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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粉红衬衫的巨人男孩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8263
曾晓文(加拿大)

  一位苦练多日的歌手在正式演出的关头误场,心情也不过如此焦灼吧,欣达想。安省车轮镇小学周六举办义卖活动,她应该提前露面的,但因为儿子亚恒赖床,母子俩出门迟了。当她驾驶宝马X5即将抵达镇中心的十字路口时,绿灯正转黄。她忽略了缓行观察的交通规则,执意在红灯亮起前强行,突见一辆灰皮卡从左侧冲来,在最后一秒狠命踩住了刹车,吓出了一身冷汗。皮卡从她的眼前疾驰而过,发出侏罗纪怪兽般的怒吼,惊飞街旁黑梣树上的一群红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亚恒从半睡中弹起,头撞到了天花板,连声嚷痛。

  终于等到了绿灯,欣达踩动油门,途经一座塔式钟楼和一家百年前建造的邮局,即加国小镇的典型地标,驶近了车轮镇小学的单层红砖建筑。她把车泊进了学校西侧的停车场,见周围停满不同品牌和型号的汽车,悬着的心渐渐回落到了原处。她端起装着巧克力小西饼的不锈钢烤盘,嘱咐亚恒抱上塞满书和玩具的透明塑料盒,匆匆抄花园里的小径。枫树裹一身赤金暖色,黄菊从容地绽放,浮在花叶上的露珠透彻清凉,舒缓了她的紧张神经。

  在门厅里,表情懈怠的古巴裔校工正用刷子饱蘸新漆,遮掩墙上的涂鸦,仿佛笨女人往长满粉刺的脸上涂抹底霜,欲盖弥彰。在几波疫情之后,财政支持和建筑维护像初秋的雨,时断时续,房瓦、供电、供暖系统早过了更新换代的年纪,每一面墙壁都渴望被通体粉刷。“家长委员会”承担募捐筹款的重任。欣达身为主席,且是校史上的首位亚裔主席,感觉自己非得比好莱坞明星阿汤哥更勇敢,才能完成“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务)”。

  欣达和亚恒在多功能厅门口一出现,门框就嫌低嫌窄了。亚恒上星期刚庆祝过12岁的生日,却比她高两头,宽出一倍。多功能厅是长方形的,内设体操区和篮球区,平常被用作运动馆,这天“华丽转身”变成了义卖市场。靠东西墙齐刷刷地排满了折叠桌,塑料桌布花红柳绿,衬托二手闲置物品和新出炉糕点的奇妙组合。亚恒大幅度地迈步,转身间差点撞翻了登记处的桌子,惹来满场的注视。人们同时僵立,像在电脑游戏中被按下了定格键,空中的气息尚还游弋,奶油的、砂糖的、蜂蜜的、桂皮香料的……在这绵密的甜润中,欣达嗅出了煤气泄漏般的异味。尽管在出发前,她穿上精心挑选的优质修身的小西装和牛仔裤,还是“沦落”成了庞大的另类的闯入者。

  她及时调整情绪,走到西墙中段,把烤盘放到一张空着的长条桌上,大家这才恢复了移动。一群人环拥紧邻朴太太的摊位,眼神殷切,脸颊上浮现隐约的红晕,聊着闲篇,等待购买彩虹蛋糕、抹茶千层糕,还有各种花样口味的打糕。朴太太,家委会的会计,在义卖筹备会上,说家里刚进行过一场“辞旧迎新”,缺乏可供出售的闲置品,愿意贡献烘烤作品。她果然没有食言,还调动二女儿熙慧到场帮忙。母女俩大眼有神,扎着雪白挺括的围裙,围裙口袋上还绣着可爱的小红苹果,像要出镜电视烹饪节目。朴太太不忌荤素,不喜健身,却保持着少女般的苗条身材。欣达多喝几杯冰水都长体重,为此常常暗叹命运不公。熙慧天生一头乌亮直发,简直在为资生堂洗发水做着免费广告。去年夏天在学校的野餐会上,意大利裔的校长恭维她的黑发像“乌鸦翅膀”,要知道乌鸦既聪慧,又充满神性啊,不料招致朴太太一脸的阴云。欣达深知在东方文化中乌鸦并非吉祥,还爱吃腐肉,解围道,形容成“黑瀑布”更妙些,朴太太会心一笑。想必是在那一刻,欣达赢得了她的选票。

  亚恒一见到同班的“黑瀑布”,目光中兴奋的水花就喷泉般飞溅了。两年前,熙慧报名参加学校乐队,专攻电子吉他,遭到了朴太太的断然反对,因为朋友的女儿们都忙着学钢琴,身穿雪白优雅的蓬蓬纱裙,在名目繁多的比赛现场飘来转去。最终熙慧说服了户主朴先生,朴太太岂敢阻止?亚恒随即闹着要学架子鼓。那份小心思像墙上的粗体字标语,明摆着的,找机会靠近熙慧罢了。欣达考虑到打鼓有助于与人交往和释放精力,勉强同意了。她计划用义卖收入补贴校舍装修,若有盈余,可支付一些“圣诞节演出”的费用。届时,亚恒和熙慧都有机会登场。哦,应该称作“节日季演出”,她暗自提醒自己。近些年学生家庭的文化背景变得越来越像马赛克,使用正确的词语像在雪地里驾车,得格外谨慎。

