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就其请贡行成之机,
可施调虎离山之術”
兵部尚书石星企图用“封贡”促使日军撤退,得到内阁辅臣赵志皋的支持,宋应昌则在外与之附和。不过宋应昌与石星是有区别的,仅仅把“封贡”当作“调虎离山之术”。他后来在奏疏中解释,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是迫不得已的:
继而倭奴并集王京,合咸镜、黄海、江源等道之众,据报实有二十余万。我兵不满四万人,转战之后,士马疲劳,强弱众寡既不相当,雨霪泥泞,稻畦水深,天时地利又不在我,是以暂为休息。惟广布军声,扬言臣与(李)如松前后统兵不下数十余万。多行间谍,发免死帖数万纸,招出王京胁从之人,以散叛党。修筑开城城垣,以示久住。令死士夜持明火飞箭射烧龙山仓粮,以空积储。又时时添兵运饷于开城间,以示不久必攻王京之意。于是王京倭奴既畏我已试之威,又不识我多方之误,复致书与(沈)惟敬,仍欲乞贡退归。臣复思就其请贡行成之机,可施钓(调)虎离山之术,随即听从。
宋应昌把这种调虎离山之术,当作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手段,多次向部下阐明。在给参军郑文彬、赵汝梅的信中说:“兵家用间,当在敌处两难之际。今倭奴欲守王京,则惧我兵火击;欲归日本,又畏关白(秀吉)族诛,正进退维谷时也。乘此机会,陈以利害,诱以封爵,啖以厚赉,无不乐从者。”在给提督李如松和赞画刘黄裳、袁黄的信中说:“当其进退维谷之时,伸以甲兵挞伐之势,长驱直捣,谁云不可?但事忌已甚,谋贵万全。故平壤捷后,本部既檄提督间说(小西)行长诸酋,招之来降,待以不死,阴图关白,永绝祸根……况平定安集,圣哲所先;间谍行谋,兵家不废……仰平倭提督即便一面会同刘、袁二赞画,一面转行沈惟敬等,前赴倭巢陈说利害,开谕祸福,令报关白,使之反邪归正,与朝鲜无相构怨,彼此罢兵,永为盟好。仍复许以奏闻朝廷,遣官册封,永为属国。倘使听从,则在中国彰神武不杀之功,在日本有受封之荣,一举三得,诚计之善者。”几天之后又说:“昨闻平行长移书沈惟敬,恳求封贡东归之意,似乎近真。故不佞特意宣谕,开其生路,既不伤上天好生之德,亦不失王者仁义并行之道。此谕幸门下即发王京倭,如听从,亦不战而屈人之兵矣。”他发给平行长(即小西行长)的“宣谕”这样写道:
朝鲜为天朝二百年属国,义所当恤,即覆载内有此凶残,王者耻之。以故我圣天子震怒,特遣司马重臣发兵百万,援彼小邦,用彰天讨。兵压平壤,政所以除暴救民。故直斥沈惟敬通贡乞哀之说,一意进剿。不逾时而斩获焚溺者无算,驱兵长进开城八道等,势如破竹,天朝神威亦稍见矣……汝等果能涤志湔非,尽还朝鲜故土,并还两王嗣以及陪臣等,归报关白,上章谢罪,本部即当奏题,封尔关白为日本国王,汝辈速宜束装回国。
万历二十一年四月八日,双方在汉城府龙山和平谈判,达成以下四点协议:
一、返还先前加藤清正俘虏的朝鲜王子与陪臣;
二、日军从王京(汉城)撤往釜山浦;
三、布阵于开城的明军,在日军撤出王京的同时撤退;
四、明朝派遣使节赴日本谈判有关“封贡”的相关事宜。
