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先秦文献中存在着很多经传体例的著述现象,经传体形式最先可以追溯到《周易》,后来这一文体形式在《左传》、《墨子》等著作中不断得到发展。至战国末期,韩非以传解经时展示了新的特色,内容上,突破了用历史解经的固定模式,引入寓言和民间故事,并根据阐释思想的需要对史料进行有意识的改编;形式上,摆脱了传对经的依附地位,使传可以独立成篇。韩非对经传体的运用构思巧妙、论证清晰、内容丰富,对后世叙事小说的发展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关键词:《韩非子》 “经说体” 寓言 叙事小说
经传体又被称为“经解体”、“经说体”、“经记体”等,虽然名称不同,但其形式都是对“经”进行阐明与解释。先秦时期,不管是出于官方传播学术的需要,还是出于各学派宣扬自己言论的追求,都极大地推动了这一文体的发展。到了战国末期,韩非在总結和汲取前代经验的基础上,又根据自己阐释思想的需要对这一文体进行了新的探索。今本《韩非子》共五十五篇,其中《十过》及内、外《储说》六篇都具有十分明显的“经说体”特征,作为战国末期的作品,这些篇章在解释目的、解释形式、解释特色等方面都呈现出新的特色,为后世其他解经作品的创作提供了借鉴。
一.《韩非子》“说”体的特色
1.对历史进行有意识的改编
《左传》解释《春秋》,主要是对《春秋》史实进行解释和补充,以此来阐释“经”的内涵。《韩非子》中也积累了大量的历史资料,但他并不是直接引用历史散文中的材料,而是根据所阐发经的内容,对引用史实进行加工,使之更加适用于经的内容。谭家健先生提出:“《韩非子》历史寓言故事的情节,往往和其他的先秦古籍龃龉。这固然是由于可能有不同的记录传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经过韩非的改造。韩非是思想家,而不是历史家,他并不谋求如实地再现历史的本来面貌,而只要有力地阐明既定观点。”[1]《韩非子》解经的历史故事与其他历史散文中的记载大体重合,但作者会对历史材料重新组合,改变一些细节或结局,根据经文的需要来安排历史故事。如《内储说上》“说一”有“叔孙相鲁,宠信竖牛”的故事,《左传·昭公四年》对这这一故事的记载是叔孙偏爱家臣竖牛,竖牛嫉妒叔孙的儿子仲壬,因此设计陷害仲壬,叔孙怒而逐之。叔孙死后,结局是“牛立昭子而相之。”[2]而在《内储说上》中的记载则是:“叔孙召壬见之,而果佩之,叔孙怒而杀壬。”[3]最后对结局的描写是:“叔孙已死,竖牛因不发丧也,徙其府库重宝空之而奔齐。”[4]从材料的对比可见,两者之间有所出入,《左传》记载是叔孙驱逐仲壬,竖牛最后立昭子而辅佐他;《内储说》记载的是叔孙杀死仲壬,竖牛把叔孙的财宝洗劫一空后逃往齐国。《内储说》对《左传》的故事情节进行了加重处理,利用更改细节,改写结局,来强调不遵守“经”带来的严重后果。而他对历史故事再加工的原则是一切故事围绕经文大义展开,改写的目的是为了更加贴切的解释经文主旨。
除改写历史故事外,解经故事中还依托《左传》等书中记载过的历史人物虚构故事情节。如《内储说上》“说二”中的“鲁人烧积泽”的故事:
“鲁人烧积泽,天北风,火南倚,恐烧国,哀公惧,自将众趣救火。左右无人,尽逐兽而火不救。乃召问仲尼,仲尼曰:夫逐兽者乐而无罚,救火者苦而无赏,此火之所以无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不及以赏,救火者尽赏之,则国不足以赏于人。请徒行罚。哀公曰:善。于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逐兽者比入禁之罪。”令下未遍而火已救矣。”[5]
这则故事并没有见载于其他文献之中。孔子作为儒家代表人物,主张“仁者爱人”、“为政以德”。提倡统治者要体察民情,反对苛政和任意刑杀。而从鲁哀公与孔子的对话中,孔子明显以法家的形象出现,提倡依靠刑罚来治理人民。当鲁哀公因为民众追逐野兽不去救火,向孔子请教方法时,孔子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徒行罚”,这与孔子一贯的思想主张有较大出入。依托孔子来虚构“鲁人烧积泽”的故事,来解释 “经二‘必罚”的主张。刑罚不坚决执行,禁令就无法实施,以此来强调君主权威的重要性。根据解经需要对历史故事进行改编,是《韩非子》“说”体的一大特色。
2.将寓言和民间故事纳入到“说”中
在韩非之前,寓言多为诸子说理所采用,充当论辩的一种手段,尚未被吸收进文学体裁之中,韩非将寓言运用于解经,扩大了寓言的功能,“以寓言解经”更是被马世年先生誉为“韩非子的个人发明”。[6]在《韩非子》解经所用的“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寓言故事,并且这些故事围绕一定的主题,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如《外储说左上》“说三”中“郑人买履”的故事,郑国有个人到集市上买鞋子,事先在家中量好脚的尺寸放在座位上,到了集市上却发现忘了带尺码条,于是又返回家里去取尺码条,等到他返回,集市已经收市了,结果这个人最后也没买到鞋子。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用你的脚试试?”这个人说:“我宁愿相信量下的尺码,也不相信自己的脚。”这则寓言故事是用来解《外储说左上》“经三”的,目的在于阐释先王之道应随形势变迁而变化的道理。韩非认为,政令的发布应该与世推移,不管是否符合自家国家的政事而盲目的谋求先王之道,那就像郑人买鞋不相信自己的脚而回家取尺码一样,都是不符合实际的。故事虽然很短,但是极富寓意,文章通俗富有趣味,且完美的贴合君主应依势而动的经文主旨。
