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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河旧事(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9251
相裕亭

  便 宜

  小河堤的树丛里,忽而“嘎”的一声鸣叫,两只夜宿的水鸟,随之扑打着翅膀惊飞起来。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但堤岸边的树丛里已经是黑簇簇的一片了。小河里,淙淙流淌的溪水,也被黑簇簇的树丛倒映得不是那么清澈透亮了。唯有五更跟前那翻滚的浪花,还像棉花朵儿一样白煞煞的。五更看到那两只“扑答答”惊飞起来的水鸟,就像两块瓦片,一前一后,被“撇”进黑丢丢的夜色里。再看眼前的溪水,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张褪去绒毛的山羊皮,猛然间倒映在他跟前的溪水中。

  溪水在动。

  那个黑影也在颤颤悠悠地动。时而,那黑影还与五更蹲在溪水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时而,又被五更撩起的水花给打散了。

  五更刚才在田里割稻呢,男男女女的好些人。

  这会儿,太阳落山了。小村里割稻的男男女女,一溜儿挑着稻个子(稻捆子),前呼后拥地奔向了村头的打谷场。五更鼓了一泡尿,他缩在后,拐进田头小河堤上撒尿时,看到小河里清凌凌的溪水,忽然感到裤管里、脖颈间,到处都是刚才割稻时钻进的稻芒子,怪痒痒的!他便绕到河堤下,想把脸上呀、脖颈里的稻芒子洗洗。但他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黑影子”跟过来了。

  五更猜到,那个人是四顺子。

  当下,五更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河水中,摸到一块附有青苔的石头,感觉那是一块尖利的石头时,五更的胆子略微壮实了一些。但他没有抬头,他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在溪水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洗着那块石头。

  “哗——吮!”

  “哗吮——”

  五更清洗石头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在侧耳听着岸上的动静,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清洗石头的声响时,河堤上的四顺子发话了:

  “你能洗得干净吗?”

  四顺子那话,明显是带着情绪。五更没有吱声。

  “哑巴啦?”

  这一回,五更从小河边站起来,他冷板着脸,问四顺子:“你说谁呢?”

  四顺子说:“你说我说谁呢?”

  五更说:“你少跟我来阴阳怪气这一套!”

  四顺子牙根儿一咬,说:“嘛?!”

  四顺子那语气,显然是带着愤怒。

  五更没有怕他。

  但五更从小河边起身以后,他绕开了四顺子堵在他身后的那道河坡。五更踩着河坡边的枯草,“咯吱咯吱”地攀上堤岸。

  四顺子斜着眼睛瞪着五更。

  五更同样也在斜着眼睛瞪着四顺子。

  两个人,就那么隔着一小段距离,默默地站在暮色愈来愈浓的小河堤上,各自摆开了一副谁也不怕谁的架势。

  这个时候,五更倒是先发话了,他问四顺子:“你想干什么?”

  四顺子问他:“你说我要干什么?”

  五更沉默。

  四顺子直接把话挑明了,他问五更:“你做了什么缺德的事,你还不知道吗?”

  五更当然知道四顺子那话指的是什么。但他绕了一个弯子,反过来问四顺子:“那个时候,有你什么事?”

  五更说的那个时候,是指前年,土地“合作化”以后,小村里的男男女女,忽然间可以团在一起下田劳动了。在那期间,五更与二兰子在劳动中相恋了。他们两人,赶在一天午夜打稻谷时,一同钻进了汽灯照耀不到的稻草窝里了。

  事后,也就是现在吧,二兰子与眼前的四顺子结了婚。二兰子便把那天晚上的事儿,全推到五更身上了。

  二兰子说,那天晚上,大伙儿通宵忙着打稻谷,到了下半夜,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便与五更一起滚到稻草窝里睡了。后來,五更解开她的腰带,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五更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手忙脚乱地去解二兰子的腰带时,竟然把二兰子原本打着活扣的腰带,给抽成死扣(死结)的了,要不是二兰子猛吸一口气,把肚皮吸瘪下去,他根本是解不开二兰子那根花腰带的。

  但那话,能与谁说呢。

  五更只知道二兰子是出于无奈,才把那晚的事儿都推到他一个人身上了。过后,二兰子传过话来,让五更提防着四顺子。她怕四顺子找五更“算账”。

  果然,就在那个四野一片空旷的夜晚,四顺子把五更给堵在村外的小河边了。他们两人,原本是没出五服的兄弟。可那会儿,早已经没有兄弟的情分了。

  四顺子骂他:“你太不是个东西了!”

