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朱光潜在《无言之美》一文中指出,我们欣赏艺术作品,应注重没有表现出来的含蓄着的部分,即无言之美。如何体会文学作品的含蓄之美,是有待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文学作品由语言、形象、意蕴三个层次构成,因此,我们可以从对语言的感受、想象中生成象外之象与言外之意,从形象体验、理解隐含的作者的情感思想,从历史、审美、哲学的多重意蕴体味作品的含蓄之美。
关键词:文学作品 含蓄之美 语言 形象 意蕴
朱光潜的《无言之美》是统编本语文教科书九下第四单元第15课,和教科书配套的教师用书中的教学重点第3条指出,“要注意引导学生借鉴文中的理论方法,用于文学鉴赏实践,体会文学创作中的含蓄之美”。[1]朱光潜认为,欣赏艺术作品,我们应注重没有表现出来的含蓄着的部分,要超“言”求“言外意”。“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有弹性,能拉得长,能缩得短。有弹性所以不呆板。同一美术作品,你去玩味有你的趣味,我去玩味有我的趣味。”[2]弹性指的就是无穷之意,体会文学创作中的含蓄之美(无言之美),就是要找出美的弹性、伸缩性在哪里。文学体裁中诗词的弹性最大。本文聚焦作品,以中国古诗为例,依据语言、形象、意蕴的层次,具体分析如何体会文学作品的含蓄之美,为教师引导学生体会文学创作中的含蓄之美提供参考。
一.在对语言的感受和想象中生成象外之象、言外之意
首先,重视对语言的感受。文学作品是由言、象、意构成的,核心是象。人们阅读语言文字、浮现形象(自然、生活图景)、体悟意蕴,这一欣赏过程由言到象到意,由表及里。语言有声音有意义(情感思想),文学语言含蓄蕴藉,言外之意在读者对语言的感受中生成。我们以课文《无言之美》提到的陶渊明《时运》中的诗句“有风自南、翼彼新苗”为例来分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这八个词各具声音和意义。我们知道南风、翼(翅膀)、新苗等的意思还不够,因为“诗只存在于创造与欣赏的心灵活动中。……创造或欣赏的心理活动如果不存在,诗也就不存在。有这种心理活动,意象情感与语文才综合成为一个完整有生命的形体,产生‘知与‘感的作用。”[3]语言与思想情感是一致的,诗的语言不是陈述而是暗示;读诗是审美活动,体验是感受美的核心,学生不仅能知(言内意),还要能感(言外意)。教师宜引导学生运用直觉、想象,在头脑中浮现“有风自南、翼彼新苗”的画面,想象画面的同时关注在自己心中生出了怎样的感受和体验。如,读到南风感受到和暖、明媚,读到翼感受到飞舞、灵动,读到新苗感受到柔嫩、可愛。课文中朱光潜说玩味这两句诗“自觉有一种闲情逸致,令人心旷神怡”,“闲情逸致”、“心旷神怡”都是朱光潜的感受。
其次,由“象外之象”求言外之意。读者的感受不同,象外之象(司空图语)的生成也不同,作品因此产生丰富的言外之意。如何理解“象外之象”?第一个象是作品语言直接描写的形象和图景,第二个象是读者创造出的形象和画面。象外之象是虚实结合的产物,两个象是已经说出的和未说出的关系。例如,“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李白的《玉阶怨》)一诗直接实写的是玉阶、白露、罗袜、水晶帘、秋月等等事物和生、侵、下、望的动态和动作。这里选择其中的罗袜和下、望的动作来分析,罗袜和下、望的动作都是象;穿罗袜站在玉阶上的人和放下水晶帘、望秋月的人都是象外之象。有的读者想象出一位苦苦等待、难以入眠的女子的形象,这女子的形象就是象外之象。已经说出的罗袜和下、望的动作是实,未说出的(创造)穿罗袜的人和执行下、望的人的形象是虚,实中寓虚。读者依据已经说出的有限语言的暗示,通过想象象外之象获得言外之意。
第三,在想象中再创造。想象是获得言外意的关键,教师要引导学生在对语言的感受中生成象外之象与言外意,就要充分发挥想象的作用,鼓励学生在想象中再创造。诗词通过暗示激活读者的想象,弹性最大,韵味深长;同一首诗,不同的人去读会有不同的想象和趣味,艺术的欣赏也是一种创造。欣赏具有创造性,这对于领略诗的无言之美具有重要的前提意义。朱光潜强调艺术作品之美就美在有弹性,不呆板、不陈腐。艺术美在有弹性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实际上是指人们在艺术作品接受过程中的审美经验的创造性。由于美的体验因人而异,变化不息,所以在审美体验中产生了无限的意象世界,也就是无穷的言外之意、无言之美。艺术的无言之美在欣赏者的心灵体验之中生成。在教学中,教师要特别重视发挥学生的审美自主性、创造性。因为诗的欣赏是学生所取与所予的统一,每位学生的“所与”都是各自性格的返照,诗的含蓄之美需要学生在想象活跃的审美体验中创造。
二.从文学形象体验、理解隐含的情感思想
文学语言创造的具体生活图景的整体形象,称为文学形象。文学形象一般分为重抒情的意境、重表意的象征、重叙事的典型三种形态。中国古典诗词长于抒情,所以我们重点讨论意境,对象征也略作分析,典型暂不涉及。从文学形象体验、理解隐含的情感思想是我们体会作品的含蓄之美的第二步。