《韩非子》中不仅引用大量的历史素材、经典人物作为解经的手段,并且描写了很多民间故事,这些故事多是作者听到过的街头巷尾的传闻,加以艺术改编形成的,往往三言两语,勾画出极具趣味性的人物。故事中人物大多名不见经传,生活于市井之中,名字具有模糊性,甚至有些直接用地名代替,如《外储说左上》所载的三则故事:
“县人卜子使其妻为裤。其妻问曰:今裤何如?夫曰:象吾故裤。妻因毁新令如故裤。”[7]
“郑县人有得车轭者,而不知其名,问人曰:此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俄又复得一,问人曰:此是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问者大怒曰:“曩者曰车轭,今又曰车轭,是何众也?此女欺我也!”遂与之斗。”[8]
“郑县人卜子妻之市,买鳖以归,过颖水,以为渴也,因纵而饮之,遂亡其鳖。”[9]
在这三则故事中,卜子、卜子妻、郑县人都是以小人物的形象出现,故事也十分的贴近日常生活,前两个故事还有日常的对话,给人以熟悉感。将生活中最为寻常易见的小事进行别出心裁的加工,使之具有民间故事的典型特征,使经文意旨更加通俗易懂,有利于韩非思想的传播和接受。
3.将同一主旨的故事进行整合
在《韩非子》“经说体”篇章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说”不再是简单的用语言文字对“经”进行解释,而是积累丰富的事例,从正反两个方面强调遵守“经”的重要性,以及违背“经”的严重后果。行文中通常是通过一组具有相似主旨的故事集对经文进行解释,对于一些不同版本的历史故事,韩非将多种版本都罗列出来,并用“一曰”作为标记。将故事整合起来作为解经的传,这一特点在内、外《储说》中的体现最为明显。《内储说下》经二“利异”就罗列了多种利异关系: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10]
荆王欲宦诸公子于四邻,戴歇曰:“不可。”“宦公子于四邻,四邻必重之。”曰:“子出者重,重则必为所重之国党,则是教子于外市也,不便。”[11]
翟璜,魏王之臣也,而善于韩,乃召韩兵令之攻魏,因请为魏王构之以自重也。[12]
这三则故事分别讲述了三种不同的“利异”关系。第一则讲了卫国有一对夫妻向神明祷告,妻子祈求自己没病没灾,并且得到一百束布,丈夫感到奇怪,于是询问妻子问什么只祈祷要一百束布,妻子说超过这个数字,你就会用多余的来买妾。这个故事体现了明显的夫妻“利异”关系,就算是夫妻之间也会出现“利异”的冲突。第二则讲了楚王想让各位公子到邻国去做官,戴歇阻止了他,楚王解释说:“让他们到邻国去做官,四周的国家必然会器重他们。”戴歇回答道:“各位公子到邻国去受到器重,就会成为所器重之国的同党,这是教育儿子对外勾结,这种做法并不恰当。”这个故事体现的是父子的“利异”关系,在受到邻国的器重与危害自身安全之间,楚王也会权衡利弊,做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第三则故事讲了魏国的臣子翟璜与韩国交好,于是招来韩国的军队攻打魏国,趁机替魏王向韩国讲和来提高自己的地位。这个故事体现了君臣的“利异”关系,作为臣子,不为君主谋划、不为国家谋划,却因为自身利益勾结外敌,做损害君主、国家的事情来提高自身地位,是君臣之间利益不同的鲜明体现。
上述三则故事分别用“夫妻利异”“父子利异”“君臣利异”三种不同的“利异”关系阐释了“经二”的主题。内、外《储说》六篇对经的解释也都以这个方式展开,每条经文都由多个故事集结为传进行解释,这种以类相举的编排方法,显示了韩非对材料熟练的掌控力。
二.《韩非子》“说”体对后世文体的影响
韩非在继承前代“经传体”特点的基础上,又根据自己阐发观点的需要,对“经传体”文学形式进行了新的探索,使“经传体”文学呈现新的特点,这些特点又对后世“传”的独立性、连珠体的产生,以及叙事文体的发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1.使“传”摆脱对“经”的依附地位
在《韩非子》之前的“经传体”文章中,“传”通常是依附于“经”而存在,“传”存在的价值,就是用来解释“经”。如《春秋三传》中,《左传》是“以史传经”,目的在于再现《春秋》记载的历史事实,交代事情产生的因果。《公羊传》和《谷梁传》则是“以义传经”,目的在于解释《春秋》义理。三传内容都是围绕《春秋》而展开,离开《春秋》,其所解释的因果与义理就失去了依托。诸子作品中的“传”也都为解“经”而存在,《墨子》中就有《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四篇,这四篇加《大取》、《小取》两篇共同被称为《墨经》,其中《经说》是通过训诂的方式对《经》的意义进行解释和说明,脱离了《经》,《经说》中所分析的语句就失去其价值。《管子》中的“经传体”篇章最为明显的就是《管子解》诸篇,其中《牧民篇》已佚,现存四篇分别为《形势解》、《立政九败解》、《版法解》和《明法解》,这四篇分别为《形势》、《立政》中“九败”部分、《版法》和《明法》作传,详细阐释经文内容,由篇名可知,《管子解》诸篇中的传也都是依附经而存在。
