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个教授整个下午专注地讨论康德提出的哲学问题。傍晚的时候,他们一起到附近的面馆吃一碗牛肉面。他们共同承认,牛肉面相当可口。然而,面条的粗细、牛肉片质地以及花椒数量的分析很快结束。离开面馆之后,两个教授接续上康德的话题,物自体、启蒙或者二律背反这些深奥的概念轻而易举地甩开了牛肉面的烹饪研究。可是,我想知道的是,康德的话题与牛肉面烹饪研究会不会在宇宙空间的某个交叉路口相遇?两种知识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小径?
我所居住的城市,所有的马路和胡同都是相连的。它们形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网络。否则,我们不知道如何从工厂、菜市场或者音乐厅、游泳馆回家。城市的某些局部可能存在一些死角,一条弯曲的胡同转来绕去,最终抵达一面光秃秃的墙壁。这些死角通常被视为糟糕的地段。只要有可能,没有人会在这种地方安家。
可是,我们的知识网络支离破碎,如同一个又一个孤岛。乒乓球的发球技术与基因图谱不会产生联系。女人面对镜子的化妆技术与天文的行星观测不会产生联系。硬笔书法与飞机发动机制造不会产生联系。只有少许知识品种占据了中心位置,例如,所有的人都想知道银行发布的金融理财知识。有时,一种知识与另一种知识的意外结合令人惊喜。据说纳米机器人可以清洗人体血管内部的污垢,纳米技术与医学的握手言欢打开了特殊的空间。另一些人居然将互联网、手机与自行车放在一起考虑,于是产生了共享单车。然而,大部分知识网络陷入互相割据的状态,物理实验室里的人丝毫不想关心史学正在讨论什么,法律专家与地质学家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习惯了,各行各业又有什么必要像邻居一样相互打招呼呢?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的夜晚只有一堆篝火。人们白天分头干活,打猎,种地,放牧,织布,开荒,伐木;天黑下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回来了,他们围坐在篝火旁边,分享种种信息。这些信息共同编织成明天的蓝图。现在,这一堆篝火早就熄灭。所有的人都在风尘仆仆地赶路,夜以继日,只是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们循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顽强而持续地探索黑暗的未知。遥远的未来,知识网络会不会再度井井有条地联成一体?一种知识衔接另一种知识,左右逢源,从不间断,物理学或者生物学止步的地方就是心理学、医学或者别的什么学的开始。
没有人可以预计,这种图景什么时候出现。现在可以肯定的仅仅是,不会有人还想回到最初的那一堆篝火旁边。
二
他老了。确认这个事实之后,他突然心情大好。
终于退休。现在,他注定只能领取到平庸的一生。没有名声,微不足道的成就,存折上的数目既不会使自己难堪,也不会让他人羡慕。斜倚在街头的某一个门框上,没有人会向他多看一眼。现在轻松了,可以自主地将生活的速度降下来。松弛的人生仿佛真正开始了。
这一辈子没有找到理想的太太,现在来不及纠正了;曾经“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是早就清楚做不成一个伟人;偶尔幻想意外的运气,一夜醒来名满天下,现在明白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他突然发现,这些尖锐的绝望漸渐显出了温厚的善意:算了,放弃吧,反正来不及了。
老了。接受了这个小小的概念颠簸之后,他宽慰地原谅了自己。不必时刻竖着神经,承担世界的重量。听不懂的时候,没有必要故作深沉地点头—傻一点儿又怎么样?血压偏高,每天吃一个药丸就好;觉得天气寒冷,那就穿上棉裤;个子矮也没有多少不对,为什么还要僵硬地挺直腰杆和脖子,如同电线杆似的移来移去?总之,不要固执地扛着什么,仿佛努力和自己过不去。“耳顺”之年到了,顺其自然。
他曾经在乒乓球上下过不少功夫,在一个球友圈子里小有名声。他所居住的这个中型城市,他的乒乓球名次估计是二百名左右—前面积压了一百多个退役的乒乓球专业运动员。不少人认为,他的训练再刻苦一些,名次还有可能上升。当然估计得出来,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名次将会往前挪十名。可是,从这个城市的第二百名变为第一百九十名,这又有多少意义?他的心里早就存有这种疑问,只不过现在终于可以大声地说出来了。
三
年轻的女性觉得,忧郁的男人具有特殊的迷人气质。他们的眼神楚楚可怜,叹息是不出声的。忧郁的男人不信任周边的一切,时常神经质地多愁善感,没有理由地怀疑和恐惧,自杀的阴影将在某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漫过内心。用流行的词汇形容,他们胸腔里有一颗特别易于遭受伤害的“玻璃心”。忧郁的男人多半面容苍白,身材颀长,许多人少年时代曾经患有哮喘。肌肉发达的男子汉特别看不上这种人。世界是拳头、棍棒和枪支打出来的,这么一堆没用的家伙真叫人恶心。可是,那些年轻的女性感觉不同。她们会不知不觉地产生将这种人搂在怀中的冲动。
