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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乐斋茶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8577
钟兆云

  在福建听到“全肉宴”,请别误会,那是武夷岩茶的几款肉桂,此“肉”非彼肉。我领教过“全肉宴”,知其诸“肉”:牛肉——牛栏坑肉桂,马肉——马头岩肉桂,猪肉——竹窠肉桂,燕肉——燕子窠肉桂,虎肉——虎啸岩肉桂,狮肉——青狮岩肉桂,猫肉——猫耳石肉桂,龙肉——九龙窠肉桂,羊肉——三仰峰肉桂……外行听闻得有点莫名其妙,偏偏匪夷所思还有心头肉——天心岩肉桂、鬼肉——鬼洞肉桂,等等。

  吃着这些“肉”,我除了回归到茶,还由此及彼略知皮毛地了解到它的前世今生。

  从苦荼到贡茶

  人类从大自然那里获得的第一口茶一派苦涩。

  文字记载表明,中华先祖三千年前已开始栽培和利用茶树。据说为周公所著的《尔雅》在“释木”一节就提到野生大茶树:“槚,苦荼也。”据既有说法,全国已在十余个省市区发现近两百处野生古茶树,云南镇沅一株树龄长达两千余年,如此神树让人叹为观止。

  茶作为一种饮料,在中国历史上早已有之,具体起源则众说纷纭。后人多依唐代“茶仙”陆羽《茶经》所称:“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茶经》中提及《神农食经》如是称饮茶之效:“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华佗《食论》则云“苦茶久食,益意思”,意谓长期饮茶,有益于思考。

  神农以茶为饮,源于曾以茶解毒,此类上古神话故事,我小时就曾听爱喝茶爱看书的父亲津津乐道过。

  话说一天,神农忽感舌麻口干、胸闷气急,肚子也极不舒服,透过自己水晶般透亮的肚皮,肠胃中出现的一块块黑斑被看得透彻。他情急之下,就把一种开白花的常青树树叶咀嚼吞食,只觉叶汁在肚里游动,所经之处黑斑渐消,肚子舒服了,整个人也恢复如初。神农意识到,舌麻和黑斑是自己中毒的表现,而这种树叶具有解毒特效,其叶汁进肚后,犹如巡逻兵一样一路巡查并解决问题,遂形象地称之为“查”,再之后渐渐演变为“茶”字。

  名列三皇并有农神、药神之称的神农,在一团混沌状的世界不断开发利用自然万物,哪怕牺牲自己也要带领人类走出鸿蒙愚昧,其社会地位尊崇,自古就有超高人气,《神农本草》载其“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后人当然最愿意把茶的发明权归于他。查《本草衍义》,如是记之:“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即便是姑妄听之,也可知茶的最早发现与利用,与药用分不开。西汉壶居士在《食忌》中说:“苦茶久食,羽化。”晋代著名学者郭璞为《尔雅》注解云:“(茶)树小似栀子,冬生叶,可煮羹饮。今呼早取为茶,晚取为茗,或一曰荈,蜀人名之苦荼。”南朝齐梁时期有“山中宰相”之称的炼丹家、医学家陶弘景,堪称道家中最著名的茶人,其《杂录》言及:“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林林总总,莫不说明茶药之联系。

  茶一进入中国人的生活,便不再离场,日益激发起对它的探索兴趣,并从未一劳永逸。人类的脑回路愈是丰富,茶的内容也愈是渊博,从最初的药用发展到日常必备饮品,进而成为传统文化中的那一份风雅颂,所延伸出来的魅惑和作用超乎想象。

  周公时代,茶已是诸侯常规贡品,茶的利用也已相当成熟和普及。但先秦之前的古籍还没有出现“茶”字,只用“荼”字。荼为苦药,亦当“茶”字用,因此最初称茶为“苦荼”,另外还有茗、荈等称呼。同为饮品,茶比酒要晚来得多,遇上酒后便你侬我侬纠缠不清,《广雅》有记:“其饮,醒酒,令人不眠。”试设一个场面,离开陆羽的年代,如果几位茶友边喝茶边穷究中国饮茶的起源,那可真要让人醉了,不眠倒是其次。

  我就有个说出来可能招人“醉”、幼稚得让自己“不眠”之事。

  少时土生土长于乡野,屋后山坡既有茶树,又见父亲土法制茶,我以苦茶当饮料一久,生情不说,对此物还相悦起来。高中时竟根据阅读中习惯做的资料卡片,搜肠刮肚整理了一篇不足千字的《饮茶小话》,发表在创刊不久的《福州晚报》上。

  此文的写就和问世,最大的功效是激发了我对茶史保持持续的兴趣,因而算是比同龄人早先知晓了一些有趣的人、事,把之收入十六岁时编就而后终究付之一炬的《青年文史知识日读》书稿,在开卷有益的课外阅读中快乐了许久。

  比如,高中时代我就知道,西汉时我国已有较为可靠的茶学文献,其依据是汉宣帝年间王褒撰有《僮约》。全文从“舍中有客”写起,虽只有百来字,却将主人“提壶行酤,汲水作哺,涤杯整案”的饮茶习俗,“烹茶尽具”“武阳买荼”的情况娓娓道来,可见茶在西汉已成为社会日常饮食的一环,且为待客的礼数。

  少时读《三国志》,《吴书·韦曜传》让人眼前一亮:东吴沉溺酒色的末代王侯孙皓喜举酒宴,对入席不满七升的臣下“皆浇灌取尽”,常常喝到月至中天才罢休,却对酒量甚浅一饮辄醉的韦曜格外开恩,特许他以茶当酒。我琢磨算是在史书中找到了当今社会“以茶代酒”这惯常做法的源头,也透过纸背,确信三国时期的江南一带饮茶已蔚然成风。福建(时称建安郡,也称“七闽”)时属东吴治地,官员百姓也该有此好。

  好一段,我不知茶何以又被称为“荈”。无故乱翻咏茶名篇时,自然就从西晋杜育的《荈赋》里找到答案。此文惜墨如金,堪称字字珠玑,句句溢出茶香:“灵山惟岳,奇产所钟。瞻彼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瓯;酌之以匏,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若乃淳染真辰,色绩青霜;氤氲馨香,白黄若虚。调神和内,倦解慵除。”

  此赋场面感极强,不仅描绘了秋日结伴同游茶山观赏茶农采茶、制茶而后品茗的情境,还记下了茶叶生长的规模和环境、秋茶采摘、煎茶用水、盛茶用具选择等要点,呈现了茶汤初成的秀丽——粗“沫”下沉,精“华”上浮,美如积雪,灿若春花,特别是抒发了饮后精神世界之享受,自然是神清气爽,困倦顿消,慵懒尽除,能让后人感同身受。

  这些记录、体验和感悟,清和、淡雅、秀美,均是人类见于文字第一次,因而后世将《荈赋》称为我国也是世界上第一篇茶文。天才的杜育虽不过三十便英年早逝,却因此篇而顺理成章地摘得了茶文化祖师爷的桂冠。与佛印和尚联手炮制过“茶,上茶,上好茶”著名段子、写过众多咏茶诗文的苏东坡,就曾作诗《寄周安孺茶》赞美杜育的首创之功:“赋咏谁最先,厥传惟杜育。唐人未知好,论著始于陆。”认為杜育之功大于唐代那个无人不晓的陆羽。想来东坡也知道,陆羽自己亦推崇杜育,从其《茶经》三引杜赋可知受其影响之大。

  东晋大将军桓温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让我对此武夫颇有些兴趣,进而知其招待宾客,常是略备酒菜,而主要以茶相待。此事有记于《晋书》,以显其“性俭”。后来我看身为驸马的桓温手握重兵后专擅朝政,知其“每宴惟下七奠,拌茶果而已”极可能是一种沽名钓誉的假象,但想到那个皇家王族荒淫无耻、竞相斗奢比富的极其糟糕的晋代,又觉此举当初属于清流,还是有矫正时弊的积极作用,且符合茶饮之德。只是我可以肯定,桓温出征回朝时所说“如此”之树,绝非茶树。