  亚恒把塑料盒放到自家的摊位上,扑到了熙慧的身边,抄起一把蛋糕铲,拉足了协助销售的架势。周围人的脸色从兴奋的绯红转入畏惧的青灰,仿佛宿营岛屿,欣赏山清水秀的风景,突然撞见了一头凶蛮的幼熊。朴太太压低了声音劝阻:“你快去忙吧,你妈妈一定需要你的帮助。”亚恒偏偏愚钝,答道:“我妈妈很能干,不需要我!”熙慧一边说“我们搞得定”,一边伸出手,想把蛋糕铲拿回来,亚恒不肯还,你来我去几个回合,出现了撕扯的迹象。几位家长和学生举起手机,“咔嚓”抢拍,天生的快枪手一般,弹无虚发。

  不出10分钟,欣达听到手机的新信息“叮叮”提醒,立即查看,在“学生与家长脸书群”里,赫然闪出了亚恒和熙慧的合影。那竟是经过软件处理过的。亚恒的脸被一个硕大丑陋的猪头完全遮盖了,熙慧的大眼睛被墨笔拉成了狭长的沟渠,一枚黑箭刺穿她的白围裙上的小苹果,轰然炸开一句标注:“食狗者!”脚下的地板忽然从中间断裂,欣达仿佛坠入了一个动物屠宰场,淋了一头一脸的脏血。亚恒患有巨人症,在学校里不止一次受到过嘲笑和奚落。她费了许多心力和口舌,拉足選票,成功当选家委会主席,希望改变他的境遇。此刻,这幅照片化作了绞肉机的刀刃,飞速旋转,还不断衍生,碾碎了她的希望。

  她定了定神,看清照片原发者是虚幻的“3K人”,转发者却是活生生的塞蒙!她抬头在人群中搜寻,撞见了黄头发塞蒙的脸,心中一震,发现他和自己的小学同桌像一对双胞胎。两人虽发色不同,眼神中的鄙夷和得意却惊人的相似,如隔空甩过来的重物,准确无误地砸在她的脸上。她在老家北京上五年级那年,有一天走进教室,对同学们扑哧喷笑感到奇怪,坐下来,才看到了黑板上的一幅长颈鹿漫画。漫画题名“傻大个儿徐欣”,那时她还叫徐欣,而不叫欣达·徐。同桌的表情坦白了一切,她忍不住质问、谴责。他在全班的静默注视下,操起一本砖头般厚重的教科书,用力扇到她的左脸颊上,似乎割开了一条纵深的伤口。那天她懂得了,泪滴永远是撒在伤口上的残酷的盐。

  塞蒙和他的妹妹安娜贝儿半年前转入车轮镇小学,他读七年级,安娜贝儿比他低一级,与亚恒同班。他有过几次欺侮亚恒的“前科”,被校长找去“正式”谈过话,但并没有受到过实质性的惩罚。一个月前,他的妈妈莎曼莎·科林给学校一笔可观的捐款,替补进入了家委会担任董事。对此,欣达的想法比高难度的数独游戏还复杂。莎曼莎像孔雀一般骄傲,会愿意和自己“组成一个团队”吗?镇上的老人们常说,把朋友拉近些,把敌人拉得更近些。她幻想潜移默化,说服莎曼莎加强对塞蒙的管教,没料到塞蒙先下手为强了。

  欣达奔到亚恒面前,不由分说,抢下他手里的蛋糕铲,把他拖到了门外,问:“你能不能少出头露面?”亚恒一脸懵懂。她用手指横扫手机屏幕,把猪头照片竖到了他的眼前。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一把夺过手机,粗大的指关节吱吱作响,几乎把它捏成碎片,问:“这个‘3K人是谁?凭什么羞辱我们?”她给不出一个答案,或者一個解释。儿子说:“我要给我爸打电话!”“你忘了,你爸把手机放在家里了?”欣达难过地提醒道。欣达的丈夫是修铁路华人的后代,人力资源谈判专家,一年大约出差三百天。上星期西部铁路工人又闹罢工了,他代表运输集团,进入酒店与工会领导谈判。双方为保证不受任何外界的干扰,不携带个人的电脑和手机,简直像短期坐监。“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儿子带着哭腔问。“三五天吧,或者更长时间,”欣达说,“不过,妈妈也会替你出气!你老老实实地看摊儿,我去揪出这个混蛋!”以前她每次受到小学同桌的欺侮,她的父母,科研所里的一对胆怯的书呆子,总劝她忍耐,说对方的家长有权有势啊。她随父母移民来加拿大时,正是亚恒现在的年纪,在学校里受歧视,不止一次坐在马桶间里掩面抽泣。父母又因为英语笨拙,心怀自卑,不敢出面替她伸张。现在她不去“打破魔咒”,更待何时?

