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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奇人新篇(六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5661
冯骥才

  绿袍神仙

  车夫吴老七的命该绝了。屋里没火,肚子没东西,愈饿就愈冷,愈冷就愈饿。难道就在比冰窖还冷的屋里等死?虽说三更半夜大雪天,没人用车,可是在外边总比在家等着冻成冰棍强,走着总比坐着身上有热气儿。他拉车走出来。他拉的是一辆东洋车。

  他一直走到鼓楼十字街口,黑咕隆咚没个人影,谁半夜坐车出门?连野狗野猫都冻得躲起来了。他没劲儿再走了,站在那儿渐渐觉得两只脚不是自己的了。

  这当儿,打鼓楼下边黑乎乎的门洞里走出一个身影,慢吞吞走过来。这人拄着拐,也是个老人,也是个饥寒交迫的穷老汉向自己来寻吃的吗?

  待这人渐渐走近一看,竟不是穷人,怕还是一位富家的老翁呢。身穿长长一件绿色的棉袍,头戴带护耳的皮帽,慈眉善目,胡须很长。这老翁相貌有点奇异不凡。虽然不曾见过,却又像在哪儿见过。不等他开口,老翁说:“去东门里文庙牌坊前。”说着老翁就上了车。吴老七心想这是老天爷开恩,大半夜居然还有活干,只觉得身子有了点劲,拉起车往东门一路小跑。路上他不敢说话,怕费劲。车上的老翁也一声不吭。

  东门内大街空荡荡只走着他这一辆车。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车子有点重。人还能变重?是不是自己没劲儿了?正寻思时,车子更重了,像是拉了半车石头。他觉得不对劲,停下车来,回身一看,天大的怪事出现在眼前,车上的绿袍老翁不见了,空无一人!定睛再瞧,车座上放着一大一小鼓鼓囊囊两个袋子。他扒开一瞧,小袋子里竟然全是糕食,大袋子居然满满的银钱。他再往四下看,冰天雪地里还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一车银钱!更叫他吃惊的是,车子就停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

  吴老七有钱了,而且有了太多太多的钱,又是铜钱,又是银子,还有小金元宝。吴老七天性稳重,在码头上活了几十年,看的事多。他明白钱多了是福也是祸。他没有乍富炫富显富露富,而是不声不响,先在小窝棚里把自己将来的活法盘算好,把钱藏好,再走出窝棚,一步步照计划来。

  最先开个早点铺,再干個小食摊,跟着开菜馆、饭铺、酒楼,他做得稳健。在旁人眼里,他是一步一个脚印干起来的,绝看不出一夜暴富。继而他在鼓楼、北大关、粮店街最火爆的地界,开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九河饭庄。他干吃的,缘于他多半辈子都是饿过来的。干饭铺不会再饿肚子,而且干饭铺天天能见到钱,还都是现钱。人有了钱,法子就多了。吴老七用尽脑筋,加上拼命玩命,把买卖干得有声有色,家业也一路兴旺起来。然而,当年那位绿袍翁送他那个钱袋子却一直存着,袋子里的几个小金元宝也原封没动,这因为他心里边始终揣着那位在寒天冻地里忽然出现的救命恩人。

  可是那位绿袍老翁到哪儿去找呢?吴老七没少使力气。从街头寻觅,到串门察访,中间还闹出认错了人的尴尬和笑话,却始终寻不到一点点踪影。他细细琢磨,这事还有点蹊跷。比方那绿袍翁的长相就非同常人。他找遍城里城外,还真没有如此慈眉善目的长相;再比方这绿袍,谁会穿绿色的袍子?天津人的袍子,黑、蓝、灰、褐全有,唯独没人穿绿。有人和吴老七打趣说,戴绿帽子的有,天津有过一位总绷着脸儿的县老爷就叫人戴过绿帽子。

  最蹊跷就是这一袋子钱了。天津卫有钱的人多,有钱的善人也不少。但天津的善人开粥厂、施财、济贫、捐款,都做在大庭广众眼皮子底下,好叫别人看到、知道。谁会把这一大袋子钱黑灯瞎火悄悄塞给一个快冻死饿死的人?把胳膊折在袖子里的事,从来没人干。

  看来这绿袍翁是一位神仙,可这是哪位神仙?天津城里大大小小的寺观就有一百多座,天天香火不断,老百姓天天磕头,谁又见过神仙显灵。

  这年秋天,吴老七在城南自家的“九河饭庄”的分号宴请几位商界的合伙人。他近来事事顺当,心里没别扭,大家满口说的都是吉祥话。人一高兴,酒就喝高。他从饭庄出来,转转悠悠走到鼓楼,乘兴爬了上去。鼓楼高,又居老城中央,从这里凭栏远望,可以一览全城风景、十万人家。吴老七看得尽兴,看得痛快。再给风一吹,更是舒服。他要回家好好睡个午觉,待要下楼,一转身的时候,忽见楼梯那边有个人正在看他。这人模样慈祥和善,长须飘拂,有点面熟。他停住身子认真一瞧,这人竟然身穿绿袍,哎呀!不就是救过他命、有恩于他、找了十多年的那个绿袍翁吗?长相也完全一样呀!他慌忙跑过去,再看——哪里是人,竟是一尊神像。怎么是一尊泥塑的神像,分明是绿袍翁啊。

  鼓楼不是庙,里边的神佛都是有钱的人家使钱请来的,信谁请谁,这位是谁?他问身边一位不相关的人。人说:

  “你连他是谁也不知道?保家仙,胡三太爷呀!”

