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以西方哲学美学思想为出发点,基于当时国内悲剧现状深入思考,再融合老庄、佛教的思想来阐释自己的悲剧观,提出“生活之欲”“解脱说”两个悲剧概念,将人生之奥秘破译。即便在理论上存在着一定的不足之处,但是其对研究《红楼梦》一书中体现的悲剧性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本文先分析王国维悲剧概念的理论基础,再对其两个悲剧概念进行浅析。
关键词:王国维 《红楼梦评论》 叔本华 《红楼梦》 悲剧
不同的审美形态会造就不同的情感体验,与“喜剧”给人带来的轻松快乐、自由解放不同,“悲剧”所带来的是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心灵在怜悯、悲痛之中得到宣泄,实现“卡塔西斯”的净化功能。王国维指出批评了文学作品的“大团圆”意识,他认为文学艺术存在的意义与目的,是要描写人生的苦痛,同时指出苦难的解脱之道,叔本华也认为悲剧是文艺的最高峰,文学作品真正的意义不在于展示那些虚幻式的美,而在于身边的赤裸裸的痛。
王国维是中国美学史上最早提出“悲剧”这一概念的,其运用悲剧概念与理论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填补了国内有关悲剧研究的空白。悲剧通常包含三类,一是日常话语的悲剧,二是戏剧艺术类型的悲剧,三是审美范畴的悲剧,王国维所研究的实际上是审美范畴内的悲剧。美学范畴的悲剧是一种悲剧审美活动,即悲剧审美者对悲剧审美客体产生的一种特别关照。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一文中评价《红楼梦》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1]悲剧概念是《红楼梦评论》的核心,王国维国内第一人把《红楼梦》作为人生悲剧来讨论,在学界引起了不少学者对这个问题的热烈讨论。《红评》一书共分五章:人生及美术概观、《红楼梦》之精神、《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馀论。第一章讲悲剧的起源、悲剧的功能、悲剧的本质与特征,主张悲剧产生的原因来自于“生活之欲”,审美客体通过悲剧来达成一种自我的“解脱”,而悲剧的本质跟特征是普通的地位对立和相互关系,是人自发的,人的意志本质带来的必然结果;第二章基于第一章人生及美术本质,进一步论说因人生之欲而导致的人生痛苦的解脱之道,认为“解脱说”是文学作品的重要标准,由此得出《红楼梦》的精神所在——解脱精神;第三章作者指出了《红评》一书的主旨:《红楼梦》与一切喜剧相反,是彻头彻尾的悲剧,论述了《红楼梦》书中所包含的的美学价值;第四章论述的是《红楼梦》伦理学方面的价值并结合他人解脱的方式来评价其在伦理学上的价值;最后馀论部分,反思以往研究评论《红楼梦》的不足之处。《红评》一书,层次清晰,逻辑严密,包含着王国维明确的悲剧思想,几乎可见悲剧思想理论体系的初步形态。
一.王国维悲剧概念的理论由来
在亚里士多德时期悲剧作为一种美学范畴被提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为的摹仿;它的媒介是寓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始终;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2]王国维的悲剧理论受了叔本华悲剧思想的影响,叔本华的理论核心是非理性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但是一切欲求的基地却是需要、缺陷,也是痛苦;所以,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搂在痛苦的手心里的。”[3]叔本华认为世界外化成各式各样的意志,而意志的外在形态就是不同的欲望,人会被欲望驱使着向前奔跑,一个欲望被实现之后新的欲望会纷至沓来无穷无尽,这种不满足会追随人的一生,故而人生下来就是痛苦的,人类从拥有生命的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处在痛苦之中,而人是不能凭借人本身的力量来摆脱的。也就是这种唯意志论,造就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在叔本华眼中,悲剧几乎等同于绝望,而人只有结束生命解脱于这个世界才能终止这种痛苦的,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将叔本华引上了虚无主义道路。