对于抒情诗而言,我们需要通过具体意象或情境去寻求诗人隐含在作品中的情感。情感是虚的、无形的、非直观的;抒情不是说理,不能直截了当地诉说情感状态。“写景诗宜于显,言情诗所托之景虽仍宜于显,而所寓之情则宜于隐。”[4]在文学作品中,情感必须要具体化为景物、人物等自然与生活图景。诗人从现实世界中感受到某种情趣,回味并创造出蕴含情趣的具体意象或情境;意象与情趣的契合就是意境——情景交融,物我合一。诗以具体的意象表现特定的情趣,用有限的语言说出的是具体的意象或情境,未说出的是情趣。诗人创造出具体的情境,供读者去体验。读者的感受和诗人的感受既有共情之处也必然有差异。我们读“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读出陶渊明对自然的欣悦之情,但不能说完全读懂陶渊明,只是尽量体会。读者这种在意象世界中产生的某种特殊的情趣,即在体验中生成的对诗人情趣的猜想就是无言之美。
如何在具体的意象或情境体验隐含的情感?我们可以从创作的角度获得答案。诗人通过景物的色调、制造空白、运用比喻、夸张、拟人等修辞方法把情思(虚)化入景物(实),因此,自然景物隐含了他对景物的感受、情感,我们见到景,就能感到情。比如,《玉阶怨》里的玉阶、白露、罗袜、水晶帘、秋月,这些景物的色调是清冷、纯洁、美好、晶莹、明澈,色淡自然却光彩明亮。全诗没有过多的修饰和华美的辞藻,没有一字直接写怨情,但是景中见情,虚实相生,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而其中的情感又绝非一个“怨”字了得。如果与南北朝时期谢朓的《玉阶怨》相比,李白的这首《玉阶怨》的特点会非常突出。谢朓的《玉阶怨》写道:“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相比较“思君此何极”的情感表达,李白的《玉阶怨》更具无言之美,更含蓄。李诗只有景物描写和动作描写,且景物描写比谢诗细致生动、真切具体,景物如在眼前,而情感却隐约深藏。谢诗能迅速的感染人,李诗则令人久久回味。人物的心理蕴含在景物的色调氛围中、蕴含在动作中,如同珠玉潜藏于江河,要靠读者从景物色调的体验中去寻求诗人隐含在作品中的情感。另外,诗人还常用各种艺术手法表达情感。如李白的《朝发白帝城》就是用制造空白和夸张的手法突出轻、快,隐含了愉悦之情。关于诗的各种艺术手法,这里就不一一展开讨论了。
诗不仅蕴含情感,还寄寓思想。与情景交融的意境不同,文学象征通过暗示,指引人们去思考隐含其中的观念和哲理意义。无论是侧重描写客观现实还是侧重表达主观感受,象征都具有某种超出具体的个别现象的抽象性和概括性,因此,体会这一类作品的无言之美,要有抽象思维的参与,即想象与理解、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要共同作用。具体而言,象征由象征物与被象征物组成,在具体特殊中暗示一般、普遍性的意义和观念,是由具体的实的形式与一般的虚的观念组成。自然物之间、自然物与人之间以及人的感官之间存在着隐蔽的相通与契合的关系,这是象征产生的基础。作品中直接描写的象征物曲折地指向被象征物,用暗示的方法间接地传达观念和意味,为读者的想象和理解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对于这类作品,教师需引导学生欣赏作品中所描绘的现实生活和自然图景之间的内在联系,品味事物与观念之间的微妙关系,通过求解去揭示其中隐藏的深邃的含义。如读“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的《定风波》),学生需充分调动自己去感应象征物之间、象征物与被象征物之间的关系:感应回首、萧瑟处、归去、风雨、晴之间的关系,体会风雨和风雨所激发的感觉、情感、观念的契合,晴与晴所激发的感觉、情感、观念的契合,风雨与晴等自然现象与人的观念的契合。这种种契合正是无言之美的妙处。苏轼的“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琴诗》)以小见大,寓意深远,同样是象征物琴和指头之间、象征物与被象征物(暗示的观念)之间的关系。这正如“辞生互体,有似变爻”,学生在象征物之间和象征物与被象征物之间的相互感应中获得意义,体会到多义、朦胧的无言之美。
三.从历史、审美、哲学维度体味多重意蕴
文学语言具有蕴藉性,有多重含义,文学形象也蕴含丰富的意蕴。体会文学作品的含蓄之美要从历史、审美、哲学维度把握多重的深层意蕴。下面以朱光潜《无言之美》里提到的陶渊明的《时运》一诗为例作简要分析。
首先,解读《时运》的历史意蕴,体味无言之美。历史的看,人的情感思想来源于时代,来源于现实生活与历史文化。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文学和其他艺术都是意识形态形式,文学作品蕴含的作者的情感思想是对特定时代生活的能动反映。无言之美或无尽之意要从广阔的社会和历史背景中去寻求,所谓“知人论世”。《时运》一诗的深层内蕴,包括陶渊明所处的时代以及他的身世、思想和情感生活。历史意蕴层面指的是诗所描绘的自然和社会图景真实地反映了晋宋之交的诗人躬耕农亩的生产劳动和日常生活,隐含了战乱年代的政治、经济状况与人情世态。人们把陶渊明看作是不同流合污、归隐田园的隐逸诗人,就是从这个层面理解陶诗的含蓄之美的。