  他当然听说过保家仙,胡黄白柳灰几位神仙,护佑全家平安有福。可是他一辈子没钱娶老婆,鳏寡孤独,没有家,自然也没给保家仙烧过香。哪知道这位穿绿袍的胡三太爷慈悲天下,看到了他这个要死的人,显灵于世,救了他,还让他一步登天富了。原来绿袍翁是他!对呀,那天他不就是从这鼓楼下边的门洞里走出来的吗?他咕咚一声趴在地,连连磕头,脑袋撞得楼板直冒烟,而且一直磕个不停,等到被旁人拉起来,脑门撞出血来。

  旁人不知他为什么这么磕头,以为他遇到横祸,或是想钱想疯了。这事却只有他自己明白,不能说。自此,每年逢三九天最冷的日子,深更半夜,他都会爬到鼓楼上给这绿袍神仙烧香磕头。他心里盼着神仙再次显灵,他要面谢他,可是每次见到的都是纹丝不动的泥塑木雕了。

  胡 天

  胡天,一个大白唬,嘛事也不干,到处乱串,听风就是雨,满嘴跑火车。再添油加醋,添点歪的、加点邪的、扯些不着边际的;也别说,这种胡说人们还好喜听,好喜知道,好喜传。正经八百的事有嘛说道呢。

  这两天胡天到处说一件事——劝业场大楼剪彩那天,有个干买卖破产的人从这楼顶跳下来,正好马路中央下水井没盖盖儿,大口敞着,这人恰恰好好不偏不斜一头栽进去。人们捞了半天没见人影,这人竟给井里边的水冲进了海河,捞上来居然还活着。这个荒唐透顶的胡诌,一时传遍了天津,而且传来传去,这个人居然还有名有姓了。

  再一件事,更瞎掰,传得更厉害。据说也是打胡天的破嘴里冒出来的——

  说的是大盐商罗仕昆家的大奶奶吃橄榄,叫核儿卡在食管里了。橄榄核儿不像鱼骨头,咽一块馒头就能顶下去。核儿两头尖,扎在食管两边,愈咽东西扎得愈牢、愈疼,喝水更疼,疼得直蹦,叫老爷急得在屋里背着手转来转去,有钱也没辙。这时忽然有个老道从门口路过,说能治百病,罗家的佣人上去一说,老道说能治,便赶忙把老道请到家中。

  这老道青衣黑裤,长须长发,斜背布囊,手拄一根古藤枝,这种人一看,总跟深山老庙连着,气相异常不凡。老道问明白大奶奶病由。解开背囊,拿出个竹筒,拔下塞子,往外一倒,竟是一条七寸青蛇,光溜溜,筷子一般细,弯起小脑袋口中不停地吐着芯子,不知有没有毒。老道把青蛇放在小碗里洗了洗,对大奶奶说了一句:“它不伤人。”然后叫大奶奶把嘴张大,只见老道手一甩,袖子上下一翻,那小青蛇已经进了大奶奶口中。大奶奶先惊,后呆,两眼朝天,身边的丫鬟以为大奶奶咽气了,未及呼喊,却听大奶奶说:

  “凉森森到肚子里了。”

  道士俯下身子问:

  “那核儿呢?”

  大奶奶竟说:“没了。怎么没了?”她瞪大眼睛,感到惊讶。

  道士说:“叫我那青儿顶下去了。”随即给了大奶奶一包朱砂色的药末子,叫大奶奶冲了喝下。道士说,这药末子下去一个时辰后便会出恭,那小蛇自己会跟着一块儿出来。道士嘱咐道,这小蛇万万不可倒入粪池,一定要用井水洗干净后送到河里或水塘中放生。道士说罢起身告辞而去。老爷再三道谢并送一大包银子给他。

  大奶奶喝掉药末子后,肚子开始发胀,有股气咕噜咕噜,跟着放两个响屁,出恭时屁眼奇痒,原来是道士的“青儿”爬出来了,同时那橄榄核儿也“咔嗒”一声掉在恭桶里。

  老爷忙叫人把小青蛇洗净,拿到海河放生。老爷是念书的人,知道的事多,心想这老道为什么用“青儿”解救大奶奶?而且如此灵验!蛇是保家五大仙中的柳仙啊。这老道必是柳仙化身来救他家的。想到这儿,当即叫人去纸画铺请来一幅五大仙像,挂起来,烧香磕头,磕头烧香。

  这事一传开,天津卫就洛阳纸贵,买不到五大仙像了。天津的神像都是从出名的画乡杨柳青张家窝那边趸来的。据说很快连杨柳青那边也买不到五大仙像了。

  今年以来,天津卫传得最厉害的事,全是打胡天的嘴说出来的。其中一事有鼻子有眼儿,而且有年有月有日——就是今年七月二十八日天津卫要闹大地震。翻天覆地,房倒屋塌,鼓楼成平地,租界变水洼。最厉害的是娘娘宫要被夷为平地,娘娘塑像顷刻间化作一堆黄土。这就麻烦了!天津人都知道当年建娘娘宫时,老娘娘像的下边是海眼,直通渤海。老娘娘屁股坐在这儿,就是为了镇住大海。老娘娘的像决不能动,一动海水就从这海眼里冒出来,立马万里汪洋,淹掉天津。这传闻吓坏了天津人。这些天去娘娘宫烧香的人眼瞧着多起来。老城里地势低,平日下雨时雨水都从街上往屋里倒灌。海水一上来怎么办?于是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筑拦水坝,杂货店里掏水用的木桶铁桶连同水舀子也被抢购一空。