另一些成熟的男人智慧开朗,博学多才。即使是不熟悉的领域,他们也能发表各种机智的观点。世界在他们的表述之中变得妙趣横生。他们早早显示了谢顶的迹象,额头格外宽阔。一个小圈子之中,这些男人时常充当老大哥的角色。年轻的女性愿意向他们倾诉各种困惑和不如意,包括失恋的痛苦。奇怪的是,她们几乎没有想过爱上亲密无间的老大哥。他们太聪明了,无法参加恋爱这种低级的游戏。他们不懂得拌嘴争吵,无理取闹,赌气,各种无聊的考验,还有挖空心思同时又徒劳无益的思念。他们仅仅是一个倾听和出主意的角色,演出的换幕间隙出场陪一陪主角而已。成熟和智慧将他们远远地隔离于真正的生活之外。
多年以后,所有的人都变老了。一个年轻的女性成了一个发胖的妇女,腿脚还算利索。她意外地发现,老大哥的配偶居然是一个庸俗的老太婆,瘦骨伶仃,言辞粗俗,斜着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来访的客人。她突然觉得生活似乎有哪些不对劲。她将自己的故事回想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
四
我已经出版了多本著作,有时出现了想夸耀一下的念头。那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这个世界限定每个人一辈子只能出版一本著作,那么,我的著作估计还没有出版,而且,质量一定比现在的所有作品都好。
五
endprint那个研究比较文学的教授说出了真相: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读完世界上的文学作品了。事实可能更严酷一些—没有哪一个人可以读完一个年度出版的所有文学作品。
很久以前,总是有些教授乐于夸耀自己的博学。他们的旁征博引几乎让人相信,这是一些无书不读的家伙。可是,这种神话现在破灭了。出版的速度太快了,几万种图书积压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无人问津。相对于如此庞大的库存数量,少读或者多读三五十种图书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某个比较文学教授试图绘就一幅世界文学地图。他不想被浩如烟海的文学书籍淹没,因而提出了一个工作方案:教授不再亲自阅读大量的原著,知悉作品的梗概就够了。他愿意从另一些研究者的转述之中获取作品信息,例如,他甚至列举出两位可以信赖的汉语文学教授。这种工作方案被堂皇地称为“二手阅读”。
可以预料,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遭到了猛烈的抨击,教授声名狼藉。尽管如此,我相信许多人悄悄地认可了这种工作方案。恢宏的视野没有必要纠缠各种琐碎的细节。若干小小的误差对于宏大的尺度不会构成影响。不知道你家楼房的位置和室内陈设,丝毫不妨碍这个城市的地图绘制。
六
博尔赫斯说过,如何分类意味着人们的观念如何进入世界。例如,狐狸和猫是同一个类别吗?狐狸与皇宫里的动物呢?他举出了一个逻辑混乱的分类方式,并且说这个例子来自某一部中国的百科全书。
教授在课堂上论证,如何分类决定了结论的类别性质。对于这个教室里的人,试图研究哪一个类型的问题?男性与女性?戴眼镜的与不戴眼镜的?身高一米七以上的与一米七以下的?性情豪爽的与内向的?权力大的人与权力小的人?类别的混淆可能让思想不知所措。例如,如何处理有机物与中古时期文学观念的关系?
許多人表示,未曾在博尔赫斯的著作之中读到这个观点,就像没有发现博尔赫斯所说的那一本中国的百科全书。福柯的《词与物》引用了这个观点,或许是这个光头哲学家任性的杜撰。教授拒绝讨论这个问题。他的兴趣在于,这个观点包含的思想潜力。至于这几句话来自博尔赫斯还是福柯属于另一个类别的问题,由另一些有考据癖的教授负责解决。
七
一篇文章描述了贵族与资产阶级文化趣味的分歧与冲突,一段历史往事。
那一天见到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不由一愣:一个步态蹒跚的老者,清瘦,脸上很多老人斑,皂白色的棉布衬衫,说话的声音低沉,总之,似乎哪些地方不像。这当然是一个错觉,从来没有人规定“资产阶级分子”的标准肖像。
很久之后我突然明白,这是因为贵族形象的缺席。所谓的贵族仅仅剩下一个抽象而遥远的概念。只有纸面上的对手,“资产阶级分子”同时成为一个虚浮的影子,无法对准现实人物的焦距。
八
一个孩子正在公园的滑梯上玩耍。他兴高采烈地登上楼梯,“嗤”地滑了下来,循环往复。一个小时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满头大汗。这个孩子肯定没有意识到,如此之长的时间,他始终在原地 忙碌。
“对我说来,写作往往是穿透迷惘的一种形式。写作凝聚起思想,校准了方向,一管笔也就是握在手中的一柄利刃。这样的写作的确让人想到了一个正在突围的士兵。”这是《文学的维度》“后记”之中的几句话。我是《文学的维度》一书的作者,这本著作一九九八年出版。二十年过去了,出现了哪些值得铭记的思想收获?一个奇怪的感觉是,那个突围的士兵似乎跑出了很远,又似乎仍在原地。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