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威夷岛上的这家SPA里,走廊没有窗,但地面铺着透明玻璃,玻璃下流水潺潺,射灯在两边墙根处均匀排开。我一身纯棉白衣裤,裸脚上一双平底白布鞋,右耳旁一枝灿黄扶桑花,轻步走过。细碎的水色光影从脚面倏忽滑落,随之滑落的,还有一千多个日子。
在不同国家,同一国家的不同城市,甚至同一城市的不同角落,SPA提供的服务有所差别,大多在按摩、温泉、桑拿、美容、健身等项目中选取二三;按摩有些模糊,类似于当代人心目中的“女神”概念,可雅可俗。在黄金海岸的度假村,临近旅游热点“基拉韦厄火山”,由十几位专业人士操作的按摩,应属前者。
下午6时左右,我结束最后一个预约,来到走廊尽头的休息室,煮了一杯咖啡。浓黑且热的液体,阻止身体向睡眠投降,似乎比平日多几缕香郁,也许因为即将提前下钟,多一点额外的读书时间,何况今天是大年廿九。电视里正播放晚间新闻,一位帅气的地质学家说,在夏威夷语中,基拉韦厄的意思是喷涌,它不枉其名,活跃好动,但不失柔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火山之一;一行粗体字在屏幕上不厌其烦地滚动出现:“基拉韦厄火山岩浆连续喷涌”。这也许是人间万事的理想状态吧,既“喷涌”又“安全”,我想,比如爱情。
接待员夏威夷族女郎小步疾跑进来。因为忙碌了一整天,扑过厚粉底的脸被汗水冲刷,露出了被新任丈夫打出的淤青。她压抑着隐隐的兴奋,低声说:“一个华人旅游者躺在你的床上了,60分钟的香薰热石全身按摩,显然不差钱,会说一点儿英语。”
我的腰背和双手近日经常抱怨,要求物理治疗,此刻几乎嘶嚎抗议,但做这一行的,哪个不是忍疼为人解痛?刚上岛时一天只接待一两个客人,尝尽枯坐苦等的滋味。为防止惨景重现,我不可以说一个“不”字。生客会演变成熟客,带来我所需要的固定收入;有时还会引发一点好奇心,甚至惊喜感,像一根银针扎入麻木的穴位。
3年前在我上钟的第一天,年轻的夏威夷女郎打开柜台下的抽屉,让我挑选一朵丝帛扶桑花,说是SPA的规矩。按当地习俗,插在左耳旁表示“希望有爱人”,右耳旁表示“已有爱人”。“你为什么两旁都插呢?”我好奇地问。她仰起头咯咯笑,双花和双乳同步抖颤:“我有爱人,但希望再多一个!”我似乎看到了春阳下的一片油菜花海,于是捻起一朵灿黄色的,戴到了右耳旁。环岛的海水潮涨潮落。除了在中部读大学的儿子,再没有异性和我一起出现过。夏威夷女郎离婚后再穿嫁衣,削减头上的扶桑花,替我着急,对我的客人格外关注,偶尔报告:在你的床上躺着的是某某明星,或某某产业大亨。
“在你的床上”,这样的词组多少有些暧昧。我总是不出声地笑笑,深知自己靠双手,不是靠表演脱口秀谋生,在语言交流方面俭省得几近吝啬。现代版的灰姑娘童话会发生吗?比如某富翁在享受了按摩后,神魂颠倒,高调再现,把我从辛苦的劳动中拯救出去?