  还有个传闻更好玩。刚刚到任的天津警察局长细皮嫩肉,弯眉俊眼,女里女气,纯粹一个娘儿们局长。胡天说,他听人说,这局长是个“二刈子”,单身一人,结过两次婚都没孩子,最后全离了。至于为嘛没孩子,就任凭人们瞎掰去了。

  这话如果叫新局长听见可就麻烦了,人家可是能够拿枪抓人的警察局长。

  人人都说这事听胡天说的,可胡天说打死他也不敢去惹新到任的警察局长。一连好几天,胡天没有公开露头,有人说他吓得躲在家,有人说他被这新局长弄进去了。

  其实,胡天嘛事也没有。

  这天下晌他在四面钟附近,被两个穿袍子戴礼帽的男人拦住,人家说话挺客气,说要请他吃饭,把他拉进一个馆子。这两个人一个面黑,长得威武,一个脸白,模样英俊。不等他问,其中面黑的人说:“我们是警察局的。”然后直截了当问他:“是你说我们局长是二刈子?”

  他慌忙摇手否定。面黑的便衣警察接着问他:

  “你认不认都一样,反正现在全天津没人不知道警察局长是二刈子。你说该怎么办?”

  胡天干瞪眼,不知怎么回答。

  旁边那个白脸的警察笑嘻嘻地说:“你能不能再加上几句,叫这位老娘儿们在天津待不住,滚蛋算了!”

  胡天一听,蒙了。他没马上听明白。可是他四十多岁了,脑子够用,又在世面上混了二十年,嘛不懂?嘛能不懂?

  警察找他,原来不是因为他满口胡天,妖言惑众,辱骂局长;恰恰相反,人家是想借他的巧舌和烂嘴,再给这娘儿们局长泼几盆脏水,把他赶走。

  这事对他不难,但他有他的打算。他嘻嘻对这两个便衣警察说:“你俩听说过盐商家罗大奶奶吞橄榄核那个段子吧,那可是我特意为天祥画铺编的,这段子立竿见影,直到今天五大仙像还是供不应求!”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再有,今年闹大地震的传闻也是我帮振兴木桶厂造的,木桶也一直脱销。你们俩可听明白,我可不是白编——白说的。”

  白脸警察露出会意的笑,从衣兜掏出十个银圆“哗”地撂在桌上。

  黑面的警察说:“真是做嘛买卖的都有,敢情你胡说八道也能赚钱。”可是他忽然板起脸说:“这娘儿们要是走不了,我们可还来找你。”

  胡天笑道:“不是谁胡说八道都能赚钱。”然后眼睛看着这黑脸白脸两个警察,把银圆揣在兜里走了。

  十天后,上上下下到处都说新任警察局长正托人找一个太太。他这太太要的特别,要身上有孕的,当然这事不能叫人知道。

  两个月后,这位新局长便给上边调走了。

  泡泡糖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大上海和大天津,一南一北,一金一银,但说不好谁金谁银。反正两大城市的金店,大大小小全都数不过来。

  天津卫最大的金店在法租界,店名黄金屋。东西要多好有多好,价钱要多贵有多贵。天天早晌,门板一卸,店里边的金子比店外边的太阳亮。故而,铺子门口有人站岗,还花钱请来警察在这边的街上来回溜达。黄金屋老板治店有方,开张十五年,蚂蚁大小的事也没出过。一天,老板在登瀛楼饭庄请客吃饭,酒喝太多上了头,乘兴说道:“我的店要出了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不——”跟着他又改了这一句:“打北邊出来!”大家哄堂大笑,对他的话却深信不疑。可没想事过三天,事就来了。夸口的话真不能乱说。

  那天下晌时候,来了一对老爷太太,阔气十足,全穿皮大衣。老爷的皮大衣是又黑又亮的光板,太太的皮大衣是翻毛的,而且全是雪白柔软的大长毛,远看像只站着的大绵羊。天气凉,她两只手插在一个兔毛的手笼里。两人进门就挑镶钻的戒指,东西愈挑愈好。柜上的东西看不上眼,老板就到里屋开保险柜去取,这就把两三个伙计折腾得脑袋直冒汗;可她还总不如意。她嘴里嚼着泡泡糖,一不如意就从红红的嘴唇中间吹出一个大泡泡。

  黄金屋向例不怕客人富。金煌煌钻戒放在铺着黑丝绒托盘里,一盘不行再换一盘,就在小伙计正要端走一盘看不中的钻戒时,老板眼尖,发现这一盘八个钻戒中,少了一枚。这可了不得,这一枚镶猫眼的钻戒至少值一辆老美的福特车!

  老板是位练达老到的人,遇事不惊,沉得住气。他突然说声:“停!”然后招呼门卫把大门关上,人守在外邊,不准人再进来。这时店里刚好没别的客人,只有老板伙计和这一男一女。

  太太一听说钻戒丢了,破口大叫起来:“浑蛋,你们以为我会偷戒指?我身上哪件首饰不比你们这破戒指值钱!到现在我还没瞧上一样儿哪!”