  欣达带着儿子悄悄地回到了多功能厅,复杂的目光从各个角度射灯般亮起来,“照片羞辱”事件的帷幕已经拉开,轮到她登台了。事件涉及家委会的三位成员,她不可以像独角戏演员自说自话,首要的任务是结盟。她走近朴太太,低声问:“你看到学校‘脸书群上的照片了吗?”朴太太在忙碌的间隙摇摇头。她催促道:“快看看!”朴太太拿起一张餐巾纸,擦擦额上细密的汗珠,从挎包里找出手机,翻到了那张照片,咬住下唇,直到血色全无,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们一家人从不吃狗肉!”欣达反问:“吃过又怎么样?韩国人吃的是食肉狗,不是宠物狗。这是偷换概念!”熙慧凑过来扫了一眼照片,脸颊的颜色从草莓红秒变桑葚紫。在不远处,几个学生围成一团,嘻嘻笑着扮怪脸,其中笑得最响的,是塞蒙。欣达建议道:“我们去和校长谈,他必须出面处理!”朴太太倒退了一步,喃喃地说:“我……你看,我正忙着呢。”熙慧语气果断:“妈,你应该去!”朴太太皱起了眉头:“小孩子别参与大人的事儿!”说罢,继续接待顾客。欣达无奈,转身走开了。小学里没有班主任,只有全科老师。这一年亚恒的全科老师是一位礼貌的胆小的女士,正为退休做准备,以前都不擅长处理类似事件,现在能怎么样呢?她决定单枪匹马去找校长。

  校长站在篮球架下,正和莎曼莎说笑,一改平日西装革履的形象,换上休闲T恤,可以凭亲和力加分。负责义卖活动摄影的家长走过去,抓拍了一张,校长眼中竟然泛起了罗密欧式的波光。莎曼莎称得上是位成熟美人儿,蓝眼高鼻,把一头赤褐色的头发高高地梳成马尾,身穿纯白高尔夫球衫和长裤,前胸还印着流行的抽象派图案。显然,她计划在义卖活动结束后直奔球场。

  欣达站在一旁礼貌地等了一会儿,但是这两人仿佛久别重逢,互诉身世没完没了。校长在车轮镇土生土长,大学毕业后一度在欧洲多国旅行,背一个双肩包,披一头长卷发。他在抵达意大利北部维罗纳的“朱丽叶故居”后,就挪不动脚步了,逗留了好几个月。莎翁笔下的朱丽叶美若天神,每日收到成百上千封信。写信者来自世界各地,倾吐生活中的尤其是爱情上的烦恼。校长志愿担当复信者,写到动情处,两只褐眼噙满温热的泪水。他后来根据这段经历,写过一部非虚构作品,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腹中怀着一本书,他把这本书产下后就不见再孕的迹象。镇上任何一位“一球进洞”的业余高尔夫球手,都比写书者更受欢迎,即便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艾丽斯·芒罗搬来,恐怕也改变不了这种局面。校长如今年过半百,长发变短,昔日的卷儿早已蒲公英般飞散。欣达一再动用想象的魔法,也难以把他变回到那个浪漫的回信者。

  耐心变成了一丛枯草,左脸颊上的火苗肆意地蔓延,她终于走过去,说:“对不起,打扰一下。”校长伸出手,给她用力的一握,说:“恭喜主席!你看,这现场气氛多热烈!一个成功的开端!”欣达咧了咧嘴,做出微笑的努力。莎曼莎脱口而出:“我在第一时间表示支持,按照现有条件,适合办这样的活动。”欣达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即一些家长的经济状况不尽如人意,于是回敬道:“当然比不上你办的豪华拍卖。”莎曼莎在多伦多的一家拍卖公司当经理,组织过若干场大型拍卖活动,据称经常募集到珍稀古董,或者北美演艺界、体育界巨星的私人用品,此刻的旧货义卖在她眼里,恐怕和过家家的游戏差不多。

  欣达把脸书上亚恒和熙慧的照片点给他们看。校长脸上的微笑还未完全退去,摇着头说:“唉,这些学生,把图像处理玩得越来越精了。”欣达压抑不住怒火,失声喊道:“这是霸凌!歧视!”“哦,”校长急忙摆手,“请不要感情冲动,请不要轻易使用夸大词语。”欣达正色道:“请校长找塞蒙谈话,要求他当众道歉,还要查出照片的原发者‘3K人!这家伙一定在现场,还在朴太太的摊位前逗留过。”校长露出了为难表情:“以前也出过类似的事情,我无权一一审问,也不会有人承认;联系脸书集团也没用,他们要保护隐私权,不会透露用户的真实信息。”莎曼莎浅浅地一笑,说:“欣达,对孩子间的游戏,你太敏感了!不过,我会教训塞蒙。”

  周围的叫卖声、聊天声此起彼伏,一个印度大家庭从欣达和校长之间走过,大约有十几人,女人们沙丽拖地,仿佛出席重大活动似的,脚步悠然,对欣达圆睁的怒目毫不留意。欣达想,不可以就这样退进死胡同,于是说:“我要求立即召开家长委员会紧急会议!”