我就着黑咖啡吞下了一粒止痛片。因为服用剂量已接近“危险边缘”,我被白发医生警告过好几次了。他说吃止痛片和吸大麻一样,也会上瘾的。他哪里知道,我面临的潜在危险不是止痛片成瘾,而是血脉里淤积着看不见的黑毒沙。
我再一次蹚过细碎的水色光影,来到自己的按摩室门前,轻轻叩响,听到回应后走了进去。这小小领地里的一切都是我精心安排的——音响里播放舒缓乐曲,墙上挂有海景图,贝壳陶瓷台灯柔光四溢,两条火焰天使鱼在玻璃缸里游弋,一杯绿茶弥散清馨……仿佛一群体贴的服务生,带给客人视听味嗅觉的舒适,我将安抚触觉,至少不必上演独角戏。床上,客人俯卧在白被单下,形体适中,头紧贴着床洞周边的白毛巾,只露出留短发的后脑勺,安静得像一只冬眠的北极熊。我暗自舒了一口气。平常遇到体重超标告急的男士,我必须踩上踏板,还要为寻找穴位,使出深山探宝般的力气。衣架上的纯棉衬衣和卡其布长裤,还有地板上的皮鞋无不做工精良,却不事张扬。我欢迎这样的生客。
最近一段时间,华语游客仿佛一群突然从天而降的跳伞员,抖开五颜六色的蘑菇装备。有的在按摩室里把臭袜子丢满地,有的甚至言语行为不守规矩,我对前者忍耐,对后者毫不迟疑猛击一掌。完成几百个小时的专业学习,通过国家认证考试,申请到按摩师执照,我从事的不是唐人街地下室里“快乐结局式”的按摩。见识过我手掌功力的客人,没有一个再回头。
我用英语问候,客人支吾一声算作回答。我几乎不说汉语,免得碰上好奇心发酵的同胞,被一路追问年龄、收入、婚姻状况等种种隐私。我给小电热锅插上电,把七粒鹅卵形的玄武石一一放进去,添加纯净水,滴进精油,花叶果茎根的精粹芬芳开始沁入心脾。我移步到床头,往掌心倒入几滴精油,两手相揉搓直至温热,放到他的双肩上,他似从惊蛰期的雨露中醒来,轻呼出第一口气;随后,我用两拇指按压颈部枕骨下的风池穴,用其他手指抚触头部,由轻到重,引发几声低沉快意的呻吟。按摩在手法上有些像写小說,开场找准穴位,先声夺人,还应有所独创。我像一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写作者,多年来潜心琢磨,通过西式按摩松弛肌肉,借助中式推拿打通穴位和穴道,同时兼顾骨骼,渐渐练就了一手交互融通的技艺。在北美的旅游网站上和华人微信群里,不断获得点赞,这位客人慕名而来不足为奇。
当我开始拿捏颈后肌肉、按压肩井时,发现客人饱满的后脑勺有些熟悉,随即延续目光扫描:脊椎有些弯曲,泄露出不甚标准的坐姿。他和“作家”有些相像呢。在我的心目中,“作家”不是特指以写作为业的人,而是一位阔别多年的男人。
20多年前,我刚进入京城一家文学杂志当编辑。在一个秋日午后,从办公室角落的大堆文稿中,发现了作家的处女作。文稿扬起的尘粒悬在从小窗射入的光线上,但一位少年的明净眼神藉由一个半疯女人的悲情,穿透时代的纸背。我兴奋地向编辑部主任推荐。主任年长如父,在业务方面称不上强手,出乎预料地赞赏我的眼光,不过刊载时在责编一栏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我不太介意,只请求向作家约稿。作家当时在江南小城Z 市的民俗馆工作,寂寂无名,但我相信他的创作会如平地起惊雷。写小说,怕的不是没技艺,而是没直觉,他拥有惊人的直觉。那时编辑约稿要长途旅行面见作者。绿皮蒸汽火车“哐当、哐当”缓慢而忍耐地行驶,我在硬座上摇晃了一天一夜,目睹京城3月的飞雪渐渐转成了Z市的柳絮。我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他和三位同事共用的小办公室,一时不能适应室内的昏暗。他弓着背坐在一把旧木椅上,全神贯注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字,终于转过饱满的后脑勺,显现给我一张俊朗的脸,还有小说中少年的纯净眼神。