  老板不动声色,心里有数,屋里没别人,钻戒一准在这女人身上。劝她逼她都没用,只能搜她身。他叫伙计去把街上的警察叫来。警察也是明白人,又去找来一位女警察。女人才好搜女人。这太太可是厉害得很,她叫上板:“你们是不是非搜不可?好,搜就搜,我不怕搜,可咱得把话先说清楚,要是搜完了没有怎么办?”她这话是说给老板的。

  老板心一横,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金元宝放在柜台上,说:“搜不着东西,我们认赔——您把这两个元宝拿走!”黄金屋的东西没假,元宝更没假,每个元宝至少五两,两个十两。

  于是,二位警察一男一女上来,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分在里外屋,搜得十分仔细。大衣、帽子、手笼、鞋子全都搜个底儿掉;全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舌头下边、胳肢窝、耳朵眼儿全都查过。说白了,连屁眼儿都翻过来瞧一遍,任嘛没有。老板伙计全傻了,难道那钻戒长翅膀飞了?但东西没搜到,无话可讲,只能任由人家撒火泄愤,连损带骂,自己还得客客气气,端茶斟水,赔礼赔笑。

  那太太临走时,冷笑两声,对老板说道:“好好找找吧,东西说不定还在你店里。真要拿走还不知谁拿走的呢!”说完把柜上俩金元宝顺手一抄,挎着那男人出门便走。黄金屋老板还在后边一个劲儿地鞠躬致歉。

  可是老板不信一个大钻戒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没就没,他把店里前前后后翻个底儿朝天,依然不见钻戒的影儿。老板的目光渐渐移到那几个伙计身上,可这一来就像把石子扔进大海,更是渺茫,只能去胡猜瞎想了。

  两个月后一天早上,按黄金屋的规矩,没开门之前,店内先要打扫一遍。一个伙计扫地时,发现挨着柜台的地面上有个灰不溜秋的东西,赛个大衣扣子。拾起来一看,这块东西又干又硬,一面是平的,一面凹进去一个圆形的痕迹,看上去似乎像个什么,便拿给老板看。老板来回一摆弄,忽用鼻子闻了闻,有点泡泡糖的气味,他眼珠子顿时冒出光来,忙问伙计在哪儿拾的,小伙计指指柜台前的地面。老板先猫下腰看,再把眼睛往上略略一抬,发现这两截柜子上宽下窄,上截柜子向外探出了两寸。他用手一摸这探出来的柜子的下沿,心里立刻真相大白——

  原来那天,钻戒就是那女人偷的,但她绝就绝在没把钻戒放在身上,而是用嘴里嚼过的泡泡糖粘在了柜台下边,搜身当然搜不到。过后不定哪天,来个同伙,伏在柜台上假装看首饰,伸手从柜台下把钻戒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再过去一些日子,泡泡糖干了,脱落在地。事就这么简单!现在明白过来,早已晚了三春。可谁会想到那钻戒会给一块破糖变戏法赛地“变”走,打古到今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偷法!

  这时,他又想到那天那女人临走时说的话:

  “好好找找吧,说不定东西还在你店里。”

  人家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了。当时钻戒确实就在店里,找不到只能怪自己。

  记得那女人还说了一句:

  “要拿还不知谁拿走的呢!”

  这话也不错。拿走钻戒的肯定是另外一个人。但那人是谁,店里一天到晚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更无从去找。这事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想到。

  再想想——那一男一女不单偷走了钻戒,还拿去两个大金元宝,这不是自己另外搭给人家的吗,多冤!他抬起手“啪啪”给自己两个耳光。这一来,天津卫的太阳真的打西边——不,打北边出来了呢。

  歪脖李

  独眼龙本来就姓龙,兄弟排行老二,人称龙二爷。他坏了一只眼,人们背地叫他独眼龙。

  龙二爷原先是画画的,画得相当好,后来左眼闹红眼病,听人说用娘娘宫的香灰冲水洗眼,能治眼疾;谁想愈洗愈坏,最终瞎了。挤着一只眼还能画好画?他一火,把砚台和墨全砸了,笔和纸全烧了。从此弃文从武,在家练气功,一直练到走火入魔。据说发起功来,院里那株比缸还粗的老洋槐来回摇,吓得一直住在上边的乌鸦全跑了,只留两个黑乎乎的乌鸦巢。

  光练武靠嘛活呢?人家龙二爷过得可不比城里的富人差。尤其近几年,过得叫人羡慕。一家老小老婆孩子吃得个个脸蛋赛苹果,从头到脚穿戴光鲜,身上垂下来的坠儿链儿全都金灿灿;出门叫洋胶皮,串门坐玻璃轿车。龙二爷家住东城,靠近鼓楼,最喜欢去到南门里广东会馆的戏园子看戏。那里嘛戏都演,他嘛戏都看。他自打左眼坏了,总戴一副圆圆的小茶镜。戴镜子怎么看戏?这你就不懂了,懂行的听戏,不懂行的才看戏,人家龙二爷听戏。再说,广东会馆里听戏最舒服,桌子椅子,油着大漆,又黑又亮,亮得照人;桌上有茶水喝,有点心吃,有瓜子嗑。

  这一来,渐渐就有人琢磨他整天花不完的钱是哪儿来的?