《韩非子》中“传”开始具有独立地位,这种独立地位主要体现在对《老子》的哲学思想进行批判和改造。以往作品中“传”对“经”的解释,都力求接近其本来面貌或发掘隐微的主旨,韩非一改这种创作风格,在对《老子》的思想进行解释时,多有主观发挥,有些甚至曲解《老子》的本意。《老子》一书今天的通行版本共八十一章,《解老》和《喻老》中引用《老子》中的原文共十二章,作者解释《老子》时,对其篇章作了选择,行文时,通常是先抒发自己的理解,而《老子》的原文用“故曰”作为标记,放在段落的末尾。正如陈奇猷先生所说:“韩非解《老》,乃借《老子》之文以发挥其法治思想,非为解明《老子》而作。”[13]例如在《解老》篇中,对于“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句,作者解释为:“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宰,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14]老子这句话的本意是君主治理大的国家应当顺应天道,无为而治。韩非子的解释是,一个国家应该有常法,不应该经常的变动法令。
2.促进后世叙事小说的发展
《韩非子》经传体形式对叙事文体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储说》中,《储说》中保存了大量的上古传说、历史故事和民间故事。为了适应解“经”的需求,韩非编排和运用历史材料的方式往往灵活多变,不仅将同一历史材料的不同版本编排到同一篇作品之中,并且善于对历史材料进行改写和创造。经由作者改造过的历史材料,人物语言占了很大的篇幅,很多的语言都是私室密谈,除对话双方,不为其他人所知晓的。因此,这些对话可能是作者根据事态发展和人物角色想象出来的。这些人物语言掺杂了作者对一历史事件的虚构和想象,与后世叙事小说用语言来写人叙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对历史材料的改写,也影响到后世历史题材小说的发展,如《三国演义》是作者通过对陈寿的断代史书《三国志》以及三国时期的传说故事进行艺术加工后形成的,《水浒传》是作者根据宋代的水浒故事创作而成。
民间叙事是指生活于底层的百姓,在生活化的情境中陈述生活事件的过程。内、外《储说》中的民间故事多取材于日常生活,题材十分丰富,有家长里短、市场买卖、农田劳作、邻里纠纷,语言幽默戏谑,充满戏剧性。韩非关注民间情趣和乡土生活,反映了很多民间观念和习俗,塑造了一些类型化的人物形象,如智者和愚人兩类有着强烈对比和反差的形象,直到现在,这两类形象仍然活跃在民间叙事文学领域。韩非将民间故事精心编制成篇,促进了这些民间故事的经典化与文本化。
《韩非子》行文运用了“经说体”的形式,虽然作者的主要目的是用这一形式阐释政治思想,构建法家的话语体系,但是其文学特点和文学价值却是不可忽视的。韩非对“说”体形式具有一定的开创性,尤其是引用《老子》来阐发自己的观点,开创了解释老子的先河。并且他的行文方式还对“传”文独立性地位的确立以及后世叙事小说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作为战国末期成书的作品,作者解“经”时已经不再简单的围绕经文进行解释说明,而是开始借助经文来阐发自己的思想,这使得《韩非子》一书在“经传体”演变史上具有及其重要的地位。
参考文献
[1]谭家健.先秦散文艺术新探[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173.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0:1259.
[3][4][5][7][8][9][10][11][12][14][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3:218,219,221-225,274-275,275,275,244,244,245,142.
[6]马世年.《韩非子》的成书及其文学研究[D].西北师范大学,2005:107.
[13]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70.
基金项目:2022年江苏海洋大学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春秋》与法家关系考论”(KYCX2022-46)
(作者单位:江苏海洋大学文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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