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
加勒比海一个荒僻而近乎原始的渔村里,有个古老的传说:月光下翩然起舞的蝴蝶,被视为魔女的化身。看见它的人,即被施下邪恶魔咒,往往在劫难逃。
1
我刚刚进入不惑之年,却有一种被世人遗弃、生命枯萎的沮丧。早餐后,我站在旧金山十八层公寓的阳台上,望着太平洋上空淡远如烟的清秋的气息,突然决定回一趟函镇。当天夜里,我梦见自己披着层层云雾,潜入一片古老而隐秘的小树林,林子里根茎交错,虬枝盘桓,我和陆雪相拥相携,在松软的枯叶上耳鬓厮磨,缠绵不已。一缕阳光射过来,刺痛了我的双眼。赫然醒来,我发现整个身体,被血红的枣核碎末所覆盖。
两周后,我放下手头的一切,从美国西海岸飞抵北京。之后沿京广铁路线,在绿色的车厢里晃荡了大半天,于龙城车站转车时,我坐进十字街头的小吃店,很热烈地吞下一大碗羊肉烩面和两个油汪汪的火烧,而后登上长途汽车,继续西行。天擦黑时我下了车,犹犹豫豫地跨上一位老乡的摩的,一路兜着风,朝山上疾驶。灰蒙蒙的道路两旁,是起伏不定的褐色岩壁,透过壁孔望去,远处茂密的秋庄稼,在夕阳下闪着冷峻而离奇的光。
时隔多年,我终于回到了函镇。
函镇已风烛残年。沉寂,颓败,寥落。我站在一面碎石堆砌的山形墙下,迂回曲折地俯瞰谷底那条狭长的沟渠,心里的某个地方,蓦然下沉。两只羽毛丰满的山雀,翅膀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像两朵迷途的云,让我瞬间想起那个春夏之交。不知是一系列的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事情沿着不可逆转的方向,一路狂奔,并在两个少女身上,升华为一幕触目惊心的悲剧。十八岁啊,还未来得及领略人生的种种风景,便已香消玉殒。
山里的清晨,空气薄而凉,却是爽洁的。我像个普通访客,悄无声息地徘徊在函镇的早上。没有人认得我,也没人对我感兴趣,这让我无比轻松,可以从容打量扑面而来的一切。天空像山道似的,充满了崎岖不平的灰褐色,我的内心,杂草丛生。借助一条隐蔽的石径,我绕到山谷间,寻寻觅觅,试图从记忆里,拼凑起那面支离破碎的镜子。一只家犬蹿出来,满腹心事地对着我狂吠,像是发泄对我的不满和愤懑。我收起脚步欲转身时,突见树荫下一块毫无规则的石头上,孤零零坐着一个人。
“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女人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女儿看见菜叶里钻出的一条毛毛虫,都会吓得跳起来,她怎么会杀人呢,啊?”
这是一位头发纷乱的女人,阳光透过枝叶的罅隙,打在她悲戚的脸上,镀出一个个斑驳的光圈。她不停地交叉着满是青筋的十指,见了我,不住地摇晃着脑袋说:过中秋节了,我男人在院子里杀鸡,雪儿看见公鸡的脖子被扭得青紫,嗷的一声就跑下山去了。
这不是陆雪的母亲吗?隔着十六年光阴,我立刻认出了她。那年盛夏,我和陆雪在山上碰面,她也是坐在这块石头上,睥睨着我出神。听陆雪说,她妈患有偏头痛,因而太阳穴上常年贴着一枚草药的干叶。这会儿,女人定了定神儿,抓住一条龙舌兰吊绳,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我慌忙走过去扶住了她。
女人一个激灵,随之漾起一丝笑意。像是认出了我!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刚由西北冶金学院分配到函镇。我是那么踌躇满志,心高气傲,命运偏偏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下子把我丢在了黑乎乎的煤矿。在我眼里,函镇就像荒漠中的一個村落,小得可怜,闭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陆雪的出现,像一块绿洲,让我在久待的焦躁中渐渐生动起来。我至今记得陆雪常穿的那条浅蓝色牛仔裤,和她那件透亮的白衬衫,像一株白色的鸢尾,透着清冽之气,凛然之香。假如当初,我不是执意要考研,而是甘心留在矿上,踏踏实实地与陆雪谈一场恋爱,让两颗寂寞的心相互安慰,顺理成章地走进婚姻,陆雪将为人妻,为人母,相夫教子,成为别人眼中羡慕的女人……而我,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风打着呼哨从山巅吹过来,像一串悠长的叹息。山涧与沟壑之间的迷雾渐渐散去,蓝天绿野间,陆雪仿佛一如既往地穿着她那条蓝色牛仔裤、白衬衫,冷冷地向我走来。
2