  人穷没人琢磨,人富必被琢磨。

  城里边有个文混混歪脖李就琢磨上他了。文混混与武混混不同。文混混决不弄枪弄棍,比凶斗狠;文混混认得字,心计多,用脑子杀人。这个歪脖李姓李,自小睡觉落枕,脖子歪了之后没再正过来,站在那儿,脑袋往一边撇着,所以人称歪脖李。

  歪脖李的长相天生不讨人喜欢,青巴脸总绷着,光下巴没胡子,好穿一条紫色的长袍,远看像个长茄子。他人也住在东城,离龙二爷家不算远,知道龙家祖上两代有钱,而后家道中衰,到他这一代老宅子只剩下一大一小两道院。前几年女儿墙上的花砖掉了都没钱修补。他要是这么一直穷下去就对了。可是近几年龙二爷忽然咸鱼翻身,活得有劲儿了。大墙有钱修了,大门也换了。歪脖李还发现龙二爷的一大怪事——他家大门紧闭,从不待客,亲戚也不来串门。更怪的是他家里不用佣人,有钱为嘛还不用人?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吗?歪脖李叫小混混去把龙家门口的土箱子都翻了,也找不出半点端倪。

  表面愈是看不出来,里边就愈有东西。歪脖李派一个小混混装成收破烂的,坐在龙家不远的墙根,几条麻袋一杆秤扔在地上,脑袋扣一顶破草帽挡着半脸,从早到晚盯着龙家。还有两个小混混专事跟梢,只要龙家出来一个,一个小混混就跟上去,盯著这家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张网就把龙家罩起来了。可是一连死盯三个月,还是嘛也没看出来。瞧上去,龙二爷就是一个只花钱不赚钱的大闲人,要不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四处闲逛。他喜欢独来独往,不好交际,没朋友;听戏、听时调、听相声,全一个人,自己陪着自己。龙二爷倒是不嫖,从来不去侯家后那边寻花问柳。龙二奶奶几天出一趟门,有时带着孩子,有时独自一人,逛铺子买东西,每次买回来的东西都是大包小包,叫人看了眼馋。可他的钱是怎么来的,没人能知。

  歪脖李忽想,这小子白天闲着没事,夜里呢?夜里干吗,干吗赚钱?歪脖李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憋火。他真想派两个混混夜里翻墙到龙家看个究竟,可是传说独眼龙气功相当厉害,别叫他逮着。

  终于一天,事情裂开一条缝,可以往里看了。

  这天,龙二奶奶出门,手里拿个包儿,坐东洋车,一路向西,到鼓楼拐向北。歪脖李手下的小混混一直紧跟在后。车夫在前边小跑,小混混在后边紧追不舍,没走多远,车子停在城北路东的宜雅堂画店前,龙二奶奶下车进店。

  二奶奶刚登台阶,一个穿长袍留长胡子的男人就迎出来,把二奶奶请进去,并神乎乎一起绕过屏风去到后边。沉了好一会儿,那长胡子的男人才把二奶奶送出来。二奶奶一脸春风得意,手里的包儿没了,空手坐车子回家。

  小混混把亲眼所见全告诉给歪脖李。还说,画店那个长胡子的男子打听清楚了,是老板蔡子舟。

  歪脖李有心计,想了一天,明白了大概,也有了办法。这天他用蛤蜊油把头发梳得亮光光,换一件干净的长袍,黑缎靸鞋,像去做客。随身带着一个小文混混,这小混混看上去弱不禁风,穿一身皂,手持一根亮亮闪的藤杆。藤杆打人比棍子疼。他俩一高一矮来到宜雅堂。

  宜雅堂是老城里最大的画店,店面一连五间,满墙挂着名人字画,多宝槅上都是上好的瓷器玉器。几把老紫檀椅子中间放一口画了一圈暗八仙的青花画缸,里面长长短短插满画轴。歪脖李是出名厉害的混混,一进门就把店里人吓坏了,好像吊死鬼耷拉着舌头进来了。

  歪脖李谁也不理,拉把椅子坐下,那个留长胡子的店主蔡子舟已经赶到。歪脖李歪脸扭脖不说话,不说话比说话更吓人。蔡店主一个劲儿说客气话,他像全没听见。蔡店主心里打起鼓来,不知嘛事惹上了他。忽然,他扬起一张白白的脸冷不丁问道:

  “你小子和独眼龙商量好成心瞒我是不是?”

  蔡店主一下蒙了。这句话好像一脚把自己一直关得好好的门踹开。他怎么开口就问到自己和独眼龙?独眼龙因为嘛事惹上他了?自己和独眼龙的事一直裹得严严的,谁会知道?独眼龙全供给他了?为嘛?难道现在独眼龙在他手里?谁都知道歪脖李很少出头露面,他亲自找上门来肯定不是小事。

  蔡店主虽是老江湖,机灵练达,但素来胆小怕事,再一瞧歪脖李那张想杀人的脸,一张嘴就把藏在肚子里的“秘密”全吐露出来——

  “假画全是他做的,二奶奶送来的,叫我卖的。他做假做得确实好,我不说是真的,人家也都当真的买——

  “他决不能叫人知道他在做假画。知道了,画就没人买了。所以他不与任何人交往。白天闲着,装着无事,夜里干活——

  “他‘独眼龙也是假的,他眼睛没事;独眼龙是造给人看的——

  “他的气功也是假的,他怕人知道他有钱,偷他、劫他。拿假气功吓唬人……”

  歪脖李摆摆手,不叫店主再说了。好像这些事早就在他肚子里,其实他对独眼龙和宜雅堂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只是他诡诈多谋,猜出大概,连蒙带吓,硬把事情的真相全诈出来。

  这就说文混混有多厉害了。当然,更厉害的要看歪脖李接下去怎么干。

  歪脖李把左腿的二郎腿换成右腿的二郎腿,换一种表情说:“我再问你一句,你说独眼龙画得不错,为什么他不画自己的画,不写自己名字,非去做古人的假画?”