  五更说:“你说谁不是个东西?”

  四顺子说:“我说谁,谁知道。”

  五更没有跟话。五更的心里也觉得欠着四顺子什么。但那一刻,五更面对四顺子咄咄逼人的话语,他没有认四顺子“那壶酒钱”。

  五更说:“那个时候,你在哪?”

  五更那话里的意思是说,他与二兰子相好的那会儿,没有你四顺子什么事儿。五更甚至想说,那个时候,二兰子若是你四顺子的媳妇,他五更只怕是连碰都不会去碰一碰。但那话,五更没有说出口。他只是说,那个时候,他与二兰子的事,与他四顺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四顺子说:“怎么没有关系?”

  五更说:“那会儿,二兰子是你媳妇吗?”

  四顺子说:“她现在不是我媳妇吗?”

  五更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四顺子说:“你想赖账?”

  五更说:“那不存在赖账不赖账。”五更说,如果你觉得那是一件事情,也用不着你来找我,你让二兰子来找我。

  四顺子牙根一咬,说:“屁话!你还不够格。”四顺子那话,是说二兰子现如今是他四顺子的媳妇了,你五更没有资格与她对话。

  五更说:“你既然说我不够格,那咱俩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啦!”

  说完,五更转身想走开。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四顺子猛一声断喝:“你给我站住!”

  五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同时,他把手中的石块攥紧了。五更知道,四顺子今晚死活要与他来个了断。于是,五更把手中的石尖朝外,做好了随时迎击的准备。

  可四顺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五更瞬间没了主意。

  四顺子在黑暗中,压低了嗓音,先是如蚊虫嗡鸣一样,叫了一声五更哥,随后,他像个受到了委屈的孩子,支支吾吾地对五更说:“便宜被你占了,那事情,你就不要对外人说了!”

  刹那间,五更绷紧了的心弦,如同一块坚硬的土坷垃被扔进水塘中,瞬间变成了一摊柔软的泥巴。

  接下来,五更没再说啥。

  四顺子也没再说啥。

  两个人,就那么相峙在黑暗中默默地站着。许久,忽听小河中“嘭”的一声闷响——五更把他手中的那块石头扔进水里了。

  面 瓜

  盐区人起名字,大都与海有关。如海生、海霞、海云、海涛、海贵、海英、海燕、海狗子,等等。起外号也离不开海里的鱼虾。如一个人长得黄胖胖的,给他起外号——大黄鱼;某户人家的媳妇过于苗条(太瘦),送她外号——鳞刀梢子。因为,鳞刀鱼梢子那一段儿,细长、无肉,与那媳妇瘦筋筋的样子正相宜。

  那么,庞开渠一家,世代生活在盐区,长在大海边,偏偏得了个与大海无关的外号——面瓜。

  面瓜,是果蔬一类的食物,圆溜溜、面沙沙。庞开渠难道就长成那个模样?是的。庞氏父子,不仅是庞开渠长成那样的面瓜脸,他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是面瓜脸。乡邻们给庞开渠的三个儿子起外号——“大面瓜”“二面瓜”“三面瓜”。庞开渠自然就是“老面瓜”。

  这在盐区,在解放初期,人们吃饭、穿衣普遍都很困难的那个年代,很难找到那样满脸“福相”的人家。

  可庞氏父子,喝白水都长肉。而且,肉都长在脸上,以至于,庞氏父子的鼻梁,都“陷”进两腮之间了。

  小村里人,给庞家送了一个较为笼统的外号——面瓜。也就是说,庞氏父子的面容,个个都是胖乎乎的腮帮子,圆乎乎的大脑袋,用手敲击一下,没准还真会像熟透了的面瓜那样——“撲扑”作响哩!