认识陆雪,是缘于一场我梦寐以求的法国电影。元旦前夕的函镇影院,迎来了罗曼·波兰斯基执导的《苔丝》。大学期间,我曾读过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美少女苔丝一波三折的命运,令我沉迷,也令我扼腕叹息。影片在函镇公映的几天里,矿上的男女兴奋得像打了鸡血,逢人必谈苔丝的扮演者金斯基那冰蓝的眼珠、魅人的身段,以及她那凄美冷艳的气质。
这天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及至下班前领导还没完没了地交代着工作,待我火急火燎地赶到镇上影院时,电影票早在两小时前销售一空。这是《苔丝》在镇上放映的最后一场,惋惜、遗憾、懊悔像一把火,从心底直烧到我的脑门儿。正当我左顾右盼欲罢不能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天而降:
喏,我这里多了一张票,你去看吧。
那一刻,我对持票姑娘的反应不是感激,简直是救苦救难!
匆忙间,我未来得及细看她的眉眼,只觉眼前飘荡着一朵白云,轻盈飘逸,瞬间就不见了。两天后的中午,我和姑娘竟在矿区的小道上不期而遇。
午休时间,我和同事小唐出了办公楼,并肩朝食堂方向走。拐弯时小唐故意撞了我一下,说:认识前面这位吗,咱们的矿花儿,名叫陆雪。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送我电影票的那位姑娘嘛!路旁有几棵柳树,在微风里飘来荡去,我的思绪不由得跳进电影里的情节,并琢磨着该如何跟姑娘搭讪。这时,从岔道上走出两位斜戴矿帽的年轻人,手里举着挂有几枚红枣的树枝,不怀好意地冲陆雪喊:吃吧,小堂妹,我们的枣子都熟。
陆雪见状,掉头就走,却被其中一个拦住,说:美,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是电影《苔丝》里的台词,纨绔子弟亚历克挑逗苔丝时说的。路上的工友见状,好奇地聚拢过来,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我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过去,横在这两个家伙中间,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们。也许他们认出我是矿上的政工人员,抑或觉得我也不是个善茬儿,收起架势讪讪地走开了。
陆雪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瞥。
在大食堂的餐桌上,小唐环顾四周,神秘地对我说:陆雪就在食堂里工作,但不是咱们这种人吃饭的大食堂,而是领导们用餐的小食堂。
转眼到了五月,矿上有意举办一场娱乐活动,来活跃一下职工的文化生活。有人把我推了出来,并让我和陆雪合作表演一个节目。当时矿上正流传着一首感情充沛的诗歌,还请人谱了曲子,传颂一时。我便对陆雪说,要不要唱这首歌?陆雪嘴角轻漾,笑而不答。我心领神会,就让她来选曲目,我尽力配合。陆雪抿了抿嘴,轻轻唱起了时下流行的《为了爱,梦一生》,结果引爆了大家的兴致,要我们再来一曲,否则不得下台。我会唱的通俗歌曲十分有限,就愣在台上举棋不定。多亏陆雪,她引领着我哼唱起王杰和叶欢的《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夜里有风
风里有我
我拥有什么
云跟风说
风跟我说
我能向谁说
不想从前
不谈未来
我为谁等待
不要你懂
不怕人说
让爱随风沉默
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
演出结束后,年轻人的激情不绝如缕,无处安放,便聚在楼下继续狂欢。大家将我和陆雪拥在一处,借着膨胀的酒力,宣布我们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一直为陆雪送我电影票的事心存感激,结果由于大家的起哄,反而说不出口了。陆雪就那么坐着,表情淡淡的,可从她偶尔瞟向我的眼神,我分明读出了款款深情。
月影挪至云层背后时,我撇开人群,走向一旁的山道。晚风习习,唤起我对往事的追忆,阵阵苦涩,袭上心头。念大二时,我爱上了学校公认的校花楚红。那时我担任学生会副主席,楚红是文艺干事,我们的爱情如顺水推舟,一帆风顺。作为学生会干事,我们曾携手组织过隆重的高校演讲和诗歌朗诵会,共同抵御过令人胆寒的大西北沙尘暴。三年间我俩出双入对,旁若无人。多少个周末,我拥着楚红走向广阔的地平线,在流沙堆积的波峰上,寻找风中的宫殿、神秘的绿洲和传说中的坎儿井。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我们从中领略到难以计数的美妙与庄严!
