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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调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8396
舒怡然(旅美)

  1

  米尼教授注定要走进她的生活,并且成为无法抹去的一部分。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她是有意回避,甚至强迫自己不去这么想。

  在她居住的那个大学城里,留学生圈子不大,大家彼此都认识,甚至很熟稔。提起吴梅没有不知道的,很多人叫她吴姐。不光是她年龄比别人大了几岁,她的经历也不一般。上山下乡,返城高考,结婚生子,出国留学,她步步紧跟,哪个都没落下,这样兜兜转转十来年,奔到美国的时候,人已经三十多岁了。

  吴梅梳着披肩发,发丝黑得透亮,她的眼睛不大,但透着一股灵秀气。不管从哪个角度,她在镜子里看到的总是两个吴梅。正面的吴梅脸色青白,眼神少有笑意,薄唇抿得紧紧的,面颊上的暗色斑点一目了然,那是儿子毛毛来到这个世界回赠给她的礼物,没什么好抱怨的。可背面的吴梅却是别有洞天,阳光晒过的蜜色皮肤光洁透亮,眼神里时不时漾出一个妩媚,很能搅动人心的。二十岁的吴梅絕不输于妩媚,这个徐凯心里最有数,不然他也不会万里迢迢,追着太太来到美国。

  有女友曾私下给她递悄悄话:“吴姐,放松一点,别老是一脸严峻相。”“是吗?”吴梅惊异地瞪大眼睛,这可不是她想象的自己。很多时候,呈现出来的那个她与她希望别人认定的她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

  冬天她爱穿一件黑白格子雪花呢短大衣,还是N年前北京街头流行的款式,双排扣大翻领,居然有识货之人给她指出来:“你穿的这件很像列宁服嘛。”吴梅嘴角轻轻一撇:“真正的时装是不会过时的,懂吗?”人家便无语。服装过不过时全在于人的眼光,要说过时的那只有人。她几乎没在美国买过衣服,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回国云游淘宝所得——丽江的扎染裙子,苏绣真丝巾,秀水东街的丝质旗袍,连花雨伞都是杭州天堂牌的。这样颇具中国特色的打扮,给了她极高的辨识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毫不费劲就能一眼认出她来。

  米尼教授就是一眼便认出她来的。吴梅一下飞机,便遭遇飓风,没想到美利坚是用大雨如注来迎接她的。她正在左顾右盼时,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径直朝她走过来。他穿一件浅灰色夹克衫,深灰色棉质长裤,颀长的身材显示出长期坚持运动的结果。

  “你就是梅,我没猜错吧?”他伸出同样颀长的手,手背上一层细细的茸毛,吴梅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米尼教授只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霎时间,像有一股电流顺着她的指尖传遍全身,让她猝不及防心头一颤。她抬起头,米尼正注视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逃学的孩子。吴梅有些慌不择路,情急之下冒出了一句:“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

  米尼朗朗一笑:“你回头看一看,机场里还能找出第二个中国女孩吗?”

  吴梅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他称呼我什么“Chinese girl”,我都三十四岁了,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在国内已经归入中年妇女的行列。吴梅还不懂美国男人,冲八十岁老太太都可以喊女孩的,“女孩”可不一定意味着年轻,最多也就是可爱的昵称。米尼不经意的一句“中国女孩”,搅得吴梅心里翻江倒海。她和米尼教授从未谋面,是乔治·米尼教授发表在一本生物医学工程杂志上的论文,为他们牵线搭桥的。一九九三年,“伊妹儿”在中国尚未安家落户,打到美国的国际长途每分钟将近十美元的天价,让平常百姓望而却步,两个人的联系都是通过信件。

  “太好了,终于过来了,这回我们不用再隔着太平洋讲话了,对不对?”说完,米尼大声笑起来。吴梅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为护照签证奔波到精疲力竭,为了早一点拿到留学生签证那一纸公文,她赶公交车换地铁,汗流浃背一路小跑到长安街电报大楼,给米尼教授打国际长途。电话好不容易接通,她却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竟冲着话筒哭了起来。几天之后,她接到了国际特快专递送来的 I-20 表,或许是她的眼泪打动了教授,她不敢确定。现在米尼教授就站在她面前,看着他下颌一抖一抖的大胡子,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提取行李处,吴梅对着自己的两只超大旅行箱,面露难色。她怯生生地问米尼:“你看,我们要不要叫人帮忙拉行李?”米尼摇摇头:“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你以为我不是个合格的劳力?”说完,他冲她挤了挤眼睛,拉起两只旅行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吴梅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过长长的甬道,米尼显然是在尽力寻找话题,问这问那,还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赞她是个多么勇敢的女孩子,居然从东京旧金山一路过关,他自己还从来没去过日本呢。吴梅可没法谈笑风生,她拼命地搜肠刮肚,平时背下的一大堆英文单词都去哪儿了?她的记忆海洋一片虚空。这是她第一次零距离接触美国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几年刻苦努力学的那一点英文,连个简单对话都应付不了。米尼感觉到了,他渐渐把语速慢了下来。

  在一道玻璃门前,他们停住了脚步,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雾使夜色显得愈发幽暗。米尼低下头,对吴梅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停车场,开车过来接你。记住,别理陌生人!”