他推着自行车,带着我穿过条条狭窄的石板路,在小城里漫游。我从名校文学专业硕士毕业,就职京城名刊,还有一张经得起在阳光下细看的脸,也许从陌生语境带去了一种清新句式。热烈的谈话时常被声嘶力竭的叫卖声打断,他不止一次歉意地微笑。他那几年里疯狂投稿却回音渺茫,直至收到了我的“命运来鸿”。他一口气给我背诵了好几首诗,自己写的,还有挚友写的,吟咏大海、远方、火山喷发式的爱情。每一位从贫瘠土地上走出的文人和诗人,都令他心有戚戚。天地骤然开朗,我不禁屏住了呼吸:一大片灿黄的油菜花海,承受阳光和微风变换的魔法能量,一波波颤栗。我和他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来,老友重逢般交谈,聊起各自的婚姻和同为4岁的儿子。我的丈夫在大学同学中第一个下海经商,已跻身时代弄潮儿的行列,是我的骄傲;他的妻儿在Z市下属的县城生活,全家正为两地分居苦恼。
后来,我问起他写处女作的灵感,他说,他的父亲在某一次“运动”中无辜受惩,被打回到祖辈的老家,“制造”了他这个城里人眼中的农村人,农村人眼中的城里人。10岁那年,从城里下放的一位半疯女人成了他的邻居。村里的野孩子恶作剧,在女人家门口挖了一个陷阱,又用薄土掩盖好。女人毫无悬念地掉进去,崴了脚脖子。他出于同情,把她救出来,扶回家。她听说他喜欢读书,送了他一本当时被禁的小人书,叮嘱他绝不可以拿给别人看。小人书前后缺页,中间的边角也已磨损,但将他引入一个七情奇幻的世界。多年后,他省吃俭用,买下了和小人书同名的长篇小说,反复阅读,甚至分析每一个标点符号。女娲补天留下的一块石头,“锻炼”后通悟灵性,赢得血肉身躯,行走人间,写下了“离合悲欢,兴衰际遇”的故事;后来,一个叫曹雪芹的作家批阅十年,增删五次,成就了这部《红楼梦》。它的另一个名字,我当然知道,叫《石头记》。
他的脸沐浴在烁金光芒里,隐约的艰辛纹路荡然无存,露出几乎圣洁的单纯神情。他低语:“如果石头会说梦话,我愿意融入身下的这块,日夜讲述动人故事。”
手表上的指针滴答,所有的话题不是出现得太迟就是太早,而花海的气息甜蜜得不可理喻。
次日清晨,我带着他的一大叠文稿登上火车,一路上毫无睡意,一口气读完。回京后我和他开始了通信。最初是寄回他的文稿,提出修改建议,后来渐渐扩展话题,直到无所不谈。我推荐他的一个细改过的短篇小说发表,而主任又成了当仁不讓的责编。小说后来赢得了几项文学奖,被评论界列为他的毫无疑义的成名作。我和他在生活的缝隙里寻找独处时光。见面时他常抱怨背痛,我立即给他按摩,并不专业,甚至用小拳头捶,对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肋骨熟稔于心,演绎一幕“专利前戏”。几年前,他在一次电视采访中说早改用电脑写作,但改不了坐姿;即使才思不尽,也许会因背痛放弃。从此在想象中,他一次又一次躺在了我的按摩床上。
我用夹子把玄武石从小电锅里取出,放到毛巾上降温,然后掀起被单,在观看中放缓,让客人的背部一寸寸展露。多年来“阅背无数”,上面写满压力、纠结、疼痛的文字。谁说眼睛孤独?泪流双行;后背,人唯一无法完全抚触的部位,最怕孤独。我把被单的两角掖在他的双侧腰下。两道并排的伤疤在肺脾之间的平滑处,暗红蚯蚓般突兀地拱出来。我仿佛在攀崖时突然触到碎石,手指打滑,脚下失足,顺着泥泞的山坡滚落。
当年我自告奋勇,在西北故乡组织一场秋季采风活动,借此理由邀请了作家。我趁父母出外旅游,在一个自由活动的下午,把他带回家,听他急切地描述长篇处女作的构思,还兴奋地连连点评。我对绞尽脑汁的安排满意,但疏忽了一个细节:我哥也有钥匙。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本打算来找些值钱东西变卖,不料撞见了半裸的一对儿。他偶尔从我丈夫那里要些小钱,那一刻表现出对妹夫的全部忠诚,破口大骂。作家一改平日的斯文,扑过去扭打。在后来的多年里,我常在噩梦中看到一把锋利的折叠刀迅速刺入,划开光洁的背,一对怪兽随即张开大嘴,喷溅鲜血……我坐在急救车里,握着作家冰冷的手,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恳求他睁开眼,不要入睡,睡过去有生命危险。医生给他缝了20针,说如果刀再插得深一点儿,后果难以想象。我把脸贴到他的后背上,哭得山呼水啸,直把自己惊醒。