然而,就在毕业前夕,楚红突然离我而去。她走得那样匆促,那样决绝,令我猝不及防。楚红是随物理系一个家在西安的男生走的。那是毕业分配带给人的茫然、錯乱和背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终究抵不过一纸薄薄的派遣令。楚红权衡左右,最终舍弃爱情而臣服于现实。据说那位男生的父母,是西安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费吹灰之力,就为他们的准儿媳,安排了一份体面而实惠的工作。
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飘然而去,转瞬之间,消失在熙攘的人丛里,我的目光,滴滴见血。现实击打着我狂热的大脑,进而撕碎了我的梦。我连自己要找份像样的工作都举步维艰,对楚红更是爱莫能助。走出校园的那一刻,我盯着天边的一缕残阳,情不自禁地苦笑一声,我对自己说:你别痴心妄想了,你既没有权,又没有钱,怎么能留得住美女呢?
从此,我对美女敬而远之。
3
爱情上的挫折,是我在人生之初饮下的第一杯苦酒。而后来的事实表明,职业带给我的困惑与苦闷,尤为深重。我生在西北,长在西北,父母属于困守在城乡接合部的尴尬的群体。他们每天起早贪黑,从东郊菜农手里贩进各种鲜蔬,天不亮倒腾到城里的菜贩子手上,从中赚取可怜的盈余。母亲的眼里常常汪着泪,摊开她那粗糙而灰绿色的双手,巴望着我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从而摆脱他们的困境,成为光鲜亮丽的都市一员。可命运像躲在暗地里的一只手,冷不丁把我丢在函镇,一座黑乎乎的煤矿。
平心而论,函镇是一座正在崛起的内陆煤矿区。当地百姓拍着胸脯说:随便什么地方,挖一铲子下去就是煤。因此,尽管偏僻,从四面八方涌入函镇的“淘金者”却络绎不绝。如同十九世纪中期,北美人涌向阿拉斯加淘金一样,大家兴致勃勃,奔走相告,携家带口地闯过来,承载着他们激情和梦想的就是脚底下黑压压的煤。在煤炭挖掘、运输和销售链条上,函镇煤矿不仅振兴了当地经济,也影响了周围一大片乡村。由此,函镇从一个近乎荒凉的不毛之地,一跃而成了繁华闹市。周边的煤窑小老板,大江南北的采购员,东奔西走的货运司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给函镇带来勃勃生机。为淘金者服务的商店、银行、旅馆、影院、美容店、洗浴中心,乃至其他莫名其妙的场所,应运而生。有家名为“天上人间”的自助烧烤店,生意做得特别火,店门口常常车水马龙,熙来攘往。据说天上人间到了后半夜,就成了赌场,大家心照不宣,乐在其中。为了摆脱精神上的苦闷和孤独,许多远离家乡的工友们,下了班,无处可去,就到那里放纵一把。狂饮、滥赌,甚至嫖妓,在函镇实不鲜见。
那年夏季,我出了大学校园辗转来到函镇。一路走来,没有鲜花,没有池塘,没有林荫道,没有我所构想的一切美妙场景。有的只是乌黑的煤,灰扑扑的建筑,扯着嗓门高声笑骂的函镇乡民。真难想象,如此偏僻而荒凉的小镇,人口规模竟一度扩大到八九万,且有着继续膨胀的趋势。在一次年会上,煤炭部来了位大领导。领导和蔼可亲,面对全矿职工讲道:
可喜可贺呀,咱们函镇煤矿处在南湾煤田的中心带上,已经探明的储量为三百亿吨。不仅如此,这里的煤质优良,硫磷含量偏低,属于中高发热量的优质动力煤和气化煤。以函镇为中心的方圆几百公里,地表埋藏的煤炭资源,为国人的生活提供了将近一半的动力啊!