  有唐一代,种茶业蓬勃兴起,茶叶产地遍及云南、四川、湖南、江西、福建、广东和安徽等地,朝廷还设立了专用的皇家贡茶院,征收茶叶交易税。唐时周边民族、藩属国也纷纷爱茶,朝廷遂又大建茶马贸易之路。江西的浮梁是当时著名的茶叶集散中心之一,白居易《琵琶行》有“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之句,指的就是此地。饮茶之风由南至北铺开在唐代辽阔的大地,贵族社会和文人雅士品茶论茶成为一种爱好,陆羽应运而生,开始较为系统地对茶的起源、性质及产地、饮茶历史、制茶和饮茶之法乃至茶具等进行专门研究,一卷《茶经》乃成为世界上最早传世的茶学名著,他也因而在宋朝以后尊享“茶圣”之位。宋代梅尧臣《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 云:“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

  陆羽在盛唐祭出的“茶经”,前所未有地将茶饮提升到了精神层面,带着唐人的饮茶境界进一步升华。与陆羽同时期的著名官员诗人顾况处身那个盛大的历史现象,不负历史之望,以神来之笔留下华章《茶赋》:

  稽天地之不平兮,兰何为兮早秀,菊何为兮迟荣?皇天既孕此灵物兮,厚地复糅之而萌。惜下国之偏多,嗟上林之不生。

  至如罗玳筵,展瑶席,凝藻思,开灵液,赐名臣,留上客。谷莺啭,宫女颦,泛浓华,漱芳津,出恒品,先众珍。君门九重,圣寿万春,此茶上达于天子也;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寐。杏树桃花之深洞,竹林草堂之古寺。乘槎海上来,飞锡云中至,此茶下被于幽人也。

  《雅》曰:“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可怜翠涧阴,中有碧泉流。舒铁如金之鼎,越泥似玉之瓯。轻烟细沫霭然浮,爽气淡烟风雨秋。梦里还钱,怀中赠橘,虽神秘而焉求。

  爱茶至深、有茶可饮的诗人,竟不留恋“君门九重”,也不羡慕鬼神助力富贵(如传说中陈务之妻因奠茶而得赠钱、秦精因采茶而获赠橘),其蔑视权贵、遁世离群的情志可谓彻底。他如此刻意地为茶作赋,不明之人还以为是奉诏或营私而为,只有知音才知他是以茶之特性,来寄喻自己恬淡悦己、宁静致远的人生境界。

  我读高中时,秉着对文史的热爱,整理过一篇关于封建帝王选美之文,在中山大学主办的《历史大观园》发表,文中提到顾况被后人称为“红叶传情”成语由来的诗句:“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而后再读到其功夫独运、文采粲然之《茶赋》,我便大胆想象,当年顾况眼前从宫女所居上阳宫水道流向下水池的红叶,虽非茶叶,也可能是他心中和《茶赋》文中神秘而求的“桃杏”。再乱翻古书,不成此事果然被传是诗人亲身经历、以诗唱和而后喜结良缘的佳话轶事。我年轻时到洛阳,欲求其真不得,却到底管窥到了诗人何以借茶借红叶咏事抒怀,又何以被贬、何以隐居的衷肠,也算是穿越到了他的时空,身临其境般地享受了一回盛唐茶事的雅致与华美。

  唐时茶文化氛围日渐浓厚中,竟与莫测高深的“道”气连在了一起。唐代《封氏闻见记》称:“茶道大兴。王公朝士无不饮者。”唐代江南高僧皎然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亦隐“茶道”之说,诗云:“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能如是说道,皎然亦得道也。“茶道”之词虽非创自陆羽,却又“道法”其人其《茶经》。陆羽躬身种茶,首创饼茶炙烤、“三沸”煮饮法,皓首穷经著《茶经》,对茶的品饮还侧重精神享受,如此“茶圣”自然是“茶道”的奠基者。

  世上植物,为什么唯有中国茶能成“道”行——道在茶中行?只能是“道可道,非常道”“‘茗可‘茗,非常‘茗”了。

  到了元明清,饮茶更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元曲《玉壶春》有这样的话:“早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足以说明茶在元代日常生活中所占地位。颇有意趣的是,除了下里巴人的接地气,茶另外还有一个“琴棋书画诗酒茶”的组合,登的是阳春白雪大雅之堂,并借由它悟出禅意。明代神医李时珍著《本草纲目》,论茶甚详,分释名、集解、茶、茶子四部,对茶树生态、各地茶产、栽培方法等均有记述,对茶的药理作用也记之详细。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认为茶有清火去疾功能的李时珍,自曝“每饮新茗,必至数碗”,想来他出门旅游时,也必携带几款中意之茶吧。明朝郑和七下西洋,向世界出口了多少中国茶,无从考证。也是在明朝,取缔了紧压茶,散茶跻身主流,而且炒青法完善,算是开啟了现代意义的饮茶模式。清朝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一生作诗无数,诗中常可见到茶影,如《冬夜煎茶》云:“更深何物可浇书,不用香醅用苦茗。建城杂进土贡茶,一一有味须自领。就中武夷品最佳,气味清和兼骨鲠……清香至味本天然,咀嚼回甘趣逾永……饮罢长歌逸头谊,举首窗前月移影。”乾隆爱茶和深受汉文化影响都是不争的史实,也兴许是在六下江南时混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茶友呢,随身总带有上好的散茶。光绪朝的诗人兼茶人闵钧曾作《市茶》一诗:“交易年年马与茶,利夷还复利中华。岂知圣主包容量,不为葡萄入汉家。”从中可知彼时中国对外茶业的贸易情况。我曾一次次站在福州台江的中洲岛,想象明清时那里面向大海的茶叶贸易之热闹景象,中洲岛一度是中国茶叶市场的集散中心,出口之茶三分天下有其一。中洲岛的没落亦在清朝,西方列强眼见清朝仅茶叶一项就造成与彼贸易顺差,羡慕嫉妒恨中,乃以贩卖鸦片及开拓印度茶园等方式进行非正常贸易,清朝一败再败,茶行一落千丈,中华大地陷入长时间动荡。

  茶饮能征服人心、风靡世界、招来斗争,真有它挡不住的诱惑和波诡云谲的风云啊!

  茶饮生成后,任凭城头变幻大王旗,一路顽强地高歌猛进,普及到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和更宽阔的海洋,断断离不开专业茶人情有独钟的探求、知音和“铁粉”一往情深的痴爱。我一直认为,茶饮能带着茶业演进,从萌芽时的寂寂无名到兴盛时的誉满全国乃至全球,少不了一代代文人名士锲而不舍的吟咏,而唐宋是其中一个连绵持久的高峰,几乎囊括了李白、杜甫、苏轼、蔡襄等所有文坛重量级人物,再加入文艺皇帝宋徽宗赵佶一把前所未有的火料,更是把茶事推向巅峰。无论史书、诗词还是演义、话本,都可窥见两宋盛行的点茶、斗茶、茶百戏等娱乐,与上有此好大有关系。

  《宋史·苏轼传》有记:元祐初,苏轼二度知杭州,对他有好感的高太后遣内侍赐以龙茶和银盒以示慰劳。他而后主动提出知密州,烹茶审味,怡然自得,在《望江南·超然台作》中留下“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之句,虽无从考究“新茶”是否皇家所赐,却可以看出密州太守任上的他日子过得相当滋润。我有个大胆的联想,高太后该是知道苏学士爱茶的,甚至读过他的若干咏茶诗文。比如《試院煎茶》:“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比如《浣溪沙》:“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毕竟,苏东坡太有名气了,也太爱茶了,不仅首创过茶美、水美、壶美的“饮茶三绝”,还设计了一种人称“东坡壶”的提梁式茶壶,再题个“松风竹炉,提壶相呼”,天下谁人不识君、不识君之好?