  家长委员会,简称家委会,是非营利组织,成员都是分文不取還经常赔钱的志愿者,但角色齐全,有正副主席、会计、秘书、董事,还有学生和社区代表各两名,当然也包括校长。家委会还严格遵循商业公司的运作形式,制定章程,每年改选。平常开会讨论当月各项事务,报告财务支出和收入。在特殊情况下,主席有权召集紧急会议,而校长无权否决。校长有些惊讶,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去通知大家,一刻钟后在会议室见。”

  除两名社区代表不在现场,欣达和其他7名成员都在会议室里聚齐了。欣达说:“我们在‘粉红衬衫日普及反霸凌常识,在其他日子,就对霸凌视而不见吗?”她知道在座的人都熟悉这一掌故,十几年前,在新斯科舍省的一所小镇学校里,新来了一位十年级的男生。他身穿粉红衬衫,“显露同性恋倾向”,遭到了个别同学的恶意嘲笑。同班的两位男同学买了50件同样颜色的衬衫,发给大家第二天穿上,支持这位受欺凌的男生。后来各地纷纷响应,联邦政府还把二月里的最后一个星期三,定为“粉红衬衫日”。每到那一天,全国就变成了一片粉红的海洋。再后来,其他国家的许多地方也纷纷效仿。校长急忙应答:“我们学校是零霸凌区。第一场开学典礼请的是蓝领代言人鲍勃·西格,尊重弱势群体是传统!我是学校招的第一批学生,当时在场!”欣达想,又把蓝领传统的大旗摇出来遮羞了,说道:“我正式提出一项家委会动议——调查张贴羞辱照片的肇事者!”众人观点不一,其中莎曼莎提出激烈的反对意见:“学生们还小,不懂得恶作剧和霸凌的细小差别。对他们,我们应该宽容。”最后大家决定投票。校长冷静地建议:“欣达、朴太太、莎曼莎,事件涉及你们的子女,会有‘利益冲突,必须放弃投票。”朴太太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坐在角落里,身上还扎着白围裙,长舒了一口气。在剩下的5人中,3人投了反对票,动议流产。欣达气愤难平:“这简直不可理喻!”校长解围道:“义卖活动正火热呢。你去看看摊位吧。”

  欣达迈着大步离开了会议室,在走廊上,又看见了那张熟悉的巨幅加框的演出照,鲍勃·西格留给车轮镇小学的“珍贵历史资料”。鲍勃抱着吉他狂舞,长发与胡须齐飞,两眼真诚而忧郁地与她对望。40多年前,加国G汽车配件厂慷慨捐赠,创立了这座学校。鲍勃受邀献唱,据说方圆几百里内的狂热粉丝都前来捧场,使主街上的交通完全陷入了瘫痪。当晚,车轮镇自有史以来,首次登上了国家电视台的新闻头条。

  欣达听到背后细碎的脚步声,猜想是朴太太的,并不回头。她在人群中穿行,恍惚间义卖场变成了假面舞会,怎么判断哪个面具下藏着3K人?更奇怪的是,多功能厅中间似有一条无形的堤坝,“小镇人”坐东,“城市人”坐西。一些小镇人是学生们的祖辈,G汽车配件厂的“荣退员工”。大约半个世纪前,这家工厂在临近的欧市扩大规模,雇用了镇上的若干居民,支付丰厚的工资和福利,惹得当政官员们都眼红心热。近些年,加工活被转移到了劳动力低廉的墨西哥,领取失业保险金的工人,在主街上排起过浩荡长队,小镇经济像漏气的车胎,迅速地疲软下去。命定不衰总有救,感谢早期拓荒者择安大略湖畔而居,小镇仰仗水路和公路的方便交通,还有通勤火车经过,摇身变成“抚育儿女的理想居住地”。地产开发商比拓荒者更有魄力,四处大兴土木,吸引了一批白领到此安家,包括欣达和她的丈夫。这些白领们在多伦多的大银行、大公司供职,开宝马或雷克萨斯,周末载着孩子四处学艺或看戏,在小镇人眼里,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人”。

