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 363000)
郁永河,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字沧浪,中国清代地理学家,字沧浪,生卒年不详。性好远游,遍历闽中山水。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奉命前往台湾采硫,回归后所作的旅行日记《裨海纪游》,又名《采硫日记》,共三卷,并附《郑氏逸事》《番境补遗》《海上纪略》《宇内形势》各一卷,是一部有关台湾的最重要的行役记。书中记载郁永河从福州出发,南下经厦门,渡台湾海峡,循西部海岸北上由淡水坐海舶进入台北盆地,到大屯山麓北投一带采办硫磺的经过。这部著作不是单纯记述采硫过程,其内容十分丰富,涉及地质学、生态学、民俗学、文学等很多领域,对台湾的历史变迁、山川形势、气候特征、禽兽物产及风俗民情等做了详实描绘,是一部具有多方面价值的历史文献,成为后世纂修台湾地方志的最重要参考著作之一。郁永河采硫台湾,耗时七月之久,跋山涉水,历经艰辛,经受身体与心理的极度考验,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与不妥言败的精神,完成采硫任务。
一、郁永河的文人志趣
郁永河于福州做幕僚期间已游遍闽中山水。康熙二十二年(1683),清廷收付台湾,设立“台湾府”,编入福建。喜好旅行的郁永河早就对这片土地心生向往。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冬天,福州火药局爆炸,典守需赔偿,听闻台湾北部淡水一带出产硫磺可以制火药,朝廷决定派吏前往采办。但因土地尚未开发,水土险恶,无人敢去。此时生性好游的郁永河爽朗应允,慨然请行。与明代曾踏游台湾的陈第一样,郁永河也将近年迈才踏上这片土地。或许,正是历经炎凉世态,游走万千山水的耄耋之年才有克服旅途艰辛的勇气,才有对未知海域热切的探求,对陌生土地博大的包容,也才懂得在自然与生命的较量中欣赏沿途的风景。郁永河身上特有的文人气息与文人情趣在《裨海纪游》显现无疑,分别体现在诗人之心、生动之态以及窥奇尚险的浪漫精神三方面。(一)四季纪游,映照“诗人之心”
郁永河在《裨海纪游》流露出古代文人游历山水、吟诗作赋的共同雅好。例如其上卷描述渡乌龙江的景象:“二十五日,天稍霁,行三十里,渡乌龙江,宿雾初收,江光如练;望海口罗星塔影,如一针倒悬水中”[1],远望马尾外海港口罗星塔,将之倒影比喻为悬乎水中的银针,既而赋诗道:“浩荡江波日夜流,遥看五虎瞰山头;海门一望三千里,只有罗星一塔浮”[2],似乎在优美的景色面前,临行的恐惧都一扫而光了。继日在越相思岭时,作者回忆自己入闽七载至今已渡岭六次,吟诗感叹时间已逝,自己两鬓斑白,年华老去,故赋诗道:“闽中七载作劳人,六染相思岭上尘;独有苍苍双鬓色,经过一度一回新”[3]。途中于晨光薄霭中看见农民牵牛悠然行走的景象,又感慨吟咏出:“山色晓逾洁,溪声静自流;人言隔陇阪,犬吠出村陬;细雨沾衣湿,轻寒动客愁;白云真可羡,舒卷在峰头。”[4]这样一首五古田园小景诗,读来颇有陶渊明田园诗的淳朴、自然之韵。但仔细品读该诗,郁永河在上卷采硫临行的各色愉悦心境的背后,是普通游子共有的客愁思归之情。出发前夜,郁永河在窗边整宿无眠,倚靠悬窗,望着整座漆黑山夜,直到天色逐渐明清,而相隔的山坡与远处的村落传来村民言语声和犬吠声,细雨微寒,晓雾微光,即将启程的郁永河望着舒卷在峰头的白云,不禁生发羡慕。一羡,白云可一直留蜷于乡土;二羡,白云之自由无忧。