  苏轼受赐茶之事在宋朝并不稀罕,两宫赏赐之物常有茶叶,欧阳修就曾受宋仁宗茶赏,接下的是皇宫最爱的武夷茶之精品“小龙团”。以茶行赏,算是宋朝君臣关系中特有的文化现象。

  如果真要说赵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么匙里当有茶汤,茶汤当来自原福建凤凰山御茶园北苑。此前,在北苑所属之地建州(今福建建瓯)任福建漕使的蔡襄,在前任“专拟上贡”的团茶基础上主持创制了史上最名贵的贡茶——小龙凤团茶,时评“黄金可得,龙团难求”。欧阳修如是感叹:“其品精绝,谓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蔡襄还著有《茶录》,书法还名列“宋四家”之一,是北宋朝野公认的茶道天花板,其茶学水准长期与唐代“茶圣”陆羽并列。在端王封位上就酷爱饮茶且精于茶艺的赵佶,在成为宋徽宗后,有心较劲,要追过这位前朝名臣。

  成为圣上的赵佶,无障碍可以品尝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贡茶,有条件审视、点评大小名茶的品相及滋味,还有兴趣参与实践,大玩皇尊的品位技艺。御茶苑闻风而动,使出浑身解数制作精品团茶投其所好,也都知道该皇帝忽悠不得。当时熟知茶事的熊蕃曾著《宣和北苑贡茶录》,言宋徽宗宣和年间,北苑御茶园不再囿于传统上贡的龙凤团茶,跟紧皇帝的心思大变花样,以悦龙颜,至少精制了七十余种贡茶;皇帝还亲自引导北苑御焙茶园开发了众多新名目,在皇宫专设楼阁贮藏。熊蕃生于武夷山脚下毗邻北苑的建阳县,平生嗜茶,曾作多首“御苑采茶歌”,记录宣和年间的茶事,如:“共抽灵草报天恩,玉芽同护见心诚。时歌一曲青山里,便是春风陌上声。”

  宋徽宗时代北苑贡茶制作之精细,品质之高档,包装之奢华,价值之昂贵,令人叹为观止,但哪怕贵为王公大臣,也是徒闻而未见。特别是团茶中的细色五纲(试新、贡新、龙团胜雪、无比寿芽、太平嘉瑞),社前(惊蛰)十日即采其芽,每天都聚集数千工匠而造,焙成,即有飞骑送往京师,欧阳修曾为之诗:“建安三千五百里,京师三月尝新茶。”黄庭坚在《满庭芳》赞之:“北苑龙团,江南鹰爪,万里名动京关。”周绛《补茶经》载:“天下之茶,建为最;建之北苑,又为最。”这里说的建安、江南、建,皆实指北苑。

  龙凤团茶的珍贵,竟让皇帝近臣称“不敢碾试,但家藏以为宝。时有佳客,出而玩尔”,多数官员则难得一见。文艺皇帝赵佶对好茶的“共享”倒也大方,即位后就把朝堂赐茶的形式变为摆茶宴,还不惜移尊亲为群臣烹茗调茶。宣和朝宰相蔡京曾著《延福宫曲宴记》,尽道宣和二年徽宗延臣赐宴时得意表演及以建窑贡瓷分御茶之事,诸臣品饮莫不称好。

  赵佶对茶事之痴,对茶道之迷,几近癫狂,与臣工一同热闹地同玩共赏不够,还御笔亲撰《大观茶论》,称此系“天下之士,厉志清白”之举。他以“清和澹静”四字归纳茶艺,认为品茶应追求清雅、和谐,才能“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品茶时应抛除杂念,淡定简洁,方可进入“韵高致静”之境。他还特别点赞:“本朝之兴,岁修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

  朝野顺从皇帝的嗜好,自是制茶之艺日精,分茶之戏日巧,而斗茶风之盛,可见于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斗余味兮轻醍醐,斗余香兮薄兰芷。”地方上的斗茶之风以闽地为极致。北苑御焙进贡茶之前,便要先行斗茶,再以品质之冠进贡,范仲淹以诗记之:“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苏轼也作《荔枝叹》感叹:“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诗中“前丁后蔡”,指的是前后在建州任职、推动北苑御茶兴盛的北宋官员丁谓和蔡襄。

  斗茶又称“茗战”,是宋代品评茶叶的常见活动。斗茶者各取所藏好茶,使用上好的水、器具,轮流烹煮,相互品评。如何分高下、定胜负呢?得参考在北苑主事过此事的蔡襄之说:“建安人斗试,以青白胜黄白”“建安斗试以水痕先者为负,耐久者为胜”。范仲淹在了解北苑茶斗形、斗味、斗香和斗色之情景后,特作《和章岷从事斗茶歌》加以描绘,最后不忘赞美建茶:“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可以想见当年北苑一带茶肆内灯火通宵达旦,彻夜不眠,与开封都城遥相呼应。

  赵佶耽溺于斗茶和分茶游戏,对茶具亦别有要求,“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遂有兔毫盏问世,和奢靡之风一样盛行。宋代诗人梅尧臣《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长诗中,尽泼“近年建安所出胜”“天下贵贱求呀呀”“斗浮斗色倾夷华”“众客共赏皆称嘉”“兔毛紫盏自相称”等笔墨,在称颂茶神陆羽时,也赞美了欧阳修识茶之才,再就是尽情描述福建建茶及茶盏之美。赵佶以皇帝之尊,带领一个朝代的人们追求极致的茶味,围绕茶而形成的茶艺、茶器、茶道臻于至善。犹如唐时“茶道”传到日本后而成一门“和、敬、清、寂”的禅门艺术,宋代的“斗茶”游戏也被前来朝贡的日本使团带回了东瀛,进一步哺育了日本的茶道文化,这从日本NHK电视台在上世纪和本世纪先后拍过《宋徽宗》《宋徽宗与茶》专题可见一斑。

  政和五年某日,茶帝赵佶被一款“白毫银针”惊艳到了,拔为“他无与伦”的茶中精品,并说出个中深蕴:“其条敷阐,其叶莹薄。崖林之间偶然生出,盖非人力所可致。”得知此茶系北苑御茶园东园关隶县所产,赵佶龙颜大悦中,特赐年号政和为关隶县改名,以表对此茶的欢喜之情。其实,早在蔡襄任职建州时,就曾赋诗赞美白茶为上品:“北苑灵芽天下精,要须寒过入春生。故人偏爱云腴白,佳句遥传玉律清。”如今,九鼎之尊推崇白茶,群臣更是奉和,当时被公认为茶中第一的龙团胜雪只能屈居其后。胜雪当然也是北苑御焙所产主要精品,时人曾为之慨叹:“茶之妙,至胜雪极矣,每斤计工值四万。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胜造其极。”谁能想到,如此“胜雪”竟会被白茶压下一头。白茶备受追捧,贡茶品目纷纷翻新,“茶要白,墨要黑”成为宋人口头禅。熊蕃在《宣和北苑贡茶录》既记胜雪曾“合为首冠”,也记“然犹在白茶之次者,以白茶上之所好也”,还作诗曰:“修贡年年采万株,只今胜雪与初殊。宣和殿里春风好,喜动天颜是玉腴。”

  宋朝茶事之盛,一时无两,从皇家到黎民幾乎无人不饮。单论饮茶之道、以茶为亲、提升茶文化意蕴,赵佶无疑是状元级顶流玩家兼专家,大可与陆羽、蔡襄并列。只是这样的并列于他是一种耻辱,不啻是对他在茶事上铺张奢靡、沉湎不拔的笑谈,更是对他终致“靖康耻”、国破身俘的莫大嘲讽。

  鲜为人知的是,写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也是被赵佶朝代带跑节奏的铁杆茶客。在她婉约、豪放兼具的诗词里,不仅洋溢着“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之喜庆,也流淌着“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之伤感。特别是后一句,酒后寻茶,梦醒闻香,看似委婉含蓄,却道出孤寂无聊的心境,全词借酒消愁,借茶醒酒,借古寄怀,却难释故国沦丧、仓惶南渡后颠沛流离的悲苦。

  “靖康之变”后建立的南宋小朝廷,给爱国诗人陆游带去的“臣子恨”,是由着二十出头时所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一壮志在三十年的风吹雨打,特别是年过半百受命赴建安(今建瓯)提举福建茶盐公事中一点点破灭。却不料,北苑茶洗去了他的忧伤,也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一首《建安雪》毫不掩饰地道出了他对建茶的一见倾心:“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须小雪。雪飞一片茶不忧,何况蔽空如舞鸥……”在福建那段日子,他和朱熹、辛弃疾时而相聚武夷山,时而同游九曲溪,时而围坐在朱熹的“茶灶”上烹茶品茗、谈儒论道、吟诗作对,寄情山水茶,心游尘世外,自有无限快意。九个月后,陆游带着热情好客的建安人所备团茶改任江西时,一连写下两首情深意长的《别建安》。照惯例,凡在北苑离任的茶官,可送贡后余茶三年,这也让陆游一直感恩在心。他七十八岁奉命入朝修撰国史,又一次得到建茶,情不自禁地马上作《喜得建茶》:“舌本常留甘尽日,鼻端无复鼾如雷。”八十三岁时,“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陆游自嘲“出门易倦常思卧”,却还写下《八十三吟》,称“他年犹得作茶神”,表达了对建茶的无比挚爱之情,可以想象他在“夜阑卧听风吹雨”时,入梦而来的不独是“铁马冰河”,还有茶香。查《陆游全集》,涉及茶事之诗词有三百余首,其中绝大部分和北苑建茶有关。对他中老年醉在茶香里,后人自然无从与“暖风熏得游人醉”“隔江犹唱后庭花”一类讽诗对象相联系,他正因为“喜论恢复”而受贬斥,郁郁不得其志,说起来还得感谢堪称灵魂之饮的茶,一扫他的心灵阴翳,得以给世间留下这么多的文学瑰宝。

  以上这些常识的初识、史事的发掘,源头正在于1985年我整理那篇《饮茶小话》,而当时与年龄、学识严重不符的这股超前冲动,并非由白居易长诗中琵琶女之夫为买茶轻离别之事引发,而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白居易悲悯情怀中难掩的浪漫所点燃。是的,多少年之后,我来到浔阳江头,暮色苍茫中寻觅那曲袅袅不散的《琵琶行》时,更情愿想象诗人和琵琶女子举茶对饮,浪淘不尽千古风流人物呢!