  她浏览林林总总的二手物品,几乎是在检视“门帘后的真实生活”。城市人出售的是精密的Lego积木玩具,复杂的电动汽车,装扮艳丽的芭比娃娃,有些甚至还没有拆封。在小镇人的摊位上,摆着圣诞老人雕像、蕾丝披肩、古董车牌、钓鱼工具……还有一架木质老式黑胶唱片机,从唱机里传出的,正是鲍勃·西格的沙哑的歌声:“我喜爱旧时光摇滚,仍然喜爱旧时光摇滚,那是抚慰灵魂的音乐……”

  安娜贝儿站在靠西墙自家的摊位后面,羞怯得像一只小松鼠,似乎随时准备藏到桌底下。她的麦色头发细软卷曲,脸上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蓝色血管若隐若现。欣达走过去,打量摊位上的二手物品,传统的、前卫的、本土的、国际的,泄露主人的内容丰富的过往生活。她被一个小巧的玛雅女人的木雕面具吸引了,拿起来,想看看生产地,见底座上刻着一行字:“给萨曼拉,1998于伯利兹,圣佩德罗。”这显然是定制的,说:“这个木雕好美!你知道它是谁的吗?”安娜贝儿低声回答:“我妈妈的,说是多年前一个朋友送给她的。”莎曼莎改过名字!加国女人婚后改随夫姓十分常见,但改名手续麻烦,一定要有足够的理由和动力。莎曼莎年轻时怎么跑到圣佩德罗去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欣达买下了面具,看到安娜贝儿露出了天真欢喜的神情。

  欣达回到自家的摊位上,见儿子耷拉着头,像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向日葵,在手机上玩游戏,也没售出几样东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儿子刚出生时,浓眉大眼,讨人喜欢。那时她刚进入建筑设计行业,参与多伦多豪华湖景公寓的项目,在职场的迷宫里繁忙地兜兜转转,似乎稍不留神,儿子就超速成长了。她怀着歉疚的心情,带着他看过半打的专家,没有哪位给出过明确的治疗方案或病症起因,先天遗传?还是后天饮食和生活习惯?她的确给他买过数不清的大号汉堡和软饮料,为此一直被羞惭折磨,还要不时地帮他应对不公平的待遇。她用手机搜索“萨曼拉·科林,加拿大”,萨曼拉不是一个大众化的名字,出现的次数不多,一位幼儿园教师,一位话剧演员,都和莎曼莎毫不搭界。随后,她删除了加拿大,搜索圣佩德罗,一个儿童绑架犯跃然跳出!案件发生在千禧年,诡异的是,这个萨曼拉姓科瓦尔,形似安娜贝儿,神似莎曼莎,不过头发是金色的,可转念一想,头发是最容易染的。

  这时邻近摊位的糕点几乎售罄,众人已经散去。欣达走近朴太太,开门见山:“我想求你帮个忙,查查莎曼莎到底是什么人。”朴太太一惊,用比翻书还轻的声音问:“我哪有什么办法啊?”欣达知道朴先生在欧市开一家医疗诊所,朴太太担任会计兼接待员,莎曼莎全家都是他们的病人,说:“你家诊所一定有她的全部病历,我就想知道她是不是改过名字。”朴太太慌忙摆手,怯怯地说:“这不行,我们必须保护病人的隐私!绝不可以损害诊所名誉,弄不好,还会惹上官司。”她以前说过的,朴先生的父母开了一辈子的便利店,从香烟、手纸等商品的销售中获取薄利,供朴先生读完了费用昂贵的医学院。现在朴先生单独开业,实现了两代人化蛹成蝶的梦想,怎么可以轻易冒险呢?欣达说:“你上网读读案件回放吧!萨曼拉·科瓦尔!”说罢,转身走向了其他摊位。

  义卖活动结束了。欣达对义卖的收入比较满意,特地赞美了朴太太的销售佳绩。可怜的朴太太无心享受喜悦,脸色惨白,把欣达拉到多功能厅的一个角落里,低声问:“那个萨曼拉真是莎曼莎?”欣达用力地点头。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莎曼莎的笑声,随后一个白影子拖着两个孩子,飘然离去。朴太太眼中掠过一缕惊恐,说:“她是‘白垃圾!9岁开始吸毒,16歲时离家出走,后来和一个30多岁的瘾君子同居!”欣达想,真是网络恢恢啊。瘾君子有一个8岁的女儿,叫菲丝。离婚时,法院鉴于他的家暴记录,把抚养权完全判给了他的前妻,并要求他每次探望,都必须征得前妻的同意。萨曼拉按照他的“周密计划”应征保姆,打入他前妻的家,和菲丝交上了朋友。有一天她偷出了菲丝的护照,把菲丝哄骗到机场,与他会合,乘机一起飞往中美洲小国伯利兹,随后在圣佩德罗隐居,因此触犯了加国法律。欣达问:“一个前罪犯,每星期都戴上志愿者的面具,走进教室。在她和你的宝贝女儿之间,你要保护哪一个?”朴太太远远地望了一眼熙慧,咬着下唇不出一声。