  是的,别理陌生人,吴梅一直记着米尼教授这句忠告。可谁是陌生人呢?她孤身一人闯进新大陆,遇到的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包括米尼教授。

  他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车门,这个镜头她只在美国电影里看过,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成了镜头里的主角,她有点心慌意乱。还没等坐稳,一条灰色的安全带自动滑下来,妥妥地贴在她的胸前,把她吓了一跳。米尼抿嘴笑着说:“对不起,这是新款Subaru跑车,没吓到你吧?”吴梅的脸又红了,为自己的少见多怪。想想就在十几小时前,她刚刚才打“面的”,一路颠簸地奔赴首都机场,那时北京城大街小巷到处都跑着迷你型黄色面包车,因为便宜实惠,谁还顾得上讲究排场气派那些虚幻的东西。

  米尼教授的跑车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车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迎面开来的车辆疾驰而过,溅起的水雾飞旋着不肯散去。她在黑暗中打量着米尼的侧影,高高的鼻梁,犹如希腊雕塑般的线条,灰蓝色的眼睛盯着前方,他专注地开车,抑或专注地听音乐。很别致的爵士蓝调,节奏舒缓,曲径幽深,她从未听过这种韵味的音乐。

  米尼教授把脸转过来:“喜欢吗?” 吴梅点点头。

  “这也是我的最爱。我办公室里有各种蓝调光盘,纽约蓝调,芝加哥蓝调,得克萨斯蓝调,城市蓝调,乡村蓝调,灵魂蓝调。是不是太多蓝调了?你喜欢的话,可以随意来挑选。”

  “我只知道爵士蓝调,还从来没听说过有灵魂蓝调呢。”吴梅惊讶地说。

  “这不奇怪,音乐终究都是关乎灵魂的,不是吗?”米尼的眼神变得格外柔和,吴梅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屏息静气地听着。

  米尼告诉她说,他为她找了个临时住所,房东是杜兰尼太太,她家里住了好几位中国留学生。先暂时住几天看看,如果不满意,随时都可以搬走。他反复叮嘱着,生怕她听不懂似的:“我没替你签租房协约,你没有被绑架,是自由的,你懂了吗?”吴梅眨眨眼,半懂不懂的样子。不单是生僻的词汇影响了她的理解力,更要命的是,美国的事儿她一窍不通。在北京她住在单位分配的集体宿舍,从来没听说过住房还得签合同。米尼又补充道:“杜兰尼太太可是个大好人,中国留学生没有不喜欢她的。”

  等他们敲开杜兰尼太太的房门,已经是深夜了。

  2

  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波澜起伏后浪推前浪似的向她袭来。起初是白色朦胧的雾,一层一层渐渐变深了,像海水一样的深蓝色,她被团团包裹住,浑身湿漉漉的。她分明看见徐凯正朝她走来,嘴角还挂着一丝坏笑。可雾却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了似的,徐凯很快被淹没,离她愈来愈远,直到一点都看不见了。她心里惊惶,大喊起来。

  吴梅急得睁开了眼睛,一缕光线透过百叶窗,在深棕色地板上洒下一串串亮点。她习惯地把手伸向床头,没有摸到闹钟,却险些碰翻了立在床头柜上的台灯。她忘了,才两天不到,她已是人在他乡了。环顾四周,奶黄色墙壁,靠近门边有盏小小的壁灯,窗边摆着书桌和一个小书架。这房间有多少平米?比她和徐凯在北京的那间寒酸小屋还要小。“看看吧,这就是你向往的美国。” 她都能想象出来徐凯揶揄的神情。