第二,解读《时运》蕴含的审美意蕴,体味无言之美。朱光潜曾指出,“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能否借极少量的现实界的帮助,创造出极大量的理想世界出来。”[5]艺术是生活的返照,也是对生活的超越;超越性是艺术的审美属性。文学的超越性是指“文学通过艺术想象和审美理想提升人的精神境界、获得心灵自由的特性”[6],包括人对自然、人对社会以及人对自我的超越。解读《时运》的审美意蕴可以从超越性入手。陶渊明的意志、情感和愿望在现实世界受到阻碍,他就到艺术的理想世界去寻求慰藉,在所创造的《时运》等的诗文世界里超脱了现实的生活。朱光潜在《诗论》的《陶渊明》一章中指出陶渊明的诗文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就是从审美意蕴方面挖掘陶诗的无言之美的。的确,陶渊明对自然的欣悦之情背后有悲苦的生活,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写自然的詩体现他对于悲苦现实的矛盾和冲突的超越,从欣慨交心达到静穆,这正是《时运》的审美意蕴。
第三,解读《时运》蕴含的哲学意蕴,体味无言之美。《时运》用了《诗经》和《论语》里的典故,如“袭我春服”、“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等。“春服”与“清沂”等有限的语言隐含了曾点之志:“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读“袭我春服”、“延目中流,悠想清沂。”需读出儒家的哲学意蕴,读出陶渊明对古人精神境界的景仰与向往,才能体会无言之美。不仅如此,陶渊明的《时运》整首诗蕴含儒家的“和”的精神。儒家的“和”是一种由自我及他人、“参天地之化育”的整体的人文关怀。陶渊明具有深广的同情,“同情”指的就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文精神。陶渊明有丰富的精神生活和深厚的人格涵养,人与物、人与我在他的世界中化除了分别,一团和气,人我物在一体的状态中徜徉自得。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7]这种物我的回响共鸣正是一种宏观的人文精神。当然,《时运》还含蕴着道、禅哲学思想,略举两句。“称心有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是道家的自然天成——心为物宰,道通万物,万物与我相通。“清琴横床,浊酒半壶。”中的清琴(陶渊明的无弦琴)则是“胸中自有无限,不拘泥于迹象”,蕴含澄圆妙明清净的禅意。哲学意蕴与上述历史意蕴、审美意蕴互相联系,都是未说出的文学作品的深层意蕴,三者融合成为文学作品无言之美最深的所在。
总之,文学活动包括世界、作者、作品、读者四要素,文学欣赏是读者对作者创作作品的再创造;对作品含蓄之美的体会,也是在四要素的动态系统中,从对作品语言的感受、想象中生成象外之象和言外之意,从文学形象体验隐含的作者的情感、理解其深刻的思想,从作品的历史、审美、哲学的多重意蕴体味无言之美。以上分析虽以诗为例,但所有的文学作品均由语言(表层)、形象(核心)、意蕴(深层)三个层次构成,所以,依据言、象、意的结构层次由浅入深地体会作品含蓄之美的方法,同样适用于其他文学体裁。
附:陶渊明的《时运》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泽,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称心有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参考文献
[1]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开发中心编著.义务教育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九年级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236.
[2][5]朱光潜.无言之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谈修养[M].北京:中华书局2012:72.71.
[3][4][7]朱光潜.诗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2:396.55.248.
[6]《文学理论》编写组.文学理论(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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