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鳜鱼肥(外二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6263
杨静龙

  妻子把我拎回家的鳜鱼清蒸了。青碧的葱花在汤面上游弋,鱼儿仿佛还活着,一双眼睛暴凸出来,热情洋溢地瞧着人。

  女儿触景生情,背诵起张志和的《渔歌子》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有一个故事在我们西吴市广为流传。说的是张志和当年在西吴一带做烟波钓徒时浮家泛宅,看桃花,钓鳜鱼,喝一种叫箬下春的土烧酒,最后醉眼蒙眬,从舴艋小舟上失足落入凡洋湖,溺水而亡。

  妻子给女儿夹了一筷子鱼鳃上的嫩肉,笑道:“当年张志和在凡洋湖里得道成仙,变成了一条大鳜鱼。后来大鳜鱼生小鳜鱼,小鳜鱼再生小鳜鱼,鱼生鱼,崽生崽,一群群,一队队,游过苕霅之溪,来到太湖。天下鳜鱼出太湖,太湖鳜鱼出凡洋。凡洋湖是天下鳜鱼的老家,张志和是鳜鱼的祖宗……”

  女儿嚷嚷说这故事外公外婆讲过一千遍了,老掉牙了,缠着母亲讲新故事。

  我喝了一口鳜鱼汤,一缕鲜香在口中徘徊,我说:“我来讲一个新的吧,这是一个鳜鱼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人的故事。

  “半年前,西吴市实施‘共富班车工程,把公交线路从城里扩展到乡村,凡洋湖也通了公交,班车一直开到水波粼粼的湖边。这样,凡洋湖出产的鳜鱼运送进城更便捷了。

  “开始时,是村里人往城里送。每天早晨头班公交车上,都是拎着大桶小桶鳜鱼的村民。车子从西郊进城,穿过整个西吴市,到城东公交车站,村民们拎着鱼桶沿途依次下车,显然经过了事先的市场调研和人员组织。他们有的来到菜场,有的送往饭店,也有的放在小区门口卖,城里人吃到了更新鲜的鳜鱼……”

  女儿说:“妈妈就经常在小区门口买凡洋湖的鳜鱼。”

  我继续说道:“村里领头的是一个漂亮寡妇,四十多岁,姓潘,村里老老少少都叫她潘姐。潘姐泼辣能干,每天清早组队从凡洋湖上车进城,晌午时分收队回村,一直到她在公交车上遇到了老张……

  “老张退居二线后,闲得心慌,偏偏他又是个闲不住的人,那天在公交车上遇到潘姐,脑子里嗡的一声涌出许多灵感来。

  “老张对潘姐说,以后你们不要每天进城了,这事交给我吧。我叫上一批退二线和刚退休的小老头小老太,每天到凡洋湖畔晨练,然后捎上鳜鱼,回城里送或卖。我们在城里工作大半辈子,人脉广,还能帮助你们拓展经销渠道呢。平时我们闲得慌,这样既有事可干,每天还能到凡洋湖畔呼吸新鲜空气,一举两得。潘姐说你们把活都干了,那我们做什么?老张道,你们就在村里负责把鱼养好。潘姐说,这是个好主意,你们要多少工钱?老张说,什么钱不钱的,我们有退休工资呢,这是我们老同志为西吴老百姓做好事实事,如果你们过意不去,时不时送我们一点新鲜鳜鱼吃就行了。潘姐听后,当场表态说,好。”

  妻子插话道:“有一次我在小区门口碰到熟人在卖鳜鱼,还以为他退休后没事做赚外快呢,原来是这样。”

  “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差点闹出绯闻来。”我说下去。

  “大约一个多月之后,老张带着一群小老头小老太正干得热火朝天,妻子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怀疑起老张与潘姐的关系来。这也难怪,一个半老汉子呼朋唤友,分文不取,帮一个徐娘半老的寡妇卖鱼,怎么解释也不能让人信服。老张越解释,妻子越怀疑,终于有一天,伸手在老张的脸上抓了一把。老张脸上挂了彩,第二天依然去凡洋湖,潘姐问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坦然说是被你嫂子抓的。问为什么,答是怀疑我们俩有私情。潘姐是过来人,又泼辣豪爽,哈哈笑道,嫂子小气了,过几天我拎一桶鳜鱼去看嫂子……

