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容美纪游》是清代学者顾彩于康熙四十三年前往容美所作的一部游记。此书是一部文学价值极高的游记,它以自由书写的散文为主要语体,对容美的山川景物,历史问题以及居民的生产、生活情形作了生动的叙述。书中以散文描绘景物,富有浓郁的诗意,顾彩以作诗的形式结构篇章,文中有诗境,正是在这种散文叙事特色下,造就了《容美纪游》极高的文学价值。
关键词:顾彩 《容美纪游》 散文叙事 特点
顾彩的《容美纪游》(后称《纪游》)是记录其前往容美土司这一时期的一部游记。《纪游》篇幅不算很长,但其中对于容美的社会面貌作了详细的记载。如李书城先生所说:“此稿虽游记体,而于容美兵、刑、礼、乐制度,甄述綦详,足备掌故。”[1]正因如此,后人对于它的关注主要集中于去考察容美土司社会面貌的详细构成。的确,《纪游》对于容美土司各方面的记载与描述做到了足以称为细致的存在。可以作为研究清康熙年间容美这一地带的重要史料。但是其文学价值也是不容忽视的。《纪游》文以纪事,多借助自然景物描写,较少个人感情的渗入所构成的“物境”,以及文有诗意的叙事特点,是《纪游》成为一部优秀文学作品的关键之所在。
一.前往容美之背景
生长于无锡大家族--顾氏家族的顾彩,自幼在前辈的影响下具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其父顾宸博览群书,工制艺及诗古文,操文章选政数十年。也是著名的藏书家,藏书之富,可与虞山绛云楼并称。顾彩,在其父的影响下,七岁便能诗书。他在早年常随父亲出入无锡寄畅园等戏曲演唱场所。顾彩为诸生时,不乐就试,好游览,对他的研究发现,顾彩的一生似乎都在路上。他自称“逢山耻不登,遇石辄思拜。”(《登岱》)他对于山川景色也是情有独钟。他于《遣兴三首》其三写道:“屈原滞湘潭,李白流夜郎。杜甫客巴蜀,昌黎到衡阳。古来贤达士,远游乃其常。不睹山川异。安能发文章······”可见顾彩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游山玩水,而是带有一定目的。他深知“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而对于山川景色的向往,为他前往容美生发了一个契机。顾彩喜欢游历,那么势必会在途中遇到许多友人。他于年少时,随父参加文学社集活动,便结识了许多文坛前辈。值得一提的便是顾彩游历京城期间所结识的孔尚任、蒋鑨二人。顾彩与蒋鑨二人在京时,常参与一些文学社集,进行诗歌唱和。蒋将自己游历容美的经历告诉顾彩,使得顾彩对容美心生向往之情,他于《纪游》写道:“余自十五年前,文毗陵蒋子玉渊(名鑨)极道容美山水之秀,主人之贤,固已心向往之。”[3]可见,蒋是促成顾彩游容美的原因之一。顾彩与孔尚任相识,是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当时,孔尚任在扬州,顾彩路经此处,二人相识。但是二人密切交往是孔尚任返京之后开始的。顾彩于京时,参加孔尚任与在京的一些骚人墨客的诗酒之会。因为顾彩深谙宫商、能够作传奇,二人合作了《小忽雷》。二人对戏曲创作具有共同兴趣,他们的交往也逐渐密切。孔尚任《桃花扇本末》中记述到顾彩去容美访田舜年观演《桃花扇》一事。从顾彩于容美所写《客容阳席上观女优演孔东塘户部<桃花扇>新剧》以及《忆孔东塘户部》可以看出孔尚任未曾亲自到容美,但其与田舜年已有神交,并有书札到容阳。且在顾彩到容美之前,二人已有交往。可以猜测,顾彩前往容美似乎也是缘此而动游兴。顾彩于康熙四十二年,以事过枝江县,有孔尚任寄书于容美宣慰君,在枝江令孔振兹的怂恿下,结合自身喜爱山水,有陶渊明之志,以及友人的讲述下,容美之行终得成功。而《纪游》便是于此期间得以成文。