领导讲得有理有据,下面听得群情激昂。难怪,其他地方的商贩不是吆喝着卖衣服、卖电器,就是推销各种土特产品,而函镇不同。函镇的路边摊贩,卖的尽是煤。那是一段属于煤炭,也属于函镇的黄金时代。当地农民见那些夹着皮包东跑西颠的采购员,倒腾煤倒腾得发了财,不免眼红心跳,就有些跃跃欲试。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摸透了脚下的煤层,有着埋藏浅技术门槛低的优势,便找来几个合伙人,凑在一起买套设备,便偷偷开采起来。挣钱心切的乡民,哪里顾得上开采条件,更谈不上科学管理,矿难就像山上的雨,说来就来。渐渐地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个小镇一边生产财富,一边生产灾难,一边生产欢喜,一边生产烦恼。
而函镇煤矿属国家直属企业,管理相对规范,在中原地区一枝独秀,并且源源不断地为国家创造财富的同时,也为四野的乡民,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乡亲们经历过山上不长树、地里不长苗、穷得连过年都买不起酱油的岁月,也就格外珍惜身边的工作机会。因此,矿上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函镇百姓的心。虽然矿长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可当地百姓对他们了如指掌。矿头们一旦当了矿长,个个跟土皇帝似的,一个比一个牛。我初到函镇时,适逢赵矿长新官上任,他头发乌黑,嗓门响亮,当众喊话说:举国上下,煤炭行业一片衰败,可咱们函镇不仅有煤挖,还能卖上好价钱,这难道不是大伙修來的福气吗?
可对我来说,函镇煤矿即便是座金矿,也唤不起我的热情。来矿半年了,沮丧和寂寞像两只翅膀,带着我四下里乱撞。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要求和矿工们一道下井。哥们儿得知我下井,纷纷嘲弄我这是自虐——因失恋而自我作践。可我不在乎。我需要钱。心甘情愿地跟着南来北往的矿工们,低着头往井口里钻。
在煤矿,最苦的当然是井下开采。当时的采矿条件还达不到机械化开采的程度,尤其是深采区,顶棚全由方木支撑,冬天风大,呜呜呜直往井下灌,采矿区的木梁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好像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头顶的煤屑闻风而动,稀稀拉拉扫向眼皮子,叫人胆战心惊。有位初来乍到的湖北籍年轻工友,下井前一路吹牛,说他十年前就开始挖煤了,什么样的煤矿没见过,矿工嘛,就是光着屁股往刀刃上滚,并调侃道:你当从地下升到地面,就是天堂了吗?