四月十九日,日本放弃王京南撤。二十日,李如松率军进入王京。王京收复,国王向宋应昌表示感谢:“此缘天声震迭,凶丑丧魂,不敢保聚负固抗拒。王师拯小邦水火之中,措生灵莫居之地,义系存亡,恩浃民心,君臣上下感激无已。”同一天,宋应昌向国王发去回函,表示即将前往王京,筹划善后。信函写得颇有一点文采:“本部拟于五月二日自新安馆东发,历平壤以至王京。诵麦秀之歌,则欲谒箕贤之墓;悲草露之泣,则欲吊战场之魂。赈济流离,抚恤士卒。历形胜,由目击以实耳闻;观民风,思心契,以合神会。少图善后之计,协助鼎新之基。务使天造东藩,从兹虎踞,明月沧海,永息鲸波。然后振旅而旋,方敢与王相遇,敬瞻丰度,庶慰积怀。”几天之后,又致函国王,请他速发兵符,号召全罗、庆尚、忠清各道水陆军兵,协助天兵夹剿倭贼。
五月初六日,宋应昌向内阁辅臣赵志皋、张位及兵部尚书石星报告:“幸仗洪庇,已得王京,而调兵前后截杀,倘再得成,又何贡事足言哉!近贼于十九日尽离王京,日行止三四十里。二十九日才到尚州,未及一半,且又住下。至五月初三日尚未起身过河过江,随后尽毁船只桥梁,恐我兵追袭故也。若我兵亦不使骤进,缓缓尾后,只当护送,以安其心。”这些话是讲给主张“封贡”的赵志皋、石星听的,宋应昌自己却另有打算,指示部下趁机歼灭日军有生力量,阻止其重返王京。他对新近入朝增援的总兵刘綎说:“国王固已催促汉江以东各路搬运粮草,以济我兵。但残破之余,未知果能集否?不可不深虑也。本国龟船甚利,且发杠瓜子炮,比中国所制更奇。已于三月预设一千余只,并水兵万余,俱集海口,专俟倭归出港,遇其船或撞碎,或烧毁,使其前不可过海,后不可返王京。我兵则须俟其粮尽力竭,一鼓灭之,谅无难者。”宋应昌担心日军的撤退并非真心,关照李如松与朝鲜军队前后夹击:“近倭奴假贡请降,非出真心。本部明知其诈,将计就计,欲诱离王京,无险可恃,庆尚、全罗官军前途邀截,我兵从后追袭,前后夹攻,大加剿杀。”直到五月二十七日,得知日军已经退至釜山,朝鲜全境业已恢复,他还不放心,关照李如松,纵令倭奴全部归岛,也应留兵代替朝鲜防守。
根据协议,明朝议和使节谢用梓、徐一贯前往日本名护屋(名古屋),谒见丰臣秀吉。六月二十八日,丰臣秀吉提出议和七项条件:
一、迎明朝皇帝之女,为日本天皇之后妃;
二、两国年来因间隙而断绝的勘合贸易(朝贡贸易)应予恢复,希望官船商船往来;
三、明朝大臣与日本大名之间交换通好不变的誓词;
四、朝鲜一分为二,北部四道及京城返回朝鲜,南部四道给予日本;
五、以朝鲜王子及大臣一二人作为人质,送往日本;
六、归还去年俘虏的朝鲜二王子;
七、朝鲜大臣向日本提出誓词。
明朝使节提出三项条件:
一、返还朝鲜全部领土;
二、朝鲜二王子归国;
三、丰臣秀吉谢罪。
七月二十日,谢用梓、徐一贯从日本返回釜山,小西行长随即送出王子、陪臣及家属。大批日军乘船离开釜山回国,小西行长带领部分日军前往海中的西生浦暂住,等待谈判使节小西飞的回音。
问题在于,这一切朝廷并不知晓,一旦明白了原委,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万斯同写道:“当是时,(石)星、(宋)应昌以封贡款倭,倭以封贡退师,而中朝犹未知也。六月,倭复送还王子陪臣,遣其将小西飞随(沈)惟敬俱来中朝,始知之。于是兵科都给事中张辅之、巡按山东御史周维翰劾(宋)应昌。应昌初抵讳言:臣许封不许贡,臣之许贡,特借以误倭,前破平壤,收王京,皆用此策,非实许也。”看来张辅之、周维翰对宋应昌有点误解。