  唐宋年间茶史、茶诗总也绕不开的建州、建安,系我妻子的家乡,又毗邻新的茶业核心区武夷山,自然有理由引我频繁来往这一带,目睹仍历历可寻的“斗茶”遗风,观察壮观且专业的斗茶场面。民间斗茶赛在那里此起彼伏,随处可见,谁来都可能有幸碰上,不是海峡两岸民间斗茶赛、海峡两岸茶王擂台赛,便可能是武夷山天心村斗茶赛。斗罢若要追问同款茶哪个最好,各抒己见没关系,对斗出的定论不服也无所谓,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适口最好,老饕们的最爱、老铁粉们的青睐,可能并不是状元呢。

  不管哪款最爱,换在宋代,大抵都是当时民谣所称“皇帝一盅茶,百姓三年粮”。史载北苑贡茶因为一茶难求,而皇亲国戚们乞赐不断,惹得宋神宗下令封园不许再造,却人亡政息,抵不住儿子宋徽宗的超常嗜好,还迎来北苑御茶的黄金时代。北苑御茶从南唐五代十国王审知开闽算起,持续上贡四百多年后,给茶农和地方造成的沉重负担不言自明,终于引起了明太祖朱元璋的注意。朱皇帝南京登基之初,还算善于总结历代王朝兴衰的经验教训,目睹进贡来的精工细琢的龙凤团饼茶后感叹不已,认为既劳民又耗国力,遂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九月,颁诏罢造龙团,“唯采芽以进”。北苑贡茶由此终结了一言难尽的所谓辉煌历史,广大茶农却是终了重负,得以休养生息。

  凡事都有盛极而衰之时,历史从北苑御茶那里,从“大龙团”到“小龙团”“密云龙”的演进中,既可读到贡茶象征的皇权威严、文人士大夫的价值取向、穷奢极欲带来的劳民伤财,也可读到制茶法的精益求精和闽人智慧,还可读到它对宋代雕版艺术、茶叶加工工艺及饮茶艺术发展的极大推动。而此后能有“武夷兴”,到底也有北苑的基因。再此后,福建乌龙茶制作技艺(北苑茶)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也是对历史的正视。

  一片小小的茶叶,就这样匪夷所思地承载着历史的兴衰治乱、成败得失,让后人也品出了那一味混进了历史周期率的茶。

  古代诗词中珠联玉蕴的茶文化,如同一泡历久弥新的老枞,韵味悠长,让后人不断追忆那份静影沉璧般古朴的情怀。略知茶事,再融进感情,使得我在大学期间便筹款由闽都远赴蜀都和重庆,浸淫川味茶馆多时,在《重庆日报》发表了散文《在重庆喝茶》。以茶入诗就更多了,大学毕业前还在《广州文艺》刊发过《那年的茶馆》:“在一杯茶之后/你的影子/如眼前的茶馆/在灯火的明暗中重叠//那年我们的茶杯盛满了心事/一半忧伤/另一半也忧伤//人走了/茶凉了/杯空了/你的眼睛只做了/我一屋心事的扉页。”

  茶,就在这样的陪伴中,不绝如缕地沁入我少年的血液、青年的魂魄。口说无凭,且搬出诗文为证。从少年到中年,如是“搬砖”和“掉书袋”,虽费时耗力,到底也像是一场曼声而歌,有一丝妙不可言。

  “对人类的第五个大贡献”

  茶的热度,在国外长年有增无减。

  二十世纪初,孙中山在关于三民主义的演讲中曾说:“外国人没有茶以前,他们都是喝酒,后来得到了中国的茶,便喝茶来代酒。以后喝茶成为习惯,茶便成了一种需要品。”此前,他给茶一个高评:“文明国所既知已用之一种饮料”“最为合卫生最优美之人类饮料”。

  现代文学家梁实秋曾说:“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茶,人无贵贱,谁都有分,上焉者细啜名种,下焉者牛饮茶汤,甚至路边埂畔还有人奉茶。”近代以来,世界上哪个角落没有中国人呢,中国人到哪里少得了茶呢!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后,对茶纷纷表示出了浓厚兴趣,不遗余力地介绍回国。茶一经从中国传入世界,便迅速为许多国家接受,成为民众生活的重要内容。

  中外皆有论点指出,中国早年传入欧洲最多的是福建茶,尤以正山小种为早为多,西方国家对茶的命名,与福建方言有直接的溯源关系。闽南地区称茶为“te”,喝茶为“tsia te”。荷兰人从福建购回茶时,便据此发音将茶译成“Thee”,而且英语中的“Tea”、法语中的“Thé”、德语中的“Tee”,均为“te”之转音。福建茶究竟如何影响世界,从“未喝中国茶,先学闽南话”的戏言里亦可见一斑。

  茶叶与瓷器、丝绸并称为中国三大传统出口产品。茶马古道及海上商路的相继开启,让茶天女散花般进入周边国家,远销欧洲大陆,茶文化也以和平、友好的姿态呈辐射状在全球范围内发散开来。茶在无声无影地改变中国人的口味之后,在锲而不舍中也毫不萎缩地影响和征服了全世界的味蕾。英国研究中国科技史的专家、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李约瑟博士抗战中期来华后,不由自主地交往了众多茶业专家,盛赞茶是中国继四大发明之后“对人类的第五个大贡献”。

  在向来以文明自居且自大的西方世界,遇上茶之后的一见钟情,英国最适合当代表。就生活而言,茶于英国社会简直是不可或缺、无物能替代。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萧伯纳曾不无挖苦地说:“破落的英国绅士,一旦他们卖掉了最后的礼服时,那钱往往是预备拿去喝下午茶用的。”在萧伯纳于爱尔兰出生之前,从维多利亚时代(约1837年—1901年)一直延续下来的下午茶,早已成为英国人牢不可破的习俗,被公认为是一天中最大的享受,特别是为上班族提供了人道而惬意的休息时间,萧伯纳不过是见证了这种习惯。

  茶在中国有国饮之誉,在英国人眼里则是健康之液、灵魂之饮。中国人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最能代表英国文化的竟是“下午茶”。无论男女,英国人赴茶会都得衣着优雅,行止得体。英国许多大学都流行下午茶,喝茶之地环境优雅。教授学者们的下午茶情结,特别是在下午茶时间段的自由交流,被认定是形成剑桥大学学术和精神氛围的重要形式,上世纪末担任剑桥大学校长并当选英国皇家工程院院长的亚历克·布罗厄斯爵士对茶推崇备至,曾自豪地说:“我们喝下午茶就喝出了六十多位诺贝尔奖得主!”