  第二天早晨,欣达收到了一封从陌生邮箱寄来的电子邮件,正文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请见附件。附件是莎曼莎在朴家诊所的登记表,在曾用名一栏上写明是萨曼拉·科瓦尔!还有一份她在监狱里的医疗记录。“我逮上你了,莎曼莎!”欣达对着电脑屏幕出拳,“你真会伪装!”她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调动所有在线资源,理清了莎曼莎的个人历史脉络。她的第一计划是向校长摊牌,但回想起他与莎曼莎热络的样子,就放弃了。她先在脸书上注册了一个新账户,取名“儿童保护者”,并发起“监视莎曼莎”群,转发了一系列的图片新闻与媒体报道。第一张图片:莎曼莎戴着手铐被押上直升机;文字说明:警方花了两年的时间,投入了人力物力,耗费纳税人的大笔金钱,终把莎曼莎和她的情人在伯利兹捉拿归案。第二张图片:莎曼莎在法庭上低头认罪的画像;文字说明:儿童绑架犯萨曼拉被判五年徒刑。第三张图片,墓碑上的一帧少女小照。文字说明:被绑架的菲丝回到加拿大后,随生母远远地搬到安省L市,却不幸患上了“创伤后遗症”,高中毕业前跳湖自杀……最后一张图片,是一身白衣的莎曼莎在义卖活动上与校长的合影。至此,莎曼莎的神秘面纱被完全扯下来了。

  欣达有些犯难,谁来把这个群链接转发到实名的学校家长群里呢?一个小时后,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自称车轮镇小学的家长,加入了“监视莎曼莎”群。是不是匿名发邮件者一直关注,然后把链接发给其他匿名者?欣达不得而知。世界早已进入“明网”“暗网”胶结的状态,每个人都是一只盲目的蜘蛛。家长们义愤填膺,开始追寻莎曼莎的行踪。有人发现她在超级市场,或在健身房里,就立即用手机拍下来,发到群里,提醒大家保持距离。

  星期一上午,欣达在百里外的城市开完设计师会议,下午在绵绵秋雨中飞车赶到车轮镇小学。这天轮到她到亚恒的班上当志愿者,辅导学生们做数学题。她在走廊上瞥见了莎曼莎的身影,猜想对方是要去塞蒙的班,随即通过“儿童保护者”的账号,在监视莎曼莎的群里发出一条信息,呼吁家长们请愿,禁止莎曼莎“再靠近天真可爱的孩子们”!

  在亚恒的班上,欣达注意到安娜贝儿坐在角落里,低垂着头,像在研究自己的指甲。到了做习题时,亚恒又抵抗不住“黑瀑布”熙慧的吸引,主动要求结组,居然获准了。亚恒的数学完胜班上的任何同学,当然是最佳选择,熙慧这个小妖精不乏市井聪明,随后她邀请安娜贝儿加入。难道她忘记了,安娜贝儿的哥哥塞蒙转发了羞辱照片?!她还起劲地劝说安娜贝儿参加学校的演出。欣达这才知道,安娜贝儿学电子吉他也有一段时间了,但一直缺乏登台的勇气。朴太太说过,熙慧喜欢幻想,有时把安娜贝儿幻想成自己的姐妹,还为此着迷。亚恒把一个叫提姆的卷发黑人男生也拉了进来。四个孩子围在一张方桌旁悄声说笑,像在开派对。

  放学时,雨还没停,乌云继续大团地攒聚。欣达护送学生走出大门,看到许多家长已在停车场等候了。突然,安娜贝儿指点自家的银色路虎车,发出了一声惨叫,车身被人用血红色的油漆喷了一行字:“莎曼莎=儿童绑架犯!”一些“城市人”家长变戏法似的,举起了写满“驱逐莎曼莎”的木牌,一些“小镇人”家长挥臂喊起了愤怒的口号,两个阵营首次“强强联手”。莎曼莎拨开人群冲过去,拉住女儿的手臂。她把头发松垮地绾一个髻,眼圈发黑,懊恼的神情如肖像画上新添的败笔,扭曲了标致的脸庞,与两天前判若两人。安娜贝儿挣脱了自己的妈妈,向停车场的出口跑去,像狩猎场上的一头迷途的小鹿,惊恐地躲避黑森森的枪口。亚恒和熙慧并排追赶,嘶喊她的名字;朴太太半路杀出,从苗条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气力,几乎粗暴地推开亚恒,把熙慧搂进了怀里。这时塞蒙狂奔而来,两眼猩红,怒骂安娜贝儿“窝囊废”,不料亚恒健步向前,用小山一般的身体护卫安娜贝儿,眼里迸发出陌生的光芒。莎曼莎终于赶上去,拥抱安抚女儿,脸色煞白,艰难地喘息着。塞蒙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大的树枝,跑到自家的汽车旁疯狂地抽打,似乎要赶尽杀绝每个字母。众人惊呆了,陷入莫名的沉寂,把举木牌的手慢慢地放下了。校长闻讯赶来,试图阻止塞蒙,左脸颊却被他手中的树枝抽到,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印。雨加大了力度,却冲刷不掉车身上的触目惊心的红字。随后,一阵警车的笛声从主街上刺耳地传来,给抗议活动画了一个终止符。