话音未落,从头顶落下一个煤块,来不及躲闪,煤块顺着他的前额滑下。他身子一撤——幸运得很,煤块扫着他的鼻梁只留下一道擦伤。我一屁股坐在他身后的矿道上,半天都没能起来。大家吆喝着升至井口时,阳光泼墨似的汹涌而来,我感觉自己像捡回了一条命。从此,我再也不要求下井了。
4
陆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而陆雪的美,有些不同凡响。
陆雪似乎对灰、蓝、白这一类的色调情有独钟,任何俗丽而烦琐的装束,都与她无缘。这就让她与那些粉粉嫩嫩的小清新,拉开了距离。陆雪天性开朗、率真,可一旦静下来,会瞬间恢复茕茕孑立的气息。我从未见陆雪有过普通女孩儿那样的忸怩与躲闪,偶尔的羞涩也是有的,如同荷叶上弥漫的水珠,闪闪烁烁,隐隐约约的。与陆雪稍有接触,我便发现,她那单纯和率性的背后,似乎埋藏着一丝与她年龄不大相符的冷静与神秘,又裹挟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野性与不羁。
曾经一度,陆雪是那么信任我,视我为知己和亲人。而我因为有过前车之鉴,有意无意地对她保持着距离,若即若离的,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像我这样一个曾经在荒漠、书籍和地图中怡然自得的人,是不缺少理智的。这种理智披挂着现实的盔甲,将我锁定在一个冰冷的世界。我无端地认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儿,何以会看上我这个势单力薄的穷小子?在与现实和权势的博弈中,我曾一败涂地,狼狈不堪。我不会再轻易动情,也不容许自己重蹈覆辙,进而被情爱的焰火所灼伤。我好像从未这样清醒过。就像一个刚刚走出炼狱的囚徒,我关心的不再是爱情,而是现实人生。我就那么固执而自信地,跟着自己的伦理和逻辑走。
尽管我刻意回避着陆雪,可有关陆雪的传闻,像此起彼伏的矿难一样,从各种渠道渗透过来。是啊,漂亮本身就像无处不在的电磁波,有着势不可当的传播效应。比如办公室里的小唐,就时不时跟我提起陆雪,以及陆雪的家庭。
据说陆雪的父亲,是函镇小有名气的猎手。这就有必要说一下函镇。函镇虽然默默无闻,可它背后的那道关,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且在中国历史上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函谷关。函谷关因置身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号称天险。黄河多湾,丘峦起伏,函谷关成为东西畅通的唯一坦途,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想当年,由于函谷关易守难攻,秦朝末年各地起义抗秦后,新立的楚怀王为尽快平息战乱,宣告谁先入关中,即为关中王。此处所指,亦为函谷关。东汉末年,群雄起兵讨伐董卓,董卓强迫汉献帝从洛阳迁都长安时,就以函谷关坚固易守为由。乱纷纷的秦汉时期,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军,也是在函谷关。再后来,从唐代的“安史之乱”到现代抗日战争,地势险要的函谷关,始终被你争我夺,从未消停过。
如此,函镇民风强悍,崇尚以暴制暴血债血偿,并形成胜者为王败者寇的价值观,也就不足为奇。即便在眼下,函镇的官民关系,也十分紧张。函镇政府自身的公信力不济,官员们每次下乡,都要找人为他们看管小车,否则一不留神,乡民们就把车窗玻璃砸个稀巴烂,甚至把官员们的车轮子偷偷卸走,扛到外省去卖。社会矛盾尖锐至此,地下秩序的混乱,可见一斑。可有关当局,只把目光聚焦在麻将桌、美发厅、妓女楼这类鸡毛蒜皮的事上,真正的地痞流氓、偷盗抢劫、官商勾结的要犯,却屡屡逍遥法外,命案破案率几乎低到零。连函镇中学的半大孩子,都敢在校门口砍死自己的同学。
在这样的环境下,陆雪长到了十八岁。读小学那会儿,陆雪常常受父亲蛊惑,跟着他在函镇肩胛骨下的山坳里,四处转悠。山坳一带有片古老而茂密的森林,里头活跃着野鸡、野狐和野兔子等。猎物出没的季节,老陆喜欢随身带上他那只垂老的秃鹰,在林子间游来荡去。多少年了,老陆买不起房子,买不起家用电器,甚至连喝瓶啤酒,也要踌躇再三的一个人,却终日沉溺于玩鹰、打猎,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不过每次,他倒是很少空着手回来,不是带只小山鸡,就是拎只野兔子。后来函镇派出所对那片森林进行了限制,说是保护野生小动物,禁止打猎。但界限相当模糊,当地官员和土豪,就不拿它当回事。镇长和他的相好,常年来树林里放枪取乐。