但此时,作者登岛心情之谜团还未揭晓,我们需进一步跟随作者的游途记录,再探“诗心”。二十八日,经行莆阳道,目之所及是一片涌动的金色麦浪,此刻属四月时令,已是岭南早春,郁永河再次提笔赋诗:“晓起篮舆逐队行,今朝差喜得春晴;翻畦早麦初成穗,遶径寒流自有声;陇阪云移青嶂合,郊原风蹴绿波平。年来已识躬耕乐,何事劳劳又远征?”[5]读来可知诗眼为:“年来已识躬耕乐,何事劳劳又远征?”作者意愿前往的“采硫之行”为何又愁苦万般?对于台湾行,郁永河既期待又忐忑,心情是矛盾的。恶劣的环境气候,条件的限制,工具单一,古人的出游有太多的不定因素,生命在汹涌的海浪中变得渺小,而未开化的原始部族更是充满着危险与血腥。
一路文情,一路赋诗,郁永河的出游笼罩着“文者情动而辞发”的深深诗意。《稗海纪游》上卷末记录有郁永河所作的12首竹枝词,描述他于台湾的所见所闻。竹枝词“志土风而详习尚”,以吟咏风土为其主要特色,郁永河借竹枝词格调写出的七言绝句,状摹台湾世态民情与风景物植,在浓厚的乡土气息之外,仍保有文人气质。如“台湾西向俯汪洋,东望层峦千里长;一片平沙皆沃土,谁为长虑教耕桑?”[6]台湾西部,俯临大海,与中国闽广相对,东部层峦叠嶂,是野番部族居住之窟穴,荆棘丛生,无法轻易进入,故而景观物态便无从得知。眺望台湾西部与东部以后,作者又将视线横阔至山外平壤沃土,如此肥沃之地却无人躬耕,对此蛮荒落后之景,不禁发出“谁为长虑教耕桑”的诗人之忧,郁永河“诗人之心”不是单单抒发旅途之感,还有诗人身上共生的社会责任感,他心系台湾民族,为百姓生存之担忧,而对于整个台湾地区发展,郁永河始终有自己的思考。
在《裨海纪游》中,读者无时无刻不感知到出游人那细腻而丰富的内心世界,既敏感又坦然地接受着时间的流逝,变与不变的深层是作者每个深夜的冥思苦想的法理,而往往这样的作者都拥有一颗“诗人之心”,郁永河就是携着这颗“诗人之心”,透过其“诗人之眼”毅然奔赴这场“采硫之旅”。
(二)优美“兴味”之生动情趣
游记是散文中最自由的文体之一,作家可以灵活地采用笔记、日记、书信、诗歌等种种不同的形式去记游。重游踪、重地理记载,是地学游记的重要文体特征。不同的游记或以文学描写为主,或以地理考察为主,但不论游记的具体形态如何变化,游踪、景观、情感仍然是游记文体的三大基本要素。郁永河《裨海纪游》重游踪,重地理记载,显示出地学游记的重要文体特征。重客观之景与重主观之情,又使游记分为再现型与表现型两大部类。郁永河以日记体形式记载游踪,在记游的过程不仅注意记载地理知识,做地理考订,也十分重视描摹自然景色、表现作家审美情趣,使《裨海纪游》更偏向表现再现型的美学特征。台湾历来有“阆苑”“蓬莱”“瀛洲”所谓神仙之岛的美誉,让人心生向往,但路途的遥远与艰辛,又将许多好游者拒之于宽广海域之外。对海外旅游之痴迷,使郁永河此番“采硫之行”有极大的热情。即便身临险境,郁永河也不放过一帧让人拍手称奇的画面。如停留澎湖时,一段有关鲨鱼的趣味描写:
有罟师鬻鱼者,持巨蟹二枚,赤质白文,厥状甚异,又鲨鱼一尾,重可四五斤,犹活甚,余以付庖人,用佐午炊。庖人将剖鱼,一小鲨从腹中跃出,剖之,乃更得六头,以投水中,皆游去,始信鲨鱼胎生。[7]