  蔡店主这才露出一点笑容,说:“自己的画卖不出价钱,名人的画才能卖大价钱。”

  歪脖李听了“嘿”地一笑,说:“原来画画也能坑人。”随后,他又板起脸对店主说:“我本想把你们的事折腾出去。那些花大价钱买了你们假画的人保准上门来找你们算账。这等于砸了你的铺子,也砸了独眼龙的饭碗。我今儿对你们开恩了,不给你们折腾出去了。你去找独眼龙,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你们合计一下该怎么孝敬我?”说完抬屁股就走,头也没回。

  不打不闹,不费力气,话也不多,句句如刀。歪脖李走后,蔡老板一动不动站在画店大堂,像根柱子。随后,宜雅堂关门休业,哪天开门营业没人知道。龙二爷家也是大门紧闭,没人进出,好赛全家出了门,去哪儿了,多久回来,也没人知道。半年后,宜雅堂悄然启门,照常营业;龙家也有动静了,家里的人有出有进,一如既往。可是歪脖李不一样了,他把家旁边一个当铺买下来,和自己的宅子打通,一并翻新,大门改成一个,大漆描金,虎头铺首,像个突然发起来的小富商。

  罐 儿

  罐儿是码头最穷的人。

  爹是要饭的,死得早,靠他娘缝穷把他拉扯大。他娘没吃过一顿饱饭,省下来的吃的全塞进他的嘴里,他却依旧瘦胳膊瘦腿,胸脯赛搓板。打他能走的时候,就去街上要饭。十五岁那年白河闹大水,水往城里灌。城内外所有寺庙都成了龙王庙,人们拿木盆和门板当船往外逃。他娘带着他跑出了城,一直往南逃难,路上连饿带累,娘死在路上。他孤单一个人只能再往下逃,可是拿嘛撑着,靠嘛活着,往哪儿去,全都不知道。

  这天下晌,来到一个村子,身上没多大劲儿了,他想进村找个人家讨口吃的。忽然,他看见村口黑森森大槐树下有个窝棚,棚子上冒着软软的炊烟,一股煮饭的香味扑面而来。这可是救命的气味!他赶紧奔过去,走到窝棚前,看到一个老汉正在煮粥。老汉看他一眼,没吭声,低头接着煮粥。

  他站在那儿,半天不敢说话。忽听老汉说:

  “想喝粥是吗?拿罐儿来。”

  他听了一怔。罐儿是他名字。他现在还不明白,爹娘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叫他有口饭吃。爹是要饭的,要饭的手里不就是拿个罐儿吗?

  可是,他现在两手空空,嘛也没有。

  老汉说:

  “没罐儿?好办。那边地上有一堆和好的泥,你去拿泥捏一个罐儿,放在这边的火上烧烧就有了。”

  罐儿看见那边地上果然有一堆泥,他过去抓起泥来捏罐儿。可是他从小没干过细活,拙手拙脚,罐儿捏得歪歪扭扭、鼓鼓瘪瘪,丑怪之极,像一个大号的烂柿子皮。老汉看一眼,没说话,叫他放在这边火中烧,还给他一把蒲扇,扇火加温,不久罐儿就烧了出来。老汉叫他把罐子放在一木案上,给他盛粥。当他把罐儿捧起来往案子上一放,只听“咔嚓”一声,竟散成一堆碎块。他不明白一个烧好的罐儿,没磕没碰,怎么突然散了。

  老汉还是不说话,扭身从那边地上捧起一堆泥,放在案上,自己干起来。他先用掌揉,再用拳捶,然后提起来用力往桌上“啪、啪”地一下下摔,不一会儿这堆泥就变得光滑、细腻、柔韧,并随着两只手上下翻卷,渐渐一个光溜溜的泥罐子就美妙地出现在眼前,好赛变戏法。老汉一边干活,一边说了两句:

  “不花力气没好泥,不下功夫不成器。”

  这两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的。他没弄明白老汉这两句话的意思,好像戏词,听起来似唱非唱。

  老汉捏好罐儿,便放在火中烧,很快烧成,随即从锅里舀一勺热腾腾香喷喷的粥放在里边,叫他喝。他扑在地上跪谢老汉,边说:

  “我一个铜子也没给您。”

  老汉伸手拦住他。嘴里又似唱非唱说了两句:

  “行个方便别提钱,帮帮人家不叫事。”

  等他把热粥喝进肚里后,对他说:“这一带的胶泥好烧陶。反正你也没事,就帮我把地上那些泥都捏成罐儿吧。你照我刚才的做法慢慢做,一时半时做不好没关系。”

  罐儿应声,开始捏罐。按照老汉的做法,一边琢磨一边做,做过百个之后,一个个开始像模像样起来。他回过头想对老汉说话,老汉却不见了。窝棚内外找遍了,影儿也没找着,怎么找也找不着。