  学校因为财政紧张,没在停车场安装摄像头。警察在调查了一个星期后,把“喷车事件”归入了“冷案”。百名家长联名上书校方,要求勒令莎曼莎的儿女退学,很快得到了正式回复:“莎曼莎已服完刑期,学校无权劝退其儿女。”

  欣达迫于家长们的压力,代表家委会与校长单独会面谈判,隔着他的办公桌,心里生出一把尺,量得出彼此的距离。校长脸伤未愈,变得陌生了严肃了,问:“我在朱丽叶故居做过志愿者,你听说过吧?”欣达迷惑地皱眉,暗想这和“喷漆事件”有关联吗?他从抽屉里拿出两页纸,说:“我给邻镇的一位女中学生写过回信,她叫萨曼拉·科瓦尔,你当然知道她是谁。我出书后过了好几年,她通过出版商找到我,特意要把两个孩子转到我们的学校。其实她家住在车轮镇和欧市之间,有其他选择的。我当年回信成百上千,对她只有一点儿模糊印象,没想到她一直保留着我的回信。这是她给我的复印件,我想请你读读。”

  欣达疑惑地接过那两页纸,上面写道:“萨曼拉,你好!读了你的信,我的心情压抑沉重。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你父亲酒醉后猩红的双眼,还有挥舞的拳头。他从军队退役后,职场失意,变了一个人,逼走了你的母亲,还对你又打又骂。你遇见了一个比你年长许多的男人,渴望他的保护,我当然理解。你问我该不该离家出逃。你记得劳伦斯吗,那位设法帮助我和罗密欧的神父?他说过,‘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最甜的蜜糖可以使味觉麻木,不太热烈的爱情才会维持久远,太快和太慢,结果都不会圆满!我建议你寻求亲朋或社会组织的帮助,祝愿你在生活中找到真正的平安和幸福。”落款是“朱丽叶”。欣达读完了,陷入了沉默。校长的眼中掠过悔恨的泪光,说:“我当年背包游回来后,应该找到萨曼拉,当面阻止她离家出走!”“你不可能拯救每一个给朱丽叶写信的人。”欣达低声说。“可她家离我家仅仅50公里,50公里!”校长喊道,萨曼拉在服刑期间读完了高中和本科,出狱后连最低时薪的工作都找不到,所幸遇见了现在的丈夫,搬了几次家,为了生计才改名换姓的,终于在多伦多找到了一份工作。前不久,她意外地从一位远方亲戚那里继承了一小笔钱,就把它捐给了学校。“我没想到……”欣达嗫嚅道。校长说:“我们对他人生活的真相总是缺乏深究的耐心。”最后,两人达成了协议,安娜贝儿和塞蒙继续在校读书,莎曼莎退出家委会,不再进入学校担任志愿者。

  从此,莎曼莎在接儿女放学时,把车停在离学校至少10米远的街道上,不管天气阴晴,都戴着一副超黑太阳镜。她的车已被整个喷成了红色的,想必是花了不少钱请专业车行处理的。每次两个孩子入座后,她就立即启动,仿佛骑上一条火龙迅速地逃离。

  学校小花园里的秋叶都凋落了,意味着节日季演出的日子越来越近。欣达带领家委会成员不断变换办法,持续地为学校募捐,取得了可圈可点的成绩。亚恒去学校排练节目的次数增多了,他和熙慧、安娜贝儿、提姆上报了演唱节目《铃儿响叮当摇滚》,还准备好了圣诞节主色彩的演出服:男孩穿绿衬衫配黑长裤,女孩儿穿红裙装。亚恒在每次排练后,都像喝了大瓶的佳得乐运动饮料,兴奋、多话,当然话题常围绕着其他三个孩子,尤其是安娜贝儿。欣达几乎怀疑他转移了爱慕目标。他说,安娜贝儿五岁那年,她家人搬到了新布伦瑞克省的一座小岛上,靠爸爸做手工艺品生活。从那时起,塞蒙就变了,经常惹下这样那样的祸端。直到现在,她妈妈每星期都得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六,冬季的第一场雪把车轮镇覆盖了。亚恒请求欣达在排练结束后,把他和安娜贝儿一起接回家,因为她的爸爸去外省参加展销会,她的妈妈出城了,欣达同意了。那天晚上九点多,安娜贝儿已在客房里睡下了,欣达听到门铃声,立即下楼开了门。莎曼莎眼里似燃烧着奇异的火苗,脸颊泛起病态的绯红,说:“对不起,路上堵车,我来迟了。”欣达犹豫是不是请她进门小坐,喝杯热茶,但又担心她染上了病毒。莎曼莎立即会意:“那我就不打扰了,请你明早顺便把我的女儿载到学校,谢谢!”说罢,转身快步走下了高高的石台阶。欣达忍不住冲着她的背影说:“莎曼莎,我也是母亲,我现在才知道你也不容易。”莎曼莎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仰头望着欣达,说:“我和那个男人带菲丝去伯利兹那年,还不满17岁,天真愚蠢。”雪花落到她的额头上,像落到一片热奶油上,很快融化了。她的声音开始哽咽:“你知道吗?因为他经常对我拳打脚踢,我进了监狱后反倒觉得安全了……我去菲丝的墓地了,开车来回五百多公里。今天是她的忌辰。其实,我永远也服不完刑期。”说罢,她驾车离开了。汽车尾灯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像两团渐渐熄灭的火焰。欣达转身走进了家门,在自己的书房里启动电脑上网,用微颤的手指点击鼠标,解散了“监视莎曼莎”脸书群。