八月初五日,宋应昌写信给内阁辅臣王锡爵、赵志皋、张位及兵部尚书石星,说明自己见解:“不佞愚见,讲贡一事,始而平壤,继而王京,皆借此一着,用以退倭。翁台尊意亦复如是。故不佞原无奏疏,前次王京塘报亦只虚虚谈及,不敢实说……今日之事,只宜借用此着,了却前件,若待实做,委为不敢。乃畏倭之反复难定,实非因人言之哓哓也。”待到张辅之、周维翰上疏弹劾,他写了洋洋洒洒的“讲明封贡疏”,为自己申辩:“惟是通贡一节,臣原无成心,亦未曾轻许。特以兵家之事,虚实有隐机,经权宜互用。臣固不敢谓始事,而度其计之必行;亦不敢谓既事,而矜其术之已遂。顾廷臣之中有疑臣之迹,而以为许成;又不谅臣之心,而以为开衅。”接下来,他追述了“始事讲贡计破平壤之说”“再事讲贡计出王京之说”“目前讲贡退釜山之说”,来证明原本是“借此一着,用以退倭”,并非真正答应“封贡”。他反问道:“若谓臣真许其贡,则倭出王京之时,何以令大兵尾进?何以调朝鲜兵船?何以屡檄将领,不曰坐困以逼其归,则曰剿杀以灭其类?何以不奖(沈)惟敬之功劳,而责(沈)惟敬之罪过?”
其实“封贡”的始作俑者是兵部尚书石星,遭到弹劾后,一面请求罢官,一面为自己辩解。他的辩解没有宋应昌那样理直气壮,把宋应昌比作胡宗宪,把沈惟敬比作蒋舟,显得不伦不类:“自御倭朝鲜以来,所有一应攻取计划,皆臣与经略宋应昌,或面相计,或书相达。近日议论愈多,观听愈淆,其势必至尽没将士血战之劳,大陷经略叵测之谋,臣之狗马愚衷,亦且死不瞑目。臣见往者胡宗宪有平倭大功,卒挂吏议,身且不免;谋士蒋舟等亦各以罪重谴。臣不及今一言,窃恐(宋)应昌之复为(胡)宗宪,而沈惟敬之再为蒋舟。将使用间机宜,为世大忌,文网过密,展布愈难,尤臣之所大惧也。”他既要揽功,又要推卸责任,一则说:“经略(宋)应昌以挞伐为威,以许贡为权,冀成功,无嫌诈计。而其遣使行间,臣(石)星实与之谋。”再则说:“夫通贡屡奉明诏,孰敢轻许!即封号亦未尝轻假也。(小西)行长尚在西浦,关白未具表文,计出要求,未可遽听。”
皇帝对宋、石两人的申辩,明确表态:“朕以大信受降,岂追既往!可传谕宋应昌严备,劝彼归岛,上表称臣,永为属国,仍免入贡。”
皇帝表示不追究既往,可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曾伟芳仍然不肯罢休,继续追究既往。在他看来“款贡”一无是处,主张“款贡”的大臣是首鼠两端:“臣窃睹倭奴款贡之害,三尺竖子类能言之。乃疆场当事诸臣犹踌躇四顾而不能决,非谓不款则倭不去乎?臣则曰款亦来不款亦来……今称克开城,复王京,还王子陪臣,以议款故,则彼又何威我慑我,而能就我束缚,守我盟誓哉?且以沈惟敬前在倭营见与为媾,咸安随陷,晋州随拔,而欲恃此许贡以冀来年之不复攻,则速之款者速之来耳。故曰款亦来。夫不款无忧其不去,则何必借款以市其去。款之难保其不来,则何必重款以饵其来贡之当绝。此两者足以观矣。今不料绝贡之无关倭之去来也,而首鼠两端,阳讳阴设,内自树疑,以外招众口,窃为首事者惑焉。今日之计,以中国而守中国则易,以中国而为朝鲜守则难。欲不留兵,将前功尽弃;欲宿重兵,则师老力困,祸无已时。”又说:“宜敕责朝鲜国王,数以荒淫沉湎、失守社稷之罪,朝廷已为若靡金数十万,恢复境土。今以俾汝,若不亟图,天且厌弃。如果不可化诲,其子光海君珲颇堪托国,俾自处分。”