  窝棚里还有半锅粥,够他喝上三天。原打算喝完粥接着往前走。可是他待在窝棚里这三天,慢慢把老汉那几句似唱非唱的话琢磨明白了——

  老汉不仅给他粥喝,救他一命,原来还教他做罐。

  前边的两句话“不花力气没好泥,不下功夫不成器”,是教他活下去的要领;后边两句话“行个方便别提钱,帮帮人家不叫事”,是告诉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这个烧陶的棚子不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一个活路吗?那么老汉是谁呢?没人告诉他。

  多少年后,津南有个小村子,原本默默无闻,由于陶器做得好都知道了。这人专做陶盆陶缸陶碗陶盏。这地方的胶泥很特别,烧过之后,赤红如霞,十分好看;外边再刷一道黑釉,结实耐用,轻敲一下,其声好听,有的如磬,有的如钟,人人喜欢,渐渐闻名,连百里之外的人也来买他的陶器用。他的大名没人知道,都叫他罐儿。他铺子门口堆了一些罐子,那时逃荒逃难年年都有,逃难路过这里,便可以拿个罐儿去要饭用,他从不要钱。有人也留在这里,向他学艺,挖泥烧陶,像他当年一样。

  又过许多年,外边的人不知这村子的村名,只知道这村子出产陶器,住着一些烧陶的人家。家家门口还放着一些小小的要饭用的陶罐,任由人拿。人们就叫这村子“罐儿庄”,或“罐子庄”。一个秀才听了,改了一个字,叫贯儿庄。这个字改得好,从此这小村就有了大名。

  罗罗锅

  人走路不能没鞋,鞋穿久了坏了,就得买双新鞋换上,所以鞋匠不会饿肚子。这话也对也不对。这要看给谁做的鞋。一般人穿鞋当然要买,穷人的鞋多半自己做。罗罗锅的鞋是卖给一般人的鞋,但不包括富人。

  罗罗锅家住城东,在南斜街摆摊,世代做鞋修鞋补鞋,靸鞋尤其做得好,远近有点名气。虽说靸鞋大路货,但他用青色小标布做面,鞋帮结实,白色千层布纳底,浸过桐油再纳,不怕水,还有软硬劲儿,走起路来跟脚。鞋脸上有两条羊皮梁,既防碰撞,又精神好看。不管嘛样的脚——肥脚、瘦脚、鸡爪、鸭掌、猪蹄子,往鞋里头一蹬,那舒服劲儿就别提了。

  罗罗锅的爷爷把这门手艺传给他爹,他爹把手艺原原本本传给他。手艺是手艺人的命根子。还好,罗家几代人都是独生子,一路单传下来。千顷地,一根苗。人单传,手艺也单传,用不着再愁什么“传内不传外”了。

  羅罗锅天生罗锅,从背影看不见脑袋。站在那儿像个立着的羹匙。可是这身子却正好干鞋匠。他爹年轻时原本腰板挺直,干了一辈子鞋匠,总窝着身子做鞋,老了也变成罗锅。他姓罗,人罗锅,天津卫在市面上混的人多有个“号”,人就给他一个好玩的号,叫罗罗锅。罗罗锅人性好,小孩叫他罗罗锅,他就一笑。不认为人是骂他。

  从嘉庆年间,罗家的鞋摊就摆南斜街慈航院的墙根下,经过道光、咸丰、同治几朝,直到现今的光绪,还摆在那儿。一个小架子上,摆着大中小号三种鞋,摆的都是单只,你试好这只,他再拿出那只给你试。南斜街上人杂,怕叫人拿去。他腰上系一条褐色的围裙,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卖鞋也修鞋。南斜街东西几个大庙,香客往来;北边隔一条街就是白河,河边全是装船卸货的船,脚夫成群。他不愁人来修鞋买鞋。可是,他从这些穷人手里能赚到多少钱?一个铜子还要掰成两半花呢。可是富贵的人谁会来买他的鞋?

  一天,他想起祖辈曾经有一种靸鞋,专做给富人穿。样子超艳,用料讲究,做工奇绝,是他罗家的独门技艺。这鞋叫作鹰嘴鞋。不过他打小也没见过。据说他爷爷把这鞋的做法传给了他爹。为嘛从来也没见他爹做过这鹰嘴靸鞋就不知道了。只记得他爹说过一句“有钱的人不好伺候”,而且他爹也没把这鞋的做法传给他。现在他爹他娘全不在了,谁还知道鹰嘴鞋是嘛模样?

  罗罗锅总琢磨这事。一天忽想起他娘留下一个装破烂杂物的小箱子,一直扔在柴房里,扒出来一看,居然有个小包袱,解开再瞧,竟然就是他要找的东西,是不是祖先显灵了?这东西扔了许多年了,怎么没叫老鼠啃了?里边花花绿绿,不仅有各种鞋样子、绣花粉稿、布缎小料、锥子顶针、针头线脑,居然还有一双完完整整让他喊绝的鹰嘴鞋!这还不算,还有一对做鞋必用的光溜溜山毛榉的鞋楦呢!这是爹妈刻意留给他的一条生路吗?再细瞧,鞋楦底子上工工整整刻着五个楷体字:刘记鞋楦店。他知道这家店是乾隆年间城里的一家老店,原在鼓楼东。店主是刘杏林,木雕名家,能把一块木头刻出一个神仙世界,八大家的隔扇和挂在墙上的花鸟屏风都请他刻。刘杏林人早没了,老店也早没了,可是这木刻的鞋楦像活人的脚,活灵灵,好赛能动,叫他看到了先人的厉害。更叫他叹为观止的是这双鹰嘴靸鞋,这是他爹还是他爷爷的手艺?细品这双鞋的用料、配色、做工、针法,叫他傻了眼。