  其实并不仅限于下午茶,多数英国家庭的早餐少不了一杯加了牛奶的红茶,成人晚寝前也常常离不开加了一點白兰地的茶。一天开始于茶,结束于茶,浸淫茶中,优哉游哉。有“茶鬼”之称的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称茶是“思考和谈话的润滑剂”,他的茶壶一天到晚都是热的,曾自得其乐地说:“数年以来,只用此可爱植物之汁液,以减少食量。水壶中永热不冷,用茶以娱乐晚间,用茶以慰藉深夜,更用茶以欢迎早晨。”

  “日不落帝国”吹过的很多牛皮都被历史的风雨给无情地戳破了,但夸说他们人均茶叶消费量为世界第一,却不像在吹牛。说此好话,并不是我曾消受过英国茶,而是来自那边的人曾有数据为凭,这个数据显然已是公开的秘密。比如说,一个英国成年人一天平均喝七杯茶,全年平均要喝上九磅半的茶叶,分摊给具有正常生产量的茶树,这个数量需要五十二株茶树全年生产才够供应;比如说,如果把英国人一年消费的茶,倒到一个湖里去,能浮起三十艘邮轮。更有甚者,维多利亚时代初期英国神学者及著作家、《爱丁堡评论》创刊者之一史密斯竟把茶说成助力于英国人上战场,言之凿凿:“茶之为物,实在是生命的元素,可以使人增加勇气,产生精力。英国人在战争中所获得的胜利,其实是茶的胜利。许多受伤或失血的士兵,第一步就给他喝一杯茶。”奇就奇在,喝茶堪称牛饮、奉红茶为“图腾饮料”的英国,自身却不产一片茶叶。我曾专此问过在英国留学和工作的朋友,答曰英国的土壤、气候不适合种植茶叶,且土地有限、人力成本高,当然不会在本国产,加上过去的英属殖民地印度、孟加拉、锡兰(今斯里兰卡)等地现在仍建有大片红茶种植园,完全可以满足英国人的口腹之欲。

  维多利亚时代流行一种说法,不会茶艺的女子缺乏良好的教养。记不起哪一位英国作家说过:“文艺女神带着茶味。”茶文化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繁荣了英国的文学艺术,冠上茶名的诗文作品屡见不鲜,如《绿茶女神》《可爱的茶》《中国茶》等等;以饮茶为主题的画作也不少,著名如十八世纪霍恩创作的“饮茶图”,形象地描绘出了少女饮茶时的喜悦神态。

  英国还有个不算吹牛的说法,那就是全球最大茶叶品牌出自英国,是为著名的“立顿”,以其创始人命名,以红茶为灵魂,宗旨是光明、活力和自然美好的乐趣,广告词是“从茶园直接进入茶壶的好茶(Direct from tea garden to the tea pot)”。立顿创设第三年,便开始全球化运动,迈进远东市场,八年后得到“世界红茶之王”的美名。一九九二年,立顿带着创立百年的历史,终于向其茶的主要来源地中国进发。一时间,“狼来了”的声音在这个全球喝茶历史最悠久、饮茶人数最多的国家此起彼伏。这也让立顿马上意识到:置身在被古老茶文化熏陶得炉火纯青的中国,要想让消费者了解和选择自己,就必须大破大立。立顿在华三十年间掀起的袋泡茶运动可谓风起云涌,对中国传统茶产品营销手法所给予的冲击,以及其他种种一言难尽,虽没搅乱市场,到底也有一个辣眼窝心的事实毋容置喙:中国茶的大小品牌加起来,在世界上的销售量怕也不及立顿!

  对于像我这样的中国消费者来说,立顿红茶虽然是个舶来品,但也有尽可“拿来”的主义和胸怀。只是,我对立顿和英国另一大茶叶品牌“伯爵”都大同小异加工的袋泡茶,问津之后的感觉转瞬而逝。当然,我从不反对别人为它们送上的夸赞,如说携带便利、冲泡方便、价位适中。当今世界,各国超市啥茶受欢迎卖啥茶。在加拿大温哥华生活的外甥女就说,当地超市里的中国茶受欢迎程度还胜过英国茶,也有日本的玄米茶;一位广东人开的餐厅里备有一种“荔枝红”,味道跟伯爵茶很相似。

  说到伯爵,我不由得想到法国作家大仲马和其名著《基督山伯爵》,以及他所爱之茶。大仲马出世时,中国茶传入法国路易十四王朝已有上百年历史,像多数法国人那样,大仲马常饮茶有三种:一种叶尖,一种叶子卷曲,一种叶子深绿近黑。依据叶子形状来选茶是法国那时流行的经验,极少饮用绿茶,乃因言其能醉人,多饮影响人的神经。大仲马不仅把儿子小仲马带入茶舍,还引上了文学之路。小仲马二十出头就常常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和巴黎名妓玛丽一起喝茶聊天,在历经爱恨的波折后,以玛丽的一生为素材,创作了经典名著《茶花女》,连篇名都要扣上个“茶”字。此书于清末传入中国时,译名为《巴黎茶花女遗事》,主事者乃著名文学家林纾。压根不懂外文的林纾,经由精通外语的好友王寿昌口述,凭其在晚清首屈一指的古文功底意译时,想来没少喝茶,喝的还是福州老家的茉莉花茶。林氏爱茶不消说,曾在《畏庐文集》自曝:“林子啜茗于湖滨之肆。”此湖,乃福州西湖也。

  在林纾和同时代的福州老乡严复为“西学东渐”而笔耕时,他们的两位福建老乡陈季同、辜鸿铭,却在不遗余力地从事“东学西渐”的译事。陈季同作为朝廷命官驻法、德等国近十六七年,不仅把《聊斋志异》《中国故事》等译给了法国,还用法语发表了《中国人自画像》《中国人的快乐》等著作,其中就有不少关于喝茶的叙述。至于辜鸿铭,幼年即在英法等国留学,精通数国语言,比之名动世界的《论语》《中庸》等英译,他以茶壶喻男人、茶杯喻女人的“壶一杯众”论,更是在坊间流传不衰。而陈季同带着英、法籍妻妾回国,不啻是对辜鸿铭“茶壶”论的跨国践行。

  茶就这样把一些看似无关联的人和事,有趣地串系在了一起,为茶文化的视域打开了另一个窗口。而今日的法国,仍称“茶为补身之饮料”,无论何时何年龄何环境均无有不可。

  爱好旅游的大仲马在俄罗斯有过闻香识茶、发现“新大陆”的逸闻,说“最好的茶是在圣彼得堡,整个俄罗斯都是喝茶的”。想来他那时在俄罗斯喝到的可能是加入了各种草药而煎熬的茶汤,乃因为当时翻译不准而造成如是俄式饮茶法,虽然其口味和益处并不逊于茶。查证中俄两国签署于一六九八年的《涅尔钦斯克贸易协定》,茶叶出现在俄罗斯的时间要早于英国,十七世纪末已成为俄罗斯博览会上的常见商品,茶经欧亚大陆从中国运到俄罗斯,形成了“伟大的茶叶之路”。而后俄国从中国引入茶苗,请来中国茶师帮助植茶和培训茶业人才,其中一位叫刘峻周的茶师直到十月革命爆发,还在俄国悉心指导。时至今日,俄罗斯喝茶更是成为流行的时尚,普京总统爱喝中国茶、连同他提壶自酌中国茶的画面,均为世界熟悉。

  据不完全统计,大多数国家和地区的居民都喜爱饮茶,只是饮法各有千秋,有的地方把饮茶品茗作为一种艺术享受来推广。中国茶艺在国外也有许多分店。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等华人华侨集中的“南洋”不用说,连日本也大行茶道。娶日本妻、對中日茶道均有了解的周作人曾一言以蔽之:“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为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

  我曾应邀住进日本一位实业家的豪宅,一日三餐中,见识了他们家祖孙三代对茶的喜好程度。这位日本实业家每次来华,总是满载林林总总的茶礼而归,茶成了友谊的纽带,也成了他的跨国企业员工了解中国的桥梁。我第一次喝正宗的日本茶,也便是在他家里,却从中知道,即使在日本,也都流传中国有好茶、好茶出福建之说,福建茶也成了饮料商家的“财富密码”,一度争相在包装上标注“福建省金奖”字样以示正宗,以博人气。

  日本的喫茶店让中国人有宾至如归之感,一套一套的就像在国内。温杯烫具后的投茶洗茶,名之曰仙草入湖、熏洗仙颜,烹煮甘霖后的分汤叫平分秋色、敬茶叫吟赏仙茗云云。身着和服的女生虽然汉语和手法并不那么流畅,却是一丝不苟,末了还用一句汉诗“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润红玉”送给同行的女士。邀请我们前来的日籍华人问及感受,我们一通赞美之后,她就带着茶艺小姐向我们“阿里阿多”(日本语,谢谢)起来。原来,她就是这家喫茶店的老板,在日本留学时邂逅一位酷爱中国功夫茶的日本同学而成秦晋之好,就开了茶业连锁店,招收能通汉语的日本女生,要把中国茶的最新流行方式日本化,也让在日华人华侨有更多能解乡愁的茶馆可去。此番不动声色地请我们喫茶,借机也一起帮她调教新人。从店内布设及其所谈理念,可见她在亲力亲为推介中国茶时,也无比尊崇日本茶道祖师千利休确立的“和、敬、清、寂”茶道思想。“和”即和睦、和平,“敬”是尊长、敬友,“清”是洁净、清幽,“寂”是悠闲入定。她娓娓道来的情景,后来成了我一部长篇小说的场面。