二.文以纪事
作为游记作品,《纪游》所采取的记叙方式是以散文为主,其间杂有诗歌。文章主要论述其散文的叙述特点。游记这一文体,从一开始并非以“记”为第一文体,其间经历了赋、书、序这几个阶段。在这一过程中,“各种文体互蕴共容,一同承担了初期游记文学的文体使命,这一方面反映了时代的局限,还未形成以‘记为主体、以散文为语体的固定范式······”[4]由上可见两点,一是“游记”这一文体的形成是漫长的;二是能够看出“游记”是以散文为语体的固定范式。游记文学于魏晋正式诞生,于唐代走向成熟。中唐时期,为了与当时政治改革相呼应,为适应重建儒学道统的需要,在散文领域掀起了以反对骈文、倡导古文的文学革命。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到韩愈、柳宗元,终于彻底动摇了六朝以来骈文的统治地位,开创了一种可以自由写景、抒情、言志的散文新传统。在古文运动的影响下,柳宗元将有关理论运用于他的游记创作,游记以散文自由书写的模式,由此而始。
《纪游》正是以散文的形式,自由写景、抒情。作为一部游记作品,《纪游》首先关注的便是沿途所见的山川景物。顾彩游历容美这一段路程,与游记名篇《入蜀记》《徐霞客游记》相比,实在是算不上遥远,但因为容美处于偏远且崇山峻岭的西南边陲,所以一路上的景色与其相比,又有其自身的独特之处。出生于江南平原地区的顾彩,对于西南山区的山川风物十分好奇。其中对于自然景物的描写,角度多样,用语清奇。试举几例:
初七日,雨。山路益窄,中注清泉一道,深无底,踏碎绿石,脆如炒豆。然不可俯视,以路在山腰,下皆陡壁也。是日忽高出云杪,忽下入泥沙,行旅参差,上呼下应。因忆老杜诗云:“我行已水滨,我仆猶木末。”真奇景也。
十九日······壁立千仞,回视麻寮诸山,皆平地矣。此乃容阳第一门户也。关前石各异状,有青狮、白象、莲台、灯檠、香炉、净瓶、如意等形。烟雨弥漫,或见或不见。而杏花满山,深红浅白,烂如堆锦。
二十四日,大热。游上平山燕子洞······两壁具仙人、花卉、鸟兽、楼台之形,皆石乳之所绘画。其平地有石炉、石烛台、狮、猴及石人聚语之状,又有石栏绕之。
第一则写进入山中,所走山路之景。从枝江署出发,越往西南走,越入大山内部。对于生长在平原的顾彩来说,此山中之奇景,是足以让他惊叹的。他们所走山路于山腰之上,因山势陡峭,乃至不敢下看。在害怕之余,似又有新奇之感,将视野放于脚下之石,颜色为绿,质感是脆,宛如炒豆之石,读来似有一种俏皮之感。因为山路的崎岖与环绕,行人一会高出云杪,一会又下至泥沙,对此奇景,顾彩仅引用杜甫《北征》中一诗句,便将此奇景道出,简洁却不简单。至此,一幅奇异山水画,油然而现。
第二、三则写已到容美后,受使君之邀,前往宜沙、游平山燕子洞之景。此二则着眼于对所见之形状各异的山石的描写。顾彩笔下的石头如狮、如象、如烛台,各不相同。他所用以描绘之语,读来似有一种韩愈的影子。诗人韩愈所作诗中便有一种怪奇之美。尤其是元和之际,他被贬往阳山。在巨大政治压力以及荒僻险怪的南国景观影响下,他的诗中常常出现激荡、惊怖、幽险、凶怪的词语,如“激电”、“怒涛”、“大波”“蛟龙”等一些险怪的意象。读顾彩的作品可以发现,他在对奇山怪石之类幽险、怪异景象的描绘是接近韩愈的。在顾彩笔下,平淡无奇的石头,也有了自身的生命力。
《纪游》除了以散文自由描绘山川景色外,其中也有涉及历史以及当地居民生产、生活情形。现试举几例:
十五日,晴。又宴余天成楼。君出所参郭制台疏稿示余(郭公曾以事拘击忠峒、唐崖、散毛、大旺四司长官,君出疏讼枉且劾郭公不能怀柔),余赏其文有风力,然微失恭顺之意,诗中略寓讽焉。
二十日,邀余游下坡,观得胜桥,请余作记刻石······余曰:“小矣!且桑植婚姻也,胜之不可为功。夷考是年适值皇上征噶尔丹得胜,普天同庆,以是名之,见不忘君父之义,不亦大乎?”君喜曰:“吾固想不至此,先生教我多矣,此义是也。”
司中土地瘠薄,三寸以下皆石。耕种止可三熟,则又废而别垦,故民无常业,官不税租。
南门外左偃月崖,坡势如月钩抱堤。其下,跨龙溪江者为九龙桥,妇女多集此飘纱。
后街长二里许,居民栉比,俱以作粉为业,有织纴者。
第一、二则是对土司与清王朝之间微妙关系的记载。顾彩并未就此大发议论,而是根据所见之事,客观记载土司所不自觉表现出来的对清王朝的一种真实想法。容美土司位于西南边陲,距京十分遥远,跨越几朝,并且拥有一定军事行动能力,清王朝对其所采用的政策便是“怀柔”。正如佘贻泽先生所说,首先在于土司制度是以夷制夷,其次在于中央不愿轻起讨伐,故而行招抚之策,再次,中央也不屑于以礼教治之。[5]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土司在很大程度上拥有一定的自主权。且田氏家族对于明王朝似乎存在眷恋之情。生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的田甘霖(田舜年之父),具有很强的战略和策略头脑,他于顺治十二年,清醒地分析形势和权衡利弊后,代表其兄司主田既霖奉表降清。在其继位司主次年,被掳刘体纯营中长达四年之久。在这一期间,以他的政治头脑,势必不会和刘体纯硬刚。他还在其营中与其联合起来抗清,后被赎回,又不得不上疏清王朝,说明原由,表明忠心,事实是否真如他所说,值得推敲。在此后的“三藩之乱”中他又接受了吴三桂的封号。在其死后,其子田舜年在吴三桂反叛势力压境时,又接受其授封。后吴三桂兵败,又趁机反戈。田氏一族似乎摇摆不定,懂得顺势而为,所以对于清王朝,也只是臣服权力。在《纪游》中还记载到,有隐士宋生,实为明朝之督师,明亡后流寓司中,田舜年奉其为上宾。顾彩敏锐捕捉到了此种微妙关系的存在,对于其“微失恭顺之意”,乃作诗“略寓讽焉”。并给得胜桥作记,宣扬“不忘君父之义,不亦大乎?”顾彩作为中间人的调和与纾解,可谓用心良苦。
其余几则是对土司境内人家生产、生活情形的记述。因为土司地处西南山区,土地较为贫瘠,所以耕种不可为长久之策。司中居民便早早懂得如何因地制宜,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纪游》写道,他们常常狩猎、采茶、采矿等等。且司中纺织业技术较为成熟,司中女子勤劳能干,所织“峒被如锦”,由土丝所织成,贵者与缎同价。顾彩对于司中居民的描述,细致又全面。他以清新活泼的笔触记录下了西南大山中有那么一群朴实且勤劳地生活着的人,让人敬佩的同时,读来,宛如真的桃花源一样,令人向往。
三.文有诗意
《纪游》的结构方式是“文后有诗,诗文互见”。于《纪游》中兼备两种文体,但是此诗、文二体在文中发挥自身特定功能后,便绝不是互不打扰。通读《纪游》发现,其文不单单只是以散文的形式来客观记叙其所历之处,所见之事,而是以诗入文,使得文中有的篇章富含诗意,读来仿佛走入诗的境界。
诚如莫砺锋先生在其《读陆游〈入蜀记〉札记》中所写道:“诗与文的界限不是绝对不可超越的雷池,它们有时也会互相渗透,甚至造成一些交叉地带。”[6]《纪游》中就有不少诗情浓郁的片段,试举几例:
初九日,晴。早过三里坪······少而夕阳在山,断虹饮涧,紫绿万状,石壁如靛。远峰为日光所映,皱处色如钩金,俨然在唐小李将军画中。
初三日,上巳,雪。······泥滑不可驻足。雪大如球,草木俱垂冰箸,寒砭入骨。平西一望,大山壁立如屏,其高千仞。色如蔚蓝,白云朵朵缀其上,宛如巨幅青锦绣成白牡丹花,真奇观也。
二十六日,雨。亭午发平山······是日雨甚,弥望白云铺满世界,乱絮蓬勃,如波涛汹涌之状。群峰点点,露顶如螺。向闻黄山有铺海之观,想亦如此。
以上三则读来,诗意盎然。顾彩喜欢运用比喻、白描的手法来描写景色,他还十分注意色彩的运用。在第一则中,涧边断虹,倒映在周围山色上,造成紫绿相间的景象,就连本色惨淡的石壁,在其映射下都变成了靛蓝色。在日光的照射下,皺处之石,色如钩金。第二则里,连用多个比喻写出了其雪之大、山之高、景色之美。没有过多的描述,短短几句,勾勒出了一幅巨大的雪中牡丹图。第三则,也是简短几句,便道出了所在位置的高不可攀,由此而望,景色壮观之极、之美,似可比拟黄山。顾彩像写诗一样结构散文,正如杨景龙在其文章中写道:“历代散文家们往往象写诗一样结撰散文,精心取象,妙用比兴,强化抒情,调协声律,锤炼语言,营钩意境,使中国散文诗情洋溢,诗意盎然,呈现出诗化的倾向,具有突出的诗性特征。”[7]而《纪游》里的某些篇章记载,便是如此结构,浓浓的诗意跃然纸上,对景色的描绘使得读之便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可以看出,文中含有浓郁的诗意,对于意境的构成是有极大好处的,此外也增强了散文的抒情性,使得散文韵味悠长,意境深远。也正是《纪游》中富有诗意篇章的存在,像闪闪发光的珍珠点缀着全文,大大提高了《纪游》的文学价值。
综上所述,《容美纪游》作为一部记录顾彩游历容美土司期间的游记,其文学价值是不能忽视的。《纪游》因其对容美社会面貌的详细记载,以致后人对它的研究也多立足于容美社会面貌的详细构成,大多忽略了其文学价值。《纪游》以书写自由的散文为主体,结构全篇,对前往容美一路上的山川景色,土司的历史问题,以及居民的生产、生活情形作了详细的描述。且书中所记之文,富含诗意。顾彩将他的所见之景,如作诗篇一样结构成文,读之雅致至极,丝毫没有散文平铺直叙之感,反而诗意渐浓。也正是在顾彩的精心书写与描绘下,使得《纪游》成为了一部富含文学价值的游记作品。
参考文献
[1]李书城.馆藏抄本《容美纪游》序//高润身.《容美纪游》注释[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3.
[2](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695.
[3](清)顾彩著,吴柏森校注.《容美纪游》校注[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268.
[4]梅新林,俞樟华主编.中国游记文学史[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4:30.
[5]佘贻泽.中国土司制度[M].台北:正中书局1947:13.
[6]莫砺锋.读陆游《入蜀记》札记[J].文学遗产.2005(03):26.
[7]杨景龙.试论“以诗为文”[J].文学评论.2010(04):24.
(作者单位: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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