  “没料想就在次日清晨,老张去凡洋湖时,前脚刚上公交车,妻子后脚就跟上来,坐到了他身边。老张和她说话,她别过脸瞅着窗外,不吱声,弄得老张手足无措,车上那群小老头小老太一个个也紧张兮兮的,生怕老张妻子到凡洋湖闹事……”

  妻子打断我的讲述,说:“看你讲得绘声绘色的,好像你亲眼看见一样。”

  “确实是我亲眼所见,共富班车和我上下班同一条线路,我们经常在车上碰到。”我说着,夹一块鳜鱼,送进嘴里,一缕鲜嫩细滑的感觉划过喉咙,“你知道那個老张是谁吗?他就是我们单位的张局长。”

  “后来呢?”妻子问道。

  我指着桌上已经吃掉一半的鳜鱼,说:“后来,西吴城里一群小老头小老太和凡洋湖村民们一起成立了一个公司,专门养殖和经销凡洋湖的鳜鱼,张局夫妇是其中出资最多的。今天,张局给我们单位送来一车活蹦乱跳的鳜鱼,每人分了一条……”

  女儿嘟哝道:“爸爸的故事跟张志和变成凡洋湖鳜鱼一样,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我和妻子相视一笑,说:“哈哈哈哈……”

  (选自《小说月刊》)

  眉上的字

  在等待礼物出现的时间里,“光头大叔”讲了一个笑话,再一次让我哈哈大笑。

  礼物在蒸笼里滋滋地冒着热气,我想那一定是一份非常特殊的礼物。

  半个月前,医生说我得了严重的焦虑症,建议我减压。就这样,我来到了这家深藏在大山里的农家乐,遇到了“光头大叔”。

  “光头大叔”是农家乐的厨师,五十多岁,瘦得像一块太湖石,几乎秃顶,数得清的几根头发稀稀落落的,聊胜于无的样子,我就叫他“光头大叔”。第一次叫,老板娘似乎有点不开心,瞪了我一眼。他自己却笑着答应了,往脑门上啪啪打了两下,说:“光头有什么不好?光头就不要剃头了,每月省下一笔剃头钱,就算是老板娘给我涨薪了。”逗得老板娘和我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光头大叔是一个“快乐哥”,这些天来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快乐。

  每天早上,我拿着画夹去写生,光头大叔都要做一顿丰盛的早餐,我的餐桌前总比其他客人多两只鸡蛋,或者多一盘新炒的溪鱼干。临出门,他把中午的干粮装进塑料袋,塞到我手里。

  下午一般我早早就回来了,在农家乐小院子里修改画作。听到声音,光头大叔从厨房里走出来,双手粘着鱼鳞,看我带回来的写生画。? ? ? ? ? ? ? ? ?“这不是村口的老樟树吗……”“那是三叔公的老屋场……”他满脸兴奋,一迭声地说。“那是东村的荷花塘呀。”他指着一幅画说,“这张画画得最好,啧啧啧。”光头大叔还挺有眼光,那幅“荷塘春色”确实是我这几天画得最满意的作品。

  老板娘在一旁怂恿:“看起来你真是跟画画有缘,你就拜小陈老师为师学画吧。”

  光头大叔的目光从画面转到我脸上,目光灼灼,好像我的脸变成了一幅画。

  美院毕业之后,我开办了一家培训机构,教小孩子学画画,学生不多也不少,赚的钱刚够养活我自己。“我招学生是要收费的,”我说,“但是,你光头大叔么,可以免费。”

  光头大叔乐呵呵回到了厨房。吃晚饭时,他特意给我加了两个菜:半只土鸡,一盘河虾。

  光头大叔开始学画了。白天空闲时,他把我的写生画搬到大餐厅里,非常认真地临摹。平时我教他一点技法,给他一些指点。因为画的都是村里村外的景物,是他所熟悉的,依样画葫芦,虽然没有什么章法,倒也画得像模像样的。