  因茶叶而弄出的世界头条大事,莫过于一七七三年底发生的波士顿倾茶事件,时称“波士顿茶叶大摧毁”。是年,英国政府为倾销东印度公司积存的茶叶,通过《救济东印度公司条例》,颁布《茶税法》,明令殖民地禁止贩卖“私茶”,遭到美洲十三个英属殖民地的强烈反对。波士顿六十名“自由之子”乔装潜入东印度公司刚抵波士顿湾的三条商船,将船上的三百四十二箱茶叶悉数倾倒入海。几天后的《马萨诸塞时报》如是描述:“涨潮时,水面上飘满了破碎的箱子和茶叶。自城市的南部一直延绵到多彻斯特湾,还有一部分被冲上岸。”此事在持续发酵中,导致两年后爆发北美独立战争,继而宣告美利坚合众国成立。此后,美国在已经废弃的茶叶码头立碑纪念这起重要历史事件。

  从波士顿倾茶事件可知,美国还没成为美国时,这个地方就遍地是茶。两百多年的高速发展后,美国社会连喝茶也都讲究快速和省事。我听美国朋友讲,他们即使居家喝茶,也不是中国人或英国人那样的泡法,而是取来袋泡茶(Tea bag)投于开水里,再酌添牛奶和白糖来喝。针对这种美式喝法,茶业公司还专门生产了一种罐装茶,干脆连冲水加糖奶的麻烦都省了,听说能与可口可乐等冷饮打成对手。如此“进化”,也不知华人华侨习惯入乡随俗否?

  世界之大,让人诧异的茶事远远还在路上。比如,肯尼亚这么一个翻地图都得费些功夫寻觅的非洲国家,竟是茶叶大国,而且在茶叶上时不时就压中国一头。过去二十多年来,全球四大茶叶出口国(中国、印度、肯尼亚、斯里兰卡)虽然不时轮流第一,但肯尼亚的C位总让人匪夷所思。

  二十世纪刚开头,英国靠着从中国窃取的种茶制茶技术,在印度和斯里兰卡用机器生产的方式击败中国茶而成全球茶叶新霸主后,将茶树带到殖民地肯尼亚扎根。肯尼亚的自然条件好,是茶叶种植的天选之地,一年四季都能产茶采茶,是故其红茶产量得以称霸全球。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世界六成以上的茶叶在英国控制之下。

  十年前,我踏上非洲大地,对在肯尼亚耳闻目睹的茶事还不完全相信,回国时对那边的朋友给捎红茶还当是负担。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面积只相当于青海省的肯尼亚能有如此出彩之茶,又岂能比过大中国的茶?慢慢才知自大过头了。这个“慢慢”不情愿地到二〇二二年,路透社的消息着实加大了我的吃惊:二〇二一年肯尼亚茶叶出口额实现约十二亿美元,与上年相比增长了十三个百分点,出口均价每公斤略高于两美元。相较之下,中国茶的出口量比肯尼亚少了近二十万吨,但出口额实现了近二十三亿美元,出口均价约是肯尼亚的三倍。茶叶出口的定价权不由中国掌握,而由世界最大的茶叶拍卖交易所——蒙巴萨茶叶拍卖所决定,虽然价格不能说明一切,却也反映了中国茶因品质更好而在国外市场价遥遥领先的一面。

  泱泱茶业大国,为何出口量还不及肯尼亚?综合多方收集来的信息,有此结论:饮茶在非洲大陆虽已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但肯尼亚人对茶也并不过分依赖,所产茶叶绝大多数都用来出口,茶叶遂成其绝对的支柱型产业;而中国恰好与之相反,哪怕年产量突破三百万吨,怕也难以满足国内茶友的喜爱之心。中国人对茶的自我消费能力实在太强,拿福建茶来说,好茶大多在圈里,还没走出国门,就让内部给消化了。细加分析,便会发现肯尼亚在茶叶出口上能力压中国登顶世界,偶然中也有必然。这也给中国茶今后该如何扩大在出口市场的影响力,提出了一个不容回避的课题。

  来到当年驰名中外的“世界茶港”福州,不免抚今忆昔。

  福州作为五口通商口岸开埠之后,极大地推動了中国茶叶的对外热销,加上福州茉莉花茶在清咸丰年间成为贡茶,身价倍增而成高档消费品,福州的茶叶出口量一夜猛增。太平天国运动的骤发,更使福州成为彼时和各产茶区交通的几乎唯一口岸。随着众多国外洋行和国内商贾云集至此,福州不争地成为全国最大的茶叶出口地,通往英国伦敦、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等地的多条“海上茶叶之路”日夜繁忙。史料记载,清同治九年(一八七〇年),英国摄影家约翰·汤姆逊进入福州北峰鹅峰寺茶场,拍摄了诸多种茶、制茶等照片,并在西方展示,福州成为中国茶业对外交流、向世界传播中国茶文化的重镇。直到清光绪年间,福州还戴着“世界茶港”之桂冠,时谓“滨海之区,贩茶最便,无过福州”。

  任何事都有此一时彼一时,像当年福州人严复翻译《天演论》所揭示的那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外国特别是英国茶业在崛起和发展中,有很多经验值得中国人学习和借鉴。

  万里茶路,世间无上味

  爱上一个人,便常常情不自禁地关切起她身后的家乡。钟情一款形影不离的器物,爱屋及乌中,便也牵动了对其产地、设计者、出品人等好奇或关注的目光。那也是物我交融、天地精神共往来的心曲。清代邹一桂论画,“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采自然生动,而造物在我矣”,我等局外人即使无需如此“造物”,却可以万物为师,让自己生动和丰富起来。

  我就这样以茶客的身份朝圣过一段茶马古道,拉近历史的镜头,望见了当下的生机,再设身置地去理解茶之于汉藏民族何以成为不可替代的情感纽带。我也不远千里来到晋商博物馆,在茶市贸易图中望着蚓线般从武夷山曲曲绕绕延伸而来、再通世界的万里茶路逸兴遄飞。

  万里茶路自古有南北两径、水陆两途。水路在南,宋元时期福建茶叶便经由全国三大港口之一的刺桐(泉州)港扬帆出海,明代则多由漳州月港出洋;陆路在北,由崇安(今武夷山市)开端,福建茶叶横跨亚欧大陆,延伸至中亚和东欧等地。此两径两途,非得有过人智慧、冒险精神不能缔造那个穿越时空的神话。

  名山出名茶,我第一次上武夷山倒也没这般联想,而纯粹是为了旅游。武夷山奇秀甲东南,其独特的丹霞地貌形成了“三三秀水清如玉,六六奇峰翠插天”的自然景观,谁不向往?大学毕业后在武夷山从事旅游的朋友不意还把我带到山中母树大红袍前,说这辈子要是能有这里的一片叶子,就啥都不用愁了。我当时还以为他在夸大其词,后来才知这一片叶子染红一缸水并非海吹,此茶已被持续炒到钻石黄金价。只是,他当时这一句并非玩笑的话一度把我对武夷茶的感觉给玩坏了,只觉骗子太多,真假难辨。多年后,我看到武夷茶的山场有那么多“坑”、那么多“口”、那么多“涧”、那么多“窠”,都还觉得套路和水一样深,直到遇上茶界高人静静交流,并参加武夷山“开山祭茶”仪式之后,始有个趋于客观的认识。

  面对岁月深处斑驳无声、隐在莽莽榛榛中望不见头的曲径,我也发过思古之幽情。我们的先人啊,哪怕还处身刀耕火种阶段,也能在被蔑称的蛮夷之地,于群山绵延的山野望见世界,在走蚓惊蛇的小径开辟通向都市的条条大路!我不吝为先民的思想和智慧致敬,为每一个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行动行注目礼。隔山隔水隔不断茶香,一茶一世界,茶就这样连起了遥遥难及、深浅难测的世界,让大海和大洋知道了China和Tea的存在及意义。