鲨鱼是海鱼,体积之巨大,已实属罕见,但作者接着描绘从鲨鱼腹中剖得小鱼,又将之放生的过程,文字十分生动有趣,读来有活灵活现之感。郁永河用优美生动的文字纪游,使读者同郁永河一起进入到这场奇域之旅,了解台湾这片原始岛屿的区域疆划、地理方位、山脉走向、水流聚分等地理知识的同时,也在郁永河生动趣味的文字中流连忘返。北宋杰出画家、绘画理论家“郭熙”认为要把自然山水的“奇崛神秀”充分表现,画作者必须真正领略山水的“奇崛神秀”,真正设身地观察,才能使神奇山水“历历罗列于胸中”[8]。而在郁永河生动有趣的文字表现里,我们可知郁永河对旅途之所见深入心胸。关于“海吼”,即海啸,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小吼如击花鞚鼓,点点作撒豆声,乍远乍近,若断若连;临流听之,有成连鼓琴之致。大吼如万马奔腾,钲鼓响震,三峡崩流,万鼎共沸;惟钱塘八月怒潮,差可彷彿,触耳骇愕。余尝濡足海岸,俯瞰溟渤,而靜静渊渟,曾无波涛,不知声之何从出;然远海云气已渐兴,而风雨不旋踵至矣。海上人习闻不怪,曰:‘是雨征也’。若冬月吼,常不雨,多主风。[9]
郁永河文字语言准确,鲜明而又富有情趣,如果没有对所览海啸景象进行一定广度与深度的“穷奇要妙”[10],不可能会有如此生动的画面表现。
(三)窥奇尚险之浪漫精神
根植于汉文人内心深处有着“尚险”“尚奇”的冒险精神,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便已概括文人们不畏艰难险阻游览奇地,痴迷奇景的探险精神。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敢为了“见之奇”而“入之深”“进愈难”。唯有如同李白这样的浪漫主义诗人,才会对峥嵘、突兀、强悍、崎岖等奇丽惊险赋予华丽而浪漫的色彩。“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一篇《蜀道难》将读者带进一个古木荒凉、鸟声悲凄的奇丽险山川。郁永河也是一个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诗人。《裨海纪游》中卷郁永河记述自己抵达台南后欲前往遍布危险的“鸡笼”“淡水”开启“探硫任务”,台友人纷纷劝阻。然郁永河十分坚决,认为“生死有命,操之于天”,即便是恶劣山水又能奈他如何。郁永河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无畏精神背后,有庄子“轻生死,旷达古无比”超脱利害得失、逍遥自由的精神情趣。关于旅游,郁永河在《裨海纪游》中提到自己的见解:且余固以嗜游来,余尝谓:“探奇揽胜者,毋畏恶趣;游不险不奇,趣不恶不快”。太白登华山,恨不携谢朓惊人句,搔首问天;昌黎登华岳绝顶,痛哭投书与家人别,华阴令百计取之,乃得下,皆以嗜游癖者也。余虽不敢仰希前哲,然兹行所历,当令昌黎、太白增羡。况蓬莱在望,弱水可掬,藉令祖龙、汉武闻之,不将寨裳恐后乎?[11]
“不险不奇”“不恶不快”的旅游冒险精神,是郁永河文人志趣在其游记的浪漫表现,诗人之放任洒脱与自然景致融为一体,露出的自然本相,在自然中解放自己,也重新认识自己,何等畅快放情。
况生平历险遭艰,奚止一事?今老矣!肯以一念之恧,事半中辍,嗒然遂失其故我耶?且病者去矣,而不病者又以畏病畏危去,将谁与竣所事?与其今日早去,何如前日不来?畴其能余迫?今既来矣,遑惜其它?心志素定,神气自正,匪直山鬼降心,二竖且远避百舍。[12]
冒险精神之余,更有逍遥自在的晋人风度,气定神闲、无所畏惧的勇者形象跃然纸上。
二、郁永河的家国情怀