  我们的交流日渐多起来。说是交流,其实大多是听他讲,他讲笑话,讲故事,讲乡村的民间传说,内容五花八门,包罗万象。他似乎有讲故事的天赋,能把看似平常的事说得惟妙惟肖,让我开怀大笑,忘却了许多烦恼。他千方百计地接近我,源源不断地送给我快乐。有些时候,我觉得他是故意在找笑料,哄我开心让我笑。我的心头弥漫着一缕情愫,觉得自己正被一种近似于亲情的气息包裹了起来。

  我的焦虑症状在不知不觉之中,日渐消减下去。我决定返城了。

  临别之际,光头大叔准备了一个礼物,要送给我。然后,他指着我的额头说:“小陈老师,你那么年轻,眉头上就写着川字啦,这可不好。”

  光头大叔说:“什么时候眉头上不写字了,你就不会焦虑了,病就好了。我真想送你一支画笔,可这笔没地方买呢……”

  “哦,”我好奇起来,“那是什么笔呀?”

  “你拿这支笔往自己眉上一画,眉头上的川字就没有了。你就变成一个快乐的姑娘了。”光头大叔说完,拍着光头呵呵笑了起来。

  我笑着说:“光头大叔,你太逗了。”

  边上的老板娘听了,也哈哈笑起来。

  “那样的笔是买不到,但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也很有意思的。现在,我们就来看看那份礼物吧。”光头大叔说完,走到灶台前,一把掀开了蒸笼。

  一缕热气从蒸笼里喷涌出来。待热气散尽,我看到了一幅画,一幅神奇无比的画。

  蒸笼里,一张白色的蒸笼布,上面错落有致地排着八只大虾。八只大虾呈现出各种姿势,形象可爱,栩栩如生。仔细看时,发现它们原来被一枚枚小针钉在蒸笼布上,上首用切得很細的土豆丝,拼凑出六个小字:齐白石虾趣图。

  我看看蒸笼里的“虾趣图”,又瞅瞅光头大叔的脸,瞅瞅老板娘,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它们摆在蒸笼布上是画,吃到肚子里就是虾。现在我把齐白石的画蒸熟了,小陈老师你把它吃掉,以后一定也能成为一个大画家的……”光头大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吃了这些虾,我就要成为齐白石了,哈哈……”我一边笑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只大虾。

  光头大叔像一位慈祥的父亲,满脸堆着笑,看我吃虾,一边喃喃说道:“吃,你快趁热吃。”

  离开农家乐之后,我与光头大叔和老板娘都保持着微信联系。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早晨,老板娘突然给我发来微信,说光头大叔昨天夜里从山崖上摔了下来,被人发现时,已经咽了气。

  “深更半夜的,光头大叔跑到山上去干什么?”我问。

  老板娘在微信里回答道:“他有一个女儿,和你同岁,也是学画画的,写生时不小心从山崖上失足掉了下来。她的坟就在山崖上……”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的屏幕,不知如何答复。

  过了一会,老板娘发过来一段文字:“你知道他为什么掉头发吗?化疗的。女儿去世的第二年,他就得了肝癌。”

  “他是一个好父亲……”我在手机上写道,然后删掉,接着写道,“他太爱他女儿了……”想了想,又删掉了。

  最后,我给老板娘发了一句话:“我……真不应该叫他光头大叔啊!”

  (选自《小说月刊》)

  凌空虚步

  儿子嘎嘎笑起来。

  他看了儿子一眼,儿子笑得更欢了。“嘎嘎……呃……”儿子大笑,然后打了一个响嗝。

  “爸爸飞,飞到树上去……”儿子指着院子里那棵高大的金桂树,嚷嚷着。

  他伸手抓住树杈,身影一掠,来到树上。四十多年了,他早已练就一身功夫。他在桠杈上走动,身轻如燕,最后在靠近树梢处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了下来。他按了按胸口,让呼吸稍稍平稳一些。

  月华似水,又如霜。桂花纷纷扬扬,洒落在院地里,很快就铺了薄薄一层。起风了,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样在庭院里流动,秋寒已浓。

  儿子并不觉得冷,在树下蹦跳着,一边打嗝,一边兴奋地拍手喊叫:“爸爸是大侠,呃,呃……爸爸飞,找妈妈……”落花在儿子脚下发出破碎的细响,桂花香气飘荡在寒风里,一阵浓,一阵淡。

  他呆呆地看着儿子,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他该怎么和儿子说呢?