  一茶一饭同样来之不易。茶的采摘流汗浃背,研制含辛茹苦,交流波诡云谲,贸易刀光剑影!当我们站在二十一世纪的文明高地时,那一条条开往世界的茶路已远去了鼓角争鸣,传递着和平的精气神,只是我们在坐享其成时,眼前是否浮现过茶人鲜活的面容,想到人家曾经的栉风沐雨、宵衣旰食?其实,你想与不想,茶文化都已开始无形无影地进入世人的生活,影响并带给你种种意想不到,换句话,你在茶的世界既遁无可遁,也难以无动于衷。

  茶之争奇斗妍,求名问利和实至名归均在于人。名茶众多在中华,乃因中国是茶的故乡,历史悠久,文化绚丽,种茶、制茶和饮茶均遥遥领先于世界列国。而福建,又是中国茶的核心区,在种、制、饮方面独领风骚。哪怕朱元璋洪武年间下旨罢造了龙凤团饼,致北苑官茶寿终正寝,但这一带的民间团茶却犹如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直到清朝中后期才渐渐消失光芒。如此这般,已不愧奇迹。它们的存在,也恰如茶叶家族中,一个峨冠博带走红宫廷,一个身着民服素装出入民间。

  “年年春自东南来,建溪先暖冰微开。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新雷昨夜发何处,家家嬉笑穿云去。露牙错落一番荣,缀玉含珠散嘉树。……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范仲淹的《斗茶歌》从北宋传到今天,穿插着对生活的体味、对人世的思考,为历史和文化留下一缕馥郁芬芳。历史上的北苑茶、建茶范围几乎涵盖了今天的闽北,作为贡茶制作加工中心和集散地的官焙则在建瓯市东峰镇。宋代当时的这个“顶流”茶饮,按现代的茶叶分类属于蒸青研膏绿茶。如今的建瓯市,在错失当年建立中国宋茶博物馆之机而被杭州捷足先登后,开始痛定思痛,全力打响“千年建州,北苑贡茶”区域公用品牌,在郁郁山水间恢复了“喊山祭”活动,以此拉开复兴悠悠古邑北苑的大幕。如何评说这个篇章,愿望和预期如何也尚难预测,所幸,在过去重金难求的北苑贡茶已势在必然地回归茶叶本真,如坠入凡间的天使,以亲民的姿态飞入寻常百姓家。斗茶品茗赛事无须复古,其实也无从在一盏盏茶汤里穿越中体味宋人的风雅生活,转化为民间日常便是最好,哪个时代的制茶人、茶商和茶叶爱好者不需要一个切磋技艺、展示自我和交流信息的互通平台呢!

  来到东峰镇焙前自然村,起伏的林垅山上巍然耸立着一块高大的宋代茶事摩崖石刻,阴刻楷书云:“建州东凤皇山,厥植宜茶惟北苑。太平兴国初始为御焙,岁贡龙凤上……”对北苑的地理位置、御焙年代、官焙四至、建筑布局、石刻年代等都作有简要概况。这一带孕育了名茶品种宝库的沃土,不争是充满传奇的北苑御焙遗址,已名列第六批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福建依山面海、八山一水一分田,如此地形,造就境内崇山峻岭都蕴涵了充沛的水汽,天选了种茶的佳壤疏松肥沃,縱享自然之爱,因此几乎无山不茶,无地不饮。哪怕世易时移,也总还会有新茶重出江湖,大放异彩,就如同建瓯东峰这个昔日的北苑御焙遗址,任岁月留下痕迹,任风雨肆意吹打,依然涌动着茶的不朽生命。谁能想象区区一片叶子,如何承载百年孤独,延伸不凋的绿,打造出有厚重感、芳泽后世的“矮脚乌龙”呢?此树种之茶味道回甘清香,入喉滑嫩,给人感觉是带着历史的体温,泡出的已不是汤汤水水,而是时间的醍醐,天香的独蕴。初次接触此茶,乃妻表妹所送。她自个儿在县里兼营了一家小茶馆,自己喝和送人的比卖的还多。爱上茶的人,一别三日也是让人刮目相看的,譬如她,原本对茶一问三不知,现在成了店主,竟可与你煮茶论英雄,侃侃而谈中国六大茶类中,有一半(乌龙茶、红茶、白茶)起源于福建,还不包括长年征服北方人口味的茉莉花茶。

  从闽南到闽北、从闽西到闽东,福建茶比山西的醋、山东的蒜、河南的桃子、河北的烧饼还随处可见。在福建生活和工作,如果不喝茶或不会喝茶,那八成会被笑成“老外”。入乡随俗,茶是福建的特色,是福建人的伙伴,喝茶事大,与福建人为友,也就是与茶为友,反之亦然。

  品取决于学识、意念和情感,喝则是人和动物的本能,有嘴能张便可,纯粹为解渴。再能分出内行和外行的,便是采购。选茶不易,除了要考虑整碎、条形、嫩度、色泽、净度等外貌,还得兼及汤色、香气、滋味、叶底等内质指标。说来容易,实际操作则考验眼力和心智,这门学问须得有几番实践才可熟能生巧,白居易放言“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诚为至理。我至今虽然仍是茶学门外汉,却不人云亦云,只认为所有的学问都不过是辅助指导,只要你不瞎,真心喜欢,情人眼里出西施,萝卜也可当虫草,没遇上更好的,那眼前这款便可敝帚自珍、傲视群芳,这恰也是一种生活的艺术。心安即有归处和去处,然后以开放之态遍访,从容品味之后,大可遵循内心和舌尖传导,优胜劣汰,欢迎后来者居上,岁月就这样静水流深,与那些因斗茶过度得非此即彼、执念偏倚的茶友也能相安无事。我正是这一种茶客,虽然可以沉浸式地泡在茶的天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随遇常乐,来者不拒。一些新茶让人大快朵颐,但其促销方式各领风骚,眼花缭乱的茶名我终是记不住几个,将这些茶名串起来倒是差强人意地完成了我饮茶的自画像:“不忘初心”,不管是“金枝玉叶”还是“枯枝败叶”,“念念不忘”中,总能听闻“妃子笑”。

  喝着喝着,世间不仅区分出了茶的品味,也牵上了天价问题。昔日宫廷的某个毒酒,不意成了某款茶名,且贵得离谱,区区一斤奔着二十万元而去,让人惊掉下巴。茶主人却信誓旦旦地说及祁门红茶往事:一九三一年祁门红茶卖出了一担(五十公斤)高达四百多银元之价,按当年购买力和物价水平,上海大米每市石(八十公斤)为十块多一点银元,则祁门红茶一担可置换三点五吨的大米。如此,祁门红茶是“贵族茶”毫无疑义,普通老百姓压根喝不起。且不去探讨此说真伪,抗战期间物价飞涨得确实让茶叶也不例外,老舍为此都悲愤得大呼“戒茶”,曾作文提及:“不管我愿不愿意,近来茶价的增高已叫我常常起一身小鸡皮疙瘩。”斗转星移到而今,动辄天价的好茶也让人不敢问津。茶再是物以稀为贵,纵然爱买不买、爱喝不喝两由之,但里头衍生的腐败乱象,却是外行人摸不着的深水。我体验过几款这般价位之茶,不说有幸吃了“仙露”,也没品出个其中真味,当时心里嘀咕冒泡之后,便是拥护对天价茶的整治。茶界唯有祛疾,德行兼备,方可唤回发乎初心和本真的清香。

  无论如何,重要的不是茶,而是喝茶的心态,甚至是人生的态度。茶有百种,味有千般,不论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所谓香甜苦涩酸鲜爽,我只取一叶饮,不求最好,但求合意,求诸于野,总会遇见一款心头“肉”。至于何故,犹比恋情,深爱之下,对哪一点哪一处好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选择题起初总难免让人无所适从,然后跳出各路行家指手画脚。于是乎,春饮花茶、夏饮绿茶、秋饮青茶、冬饮红茶等说法各行其是。我对此向来不以为然,都这样填空式地四季分配了,那其他茶该怎么排?所以说,别被他人口味牵着鼻子走,一切行动在己,须知一切感受都是因人而异。我哪怕是对茶的口味有点刁钻了,到底还是英雄不问出处,对路就补上一份喜爱。譬如原先谢绝再加工茶,对花茶更是拒之门外,直到遇上一位朋友数十年只此一款香飘万里的花茶,才改变自己原先促狭的看法,笑纳进口后,多年来还一直处在轮换茶的重要席位。