  回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米尼带着她走进来,开口便说:“杜兰尼太太,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一位迷人的中国女孩,我敢肯定你会喜欢她的。”她心里涌起一阵隐秘的欣喜,“迷人的中国女孩”——米尼教授大概认定了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这样未尝不好。杜兰尼太太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彻,然后伸出骨节凸起又干枯的手:“噢,我的天,真了不起,从那么远的地方飞过来。我当然相信米尼教授了。”米尼像完成了一桩重大任务似的,冲她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吴梅这才缓过神来,开始仔细打量起杜兰尼太太。她穿着一件海蓝色丝绒长袍,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褶,一副金丝边老花镜遮住了松弛的眼皮,褪色的金发披散在肩头,蓬松柔软略显稀疏。她觉得和杜兰尼太太或许是有缘分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合,她们居然都叫“梅”,杜兰尼太太的全名是梅尔·杜兰尼。

  “叫我梅尔,杜兰尼太太怪绕口的。”她一边带吴梅上楼,一边说,“这是你的房间,我就住在隔壁。本来是要买条新被子的,可米尼教授昨天下午才打电话过来,实在是来不及了。这个周末我让莱瑞去商场一趟。对了,忘了告诉你,这里还住着几位留学生,他们也是从中国来的。黄先生和黄太太, 还有林先生,他是个单身。今天太晚了,等明天有空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们。”杜兰尼太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气喘。

  吳梅没想到,自己竟然沉沉地睡了一整夜,没有一点时差。侧耳倾听,楼下有响动,有人在放音乐,听起来有点耳熟,她猛然想起来,昨天在米尼车上刚刚听过的。她匆匆起床,穿上那件跟毛巾被似的水粉色睡袍,那是徐凯特意去王府井百货大楼给她买的,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学老外就得学到家,穿晚礼服学的是表面是皮毛,穿高档睡衣学的才是里子是精髓。徐凯的神侃是吴梅永远学不来的。

  她顺着楼梯轻手轻脚地走下来,楼下静悄悄的,起居室、餐厅、厨房、阳光屋,她绕了一圈,这是一座典型殖民式独立房。音乐是从放在客厅的音箱传来的,调子低沉,好像无助的鸟在雨中呜咽,另一种风格的蓝调。吴梅站在客厅里,正在纳闷儿,怎么不见人影,是不是自己起得太早了?却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早晨好!” 她回头一看,一位身穿黑色T恤衫,戴一顶深蓝色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站在客厅的另一端,正冲着她微笑。

  “我是莱瑞,你是新来的吴女士吧?”他伸出手来。

  “叫我梅好了,单字名,很简单。”吴梅学着杜兰尼太太的腔调,还颇有那么点味道。

  “对不起,是音乐把你吵醒了吧?”

  “也该醒了,我是循声下来的。这个是蓝调吗?”

  “没错,是的,得克萨斯蓝调。你也喜欢?”

  “嗯,很特别的感觉,昨天第一次在米尼教授车上听到。”

  “你是说乔吗?就是乔治·米尼。”

  “对呀,他是我导师。”

  “米尼是我的校友,耶鲁68届的,比我高两届。”莱瑞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吴梅眼睛一亮:“佩服,都是名校高材生啊!”

  “惭愧,我不是,但米尼是,他后来又读了博士,孤独的博士。”吴梅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加上个注脚。

  莱瑞的口音是标准的新英格兰语调,听起来极顺畅,到底是学语言的,就是不一样,吴梅和他还真的聊了起来。在莱瑞上小学时,杜兰尼先生就过世了。要不是有做高中老师的母亲一路辅助,他也不会离开得克萨斯到耶鲁读书。毕业先做了几年报社编辑,厌倦了为人作嫁,又到一所大学教英国文学,枯燥乏味得差点发疯。他辞了工作,现在经营一家非营利组织,不好也不赖。

  吴梅听得出神,心中暗想,了不起的杜兰尼太太,虽然寡居,可并不是孤陋寡闻的女人,教育真能化平庸为神奇。她吓了一跳,奇怪自己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忍不住端详起坐在沙发上的莱瑞,微微发胖的身材,不甚茂密的金发,连眉毛眼毛都是金黄色的,眼神散漫且游移不定,有种无法言说的颓废感。他大概也有四十几岁了,还和母亲住在一起。难怪梅尔说,她退休从德州搬到东海岸,就是想离儿子近一点,彼此有个照应。在母亲眼里,单身的儿子是永远长不大的男孩。

  吴梅情不自禁地想起儿子毛毛,顾不上考虑国际长途电话费的昂贵,当天晚上她就往北京打了电话。一接通,徐凯便迫不及待地问:“哎,你去拿探亲申请表了吗?”怕她听不清,他的声音提高了十个分贝不止,简直像在喊。