后来就有了冬季里的一幕。作家的声音凌空出现,用的是编辑部对面食品店的公用电话。我惊喜地丢掉话筒,只穿着一件红毛衣就跑下了楼。雪正下得喧嚣,马路上的汽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还有行人织成细密而凶险的网,我焦急地寻找缝隙,终于如履薄冰般穿越。
他站在路边瘦枝挂雪的白桦树旁,穿着单薄的黑夹克衫,对北方的寒冷毫无准备,颤抖着说:“我的后背,想念你的小手。”
在大庭广众下,我只敢去握他的手,“伤疤还痛吗?”我问,好想用呼出的热气让他取暖。
“阴雨天,还有出汗时,就会痛。伤疤现在的形状是一大一小的蚯蚓,像我和你。”
“躲在地下,害怕阳光的一对儿。”
他突然不管不顾地抱紧我,说:“我要和你走到阳光下,永远在一起,还一起去夏威夷看火山爆发!”
雪地开始坍塌,一缕火焰从脚趾尖燃到发梢。火焰在幽蓝的天空燃烧,火山喷发的巨响,变幻的形态,炽热的硫磺气味,在现场将是怎样的体验!
难道真的是他吗?来赴一场火山之约?我的心跳在狭小的按摩室里激越,盖过了音乐;手指仍迟滞,冰泉冷涩弦凝绝。客人不知是在小憩,还是迷惑地耐心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基拉韦厄开始了新一轮的喷涌,我才试探地、孱弱地移动指尖,灵魂中鬼使神差般的力量生发热气,摩擦皮肤燃起微火,烘烤阴雨天里一再复发的旧伤。记忆中的一张人体脉络图渐渐复苏,手指却感觉全然陌生,寻不到吻合的路径。
我羞惭起来,指尖上的春风野火似乎一路烧到脸颊。两手各拿起一粒玄武石滑过客人的肌肤,沿着体脉熟练地运行,仿佛骑着一条火龙无声飞跃,拍、捏、揉、按、推。千万年前基拉韦厄火山的一场喷发,惊天地动鬼神,释放熔岩,缓慢地冷凝成无数岩浆岩;它们跌落到山脚下,经受海浪朝朝暮暮的冲刷,锤炼出圆润的玄武石,此刻,其中两粒被我握在温热的手中。
每一粒热石都有自己的故事。我每天默默地对着热石说话。如果把这些话都写下来,也许会和作家一样著作等身。
当年我拿出了全部积蓄给哥哥,他才答应保守秘密。我向丈夫提出离婚,但不肯吐露移情对象的名字,把嘴唇咬出了血。如何解释呢?爱情是一面镜子,我在另一面镜子中看到了七情奇幻的影像?丈夫俯视的愤怒目光像一对冰锥,直把我的自尊戳成一文不值的碎粒。他说:“儿子完全归我,我父母会带他。你打包走人,不许带走家里的任何东西!”我咬牙答应了,戴上一顶无形的帽子——“抛夫弃子的冷血动物”,在人群中踯躅,还给儿子的童年留下刺目的空白。我忍受不了周围猜疑鄙视的目光,终于决定“远游”,应聘到广东的一家女性杂志。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中,大约七年后,升任副主编。
10年前,前夫通过投资移民的渠道,办下了他和儿子的美国绿卡,但放不下生意,问我想不想去美国陪儿子读书。他将支付儿子的费用,但我必须做到经济独立。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我当然没有供养你的责任,但我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办了访问签证,放弃了高级白领的工作,带着儿子——一个高我半头的陌生少年,踏上了纽约州的土地。