  宋朝李复诗云“春茶自造始开尝,色味甘新气芬馥”,明代魏时敏《残年书事》仍不忘“待到春风二三月,石炉敲火试新茶”,可见春茶自古就为人所向往,仿佛伴随春风吹开茶树的嫩芽,积蓄了一冬的茶更有一份值得期待的味道,便也复苏了人们关于茶的记忆,诱惑蠢蠢欲动的心时不可失地尝鲜。贡茶的不断翻新,让“求早”“求嫩”之风更是一发不可收,“明前茶”“雨前茶”也就应运而生。

  春茶如诗,散文家何为曾说:“每一个饮春茶的早晨仿佛是入禅的时刻。”这种茶的境界,也让我附庸风雅,带着一群作家进入茶山采风。首选得是与“春”有关且最接住所福州地气之茶,说白道绿中,非茉莉花茶莫属。一行人就这样跟着春伦茶业创始人、茉莉花茶非遗传人傅天龙先生进场。随着一声“采茶啰,丰收啰……”的吆喝,锣鼓声便急管繁弦地悦人耳目,响彻山头。一番走近才知,自己对福州茉莉花茶真是失敬得很!原来,“闽边江口是奴家,君若闲时来吃茶,土墙木扇青瓦屋,门前一田茉莉花”,不仅仅是福州民谣,还是昔日福州民间喝茶闻花香惬意生活的真实写照。

  相传在北宋时期,福州人就窨制出了茉莉花香和茶香交织的茶,花香茶韵珠联璧合,引来古人雪片似的赞美。茉莉花茶通过浓郁花香与鲜醇茶汤在北京好长一段时间一枝独秀,北京人称“香片”的茉莉花茶,差不多就等同茶的代名词。据说,慈禧太后因为喜欢茉莉花的天然香气进而把茉莉花茶作为心头之爱,在她秉政时,宫内女眷唯她一人可佩簪茉莉花,倒是时常把她爱喝的“茉莉双薰”作为赠送外国使节的礼品。品尝过茉莉花茶的外国人也意惹情牵,念念不忘。

  一九八六年,祖籍福州的文坛泰斗冰心在《茶的故乡和我故乡的茉莉花茶》一文中写道:“我的故乡既是茶乡,又是茉莉花茶的故乡。解放前,四川、湖北、广东、台湾虽也产茉莉花茶,它的品种、窨制技术都是从福建传过去的。”虽然据考证,各地茉莉花茶的品种、技术并不完全来自福州,但若说受到福州茉莉花茶技艺的影响却诚不为过。三年后,已是八十九岁的冰心在《我家的茶事》一文中再次提到茉莉花茶,“不但具有茶特有的清香,还带有馥郁的茉莉花香”。她对茉莉花茶的喜爱和自豪与生俱来,刻在了骨子里。在北京土生土长的老舍,是出名的“茶痴”,有茶万事足,有的是老北京的传统生活方式,早起喝茶,把茶喝“通”了一天才舒服。抗战时他在陪都重庆赠冰心的七律里有“中年喜到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之句,他在冰心家里喝到的好茶,十有八九是福州茉莉花茶、花茶界当之无愧的“大佬”。被称为文学界一大“吃货”的汪曾祺,起初并不喜欢花茶,但在喝过老舍的花茶后便也开始“移爱”,谁能断定老舍先生家的花茶不是来自福州,或冰心转赠?

  作为当下茉莉花茶“大佬”,傅天龙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福州“千家万户遍植茉莉,妇孺白首皆焙香茶”和“一担茉莉一担金”的黄金年代记忆犹新,他和胞弟联袂创建春伦茉莉花茶集团,就是想着要把福州茉莉花茶的辉煌发扬光大,他们对茶场的追求已到极致,长租面积近八百亩的山地种场,并打造成为国家3A级景区。他们还瞄准“新式茶饮”领域,开发新式茶饮品牌。一片“叶子”致富一方,“春伦模式”为此入选全球减贫案例。

  我不止一次流连在傅家昆仲倾情经营的福州宦溪春伦生态茶园,徜徉在绿白相间的茶海,每一棵茶树都不容忽视,是它们构成了茶山醉人的幽香和迷人的曲线美。在风声、鸟鸣与清新的花香浑然一体中,既让人体会柳永词里的茉莉花之美——“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也品味清代诗人王士禄眼中的此花此茶:“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开。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左采右摘之后,再到开在天然氧吧间的春伦茶艺学堂轻啜一口醇厚饱满的茶汤,也就感受了种植、采摘和制作的诸多不易,知道了福州茉莉花茶如何特立独行地窨出人间“无上味”。

  我对茉莉花茶的喜爱变得毫不掩饰,也促成了文友创作《茉莉花茶语》一书,并欣然受邀为之作序。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人见人爱的福州市花,也盛开在我的家里。妻子采摘之后,或放我电脑桌案,或置于房间,可以芬芳一整天。我算是和宋代诗人江奎有了同一喜好,当年他对茉莉花一见倾心,干脆选为心目中排行榜冠军:“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

  四季有时,昼夜有序,不管晴雨,也不管出不出差,我的办公室、书房或下榻的客房总飘溢着各种可人的茶香,常常是三班交替,最起码是早晚平分秋色。饮和食自古众口难调,我不开茶馆,也不搞茶艺或推销茶叶,只消周全自己的喝法。唐时陆羽在《茶经》里推崇清饮法,近年忽然传开一种温水泡茶法,我亦被“拉下水”。虽事不过三,坚信茶宜温热而饮,却也教我认清了一个美学问题:温水哪怕可以为之,但不能完全化开茶味,以之沏茶,茶叶只是僵硬地浮在水面,收缩过紧,无从散逸该有的清香,如此不痛不痒,终是一场对茶的辜负;而用沸水冲沏,茶叶随着水溫的激荡而不断起伏翻飞、优雅舒展奔放,终于云蔚霞起般完全吐绽,溢出清幽醇厚的沁人香气,向世界呈现了自己完美的一生。再者,暂且不论温热之茶是否能使人耳聪目明,起码冷茶对身体有滞寒、聚痰的副作用。

  三年大疫,茶友们纷纷交流心得,说喝茶如何有助抗疫。我没闲着,泡茶工具从大盖碗、茶壶、带过滤网的保温杯及其他新款神器,到搬出束之高阁的煮茶工具。这个念头起自一个只想宅家阅读的周末,此时刚完成一部新作,整个节奏便放慢下来,为了这第一次能开个好兆头,还特地沐手,用上手头最好的正山堂金骏眉。煮上后水温还低于沸点,渐渐便有一缕不可言传的异香沁鼻,临沸时,妻正好回家,在楼下便为弥漫开来的浓郁香气而欢呼。她奔进书房裹挟而来的一阵清风,也没冲散这股奇香。各自入口之后,皆叹色香味俱佳,简直妙不可言。既妙,逾日便加入据闻可抗奥密克戎毒株的柠檬,隔天再遵正山堂茶人之嘱,投以生姜、陈皮,真是各味其味。我得意地将自制茶汤连同“配方”拍了照片发微信朋友圈,有人说用金贵之茶这么煮岂不可惜?有人说只要好的茶都可以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在行,我只管试验,之后又换上各类茶如法炮制,不管汤色是青绿、金黄、橙红还是红艳明亮,也不去揣摩其色度、亮度、浑浊度,有无“冷后浑”“乳凝”现象,反正是五味丛生,自有香气袭人。古人是用小火炉煮茶,一时无从复古,否则倒可试试,只要不刻意,不做作,便也可自享一种从容的浪漫。

  自行总结和推广经验,在办公室也换上新的煮茶器。先煮武夷岩茶,再煮铁观音、普洱茶,也把家乡声名日隆的梁野山绿茶投进茶斗,进而换上白茶、红茶,轮值一般过个遍。煮好一壶后,只要感觉具有香胜之美,时而于工间操请来隔壁同事分享,偶尔还端茶上门,所得皆是好评。茶味清香,同事和朋友间的关系清新、淡雅、美好,这就更有一番韵味,比茶还值得回甘。

  此生长短无憾,有世间“无上味”做伴,与茶偕老任陶然。

  2023年1月于福州苦乐斋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魏 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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