  她心中黯然,沉默了半天才說:“不用担心,下星期一我就去国际学生办公室要申请表。”徐凯嘟囔着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还不是为毛毛着想。”朝夕相处十来年了,她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本来还想告诉他来美国这两天的见闻和感受,可忽然之间兴味索然,只剩下简单的三个字——“还好吧”。关于米尼和莱瑞,她只字未提。不是刻意隐瞒,是怕徐凯展开非凡的想象力,想入非非徒增烦恼。她需要他安心地留在北京,带着毛毛,等她把根扎下来再说。

  3

  系里来了个中国女孩,米尼教授的研究小组好似刮来了一股小春风,人心骚动。每周一次的讨论会不再只是空谈,空着肚子谈哪来的吸引力,米尼教授宣布额外添一道美食,他起表率作用,买来甜点心款待大家,大家一边品尝各式各样的甜甜圈,一边高谈阔论指指点点。吃进去是甜的,吐出来的可不一定是蜜语,趁着教授心情好,赶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大家伙好像心领神会,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或曰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人人都受之泰然,唯独吴梅感到不自在,米尼对她的偏爱令她诚惶诚恐。她发觉在这个不大的圈子里,米尼教授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尤其是吸引女人的眼球。黄太太私下就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别看米尼快五十了,追求他的女人可多了。他喜欢跳舞,每周必换舞伴,他办公室里都挂着美女的大特写呢。吴梅听完,忍不住笑了。她见过那幅美女特写,不过是明星玛丽莲·梦露的剧照。但她不想戳破黄太太的纰漏,至少人家还是心怀善意的。她更害怕的是那些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神态,你无法揣度它们背后的含义,留学生圈子里最不缺乏的便是流言。

  那天开完会,她匆匆离开,独自一人在校园里踯躅。秋风刮落的梧桐叶子,在草地上打着旋儿,哗啦哗啦作响,与远处教堂塔楼沉郁的钟声混合在一起。听着听着,她停下了脚步,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这不是北京家门口的景象吗?她每天接毛毛从幼儿园回家的路,路两边挺立着高大的梧桐,冬天枯枝在呼号的北风中摇曳,夏天知了躲在树上吱吱叫个不停。她伸出手,没有儿子软乎乎的小手,只有凉飕飕的秋风顺着指缝滑了出去。她颓然地坐进一条古旧的木椅子里。

  “梅,怎么躲在这呢?”她抬起头,米尼教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

  “你好像有心事,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到你什么。”米尼躬下身子,灰蓝色眼睛露出探究的目光。

  “没,没什么。”她支支吾吾,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心慌意乱。她想站起来,可米尼却顺势坐到了她身边。

  “你看上去情绪不高,是Homesick了吗?”

  “没,没有啊,我好好的,怎么会生病呢?”她只听清了“sick”。

  米尼笑了:“我担心你会想家,开头的日子总是很难挨的。”他一脸感同身受的样子,吴梅这才恍然大悟,她的脸涨红了。米尼饶有趣味地盯着窘迫的她,她两颊的绯红和躲闪的眼神,像是触及到了他心中的泉水,一波一波地涌动着。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搭在椅背上的手臂向她挪近了一点点。

  吴梅却在心里暗暗发狠,拼命我也得拿下英文,过不了这一关,还怎么在美国混下去?她不敢正视米尼,并非完全出于羞涩,是他眼神里那种犹疑的东西让她琢磨不透,凡是拿不准的事情,她总是选择不即不离。

  “你看,景色多美,秋天是这里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米尼和吴梅都仰起脸,天是湛蓝湛蓝的,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浮云一朵一朵悠闲地飘浮,一群大雁正一字形排开,向南飞去,留下一连串的雁鸣。

  “感恩节我们组有个聚会,你过来一起玩吧。”米尼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她说。

  “在哪儿?”

  “在我家里,到时候我来接你,如果你愿意的话。”米尼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她一句,“这里太僻静了,要小心一点,以后不要一个人来了。”

  她望着米尼的背影,愈来愈远,消失在那片梧桐树林背后。有种柔软的东西蠕动着慢慢地袭上心头,她的眼睛有些湿。

  4

  “妈妈,我要跟你一起去!”毛毛扯住她的手,怎么都不肯放下。机场安检那扇门眼看就要关了,她顾不了那么多,甩开儿子的小手,箭步冲了过去。可回头一看,毛毛双手捂着脸,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哭了。

  “毛毛,妈妈答应你,过了新年就让爸爸带你过来!”吴梅大喊着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摸了摸枕头,湿了一大片,是她自己哭了。黑暗中她盯着天花板,想起了这些天和徐凯的拉锯式电话。

  “你也想想清楚,咱们一家三口挤在人家的屋檐下,日子怎么个过法。”徐凯总是发难的口气,只要一打电话,她和他就绕不开这个话题。

  “人家能过,咱们为啥不能?搬到外面住独立公寓,房租要翻一倍还不止。而且离学校远,我们必须马上买车,买了车就得交保险费,我这九百块助学金,顾了头顾不了脚,这些你都想过吗?”