皇帝对他的观点颇为赞同,朝鲜应该自己加强防守,至于更换国王,则以为不可。几天后,他致函朝鲜国王,就此次战事表明态度:
尔国虽介海中,传祚最久……乃近者倭奴一入,而王城不守,原野暴骨,庙社为墟。追思丧国之因,岂尽适然之故!或言王偷玩细娱,信惑群小,不恤民命,不修军实,启侮诲盗,已非一朝,而臣下未有言者。前车既覆,后车不可不戒哉……大兵且撤,王今自还国而治之,尺寸之土,朕無与焉。其可更以越国救援为常事,使尔国恃之而不设备,则处堂厝火,行复自及。猝有它变,朕不能为王谋矣。
既然皇帝主张“朝鲜自为守”,兵部尚书遂有撤兵之议。宋应昌忿然力争说:“吾官可去,兵必不可撤!”立即上疏讲明理由:“臣以兵力倦而姑听封贡,权也;守朝鲜全(罗)庆(尚)以备倭,俾不敢生心窥我,经也。臣能逐倭于朝鲜之境内,不能逐倭于釜山之海外。倭今日以畏威遁,他日必以撤兵来。且夷心狂狡,未可据封贡为信。”他已经预料日军他日必定再来,但是朝廷不听,还是下达撤兵命令。宋应昌愤懑不已,突然中风,决定向皇帝乞骸骨归乡。皇帝恩准:宋某东征劳苦,既有疾,着还朝调理,经略职务由蓟辽总督顾养谦代理。回京后,他多次上疏乞休,终于回到家乡杭州,高卧西湖,绝口不谈东事。
五、“秀吉妄图情形久著,封贡亦来”
皇帝给朝鲜国王的国书中,流露了即将从朝鲜撤军之意。蓟辽总督顾养谦(字益卿,号冲庵,南直隶通州人)上疏,力主从朝鲜撤军,皇帝当即批准。万历二十一年十二月,皇帝正式下令撤军,要顾养谦代替宋应昌前往朝鲜处理撤军事宜,蓟辽防务暂令顺天巡抚代管。
兵是撤了,至于是否要同意日本的“封贡”请求,朝廷一时议论不决。多数官员持反对态度,吏科给事中逯中立态度最为鲜明,直斥兵部尚书石星以“封贡”误国。他说:“自东倭未靖,而请封请贡之说兴也,中外诸臣言者甚夥,其揣情形析利害者亦甚备,虽三尺竖子亦知其不可矣……顾是说也,宋应昌始之,顾养谦成之,本兵石星力主之。沈惟敬密计于倭,刘黄裳昌言于朝,请封易而为请贡,请贡易而为开市,开市易而为和亲。顷已专意请封,业已奉有明旨矣。臣窃惟贡不可许,而封亦不可许也。是东征诸臣误本兵,而本兵因以误国也。”接下来,他分析封贡的危害:“自倭奴狂逞,盘踞朝鲜,我皇上宵旰而忧,为之遣将出师者,计年余矣。蹂躏我属国,戕杀我士卒,靡费我金钱,是中国之仇也,而臣子之羞也。今不思灭此朝食,而反欲宠以封号,金册银章,赫奕岛外,此可令四夷见乎?”他毫不客气地批评石星:“当事者以冥冥决事,不曰选将,不曰练兵,不曰沿海修备,而今日议封,明日议贡。倭盘踞于釜山,为敢取之计;我冀望于侥幸,为苟且之谋。倭以款要我,而操术常行于款之外;我以款自愚,而智虑常陷于款之中。排盈廷之公论,捐战守之长策,阻忠臣义士之气,为逃责议功之资。此人臣之利,非国家之福也;旦夕之谋,非久远之计也。”
刚刚受命出任朝鲜经略的蓟辽总督顾养谦,是支持石星的,他主张“封”与“贡”不可以分割,要么都批准,要么都拒绝。其实他是主张既批准“封”又批准“贡”的。皇帝要兵部会同九卿科道研讨此事。
参加此次会议的工科给事中王德完,写了一份非正式的会议纪要,从中可以大体了解当时会议的情况。
王德完责问石星:“外传总督(顾养谦)贻书,有贡市禁绝,能以身任等语,信然否?”
