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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海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9080
王国华

  当我蹲下身给这些花拍照的时候,发现它们每一朵都动個不停,仿佛挤在一起的一群小老鼠,你推我搡,勃发着原始的生命力。风大的时候,它们摇摆得剧烈。风小的时候,它们摇摆得轻巧。莫非风是始作俑者?可没风的时候,它们依然悄悄地动,伸一伸胳膊,歪一歪脑袋,或者扒拉一下旁边的花。推动力应该不是外力,是源自内心。它们找各种理由要动一下。我镜头中的它们,一半都是虚的,不足以体现本人摄影水平。我端着手机耐心等待。小时候,在冬天的雪地里支一个箩筐,下面撒些麦粒儿。馋嘴的麻雀一蹦一跳在下面啄食,边吃边警惕地左看右看。我躲在远处,伺机猛拉手中的绳子。麻雀被扣在箩筐底下。现在我也在和花朵比赛,看是它逃得快,还是我捕捉得快。

  唯阳光能让它们平静下来。阳光有重量,金色,从天而降。好像遥远的上面有个人,拴一条绳子,放下一坨一坨的金块儿,压在花朵上。叶片都乖乖就范。阳光越亮,按得越紧。我对着它们啪啪猛拍。回头看那些照片,花朵都闪着金光。我知道,那其实是两件事物:一个花朵,一个金块。

  花海坐落于深圳市一个叫“光明”的地方。当年此地为华侨农场,现在成了一个独立的区。

  两千亩的花田,极目远眺,让天空显得特别低,天和地几乎连在一块儿了。游人往那边再走近一点儿,个儿高的,会被天和地夹住,个矮如我者,直接淹没于缝隙中。花田像一个一个的方格,有的方格大,有的方格小。每个方格一种颜色。红的、白的是百日菊,粉的是波斯菊,深黄的是黄秋英,浅黄的是油菜花。红、白、粉又分几个层次,所以姹紫嫣红,非一词可以描绘。只有到现场,才见其斑斓。

  一同赏花的朋友说,每一朵花其实都不高兴的。它们不愿意和相同颜色的花挤在一起。闻此言,我想问问那些花,到底高不高兴。转念一想,问也白问。某些时候,我也同他一样。但此刻,将心思寄托于花海,不免武断。人类常常以物言志,以物喻人。事物多么无辜。我相信每种事物都有完全不同于人类的逻辑。如眼前的花,它们长在大地上,一辈子不离开扎根的那个小坑。它们生命短暂,一岁一枯荣。它们靠天吃饭,对水、太阳以及肥料有相当的要求。它们招蜂引蝶以繁衍后代。人类一辈子走来走去,好高骛远。人类生命漫长,童年青年中年老年按部就班。人类创造力强,战天斗地,把湖泊填平。人类和花朵差别这么大,生活逻辑怎么能一样呢?我曾试图进入花朵的逻辑,但越走越像个迷宫,只好退出了。我喜欢拍花,从各个角度拍各种各样的花。早晨拍,晚上拍,每个季节都拍。我希望看到立体的它们。我不知道彼时的它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不愿去猜测。瞎猜都是对它们的不敬,都可能伤着它们。我只管拍下它们来就好了,为其“立此存照”,不带任何价值判断。如是,花儿与我,都很放松。

  正逢三九节气,北方已是极寒,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微信朋友圈拉近距离,南方的花海一定是要炫耀的。我发了九宫格图片,安庆朋友老魏惊问:“怎么有油菜花?你们那油菜开花了?”这还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凡事需亲眼所见,便见怪不怪。别人拍再多照片,发再多文字都无法替代身临其境。遂答:祖国又伟又大,你要相信各种可能性。

  我还想说的是,人们总以为花草树木跟着季节走,其实它们是在跟着温度走。在深圳,木棉一般三月开花,如果一二月份过暖,木棉也会毫不犹豫地变红。炮仗花本是四月的宠儿,今年二月份它们就绽放了,爬在墙头上,红得耀眼,一嘟噜一嘟噜的,仿佛在为春节炸响。很长时间里,季节是和气温绑在一起的。冬天冷,夏天热,春天暖,秋天凉。殊不知偌大的星球,这只是一部分规律。更多的规律都在形成和变化中。而在深圳,温度和季节本不亲昵,各行其是。花朵左右打量,无所依傍,便随着自己的心情开放或者凋落。季节并不怪罪它们。

  在一些乡村,花海并不稀奇,远比光明的花海更漂亮,种类也多,面积也大。周围还连着农田,浑然一体的感觉。恰是这浑然一体,让花海不再突兀和奢侈。深圳的花海,与高楼大厦比邻,这边厢散发着金钱的气息,那边厢散发植物的清香,和谐相处,难能可贵。

  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两个小时对两千亩花田的打量,必然是浮光掠影。站在海边,只看到了蔚蓝和波澜壮阔,无法探知每一朵浪花的喜怒哀乐。面对花田,我无法走近每一株花朵,它们也无法走近我。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株美丽异木棉,每年冬季开得特别灿烂,大朵大朵粉色的花挂在半空中,一挂就是两个月。我就像学习射箭的那个纪昌,每天看着它,越看越大,花瓣都伸到我的车窗里,花蕊划到了我的脸颊。整个冬天,我都被这一株异木棉笼罩着,直到花儿凋落殆尽,仅剩几朵,依然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热烈。眼前这片花海中的花,我来不及把它们越看越大,便要离开了。

  那么多的游人集中在道路上,并不显多,花田稀释了他们。人如蜜蜂一样簇拥在一起,点缀着花田。这是个普通的冬日,我们一行三人,穿着衬衣、裙子,在花间乱窜。还有人穿着短袖,阳光在他们的皮肤上一跳一跳。每个人脸上都被花朵映照出了褶皱,仿佛可以看到他们体内的勃勃生机被鲜花引发出来。只有一个中年男人表情不同。他拄着双拐,中等个头,面容肃穆。身后是一个老年妇女,推着轮椅。中年人凝望着大片的油菜花,一动不动。我走出好远,忍不住回头,见他还是原来的姿势,身形和花朵一起,在我眼中越来越小。

  本辑责任编辑:马洪滔 魏 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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