  “那你什么意思,要我学《北京人在纽约》,去打黑工?既然这么难,我看就回来算了。丢了机关大院这铁饭碗,你不觉得可惜?何必一条道跑到黑呢?”

  “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到美国刷盘子洗碗也比这边当局长挣得多,现在怎么又打退堂鼓了?”

  徐凯不吱声,吴梅拿着听筒,呆在那里也无话可说。这是他们的根本分歧,似乎永远无解。她无法说服他,他也无力阻拦她。

  她和徐凯达成了协议,过了春节他先过来看看,准确地说,是过来视察一下,看看美国究竟有多好,值不值得来冒险。至于毛毛何时来美国,那得等他决定了再说。

  吴梅这里正心乱如麻,却听见楼下传来热闹的声音,杜兰尼太太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感恩节。听黄太太说,他们家的感恩节每年都搞得特别隆重,不只是梅尔和莱瑞,房客们也都如家人一般融入这个大家庭,这已经成了传统。

  吴梅走下楼时,厨房里只有莱瑞一个人,他正从冰箱里拿出一只火鸡。一回头,见吴梅站在身后,便笑着说:“好几天没见了,你好吗?”他关切地看着她。

  吴梅一眼就发现,莱瑞瘦了一圈,人显得帅气多了。就半开玩笑地说:“你去健身房了吧?效果真不错啊。”

  “你也看出来了,我妈妈也这么说。感恩节有什么活动吗?”

  “没什么特别的,米尼教授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开派对。”

  “噢,那好啊。乔也开始喜欢聚会了。你知道前两年我们在校友会上碰面,他还跟我说,最厌倦的就是感恩节了。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凑在一起,聊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听些事不关己的闲扯,每年轮回一次,简直是没事找罪受呢。”莱瑞说这番话时,眼睛不停地眨着,好像在刻意扮演米尼这个角色。

  “是吗?真看不出来,米尼教授还会玩黑色幽默呢。”吴梅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下意识地为米尼打圆场,他人又不在这里。

  “那这么说,你不能和我们一起过感恩节了?”莱瑞显得有些失望。

  “怎么会呢,米尼的派对是明天,感恩节不是在后天吗?”

  “噢,没错,你看我都糊涂了。”莱瑞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

  不知什么时候,杜兰尼太太也走进了厨房,她往左边看看莱瑞,往右边看看吴梅:“梅,你可得和我们一起过节。你看今年莱瑞热情多高啊,连我这个大厨师的位置都让他给抢了。”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莱瑞也嘿嘿地笑了:“其实,我早该当这个主角了。”

  吴梅还是决定搭黄先生黄太太的车去米尼教授家,她不愿意引起别人误解,众目睽睽之下太引人注目可不是好事。贴近中国同学,让她心里觉得更踏实一点。

  车一上路,黄太太就开始剧透关于米尼的故事。“你没听说吧,米尼以前也带过几个研究生的,可读到半截都跑了。”吴梅睁大了眼睛,等她的下文。可黄太太却故意打住话头,不说了。

  “是不是他太严苛了,人家受不了啊?”吴梅猜测道。

  “你看米尼是那么严厉的人吗?”黄太太撇撇嘴,“他浪漫得很呢,是个有故事的人。”

  开车的黄先生干咳两声,打断了太太:“净是道听途说,别听她的。走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不好一概而论。再说博士资格考核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系主任那里还有一关呢。”

  “怎么就道听途说了?他不说No,系主任会是吃饱了撑的?”黄太太气鼓鼓地说,“米尼脾气古怪,和谁都合不来,就是系主任也拿他没办法呀。”

  “情况这么复杂啊。”吴梅的心一沉。

  “嗨,慢慢你就知道了,水深着呢。不过你用不着担心,看起来米尼特别喜欢你,真是无人能及呢。在你之前,大家都觉得他根本瞧不起中国人的。”这些话好像在黄太太肚子里憋了太久,一旦捅出来,带着一股发酵的气味。终于可以一吐为快,她满脸的畅快淋漓,还从反光镜里窥视着坐在后座的吴梅。

  吴梅的脸涨得通红,黄太太的话使她如坐针毡。她后悔了,为什么要拒绝米尼呢,人家殷勤地问过她几次:“要我去接你嗎?一点不麻烦,我只是顺路。你确定真的不需要?”她并非不懂他的期盼,可她就是想叫他的期盼落空。她觉得自己像中了邪,陡然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小妇人”。