叔本华将悲剧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由极凶极恶之人造成的悲剧,例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穷凶极恶的叔父克罗迪斯篡夺王位杀死了哈姆雷特的父亲,骗娶了哈姆雷特的母亲,才迫使哈姆雷特走上了为父报仇的悲剧之路。第二种悲剧来自于无常而不可抗力的命运,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主人公俄狄浦斯在命运面前奋起抗争,想办法逃离“神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依旧没有逃离命运对其的诅咒。第三种悲剧是由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错位,普通人因为自身的局限,乃至于最后把自己送往了悲惨的境地。第三种悲剧更接近生活的本质,在第三种悲剧的框架内,没有任何外力,没有无常的命运与极凶的对象,只有道德水平平平常常的普通人,只需要他们处于相对立的位置,那么灾祸就自然而然的产生了。这种自发性来自于人的本质,任何人都可能发生,故而第三种悲剧是离我们最近也最让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的悲剧类型。
受到叔本华悲剧理论的影响,王国维认同他的关于悲剧的三种模式的论述,其中最认可的是悲剧的第三种模式。王国维认为国内作品称得上悲剧的一个是《桃花扇》,一个是《红楼梦》,两者悲剧原因皆在与人自身,是通常境遇中可遇到的悲剧。他还将《桃花扇》跟《红楼梦》两本书进行比较,认为《红楼梦》具有“自律的”的出世解脱精神,是故事主角基于对自我的探寻而产生的自悟,故而称得上是真正的解脱,是成功的悲剧,他肯定了《红楼梦》是“彻头彻尾之悲剧”。
王国维不是对叔本华的悲剧理论死搬硬套,而是结合中国国内现状进行了灵活的“中国化”,除叔本华外,他还吸取了老庄道教思想与佛家的出世思想。王国维引用老庄之言“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老我以生。”老庄认为人最大的苦痛就是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生命就是痛苦,故而老莊有“无为”、“无我”、“吾丧我”的传统。这与佛教中常谈的“苦”有异曲同工之妙,佛祖认为世界上充满着无法计数的苦难,众生就是在苦海中轮回,沉沦在痛苦中而无法自拔,世界一切都逃不开业的范围,生生世世受业的笼罩,故而佛教常提到“涅槃”。王国维虽然深受叔本华悲剧理论的影响,但不是全盘接受,其中不乏老庄与佛教带来的一种审美的、艺术的、神圣的情感精神,于是他提出自己理解之下的“生活之欲”与“解脱说”。
二.悲剧之源——生活之欲
王国维根据叔本华的唯意志论提出了“生活之欲”,他认为悲剧产生的原因来自于生活中的欲望分化之后产生的矛盾冲突。“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十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4]人存世上,起心动念属实正常不过,这受人类本能的驱动,是人诞生伊始就伴随一生的永恒话题,克制欲望也是人生必修课。人追逐着各自的欲望,欲望与欲望之间会形成碰撞与摩擦,从而形成不同的立场处境,再造就最后让人叹息的悲剧。《红楼梦》一书实为悲剧,也是一幅充斥着生活之欲的画卷。
作为整本书中最恬淡空灵的角色,林黛玉拥有一颗至真至纯的心,但她始终放不下同贾宝玉的感情,不求殊荣不求名利,只求真情,但对感情的追求实际上也是一种欲望的体现,也是因为这份欲望,她走不出同贾宝玉的爱情幻境,走不出大观园,最后含泪郁郁而终。文章男主人公贾宝玉则更是欲望加身的体现,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将宝玉的“玉”解释为欲望的“欲”,并认为其是“生活之欲”的代表。从宝玉作为通灵宝玉在大荒山无稽崖上时,他就对红尘充满了窥探的欲望,一僧一道助他下界投生贾家,期间每一回摔玉、丢玉、得玉都隐含着属于贾宝玉的欲望的发展变化。他有灵性,也具有强烈的反叛精神,但他在大观园里与姐妹们声色玩乐的欲,对爱情的欲,对大观园奢华清闲生活的欲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一如身上佩戴的通灵宝玉始终在他身边。欲望与现实的巨大冲击使贾宝玉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翻转,从原先欲望满身的“富贵闲人”到看开一切选择出家,达到了一种“空”的境界。《红楼梦》中的众人,一生追逐金钱权势最后落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悲惨结局的王熙凤、沉迷于炼丹修道术的贾敬、寻欢作乐的贾赦以及一众沉溺于酒色庸碌无为的年轻纨绔子弟…此类均是被生活之欲操控的世人形象,结局无一不是不遂人愿。
经由此,王国维彻底揭示了《红楼梦》一书,同时也是作为人类生存在世上的真正悲剧的真相——非无常之命,非极恶之人,只因人人心中割舍不下的欲念。也是在此基础上,王国维提出了“解脱说”,即人类如何从悲剧之中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脱,不是肉体的放弃,而是灵魂的洗涤与升华,是与欲望成功的对抗与自由的放逐。