  在节日季演出的那天,校工一大早就在粉刷一新的多功能厅里,搭建起了临时舞台。家委会成员和老师们摆上从“沃尔玛”买来的300多张折叠椅,再加些七彩的装饰,就变出了一间礼堂。傍晚时分,学生们和家长们身穿节日盛装抵达了,甚至荣退员工们也换上了各色的雪花麋鹿毛衣,陪伴儿孙露面了。欣达在第三排坐下来,朴太太从她身边悄悄走过,选了前排斜对面的座位,显然刻意保持距离,校长倒是主动地坐到了她的身旁。欣达回过头,注意到获得“特别批准”的莎曼莎坐在角落里,身边是面无表情的塞蒙。

  学生们对圣诞老人的存在半信半疑,但演出了一系列的传统节目。最令欣达期待的,当然是亚恒登场。在她的脑海里,《铃儿响叮当摇滚》欢快的熟悉的旋律一波波来袭。終于帷幕被拉开,四个孩子朝气蓬勃地亮相了,熙慧和安娜贝儿抱着电子吉他,提姆抱着电子贝斯,但是,他们身上的圣诞色彩的服装竟被粉红衬衫和带破洞的牛仔裤取代!大厅里响起了一阵惊讶的叫声和口哨声,欣达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台上的两个女孩儿变戏法似的,从后背腰带间抽出粉红的假发套戴上,两个男孩儿也不示弱,扎上了印有一只白手掌的粉红领巾,掌心中间画着单词NO,那是一种反霸凌的标志。这时观众席上的一些学生纷纷脱下了短上衣,露出粉红的衬衫或T恤。校长欲起身,阻止这场毫无预兆的演出事件。欣达伸出手,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胳膊,使他无法动弹。亚恒坐到了架子鼓后的椅子上,扫视了一眼全场,像巡演过世界各地一般稳如磐石。欣达回过神来,遗憾丈夫因为出差,不在现场,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熙慧两眼显露神奇女侠式的灼灼光芒,宣布道:“我们要演唱的,是一首新创作的朋克摇滚曲《我们不会陷于恐惧的黑暗》。”吉他和贝斯一起发声,像前沿骑兵轻盈矫健,熙慧首先开唱:“我们也许庞大,也许瘦小,我们被你嘲笑,但我们不会,不会陷于恐惧的黑暗。”随后是安娜贝儿、提姆的合唱:“我们也许皮肤有色,也许倾向不同,我们被你霸凌,但我们不会,不会像阴影般缓慢消散……”亚恒用一双大手挥舞鼓槌砰砰敲击,给这驾摇滚战车加足了马力。欣达觉得箍在自己身上的无形铠甲被击落了,似乎进入了一只五彩的空灵的氢气球,穿越屋顶,奔向雪后初霁的天空。她透过蒙眬的泪眼,轻缓地移动手机,镜头掠过双肩颤抖的朴太太、静穆如岩的莎曼莎、脑袋低垂的塞蒙,还有纷纷起身激动地挥舞手臂的学生们。那个尚未暴露真面目的3K人也入镜了吗?此刻有什么感想呢?最后,她再次聚焦演唱者。

  在演出结束后,欣达立即把录像上传到YouTube(油管频道)上,把链接通过短信发给了身在外地的丈夫,还附上一句话:“也许,他们已开始打破魔咒。”相信他会在第一时间点击观看的。

  两天后,演出视频的观看量达到了几百万,四个孩子收获了众多赞美。网民“荣退员工”留言道,在车轮镇的历史上,唯一能和这场演出媲美的,是20世纪70年代鲍勃·西格现场献唱金曲《旧时光摇滚》。欣达满心欢悦地回复,宣布一个新校园乐队的诞生,取名“穿粉红衬衫的巨人男孩”。

  (选自《北京文学》2023年第4期)

  原刊责任编辑:师力斌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 晨

  特约组稿:齐 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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