  黄先生又开始干咳起来,好像是有东西卡在喉咙那里,怎么都止不住,急得黄太太翻遍每一个包包,找薄荷糖给他止咳,这样一来,大家也就顾不上再说米尼教授的闲话了。

  5

  米尼的家离大学城十多英里,坐落在一片浓荫蔽日的绿地园林之中,好像都市里的一个村庄。每座房子前面的小花园都修剪得整整齐齐,郁郁葱葱的常青树冲淡了冬天的灰色。他们的车沿着一条窄窄的路,一直开到尽头,眼前是一座不怎么起眼的红砖平房,这让吴梅略感吃惊,她以为教授的房子总该比杜兰尼太太的要气派一些才合乎情理。

  他们几个人进来时,米尼正在给大家弹钢琴。他穿了一件驼灰色圆领毛衣,胡子剪短了,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吴梅远远地站在众人后面,看着米尼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滑动,一起一落一开一合,他的眼睛微微闭着,仿佛沉醉到了另一个世界。

  吴梅听不出来这是什么曲子,除了贝多芬和《致爱丽丝》,她对古典音乐几乎一无所知。她一向觉得自己听不懂西洋音乐,也从不附庸风雅地不懂装懂。可米尼投入的演奏,把她带进了一种意境——她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意境。和谐的旋律从他指尖轻轻地流淌出来,时而疏朗,时而静谧,忽而像明月清风,忽而似潺潺流水。那种柔软的东西又悄然蠕动着弥漫开来,她全身颤栗,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米尼弹完,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嘴唇嚅动着:“梅,梅来了吗?梅在哪儿?”大家都感到愕然,被教授这么突如其来的呼唤惊呆了。

  米尼到底是米尼,他摆出了指挥官的架势,给每个人分派上一件任务。莉莎和她先生负责烤火鸡,黄太太和先生负责拌沙拉,艾文和太太负责烤南瓜饼,系主任斯考特担任临时总指挥,领着聚会的人到娱乐室打台球乒乓球。大家伙面面相觑,那你干啥呢?米尼诡秘地一笑:“我得出去一趟,去糕饼店取蛋糕,那可是咱们派对最精彩的部分。”他到了门口,又返回来,走近吴梅说:“梅,可以和我一起去吗?”他柔和的眼神与吴梅的撞到一起,许久以来让她执意坚持的意志在瞬间就崩塌了,像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一样。

  米尼刚把车开出社区,便侧过脸来关切地问:“你刚才哭了?”

  “嗯,你弹的曲子让我想起了外婆,小时候,我最喜欢和外婆坐在老家的天井里看月亮,外婆说,月宫是最干净的地方。”

  “噢,这么巧合,我弹的曲子就是《月光》(Moon Light),是德彪西的奏鸣曲,这么说我弹得还可以,至少引起你的共鸣了。”

  “你弹得太好了,美妙绝伦!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听钢琴家演奏。”

  “你这么说话,我妈妈爱听。我会弹一点儿钢琴,全是因为她在背后的鞭策。”

  “那你妈妈一定非常严厉了?”

  “她呀,一半儿是老虎,一半儿是兔子。我这吃巧克力蛋糕的毛病,也是她给惯出来的。小时候过生日,我只吃巧克力蛋糕,而且必须是德国黑巧克力,还必须是曼哈顿糕饼店烘焙的。你看是不是太任性了?”

  “嗯,是够任性的。可那是多么幸福的童年哪!”

  “的确是啊,那,讲讲你的童年故事吧,看样子,你也准是个任性的小姑娘。”黑暗中米尼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米尼离她非常遥远。如果她告诉米尼,她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巧克力,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等着吃一碗妈妈亲手做的打卤面,他能体会出其中的快乐么?一个曼哈顿长大的富家子弟,怎么想象得出来,没有生日晚会的童年该是个什么样子。

  他们取了蛋糕,当然是德国黑巧克力的。米尼又任性了一次,给她买了一小罐哈根达斯冰淇淋,他说这是特意给她的,以弥补她小时候不该缺失的快乐。米尼是真心想使她快乐的,她相信,至少是以他的方式。

  等他们开车回到家里,大家差不多都准备就绪了,米尼大赞斯考特这个总指挥管理有方,精于干活的,活干得漂亮,喜欢玩乐的,玩得开心。可吴梅却发觉,系主任的脸上显得怏怏不快,他说家里还有别的事,便提前离开了米尼的家。