  沿街来个卖豆腐的,远远地吆喝一声:“热豆腐——”

  随后,那个卖豆腐的被旁边小巷里一户人家喊去了。而这边,端着黄豆出来换豆腐的婆娘,左右张望,看不到刚才喊呼卖豆腐的那个人了,便会向过往的行人打听:“看到那个卖豆腐的没有?”

  回答:“到面瓜家门口啦!”

  听到的人,自然知道那是指庞开渠家那儿,但大伙都不说庞开渠,都说“面瓜”家那儿。

  庞开渠那名字,好像仅用于生产队的账本上。时而,生产队分粮、分草、分小鱼干时,一堆一团地堆在场院里,读过私塾,或是正读二、三年级的小学生,一堆一团地看着纸片上的姓名寻找户主,旁边有人指着跟前的一堆,问:“这是谁家的?”

  那纸片上,明明写着“庞开渠”三个大字,可回话的人却说:“面瓜家的。”

  庞氏父子,也都知道村里人那样称呼他们。

  庞家的两个小儿子在一起打闹时,“三面瓜”挨了“二面瓜”的欺负,“三面瓜”走出家门以后,还感到心里憋屈,看到巷口一块石头,气陡陡地猛踢上一脚,发泄道:“你个‘二面瓜!”一家伙把那块鸭蛋大的石块儿踢出好远。

  “面瓜”这称谓,在庞氏父子心里,尤其是在“老面瓜”庞开渠的心中,就像一道魔咒,时刻在诅咒着他的家人们——乡邻们都觉得他们家的人是“串种”人。

  盐区这边,北依山东,南扼淮河,自南北朝时,便饱受战争的蹂躏。清军入关后,为强渡淮河,曾在此地屯兵数月。庞开渠他们家祖上,是不是在历史上的某一个环节中出了“问题”,这个“问题”的出现,让庞开渠蒙羞难语。

  庞开渠知道,他的父亲、爷爷,也都是他现在这样胖乎乎的模样。他做梦都在期盼他的下一辈,也就是他的儿子们能够有所“改良”。没想到,他那三个儿子,一个一个,全是他那种“面瓜”模样。

  小村里,好多人都拿他们庞氏父子当作怪物来看!

  庞开渠曾翻过《家谱》。但《家谱》中,丝毫看不出他们家哪一支的血统有什么异样。可现实生活中,他庞开渠的这一支男性,个个都长得一脸怪模样。

  那种“怪模样”,让庞开渠在众人面前说话都没有底气,他总觉得自己是“串种”人,凡事小心谨慎,生怕说话的声音大了,做事情出了“格”,惹出什么事端来,受人欺压。

  但庞开渠的那种处事法则,在“互助组”往“农业社”转型时期,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大伙看他为人本分、老实,让他做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

  那段时间,庞开渠掌管着生产队粮库的钥匙。别人家大人小孩子面黄肌瘦;而庞开渠父子,脸盘子仍然白白胖胖。这在那个年代,可是富裕人家的象征。为此,庞开渠为大儿子讨得一房好媳妇。

  庞开渠讨得的那房好媳妇,就是后来的唐小果。

  唐小果是个唱戏的,沭阳那边过来的“草台”班子。他们赶在一年冬闲时,组团来到盐区这边演小戏,住在庞开渠他们家的东屋里。唐小果看到庞开渠一家个个都吃得白白胖胖的,误认为他们家的家底很厚;尤其看到“老面瓜”庞开渠的手中,整天晃动着一串铜的、铝的钥匙,和一个鳖盖大小的、印有粮“仓”的木头印章,便满怀憧憬地嫁给了庞开渠的大儿子。

  那个戏台上扮过“红娘”、演过“小青”的唐小果,瓜子脸、瘦高个儿,脸模子细白白的,非常耐看(好看)。

  庞开渠喜出望外。当时,本地人家的姑娘,都认为他们家是“外来种”(杂种),都不愿意嫁到他们家做媳妇。而那个异乡来的唐小果,懵懵懂懂地就成了庞家的儿媳。这在“老面瓜”庞开渠看来,是喜从天降!