家国情怀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内涵之一。所谓的“家国情怀”,是主体对共同体的一种认同,并促使其发展的思想和理念。其基本内涵包括家国同构、共同体意识和仁爱之情,其实现路径强调个人修身、重视亲情、心怀天下,既与行孝尽忠、民族精神、爱国主义、乡土观念、天下为公等传统文化有重要联系,又是对这些传统文化的超越。《孟子》言:“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3]在中国人的精神谱系里,家是国的基础,国是家的延伸。国家与家庭、社会与个人,都是密不可分的整体。“家”,是人生开始的地方,共同生活的眷属和住所。而“国”,是人生理想的源泉。郁永河“采硫之行”远离家乡,经历惊涛骇浪踏上台湾,伴随眼中陌生地景而产生的孤独与寂寥之感难以消解,在台湾恶劣的自然环境,落后文化生态的现实情境下,怀念家乡,期望返乡的心情自然时常萦绕心头。郁永河“家国情怀”的进阶情感,是对国家的使命与责任,是先共后私,先国后家,心忧天下而积极入世的孔儒思想,亦是士大夫的人文信仰和人文精神,是积极、正面、良性精神的建构。(一)“游”之远,思之切
台湾是独立于海外的岛屿,气候迥异于大陆,台湾的奇花异果与少数民族奇特的民风民俗在初入此地的汉人眼中除了初次接触时的短暂惊异之外,更多地是勾起诗人敏感心灵深处的孤独感与隔绝感。恶竹丛生其间,咫尺不能见物。蝮蛇瘿项者,夜阁阁鸣枕畔,有时鼾声如牛,力可吞鹿;小蛇逐人,疾如飞矢,户阈之外,暮不敢出。海风怒号,万籁响答,林谷震撼,屋榻欲倾。夜半猿啼,如鬼哭声,一灯荧荧,与鬼病垂危者联榻共处。以视子卿绝塞、信国沮洳为何如?柳子厚云:“播州非人所居”;令子厚知有此境,视播州天上矣。[14]
作者描写到居住处,不仅有生猛巨蛇、顽劣猿猴,还有海上肆虐翻涌的飓风,在如此恶劣环境下,往往会引起人强烈的归家思绪,“猿鸣三声泪沾裳”,郁永河“游”之远,思之深,对故土家乡的系念必定更加浓烈深沉。异域冒险,极地求生,郁永河也把自己当做孤魂野鬼般漂泊在这片形同炼狱的鬼蜮之地,卷中也描述到这样的场景:
夜惟孤影,四面猿啼鬼啸声不辍。有台令李子鹄梅花书屋诗一卷,隽永可玩,坐常至夜分。一日,甫就枕,残灯既熄,帐前有火光如盌,碧色,去地三尺许,知其磷也。[15]
所谓磷火,是人和动物尸体腐烂时分解出的磷化氢,夜间在野外呈现白色或带蓝绿色的火焰,古人往往称之为“幽灵之火”,即“鬼火”。卷中郁永河描述的碧色火焰就是“磷火”现象。孤身一人露居野外,四面猿声不断,只有友人赠送的一卷诗书慰藉陪伴,已是十分凄苦,又见“磷火”周旋帐前,读到这里读者心发忧惧惶恐,但郁永河也只是轻描淡写,“审视久之而灭”,简单的言语,有从容与无奈。
《裨海纪游》下卷末记述郁永河完成采硫工程欲返程归家,在越过官塘,登五虎门,抵达闽安镇,最终到达福州南台大桥与友人接应的场景,文中写道:
十二日,趁微风,以棹佐之,望见南台大桥。周子宣玉率数仆乘小艇来迓,既见,欢甚;余与宣玉共乘小艇,同至大桥,登陆。入城,求晤曩时饯送诸交好,惟裘子绍衣、何子襄臣、表侄周在鲁三人在,余或归家,或他适,不可得见;独吕子鸿图先我渡海归,差可喜。再睹城市景物,忆半载处非人之境,不啻隔世,不知较化鹤归来者何如?余向慕海外游,谓弱水可掬、三山可即,今既目极苍茫,足穷幽险,而所谓神仙者,不过裸体文身之类而已!纵有阆苑蓬瀛,不若吾乡潋滟空蒙处箫鼓画船、雨奇晴好,足系吾思也。观止矣!寄语秦、汉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追忆游历所睹,再为土番竹枝以咏之。[16]
“再睹城市景物,忆半载处非人之境,不啻隔世”,郁永河归家的情绪充斥着物是人非之感。事过境迁,作者怀念故人,感慨万千,“物是人非”是一种很伤感的情感体验,异域冒险的刺激、遐想与归心似切的难耐、渴求。郁永河内心不断地平息又不断地被搅乱,这是一个冒险旅行者必然应对的复杂命题。最终,郁永河似乎给出了答案,“纵有阆苑蓬瀛,不若吾乡潋滟空蒙处箫鼓画船、雨奇晴好,足系吾思也。观止矣!寄语秦、汉之君,毋事褰裳濡足也!”故乡的山水更令人思念,真正的“蓬莱仙岛”或许不在遥远的未知,而是人们在无意识中魂牵梦萦的故乡。