  她没有细想过,甚至多年之后,她也没有去深究这背后的关联——她和米尼教授的这次“单独出行”,是不是因此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6

  人生轨迹看起来是个连续的谱线,可真正能留在记忆中的只是些零散的片段。有那么一个片段如刀刻一般嵌入她的大脑皮层,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忘记,即使时隔多年,依然清晰到可以触摸。有时她把自己闭关到僻静的一隅,让那些深藏不露的脑细胞一片一片苏醒过来,那过去的一刻不再是幻影,而是如电影画面一般,历历在目。

  在这所拥有百年歷史的校园里,最具特色的就是那些青石碉堡式的建筑,它们看上去庄严神秘历尽沧桑。米尼的办公室就在这样一座“碉堡”的尽头。初次走进去,她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闯进图书馆的一间阅览室。办公室的三面墙壁都镶嵌着红木书架,里面塞满了精装本大部头书籍,一张红木办公桌占去了几乎一半的空间。米尼总是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的背后是一扇宽大的窗户,直抵屋顶,教堂尖塔的影子成了一个定格的背景,和米尼的身影叠合在一起。

  学校放假之前,米尼约她到办公室去一趟。临近圣诞节,校园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聚会、鲜花、礼物和美酒。那天国际学生俱乐部的联欢会一结束,她就径直去了米尼办公室,敲开门时,米尼正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

  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她,脱口而出:“你今天真美,这件红大衣很适合你。”

  她颇感意外,米尼从来没有评价过她的相貌穿着,尽管她常听人说,美国男人恭维女人是不吝惜漂亮词汇的,可米尼却是个例外。她看出来,他有些微醺,脸上微微泛红。

  “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吗?”

  她抿嘴一笑说:“发给我圣诞礼物,对吧?”

  “只猜对了一半,圣诞节过后,我要去欧洲旅行,离开一段时间。轮到我的Sabbaton,你大概不懂,每个教授都享有的一种假期。”

  “噢,要去很久吗?”她脸上的神情无法掩饰,俨然是一种坦白。

  米尼从书桌上拿起一个蓝色信封,递给她。“礼物在这里,蓝调和《月光》。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听一听。”

  她摸着信封,说:“这礼物真好,我还是第一次过圣诞节呢。”她想告诉他,她是多么感激他为她做的一切,她有多么享受他的偏爱,还从来没有哪个人这么在乎她的感受,就是徐凯也不曾如此待她。她还想告诉他,他的关怀已经让她上瘾,让她找到了一种心理依托,她不再感到孤单,不再觉得是个异乡客。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出口,非母语表达的不畅叫她难于启齿,她的情感只能通过眼神传递给他。他究竟是读懂了她的眼神,还是误读了她的眼神,她无从知晓。

  “Have a good trip!”说完这句结束语,她站起身来,意欲离去。

  “梅,你等一下。”米尼把酒杯放到桌边,走近她,近得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低下头来。“梅,看着我。”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湍流,像潮水似的,一浪推着一浪,浸透了他们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她抬起头,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梅,梅,……”米尼喃喃自语,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感到了他温软的唇贴近她的眼她的脸。她想迎上去,可却身不由己地向后退缩,手臂碰到了什么,随着刺耳的碎裂声,她看见红红的液体流淌在晶亮的玻璃碎片之间。

  她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碎裂震慑了,一步一步退到门边,喃喃地说:“对不起,米尼,对不起……”米尼失神地望着她。她犹豫了片刻,拉开门,逃离般地一瞬间便消失了。

  门,慢慢地关上了。

  7

  徐凯来美国只待了三个月,他本来就打算好了,买的是往返机票。临走前,吴梅陪他去逛大西洋赌城,他说一定得去赌场试试运气,才算没白来美国一趟。所有赌博人的套路——先赢后输,直到输得一干二净,徐凯也没能幸免。好在他玩的本钱不大,总共也就一百多美金,还包括免费大巴赠送给每个人的二十五美元。不过在他眼里,那已经是个大数目了,当时他一个月的固定工资只有一百二十八块人民币,还不到二十美元。

  从赌场出来,徐凯说,离大巴开车时间还早,咱们去海边走走吧。他们沿着海滨大道一直往北,正是涨潮的时候,海浪此起彼伏,掀起层层浪花,海与天分不清界限,灰茫茫地连成一片。他们坐在一块礁石上,眺望着大西洋的景色。

  “哎,你真的打定主意了?”吴梅瞅了一眼徐凯,他正拾起一块鹅卵石,拿在手心里摆弄。

  “其实,这事儿由不得我。你心里有数,再这么待下去,我就成废人了。回去的话,至少我还有口饭吃。”