石星答:“难必,倘强索贡市,只革其封号便是。”
王德完又问:“釜山倭户肯尽数归巢否?”
石星答:“难必。”
王德完又问:“特遣辽东巡按亲至釜山,查看倭户有无归去,可行否?”
石星答:“不可。”又说:“倭得封,即飏去不吾犯也。”
王德完反问:“倭即犯,胡以卒应?”
石星答:“吾与总督、巡抚三人当之。”
王德完反唇相讥:“何足当此?三人即捐躯,其为二祖八宗之神器何?”并追问石星:“辽左战士有几?”
石星答:“不过二千有零。”
王德完问:“二千之卒何足御数万之倭?”
与会的其他大臣说:“吴惟忠、骆尚志南兵暂留辽左,不宜速撤。”
石星说:“业已先奔。”
其他大臣又说:“刘綎兵撤回,亦要留住辽左。”
石星说:“川兵难久,不如募土著,倭虏皆可挞伐。”
王德完描述道,对话至此,“臣以为本官或自有主见,及叩其所以,茫如捉影捕风”,无怪乎与会大臣“相与咨嗟叹息”。
王德完对石星所说“倭之封而不贡,倭之去而不留”云云,给出这样的判断:“毫无足凭,何能轻信”。他列举大量事实,揭穿石星所说“只封不贡”,并非真相。比如,在沈惟敬答倭书中写道“既许尔乞降封贡”,显然“封贡已兼言之”。比如,倭国的表文写道“比照旧例”,“永献海邦之贡”,明白直言“既封且贡”。所以他责问石星:“何谓一封即可了事?”兴言及此,令人发上指。
石星把九卿科道会议情况报告皇帝,对于多数官员反对封贡,耿耿于怀。他说:“一意罢款,两言可决。但三旨许封,岂宜失信。况督臣(顾养谦)有言,若不与封,则小西飞无词以复(小西)行长,(小西)行长无词以复关白(秀吉)。此其说诚为有据。”他主张,由朝廷出具敕书,由小西飞递交丰臣秀吉。敕书内容大略谓:“封已许定,断在不疑。但釜山非封命所出之途,留兵非叩关乞封之礼。且表文要约未明,难以遽受,宜即归谕关白,更具表文,备开釜山之倭尽数撤回,永不侵犯。”然后派遣正副使节,从宁波旧道,附关乞款。如果译审无诈,朝廷也派正副使节前往日本册封。皇帝鉴于多数官员反对,下达了“未可轻拟”的圣旨:“朝廷降敕,事体重大,未可轻拟。还行与顾养谦,一面谕令倭众归巢,一面将倭使赍来表文,验其真正与否,如果倭情真心归化,表文是实,即与奏请,候旨处分。”
尚书陈有年,侍郎赵参鲁,科道官林材、赵完璧、徐观澜、顾龙、陈惟芝、唐一鹏等,陆续上疏反对封贡。
在众多反对封贡的声音中,福建巡抚许孚远(字孟中,号敬庵,浙江德清人)的议论最有针对性,也最为知己知彼。他之所以反对封贡,是基于派赴日本的密探提供的情报作出判断——即使“封贡”也难以遏制日本对朝鲜的入侵。
此事说来话长。万历二十年十二月,许孚远出任福建巡抚,下车伊始,就有两名指挥使级别的军官沈秉懿、史世用来参见,称是兵部尚书石星命他们秘密前往日本,“打探倭情”。许孚远鉴于沈秉懿年老,而史世用体貌魁梧,举止倜傥,便选用史世用作为密探。万历二十一年四月,史世用扮作商人,秘密到泉州府同安县,搭乘海商许豫的商船,前往日本萨摩州,同行的还有海商张一学等。