我小心翼翼,尽职尽责,对他的每一份家庭作业、每一场考试都严阵以待,甚至紧张兮兮,令他无法想象我曾是故乡的高考状元。我想过进入编辑行业,但纸媒衰微,大批白人编辑处于失业状态,哪里有我的机会?有朋友建议我写作,说文笔不俗,又有了异域生活的体验,也许会出手不凡,但我坚定地摇头,在海外有几人靠稿费生存呢。我用积蓄维持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学习按摩。朋友们视按摩为“俗业”,不约而同地从我的身边消失。我在儿子上大学后,登陆夏威夷岛。作家相携看火山的诺言似在远山回响,独自过着蚯蚓一般的日子,温湿、暗静。
我把十指和手腕的施力、律动和热石合而为一,仿佛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轻拢慢捻抹复挑”,把精油揉入客人的肌肉底层,疏通脉络中阻塞的泥沙,似乎听到了暖流的行吟。我鼻子一酸,几朵饱满的水花在眼中绽开,不得不停下手,走到桌前拿起纸巾擦拭。“你没事儿吧?”客人问,说的是汉语,仍保持原来的姿态;声音有些含糊,但不是作家的。我破例地用汉语回答:“没事儿,花粉过敏。”沉默片刻,轻声问:“有特别疼的部位吗?我可以多按压。”他有几分感激地回答:“特别疼的部位你都照顾到了。”
我站在床的一侧,掀起床單,挡住自己的眼,请客人翻身,随即盖住他的隐私部位。他微微睁开眼,注视了我几秒钟,随后又闭上。他果真是一位陌路人,在二月里暖热的度假胜地,渴望舒缓身体的疼痛。我渐渐恢复了平静,开始用柔韧的手安抚正面脉径,还有疼痛拐点。
进入平静的心境,是一曲终了,“唯见江心秋月白”。在我和作家分离后的几年里,每次拿起刊载他新作的杂志,文字就像河底密集的石子儿喧哗滚动,不停地卷起遮眼浪花。不管同事们谈论得多么兴致勃勃,我都是一个局外人。编辑部主任俨然成了研究他的权威,四处接受采访,到各地大学演讲。我离开文学圈后,才开始读他的作品,写下了一些读后感。起初写在杂志页面的边角处,或随手找到的纸片上、笔记本上,但从未拿给任何人看过。他经常出版新作、获奖,无意中令我这个“特殊读者”保持忙碌。我把目光聚焦在他仔细打磨的故事上,忽略了身边的异性;在父母的敦促下,走过一次次约会相亲的流程,谈过几届男友,甚至和其中一位律师谈婚论嫁,最终因为近乎荒唐的细节分手。我搬到夏威夷后,多了一些空余时间,加入了老主任发起的“作家粉丝微信群”,对众人的各式评论解析有时认同,有时反对,但长期潜水沉默,似乎在公共空间贴出的几行字,会像锋利的折叠刀戳破精心营造的气泡。我惊讶自己漂洋过海,仍携带着以前写的读后感,把它们一一输入到了电脑里;为系统研究他的作品,还重温西方文学理论,比较他和欧美的南美的一些作家,撰写了系列论文。在无数个没有星星的夜里,用文字的手指点燃微火,贴近他的心胸、后背和脉搏。
正面按摩结束了。我请客人再次俯卧,从热毛巾上捡起七粒热石,放到他的脊椎两侧,随后走出按摩室,给他几分钟休息时间,让皮肤吸收热石的精油,大地精华的能量。
走廊里闷热了许多,似乎听得到汗水在每一秒钟滴答作响。世间有没有一架时光机器,载我回到夏日的公园,一个朝阳的却被树丛遮蔽的山坡?我让作家脱掉衬衣,从四周搜集一些圆润的石子,在他的脊背上排开。他说,在两千多年前,老祖宗最先开始热石推拿,还把秘方传到了世界的许多地方。但是,夏威夷女郎说,她的祖先发现野生动物在受伤后,总回到天然火山石板上躺卧休息,很快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从中获得启发,发明了热石按摩,后代专家还提供了科学佐证:火山石板释放的远红外线和负离子能渗入身体,激活自律神经和荷尔蒙,治愈创伤。为此,我和她辩论过几次。她最终嘻嘻一笑,缴械投降。我自知这有些夸张,作家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吗?