  “可你看人家黄先生,陪读一年,就申请读研,还拿到奖学金了。

  “吴梅,好不好别老是人家人家的,人和人不能比,别人有别人的活法。China Town 里还有那么多中国人,靠餐馆打工为生呢。”

  “那好吧,你先回去想一想,后悔了再回来,反正我还要在这边待几年的。”

  他叹了口气,说:“谁知道,人会变的,才半年工夫,就觉得陌生了。女人容易被西化,什么蓝调红调都能给蒙住。你到这边来如鱼得水,那就好好混下去吧。不过自己得多长点心眼儿,可别给鬼子欺负了,知道吗?”

  吴梅白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胡话?把人看扁了。”

  “我说的是真格的,过了暑假,能找到房子,你就搬出来吧。我就看不惯那个莱瑞,不阴不阳的。”徐凯把手里的鹅卵石用力甩了出去,连一片浪花都没有激起来,就沉没了。她盯着那块沉没的石头,忍不住想,他们之间曾经的激情到哪儿去了?怎么好像转眼就消逝了?

  送走徐凯没几天,米尼教授就回来了。可他并没有像她期盼的那样,迫不及待地来找她。他只在小组讨论会上露了个面,见到她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她很想找米尼单独谈一谈,可他好像有意躲着她,隐隐地她感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果然系主任斯考特来约她谈话,向她宣布了学院的一项决定——从下学期开始,米尼教授将不再担任她的博士生导师,她可以申请学院里其他教授的研究生。

  当她敲开米尼办公室的门时,米尼吃惊地站起来,说:“你请坐,梅,真抱歉,旅行回来后,很多事等着处理,一直没抽出时间来和你聊聊。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她一时语塞,为什么要来找他呢?质问他,谴责他,听他说对不起?她低下头,抑制住汹涌欲出的泪水,“米尼,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米尼沉吟了一下,说:“梅,我知道,对你来说这的确是很难的,让我怎么和你解释呢?有些事我也左右不了局面,可我会尽力帮助你的,就像当初我帮助你来美国一样,请你相信我。我有位校友是芝加哥大学的教授,如果你愿意去他那里读博士,我可以推荐你。”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她,她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寻找着,可她再也看不到她希望看见的东西了。她站起身,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用了,米尼,谢谢你的好意。”便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后来,有中国同学告诉她,当时如果米尼教授不这么做,他可能会失去终身教授的职位。在关键的时刻,他到底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听说吴梅要转去芝加哥读书,杜兰尼太太的确吃惊不小,她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一个女人在外面,真是够难的了。也不知道这个米尼教授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女孩子呢?黄太太则有些悻悻然,她悄悄地问吴梅:“是不是米尼帮忙搞定的?芝加哥大学可不容易申请到奖学金呢,当初我申请两次,都给拒了。”吴梅不想再理睬她,便说:“是又怎么样,他一位堂堂的教授,帮助一下学生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对这桩事,只有莱瑞一直保持缄默,在家里遇见吴梅,他照旧微笑着点点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送她到机场,两人互道再见的时候,他才看着她,满含深意地说:“你知道吗,乔是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注定是孤独的,有时也会给别人带来痛苦。”吴梅没有答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还是这位校友更了解米尼。對她来说,米尼就像一团迷雾,她在不知不觉之间陷落进去,可当迷雾散去,她却再也寻不到他的踪影了。

  一年之后,吴梅收到徐凯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她飞回北京和他办了离婚手续。不过,徐凯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父亲,他同意让毛毛跟着妈妈来美国上学。他这么做,不知是出于对儿子教育的考量,还是为了自己未来生活的便利。但对吴梅来说,她总算有儿子做伴,不再形单影只了。

  她偶尔还会听一听米尼送给她的蓝调。这个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落地美国的第一个夜晚,仿佛海上的雾从四面八方涌来,漫过堤岸。“梅,梅, ……”恍惚之间,她又听到那声熟悉的呼唤,低沉短促,好似耳语。那多半都是在她迷迷糊糊的梦里。

  她也会时常想起徐凯的那句话:“女人容易被西化,什么蓝调红调都能给蒙住。”当时听起来那么刺耳,不屑一顾的讥讽,无可救药的埋怨。而现在的她,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回味往事,徐凯这么说,也许有他的道理,她想。在美国久了,蓝调的神秘感已渐渐地淡去,消失了。好像一幅画,当你走近时,才恍然发觉,原来它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色彩。

  她,再也没有联系过米尼教授。

  (选自《鸭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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