六月出发,七月初四日抵达日本庄内国内浦港,得知萨摩州首领滕义久同中国商人许仪后随关白丰臣秀吉去名护屋(名古屋)。名護屋是关白屯兵发船进攻朝鲜的基地,史世用与张一学分别潜入名护屋,一方面寻觅许仪后,一方面察看关白居住的城堡,刺探其动静起居。八月二十七日,许仪后随史世用来内浦与许豫会见。九月初三日,许豫与史世用带了绸缎等礼品,会见日本人幸侃,由许仪后翻译。九月十九日,大隅州正兴寺和尚玄龙来内浦,会见许豫,问道:“船主得非大明国福建差来密探我国动静之官耶?”许豫回答:“是,尔国侵伐高丽,杀害人民,我皇帝不忍,发兵救援。近闻差游击将军来讲和好,我福建许军门听知,欲发商船前来贸易,未审虚实,先差我一船人货来此,原无它意。”玄龙将信将疑。十一月,滕义久、幸侃又派黑田前再次试探后,准许许豫将购买的硫黄二百余担运载回国,并将滕义久文书一封,转交许孚远。
万历二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许豫回国,把刺探所得报告许孚远。许孚远把情报归纳为七点:
探得关白姓平,名秀吉,今称大阁王,年五十七岁,子才二岁,养子三十岁。关白平日奸雄,诈六十六州,皆以和议夺之。
前岁侵入高丽,被本朝官兵杀死不计其数,病死与病回而死者亦不计其数。彼时弓尽箭穷,人损粮绝,思逃无地,诡计讲和,方得脱归。
关白令各处新造船只十余,大船长九丈,阔三丈,用橹七十枝;中船长七丈,阔二丈五尺,用橹六十枝。许豫访诸倭,皆云候游击将军和婚不成,欲乱入大明等处。
日本六十六国,分作二关,东关名相板关,西关名赤间关。内称有船数千只,限三月内驾至大溪点齐,莫知向往何处。又点兵十八岁至五十岁而止,若有奸巧机谋者,虽七十岁亦用之。
日本长岐(崎)地方,广东香山澳佛郎机每年至长岐买卖,装载禁铅、白丝、扣线、红木、金物等货。进见关白,透报大明虚实消息,仍夹带倭奴,假作佛郎机番人,潜入广东省城,觇伺动静。
关白奸夺六十六州,所夺之州,必拘留子弟为质,令酋长出师以侵高丽,实乃置之死地。各国暂屈,仇恨不忘。及察倭僧玄龙与许豫对答语气,滕义久等甚有恶成乐败之意。许豫于写答间,亦微有阴诱之机。
浙江、福建、广东三省人民被掳日本,生长杂居六十六州之中,十有其三。住居年久,熟识倭情,多有归国立功之志。
十月十五日,许豫同伙商人张一学、张一治,把关白城堡侦探事情开报,许孚远加以整理,排除与许豫相同的内容,归纳为以下十一点:
平秀吉始以贩鱼醉卧树下,有山城州倭酋信长,居关白位,出山畋猎,遇平秀吉冲突,欲杀之。平秀吉能舌辩应答,信长收令养马,名曰木下人,又平秀吉善登高树,呼曰猴精。信长渐赐与田地,改名森吉,于是助信长计夺二十余州。信长恐平秀吉造反,嘉奖田地,镇守大堺。有倭名呵奇支者,得罪信长,刺杀信长,平秀吉统兵乘势卷杀参谋,遂占关白职位。今信长第三子御分见在平秀吉部下。
征高丽兴兵,平秀吉有三帅,名曰石田、浅野、大谷,大小谋议俱是三帅。
平秀吉发兵令各州自备粮船干米,船运络绎接应,家家哀虑,处处含冤。