我回到按摩室,把热石取下,摆到一块新毛巾上,使它们相互净化,随后给客人涂上护肤乳液。他的背部变得红润紧致,那两道伤疤似乎被朱墨点染。我低声嘱咐:“回去泡个热水澡,会感觉更好些。”随后致谢道别,让他一个人穿好衣服,结账离开。我到前台打卡,夏威夷女郎意味深长地问:“这位怎么样啊?”期待一个新故事的发生。我伸出手,轻握一下她的手臂,答非所问:“我怀念你戴两朵扶桑花的快乐样子。”
我走出了SPA,迎面撞见两盏微醺般摇晃的八角红灯笼,那显然是在白日里,她为吸引华语游客挂起来的。时光飞逝,子弹头列车取代了蒸汽火车,通讯手段几度更新换代,但八角红灯笼似乎一成不变,细木骨架红绸面,并被我在天涯海角遇见。在水乡古镇的一家简陋的旅馆里,一张那么小的床,若不是紧紧相拥,我和作家其中一人就会掉到砖地上。敞开的木窗下,狭窄的运河慢悠悠地流淌,船夫们高声说着陌生的方言,令我如坠异国或梦境,但高悬在对面阁楼上的八角红灯笼,把我拉回到肌肤相亲的真实场景。
小路上的热带植物招摇着葳蕤的“五十种绿”,一对携手散步的老夫妻正渐渐远去;海滩上拖曳白婚纱拍照的新人欢笑着跑过,天空还有坐直升飞机观赏海湾和峡谷的伴侣。在这座闻名世界的浪漫伊甸园里,我的陪伴只有回忆。
作家写过形形色色的女性,尤其对女性的幽微心理拿捏有度。从哪儿得到那么多的素材和灵感呢?我从没见过他的妻子,甚至在网上也搜不到她的照片。他很少在公開场合谈起她,即使遇到好奇者直接提问,也只回应三言两语,但并不讳言初婚时身无分文,成名后相敬如宾。他想必有一些女友吧,或许还有不受约束捆缚的情人,而她不像当年的我那么激烈?两年左右的情人,见面七次,做爱大约二十次,亲吻无法计数,但无论在他现实的还是虚构的世界里,都寻不到我的一丝踪迹。他的一些女粉丝几乎和他的儿子同龄,大眼睛尖下巴,敏感多情。他即使偶尔怀念我,也不会再叙前盟,因为可以轻易获取我的年轻版本。
前一段时间,我把他笔下的主要女性人物列了一个名单,共计12位。脑子里电光石火一闪,猜想他多年来寻觅当代城乡中的“金陵十二钗”,为她们一一作传,叙说“石头的梦话”。我激动得微微颤栗,连缀他的女子和《红楼梦》中的佳人,解读她们的前世今生,直至废寝忘食。我把所有的研究文字都存在一个微软账号下,一直不知如何处置。它们也许沉睡在大洋这一边的云端,永无回家路。
我骑上自行车,直奔基拉韦厄山的方向。搬家时把轿车卖了,上岛后租住的单身公寓离SPA不远,就只买了一辆自行车,执意在生活中做减法。大约半小时后,路标消失了,眼前出现了层层环绕的岩浆岩。我以前没在傍晚来过这里,担心迷路,丢下自行车,查看手机上的卫星地图。上一次的搜索Z市主街名的记录还留在荧屏上。几天前,我在阅读刚出炉的作家自传时,遇见了一些熟悉的地名,尝试复盘我和他初识那日走过的路,结果只认出了一条主街,众多小巷早已被打通、填满了楼群,后来,一片灿黄的油菜花海涌入了我的视线,比当年更为波光潋滟。
我启动定位仪,开始攀爬。浩渺的天空下,灰黑的岩浆岩绵延不绝,像一条又一条巨蟒,最能给予我在短时间内脱离地球、登陆火星的感觉。在临海的悬崖边,我找到了一块平整的岩石,脱掉了白衣裤,只留下灿黄的内衣套装,还有耳旁的扶桑花,躺了上去。全身的皮肤摆脱了捆绑,轻微喘息,被夕晖涂上了一层闪亮的精油。