(二)忧而深,系天下
家是国的基础,国是家的延伸,在中国人的精神谱系里,国家与家庭、社会与个人,都是密不可分的整体。不管是《礼记》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文理想,还是《岳阳楼记》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任担当,亦或是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忠诚执着,家国情怀从来都不只是摄人心魄的文学书写,更近乎你我内心之中的精神归属。那种与国家民族休戚与共的壮怀,那种以百姓之心为心、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宛若川流不息的江河,流淌着民族的精神道统,滋润着每个人的精神家园。“家国情怀”起源于士大夫的人文信仰,在形成过程中,与儒家思想的三纲五常、宗族伦理、个体意识密不可分,是经历了战争失败、骨肉分离、国破家亡之后伤痛思维的沉淀。是士大夫精神在整个民族遭受苦难之后的精神重构,千锤百炼,浴火重生,带有很强的积极、正面意义。郁永河《裨海纪游》具有多方面的价值和深远意义,郁永河游历台湾,目睹体验到台湾的富庶优越,出域考察,郁永河对台湾的发展,对国家的壮大,有着更为成熟的思考。郁永河在卷中说到“台湾南北三千里,东四三百里……处东西四达之海,东西南北,惟意之适,实海疆要地也”[17]。而针对当时有人提议放弃台湾的言论,郁永河于下卷阐明自己坚守台湾的坚定立场:
议者谓:“海外丸泥,不足为中国加广;裸体文身之番,不足与共守;日费天府金钱于无益,不若徙其人而空其地”。不知我弃之,人必取之;我能徙之,彼不难移民以实之。噫!计亦疏矣![18]
对比弃台者,郁永河有着更超前的战略眼光,回溯历史,郁永河历数日本、洋番等外国殖民者觊觎台湾土地的事实,批驳执此想法是:“不知我弃之,人必取之;我能徙之,彼不难移民以实之。”[19]实属荒谬,自缚手脚。对付外来侵略,郁永河在文中的分析也颇有见地:
我朝自郑氏窃踞以来,海舟宗飘忽,在入寇,江、浙、闽、粤沿海郡县,蹂躏几遍,兵戈垂四十年不息,至沿海万里迁界为清野计,屡烦大兵迄不能灭者,以有台湾为之基也。今既有其地,而谓当弃之,则琉球、日本、红毛、安南、东京诸国必踞之矣!琉球最称小弱,素不为中国患,即有之,亦不能长守为中国藩篱;安南、东京,构兵不解,无暇远图;日本最大,独称强国;红毛狡黠,尤精战艘火器,又为大西洋附庸;西洋人务为远图,用心坚深,不可测识,幸去中国远,窥伺不易;使有台湾置足,则朝去暮来,扰害可胜言哉?郑盐不远,何异自坏藩篱,以资寇巢?是智者所不为也!犄角三城,搤隘各港,坚守鹿耳,外此无良图矣!然守台湾,尤宜以澎湖为重。澎湖者,台湾之门户也;三十六岛,绝无暗礁,在可以泊船。故欲犯台湾,必先攻澎湖;澎湖既得,进战退守无不宜。欲守台湾,亦先守澎湖;澎湖坚壁,敌舟漂荡无泊,即坐而自困矣。[20]
可见台湾不仅是一快富饶肥沃的宝地,对于内地来说更有着得天独厚的防御作用,从文中也显示出郁永河卓越的政治与军事远见。但对于台湾,郁永河的思考远远不止这些,他在卷中对台湾山地同胞的生活习惯,衣食住行,以至婚假制度等细枝末节都做了详细记载,为的不是简单记述游历所见,而是为如何改善岛上人民落后生产力与文化水平做思量与探究。文中郁永河对如何教化民众的问题也对症地提出举措:
苟能化以礼义,风以诗书,教以蓄有备无之道,制以衣服、饮食、冠婚、丧祭之礼,使咸知爱亲、敬长、尊君、亲上,启发乐生之心,潜消顽憝之性,远则百年、近则三十年,将见风俗改观,率循礼教,宁与中国之民有以异乎?古称荆蛮断发文身之俗,乃在吴越近地,今且蔚为人文渊薮。至若闽地,叛服不常,汉世再弃而复收之;自道南先生出,而有宋理学大儒竞起南中。人固不可以常俗限,是在上之人鼓舞而化导之耳![21]
郁永河认为人是平等的,只要施以“礼义教化”激发人的良善之性,让之知廉耻,懂仁爱,生发爱亲、敬长、尊君、亲上,乐生之心,荆蛮之地也能孕育学者大儒。郁永河是一个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宽厚儒者,游历台湾,他认为原住民的处境十分堪忧,他对台湾少数民族饱受战争动乱、殖民压迫寄于同情,对为非作歹“社棍”势力也十分痛恨。对汉人歧视原住民,郁永河真正站在台湾少数民族的角度做了回应:
是举世所当哀矜者,莫番人若矣。乃以其异类且歧视之;见其无衣,曰:“是不知寒”;见其雨行露宿,曰:“彼不致疾”;见其负重驰远,曰:“若本耐劳”。噫!若亦人也!其肢体皮骨,何莫非人?而云若是乎?马不宿驰,牛无偏驾,否且致疾;牛马且然,而况人乎?抑知彼苟多帛,亦重绨矣,寒胡为哉?彼苟无事,亦安居矣,暴露胡为哉?彼苟免力役,亦暇且逸矣,奔走负戴于社棍之室胡为哉?夫乐饱暖而苦饥寒,厌劳役而安逸豫,人之性也;异其人,何必异其性?仁人君子,知不吐余言。[22]
历时七个月的旅程,作者对台湾山川、夷险、形势、扼塞、番俗民情作了详细考究,台湾在郁永河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正如刘建宁先生说过“与其说郁永河遇见了这些族群,倒是不如说这些族群有幸遇见了他。”[23]郁永河完成游历台湾的夙愿,也成为后人踏历台湾的楷模,郁永河将此行书写成一部不朽经典,而郁永河与他的“采硫之行”也成为了台湾永恒的经典。
注释:
[1][2][3][4][5][6][11][14][15][16][18][19][20][21][22]郁永河:《采硫日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页,第1页,第2页,第2页,第2页,第14页,第25页,第24页,第36页,第38页,第29页,第29页,第29页,第33页,第34页。
[7]陈支平主编:《杂录:稗海纪游》,《台湾文献汇刊》,2009年,第15册,第393~296页。
[8]张璟:《中国旅游文选》,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
[9](清)周亮工:《闽杂记》,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8页。
[10]李泽厚:《中国美学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
[12]郁永河著,邓光礼校注:《采硫日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83页。
[13]郑训佐:《孟子译注》,济南:齐鲁书社,2009,第116页。
[17]陈佳荣:《中国历代海路针经》,广州:广东科技出版社,2016年,第442页。
[23]刘建宁:《郁永河:书写三百年前的台湾》,《台声》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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