丰护州酋首柯踏,统兵在朝鲜,闻大明助兵,丧胆逃回,平秀吉探知,剿杀一家,立换总督。
兵入朝鲜,在内浦港抽选七十人,近回者止二十人。日向国有大船装倭三百,近回者止五十人,损失甚多。
萨摩州乃各处船只惯泊之处,今从此发,有往吕宋船三只,交趾船三只,东埔船一只,暹罗船一只,佛郎机船二只。兴贩出没,此为咽喉也。
器械不过黄硝、乌铅为害,硫黄系日本产出,焰硝随处恶土煎炼亦多。惟乌铅乃大明所出,有广东香山澳发船往彼贩卖,炼成铅弹,各州俱盛。其番枪、弓箭、腰刀、鸟铳、铁牌、盔甲,诚亦不缺。
城池附在山城州,盖筑四座,名聚乐映淀,俱在大堺等处。每城周围三四里,大石高耸三四重,池河深阔二十余丈。内盖大厦楼阁九层,高危瓦版,粧黄金。下隔睡房百余间,将民间美丽女子拘留淫恋。又尝东西游卧,令人不知,以防阴害。
日本有罪,不论轻重,登时杀戮。壬辰年,一以是六十六州水陆平宁,任其通行贸易。
平秀吉丙戌年擅政,倭国山城君懦弱无为,壬辰征高麗,将天正三十年改为文禄元年。平秀吉号为大阁王,将关白职位付与义男孙七郎。七郎字见吉,年几三十,智勇不闻。
掳掠朝鲜人民,多良家子女,糠餐草宿,万般苦楚。有秀才廉思谨等二十余人,被掳在日本,平秀吉令厚给衣食,欲拜为征大明军师,廉思谨等万死不愿。
用现代眼光衡量,上述情报有不少属于道听途说,不够精确。但在当时信息封闭的时代,许孚远能有如此战略头脑,殊为难能可贵。
在提供上述情报之后,许孚远陈述自己的观点,作为封疆大吏,对于关系国家安危的大事,必须明确表明态度,提醒朝廷当道,平秀吉野心勃勃,即使封贡,也不能阻挡其侵占朝鲜,进而染指中国的图谋。他在奏疏中特别强调,绝不可小觑平秀吉,此人有奸雄之智,有攻伐之谋,有窥中国之心:
看得平秀吉此酋,起于厮役,由丙戌(万历十四年)至今,不七八年而篡夺国柄,诈降诸岛,絷其子弟,臣其父兄,不可谓无奸雄之智。兴兵朝鲜,席卷数道,非我皇上赫焉震怒,名将东征,则朝鲜君臣几于尽为俘虏,不可谓无攻伐之谋。整造战舰以数千计,征兵诸州以数十万计,皆曩时之所未有。日夜图度,思得一逞,不可谓无窥中国之心。
他提醒朝廷衮衮诸公,千万要警惕平秀吉“凭其破朝鲜之余威,思犯中国”的野心。因此他认为当朝大臣的封贡方案,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都是不可取的。
其一是,若册封平秀吉为国王,将置山城君于何地:
窃谓日本有山城君在,虽其懦弱,名分犹存。一旦以天朝封号加之僭逆之夫,且将置山城君于何地?崇奸怙乱,乖纪废伦,非所以令众庶而示四夷也。
其二是,企图依赖封贡求得日本退兵,迹近于幻想:
平秀吉无故兴兵,声言内犯,陷我属国,东征之师相拒日久,损失亦多,碧蹄战后,暂退釜山,尚未离朝鲜境上。而我以细人之谋,听其往来讲封讲贡,若谓朝廷许我封贡则退,不许我封贡则进,要耶非耶?近朝鲜国王李昖奏称,倭贼方于金海、釜山等处筑城造屋,运置粮器,焚烧攻掠无有已时,至称屠戮晋州,死者六万余人,尚可谓之退兵乞和耶?