当年在我离婚后,作家说,他和我都是网中的天使鱼,希望寻找网口张开的情节转机,避免鱼死网破的结局,要知道身边游弋的还有别的,尤其有他一心呵护的小天使鱼。不久,作家生命中的一条流浪鱼,最亲密的诗友,不堪困顿生活的压力和内心的绝望,身缚石块,自沉于河。他打了几次长途电话给我,戚戚地说人生水路怎么可以这么短,来不及跳跃和相伴远行,我准备立即挂断电话,丢掉户口和工作,游到他的身边。他不要我这样牺牲,我应该珍惜自己的天地,因为付出过多少寒窗苦读的努力!他想先写完手头的长篇处女作,打下一些经济基础,至少有能力“多买一张船票”,后来,小说面世,一炮打响,他荣获大奖,被调入省城的一家重要文化单位,同时解决了与妻儿两地分居的问题。他在电话里如释重负地说:“儿子很喜欢省城,会有不一样的童年。”在我的眼前,那个一度坐在贫瘠土地边缘的少年,在文字里迅速成长,迎接生活中的炫目变化。
春节前,我没提前通知,就去了他所在的省城。每一条街道都是那么陌生,不曾留下我和他同行的足迹。同事们提前回家过年了,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吃了一惊,认真地把门掩上。我意识到此时对于他,负面新闻比作品中的败笔更可怕。
他叫我的名字:“你还好吗?”
泪滴倏地涨满眼眶,我低语道:“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每时每刻都想和你在一起。”
他请求:“能再等等吗?一家人没有稳定住处,儿子还在适应期,我会自责……”
喉咙里似有一股微火燎烤,我反问:“儿子现在不肯认我,我哪天不在自责?”
他拉起我的右手:“看你受苦,我也难过。”
我凄然作答:“就算你是天才小说家,也想象不出我的苦。”
他说:“我现在特别想趁热打铁,全神贯注,多写一些好小说,你会支持我,是吧?”眼神中的期待令我几乎窒息。
我会说“不”吗?相识,缘于他的才气,怎么忍心遏制发挥?他未来的水路也许辽远广阔,而我该做的,是远远地游离。
他必须去出席一场事先约好的采访,嘱咐我先找一家宾馆住下来,过一两天“冷静期”,再找机会聊聊。在道别时,他最后说:“我会尽力想象的。”那不像是对我,更像是对文学的一种许诺。
我违背了他的嘱咐,出高价从小贩手中买了一张站票,踏上了归程。火车又一次路过Z市的油菜花海,故事的起点和终点交会。花季未到,暗绿的枝干颔首迎风,等待黑夜的缓慢杀戮。我被周围人推挤得悬空、扁平,恍若梦中。我把残留着他的温热的右手紧贴在心口,看见心中开出一朵巨型花,密匝匝的花瓣一片片跌落,永远留在了千里车轨的一根根铁钉下。
此刻,在夏威夷岛上,黛青色的丝绵暮霭覆在我的身上,灼热的岩石熨帖地抚慰,还呢喃地说着梦话。不远处,熔岩流像一条雄伟的火龙昂扬地攀爬。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会扼住它颈椎旁的穴位,伏在它的背部翻飞旋舞,抵达悬崖,那“危险的边缘”,红瀑般飞流直下,映亮了漫天繁星。我体内的黑毒沙开始一点点地排出,血液中的、体液中的水分凝成露珠,滴答坠落,发出吱吱的声响,随后化作了杳渺的白雾轻烟。
(选自《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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