三.悲剧之用——审美式解脫
艺术审美对人生痛苦有神奇的治愈功能,艺术是苦难者的避难所,王国维用“解脱说”彰显了他心中对悲剧的价值与作用的认可,但他所认同的解脱是审美的解脱,而非叔本华所言的宗教式的解脱。叔本华认为人生苦痛,人的欲望只要永不灭绝就会带来同样不灭绝的痛苦,想要灭绝痛苦就要否定意志,让认识从为意志服务中解脱出来。他承认艺术给人带来的心灵慰藉与审美享受,在其中得到“净化”,但这带来的解脱的快感是短暂的,这样的躲避是无法持续的,人不可能一辈子沉溺在艺术所带来的审美空间里,所以根本无法起到彻底解脱的作用。故而叔本华眼中的彻底解脱是意志消亡,断绝欲念,在宗教光芒笼罩的禁欲生活中放弃意志,绝食而死。即便叔本华否认自己所言的解脱不等同于自杀,但摆脱不了自杀的嫌疑,因为灭绝意志,绝食而亡就是自杀式的肉体消亡,而王国维提倡的解脱是美学范畴内的,更倾向于一种人生关怀。
王国维的解脱观不以肉体的消亡为目的,是一种精神解放,即佛教中的“出世”,“出世”是了悟之后的“空,”在那时,俗世上的任何欲念将无法动摇人一二。《红楼梦》中自杀而死的尤三姐,跳井而亡的金钏儿,悬梁自缢的秦可卿等都不是真正的解脱,她们虽身死,但只是无奈之下的被迫为之,这是与欲念的抗争,但不是胜利的抗争,全人类的欲念依旧存在。解脱有远超解脱本身的意义,个体生命的领悟是解脱,但人类集体的超越精神更具有价值。王国维有两种解脱观,其中之一为“存于观他人之苦痛”,是宗教的、神性的,超自然的,在一般人中难以达到的,这样的解脱非自律而他律也。《红楼梦》中,紫鹃跟惜春的出家正是宗教之解脱,在亲眼目睹大观园中不少人的悲剧,以及贾家从盛转衰的过程,这二者心灰意冷,深知只要不脱离红尘就会被红尘中琐事纠缠苦痛一生,于是选择放弃所有欲念,毅然决然出家修行去。王国维第二种解脱观“存于觉自己之苦痛”是他最认可与提倡的,它是艺术的、人类的、自然的,是一般人所能真正达到的,这样的解脱是自律式的,是自觉的。处于这种解脱观中的人经受过欲望不得满足的痛苦磨练,失望后自我重建,重建后又归于失望,反反复复打磨之下,认清人生的真相,最后彻底放弃意志。《红楼梦》中主人公贾宝玉的解脱正是这种,不管是与林黛玉爱情的破碎,还是经历身边男男女女生命的陨落,他的心灵与人格受到了沉重而深刻的捶打,最后了悟,走向了出家的道路。包括《红楼梦》一书的作者曹雪芹,也是如同笔下宝玉一样经历了人生浮沉与巨变,幼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痛苦让他开始思考宇宙人生的奥秘,最后书写出真正的悲剧。这种悲剧开始于人本质中的“欲望”,最后又以一种类似于佛教中的“涅槃”终结。
悲剧作为艺术的最高级别,是能够给人带来审美享受的,从而应该指向一种审美的解脱,并非宗教。“而《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5]可见,王国维认为悲剧真正的价值不应该是引导人去顺从,去制造肉体的消亡,王国维是完全不赞成自杀的,他认为人应当在悲剧中受到淬炼,在不断淬炼中解放自己的精神,达到勘破之后的平和从容。悲剧如《红楼梦》,不是为了给人带来悲观与绝望,更是引导读者思考生命存在的本质,自我存在的本质,在观《红楼梦》之悲剧中实现精神超越的力量,在痛苦与快乐中反复辗转,作积极的思考与最后的顿悟。
王国维从西方美学视角出发,融合国内的的老庄、佛教思想理论化、系统化阐发《红楼梦》内部悲剧价值,不仅是国内悲剧研究的开先河之举,还是《红楼梦》研究进程中的一座里程碑,给文学研究、美学研究、伦理学研究带来了非常珍贵的借鉴意义。另外《红评》所包含的深邃的悲剧思想也给宇宙人生带来了思考,悲观之物作为精神打击对个人与人类集体多多少少起着瓦解和侵蚀的作用,但正是如此,人类才能在反复锤炼中重新看清内心,放弃外物带来的虚妄,更加真实的体验人生。王国维通过对人生苦痛的本质与解脱方式的论述来建设一种新的悲观主义的人生美学精神,这是在其学术价值之外更令人尊敬的人文关怀。
注 释
[1]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8.
[2]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商务印书馆.2002.
[3]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27.
[4]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8.
[5]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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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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