  ……四十多年前,那个凛冽的冬季,江南西吴一带下起大雪,连续下了七天七夜。那天清晨,儿子出世了,不哭也不闹。之后几年,儿子一直不哭不闹,也不说话。遇到开心的事,就嘎嘎地笑,一直笑到打嗝,透不过气来才停止。别人家的孩子上小学了,儿子没有开口说话。别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儿子突然开口说话了,那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这句话肯定在儿子心里憋了太久太久。儿子说:“爸爸飞,找妈妈……”

  这是他心里永远放不下的一个痛。是的,儿子的智力一直停留在三四岁水平。他在西吴市经营着一家公司,虽然算不得富豪,日子也还过得去,在城里置下一栋带花园的别墅。女人喜欢桂树,他就在院子里植了一棵金桂,每到金秋时节,花香四溢,熏得人醉。

  这个院子寄托了儿子精神世界的全部。白天,被独自锁在家中的儿子迷上了电视,迷上了武侠片,当大侠们飞身掠过树冠,树梢仿佛轻风拂过,微微低头;当大侠们在群山之巅御剑而飞,犹如金桂花香飘忽不定……陶醉于武侠世界中的儿子常常忘记吃掉爸爸给他留的中饭,但在爸爸下班前一刻,会像宿醉的酒徒一下子清醒过来,跑到门后,等待爸爸的敲门声响起。当月亮升上天空,儿子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降临了。父子俩来到后院,爸爸在树上飞呀飞,儿子在树下跳呀跳。儿子高声嚷嚷:“爸爸飞,爸爸是大侠……”“爸爸飞,找妈妈……”

  月亏月盈,金桂花开了又谢,日子像流水一样逝去,儿子三十岁了,四十岁了,一晃又过去几年。在儿子眼里,他早已是武者大侠,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久而久之,在某些时候,这样的错觉也会来到他的意识里,恍惚觉得自己确实练就了一身功夫。

  他欠身向前,双手掬起月光,月光丝丝缕缕从指缝间流淌下去。定睛看时,却是一捧满满的桂花从手中洒落。他已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月亮圆亮,似乎触手可及,一阵阵金桂花香,仿佛女人的体香御风而至……常常是树下儿子嘎嘎的笑声打断了这样一种神念天合的玄妙境界,“爸爸飞,找妈妈……”“爸爸是大侠,嘎嘎,呃……”儿子的声音将空气割裂开来,也割裂了现实和幻想的合一。

  对此,他没有一丝遗憾,也不责怪儿子。女人走后,儿子就是他生命中的唯一。他所担忧的只是自己日渐衰老,现在每一次飞身上树,都会让他大口喘气。公司的经营也出现问题,不得已抵押了那幢带花园的别墅。他把全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到底不能一心两用,更何况不知不觉中,他早已过了退休之年。

  月华如水,秋风送香,他披一身白霜呆呆地看着儿子,几次想张嘴说话,都被努力压住了。

  就在今天,他的公司终于宣布破产,这是他和儿子在这个院子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儿子……”他终于开口叫了一声,冲儿子招了招手。

  儿子兴犹未尽,以为今天的飞翔将要结束,嚷嚷道:“不,不,爸爸飞……”

  他把手伸给儿子,拉住了,一把扯到金桂树上。这让儿子大喜过望。爸爸一直不让他来到树上,爸爸怕他飞不好,摔坏了身子。

  今天爸爸竟然拉着他一起飞到了树上,儿子嘎嘎大笑,边笑边喊:“飞,飞,飞,找妈妈……”

  金桂树欢快地晃动,落叶和花瓣纷纷扬扬,香气扑面而来。依稀之中,一道身影浮现在遥远的天边。群山欢呼,秋风高歌,熟悉的身影飘然行来……

  一瞬间,他仿佛整个人融入天地之间,胸中涌起惊涛骇浪,恍惚中,他大声问儿子看到了谁?

  儿子抱着他的手臂嘎嘎大笑,道:“飞,飞,飞,找妈妈……”

  庭院内霎时安静下来。千里倩影绝尘而去,只留下一道萧索的背影,越来越淡茫,越来越模糊。

  一对父子紧紧相拥,从高大的金桂树上飞身掠下。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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