其三是,平秀吉豺狼之暴狐兔之狡,变诈反复,毫无信义可言:
(小西)行长、小西飞诸酋慑于平壤、王京之战,未能长驱直入,而又兵入朝鲜者死亡数多,恐无辞于秀吉丧师之戮,则亦姑假封贡之说,以绐秀吉而缓其怒。是以沈惟敬辈侥幸苟且之谋,得行乎其间。若我经略、总督诸臣不过因(沈)惟敬辈而过信(小西)行长诸酋,而错视平秀吉。不知秀吉豺狼之暴狐兔之狡,变诈反复,必不可信义处者也。
其四是,平秀吉狂谋蓄积已久,封贡不足以厌其意:
平秀吉狂谋蓄积已久,一封必不足以厌其意。要而得封,必复要而求贡求市,得陇望蜀,凭陵及我,朝廷又将何以处之……今当事之议,欲令倭尽归岛,不留一兵于朝鲜以听命。顾彼方进兵攻掠,肆无忌惮,又安肯收兵还国,幡然顺从?揆情度势,臣等恐其不能得此于彼也,即使暂时退兵,旋复入寇。败盟之罪又将谁责耶?议者多谓封贡不成,倭必大举入寇,不知秀吉妄图情形久著,封贡亦来,不封贡亦来,特迟速之间耳。
许孚远的奏疏写得有理有据,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预见到“即使暂时退兵,旋复入寇”。同时代人对此给予很高的评价,孙鑛说:“时倭挠朝鲜,浪传乞封,本兵议许之,众论不然。方纷纭未定,然其端原自闽发之。公(许孚远)至福建,密募死士,往彼国侦焉。已而侦者来,悉得彼诡谋,并诸岛酋相仇状。疏闻于朝,谓发兵击之为上策,御之中策,不可轻与封。本兵至胶执,见之亦悚然。至亲见司礼道其实,谓即切责某数语,罢封贡最善。”叶向高说:“时平秀吉猖狂岛中,滨海岌岌,朝议主封贡。先生(许孚远)侦得其情形,具言:其废主僭位,六十六州劫于威,上下怨毒,势必败。堂堂天朝奈何假之名器,而与之市!”
在此之前,许孚远就向内阁首辅王锡爵表示了对封贡的不同看法。待到“请计处倭酋疏”呈上后,再次向王锡爵陈述自己的观点,如果实行封贡,后患无穷,悔之无及。但是,由于主张封贡的势力过于强大,他的主张虽然得到共鸣,却并未付诸实施。
福建巡按刘芳誉全力支持许孚远,再次力争。他在“侦探倭情有据”奏疏中说:“据商人许豫等探称,关白名平秀吉,令各处造船千余,大船长九丈,阔三丈,用橹八十枝;中船长七丈,阔二丈五尺,用橹六十枝。(许)豫访诸倭,皆云候游击将军和婚不成,即乱入大明等处。” 之后他又在“贼臣和亲有据辱国难容”奏疏中,斥责兵部尚书石星辱国:“据新回海商黄加等投送朝鲜人廉思谨书,内开和亲一段云:往年游击将军沈惟敬进兵朝鲜时,与倭连和,约送大明王女于日本。据此以质于礼部郎中何乔远、吏科林材、御史唐一鹏之疏,若合符节……(石)星以握枢大臣,辱国至此,尚欲觍颜就列耶?”朝廷不但不予采信,反而把他贬谪为温州知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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