  他想,人愈将就穷就愈穷,为嘛不试一把拼一把?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家七七四十九天,几成几败,用尽了心血心思心力,还有一辈子做鞋的功力,终于把先人的鹰嘴靸鞋一点点复活了。尤其鞋子前边那个挡土又盖脚面的“鹰嘴”,叫他翻过来倒过去做了十八遍,才做出神气来。他这才明白,先人的本事不在样子上,都在神气上。

  等到他把这双鹰嘴靸鞋往南斜街上一摆,惊住了东来西往的人。有人问他:

  “这鞋是打租界那边弄来的吗?”

  有人问价钱,有人出高价要买。出的价钱高出市面上一双好鞋的三四倍。但罗罗锅不卖。他没卖过鹰嘴鞋,不知道该嘛价;再有就是他舍不得卖,害怕卖了,手里这东西就没了。

  这样一连三天,每天早早晚晚鞋摊前都聚着一些人。很快就有从城里闻名而来的了。

  到了第五天,忽有一行人从天后宫那边过来。这行人肯定是一位大官。旗罗伞盖,衙役兵弁,前呼后拥,中间一顶八抬绿呢大轿,不知是谁。以前见过府县大人出行,也没这么大的架势。一准是个大官。

  待这行人马走过眼前时,忽然停住,轿帘一掀,走下一个人。瘦高的个子,气质不凡,带着一股威风与霸气,竟然朝自己走来。他觉得好像过来一只老虎。

  他想跑,但两条腿打哆嗦,迈不开步了。

  这人已走到面前,对他说:

  “我远远就瞧你这双鞋做得不凡,拿过来叫我试试。”

  说话的嗓门带着喉音,很厚重,而且语气威严,叫人不得不从。

  罗罗锅赶忙取了鹰嘴靸鞋往这大官脚前一摆。马上三个差役上来,两个左右搀着大官,一个半跪下身给大官脱鞋、穿鞋,一边还说:“请中堂大人站稳。”

  罗罗锅听了差点吓晕,竟然是李中堂!只见李中堂把脚往鞋里一伸,跟着情不自禁地说:“真舒服,踩进云彩里边了。”

  罗罗锅一直吓得脑袋扎在怀里,不敢抬头不敢看,只听李中堂的声音:“这鞋好像就是为我做的。”

  说完,中堂大人穿着他的鞋转身就走。

  等到开道锣“哐哐”再响起来,抬头看,中堂大人的人马轿子早往西走了,一直拐出街去,罗罗锅还傻站着。

  中堂大人走了,他那双鹰嘴鞋也没了。

  在街对面开古董店的吴掌柜过来,笑嘻嘻对他说:“中堂大人喜欢你的鞋,这回该你发了!”

  罗罗锅说:“发嘛,鞋穿走了,也没给钱。”

  吴掌柜笑道:“中堂大人穿鞋,嘛时候花过钱?可你这鞋叫中堂大人穿上了,还不发?”

  罗罗锅说:“怎么发?”

  吴掌柜索性哈哈笑起来,说:“还问怎么发,什么也不用干就发了。赶紧回家去做这种鞋,多做几双摆在这儿,这回你要多高的价钱都有人买了。”

  罗罗锅不明白。

  吴掌柜说:“你在天津这么多年还不明白这道理?做东西的不如卖东西的赚钱。不论嘛东西,没名分,不值钱;沾上名分,就有钱赚了。我若是不说我腰上这玉件是老佛爷当年丢在避暑山庄的,谁买?不就是块破石头吗?现在你的鞋要卖高价,不是你做得好,是中堂大人穿在脚上了。”

  罗罗锅將信将疑,回去叫老婆、小姨子一起上手,赶出来几双,拿出来一摆,当天抢光!这几双鞋卖的钱,顶他一年摆摊赚的钱。原来这时候整个天津卫全知道中堂大人喜欢上他的鹰嘴鞋了!一时买鞋来的人太多,做不过来,只能预订。预订鹰嘴鞋最多的人是大小官员们。大人喜欢,小人要更喜欢才行。

  一年后,罗罗锅不在南斜街风吹日晒地摆鞋摊了。他在东门里临街买房开店。房子门脸不大,纵深几间,后边还有个小院,正好前店后坊,他一家人也住在那儿,取名“罗家鞋铺”。从地摊一下子到店铺,还自豪地以“罗”姓为号,也算光宗耀祖了。有位高人对他说:“你这鞋得有个俏皮的名字,既留下中堂大人的故事,又不直接用中堂大人的名义,我给你起一个鞋名,叫‘贵人鞋吧。”

  这鞋名起得好,好叫又好听,抬了买鞋人的身份,还暗含着中堂大人,绝了!一下子“贵人鞋”就叫响了。卖得一直好。直到光绪二十七年中堂大人病故之后,卖得依然不错。

  (选自《北京文学》2023年第1期)

  责任编辑:练建安 杨 斌

  原刊责任编辑:师力斌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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