  庞开渠盼望这个唐小果的到来,能够“改良”他们家的下一代。庞开渠觉得,那个唐小果,来自遥远的沭阳,人又长得干瘦、漂亮,应该是他们家基因转型的希望。

  其间,也就是唐小果蒙上“红盖头”,坐到庞家的新娘床上以后,“老面瓜”庞开渠还别出心裁地讨过“方子”(问过中医),劝道儿媳唐小果过门以后,少吃肉鱼,多干农活,力争让腹中的胎儿别再长个胖嘟嘟的“面瓜”脸。

  还好,唐小果历经十月怀胎后,最终如愿以偿地给庞家生下一个“不一样”的大孙子。

  这下,原认为庞氏父子该高兴了!没料想,“老面瓜”庞开渠,白天在小巷口那儿刚炸响一挂小鞭,庆贺家中添丁。晚间躺到床上,他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庞开渠隐隐约约地觉得,儿媳唐小果所生的那个崽儿,十有八九,不是他们庞家的“种”儿。他甚至怀疑唐小果是在戏班子里头怀上那“野种”以后,不得已才留在他们家“甩包袱”呢。

  但那话,庞开渠没有对任何人讲。他只当作是一块石头,压到了他自己的心上。

  老 四

  小明子家要去新疆了。

  小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人们在街口老四的理发铺子里瞎打牙(说闲话),说新疆那地方特别冷,内地人去了,一时半会不适应,经常会有人把耳朵给冻掉了,自己还不知道呢。还有人说新疆风沙大,一年四季都在“呼呼呼”地刮大风。其间,也有人对新疆了解一些的,说新疆那地方日照好,哈密瓜甜,向日葵很多,大豆秧子、棉花朵儿,都堆在马路边上没有人捡。

  正在那“咯吱咯吱”给人推头发的老四,笑呵呵地插话,说:“那样大的风沙,棉花朵儿都堆在马路边上。那棉花还怎么做成被套,怎么做成棉衣棉裤的穿在身上呢?”

  问得大伙儿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老四,小名四狗子。如今,三十几岁了,谁还好再叫他四狗子,即便是他的长辈,也都顺着他们兄弟的排行,叫他老四。背地里,有人叫他罗锅,或是罗锅老四。

  因为,他脊背上拱起一块肉坨坨,如同一口小锅似的,紧扣在他的后背上,衣衫都顶出老高一块呢。他的腰杆儿向来是站不直立的。而他那弓腰弯背的样子,与他给人剃头的姿势反倒是正相宜呢。

  “咯吱咯吱……”

  老四每天都是那样弓着腰儿,给人家剃头发。

  老四没有媳妇。用他自己的话说:“光棍一个!”

  但老四为求生计(自己养活自己),在父母留给他的两间老屋的后墙上开了一个小门,正对着街口,打理出一间理发铺子,见天聚集着一帮乡闲汉子,在他那里玩耍。此番,大伙议论新疆那边的事情时,他半天插上一句:

  “你们把新疆说得那么不好,明子的三姑怎么还写信来,让他们一家子都去的?”

  小明子的三姑夫在新疆建设兵团。

  前年,准确地说是一九六一年的春天。那段岁月,盐区这边,家家户户吃饭穿衣都很困难。小明子的三姑夫从新疆那边穿着一身黄军装回来,把三姑他们一家子都带到新疆去了。随后,小明子的三姑就写信来,让小明子一家也到那边去。

  小明子的三姑在信里说,新疆那边的田地多,随便开垦一块土地,所打下的粮食,就够全家人吃的。

  明子爸接信后,与明子妈合计了好几个夜晚。最后,他们夫妻二人拿出一个主意,先让明子爸到新疆那边去看看。若真是像他三姑信上所说的那样,她们娘俩随后再赶过去也不迟。当然,那边的情况若不是太好,或者说与盐区这边差不多,也就没有必要全家都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还好,明子爸到新疆不久,便写信来,说那边吃的住的都不成问题,让明子妈尽快带上明子赶过去。并嘱咐明子妈,临走时,把家里零零碎碎的一些物件儿都处理掉。

  很显然,明子爸是相中了新疆那个地方。

  明子妈先是把圈里的猪卖了,猪圈旁边两棵对拃粗的杨树,打价(便宜价)给了本村的一个木匠。家中的铁锨呀、锄头呀,还有饭桌前的几条小板凳,送给了本家的一个堂侄。唯独一条长板凳,给了剃头的老四。

