我是个始终如一的忠实妻子”),整部歌剧既丰富多彩又协调自如,配器注重管乐和打击乐,细节丰富,节奏感尤其出色,推动歌剧步步向前而又抑扬顿挫,妙趣横生。最后将要决斗时,斯米尔诺夫的独唱、斯米尔诺夫与波波娃的对唱,乐队全部停止,只用一架钢琴伴奏,就像唱室内乐的艺术歌曲,点点滴滴,轻佻细语,微妙地表达了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堪称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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