  老四与明子爸是没出五服的兄弟。

  在这之前,也就是明子爸去了新疆以后,家里面好多出力气的活儿,都是本家的叔叔、伯伯们帮助做的。像罗锅老四,他虽然没有力气帮助明子家里做体力活,但小明子的头发都是他帮助给剃的。此番,他们举家要去新疆了,明子妈想到往日里小明子剃头时,老四都没有要钱,便把那条长板凳送给了他。

  在明子妈看来,老四那理发铺子里,常有人站在那儿等待理发,送条长板凳给他,让等候理发的人,坐在那儿说些闲话,也好留住客儿。

  家边的邻居,得知明子妈要走了,都过来与明子妈道别。婶子、大娘们扯过明子妈细白的手,塞几个煮熟了的鸡蛋,或是端半瓢咸鱼干过来,让她带在路上裹煎饼吃。几个与明子妈耍得好的妯娌,还撩起衣襟,与明子妈在小里间里一同抹了泪水呢。

  剃头的老四,看明子妈送给他一条长板凳,联想到人们谈论到新疆那边的风沙,于当天午后,跑到西庄供销社买来一条绿围巾,想送给明子妈。可他几次从明子家门口走过,看到院子里有人,都没好进去。

  老四担心,他一个光棍汉,猛然间送一条围巾给明子妈,让外人看到了,会说闲话的。

  所以,老四揣上那条被他胸口焐热了的绿围巾,在明子家门外转来转去,一直想等个没有外人的时机递给明子妈。可明子家里总是人来人往地不断。后来,天黑了,明子家里好像没有什么人了。他再去送那围巾时,明子家的大门却闩上了。

  老四想敲门。可想到当晚明子的小姨就住在他们家里,万一开门的不是明子妈,而是明子的小姨,他又该怎么说呢?思来想去,他用那围巾裹着一个物件,从门缝里给塞进院里了。

  在老四看来,只要明子妈看到那围巾以及围巾里面的物件,她一定会想到是他老四送的。

  可当夜,老四回去以后,自个儿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在那胡思乱想:万一第二天明子妈早起赶路,院子里还黑乎乎的,她看不到地上的围巾怎么办?再者,夜里刮大风,或是下大雨,是不是会把那围巾给刮到墙角旮旯里去呢?想着想着,老四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饼子”。

  好在那一夜,没有刮风,也没有落雨。

  尽管是那样,次日清晨,老四还是起了个大早,跑到村东的菜园地里,假装捉拿菜叶上的小虫子,远远地看到明子妈,头上顶着他那条很是显眼的绿围巾,在人们的护送下,一闪一闪地奔东公路上乘车去了。

  那一刻,老四的心里蜜一样甜。

  后来,也就是明子妈去了新疆以后,老四一直认为她会写一封信来。可明子妈始终没有写信来。

  老四呢,刚开始与小村里人一样,关注着明子他们一家在新疆那边的情况。后来,时间久了,小村里来找他理发的人,也都很少再提明子家的事情了,老四慢慢也就淡了那回事儿。

  老四每天守着他那个小铺子,等人来找他理发。

  时而,他背上的病痛加重了,他也会关上理發铺的小柴门,到公社卫生院去拿一些药片来吃。

  老四对自己的生活要求不高,每天能来几个剃头的,让他手头有钱买药,有钱吃上半斤热豆腐,他就满足了。当然,他还企望脊背上的病痛,少折磨他几回,让他多活几年,最好能看到明子他们一家从新疆回来探亲啥的。遗憾的是,上苍没有满足他的愿望,时隔不久,他的病情愈来愈重了。

  老四临终时,兄弟们估算他手中该有两块银元的。因为,父母离世前,曾把他们兄弟几个叫到跟前,每人给了两块“袁大头”。那可是遗物,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动用它的。可老四在咽气的那一刻,手中只有一块——给了大哥家帮他摔“老盆”的二侄子。而另一块,没有人知道他给了谁。

  这就是说,老四至死,心中还藏有秘密,那就是明子妈帮他扶弄过一回腰身,让他做过一次真正的男人,他把那块银元当作信物,给明子妈带去了新疆。

  (选自《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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