十年前的一个阴雨天,陆雪七八岁光景。眼看就要过年了,有人在林子背后见老陆睁着眼倒在一片水洼里。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矿上医院,人倒是活下来了,半个身子却难以动弹。陆雪的母亲是函镇水泥厂的保管员,一个勤俭持家又贤良朴素的女人。她见丈夫出门时还好好的,转眼竟成了这样,唯有哭天抹泪捶胸顿足的份儿。
5
实际上,陆雪的悲剧,从她哥哥陆虎与矿长的大女儿谈恋爱就开始了。
陆虎和赵晶晶谈恋爱的事,在巴掌大的函镇煤矿,几乎家喻户晓。早春二月,函镇周边的草坡上绿意萌动时,一场轰轰烈烈的足球赛拉开了序幕。这是函镇煤矿与南湾总矿之间,每年一度的体育盛事。比赛到了第二场,函镇煤矿的前锋突然意外受伤,临时缺场。函镇队眼看就要败下阵来,情急之中,有人把陆虎找来,顶了上去。陆虎是子弟学校有名的体育健将,充当的正是前锋。接下来的赛场上,陆虎反应机敏,身手矫健,将前锋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使得函镇队转败为胜。整个比赛赵晶晶都在场外观战、助威,陸虎的潇洒机智身手不凡,轻而易举就俘获了姑娘的芳心。
在县城技校读书时,赵晶晶和陆虎虽不在同一个班上,但平素的好感,加上远在县城的契机,将两个年轻人潜在的情愫,瞬间激活。不到半年,两人便你来我往,如胶似漆了。只因晶晶是矿长的女儿,这事变得有些复杂了。某日,晶晶和陆虎从县城结伴回到家,当晚照例出来约会。赵矿长和夫人吃了饭在山上溜达时,恰好撞见女儿跟陆虎勾肩搭背、卿卿我我的一幕。夫妇俩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闷闷不乐地收回了脚步。
过了些日,夫妇俩见女儿依旧我行我素,毫无收敛,便挑明了要晶晶与陆虎分手。为此,矿长夫人还亲自找上门去,要求陆虎一家承诺,不再跟晶晶往来。作为当权者,权力和地位带给人的好处,他们太清楚了。这年头,没个一官半职的,家底又薄,日子可想而知。除此之外,陆虎的父亲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要是任由女儿这么糊里糊涂地嫁过去,将来受委屈还在其次,说到底,丢人现眼的还是父母。
总之,夫妇俩死活不答应这门亲事。一对鸳鸯,就这么生生给拆散了。陆虎想不通。困惑与打击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茫然失措,难以招架。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也没人为他抱不平。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分手后,陆虎把自己关进小屋,不吃不喝面壁一周,就此沉默寡言,不再与任何人来往。眼睁睁看着儿子为情所困,当妈的苦口婆心,软话说尽,陆虎依旧执迷不悟。母亲便终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为此,亲朋好友们纷纷来劝陆虎,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可任谁操心张罗,陆虎硬是不为所动,他甚至指天发誓:非晶晶不娶!
陆虎的境况,辗转到了赵矿长耳朵里,表面上他也没说什么,背地里毕竟心存歉疚。为了平衡心态,赵矿长迂回曲折,将陆虎破格提拔为采矿科副科长,希望他顺坡下驴,在窘迫中学会顺势而为。可陆虎偏偏是一头碰到南墙也不会拐弯的犟驴。他得知矿长的意图后,不仅不领情,反而视之为奇耻大辱。
老实说,赵矿长将女儿许配给武装部部长的儿子,也是有着难言之隐。那次与函镇闹土地纠纷,合同拖延了几个月,始终签不下来。业务上没建树,政绩平淡无奇,他这个矿长的位子,便摇摇欲坠。心里着急上火,谈判桌上就免不了生硬,有一次他借着酒劲对镇长说:我这个矿长属县团级,跟你们县长一个级别。咋到你这里,用块地皮就恁难?没想到,镇长揉搓着一脸铁青的胡茬,回应道:?!我啥级别都不是,就是不叫你用地!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行伍出身的武装部部长主动出面,从中斡旋,很快促成了镇长与矿长之间的这份土地合约。后来,矿上连续发生两次透水事故,几十号矿工困在井下,家属们哭天喊地,以死相逼,刘部长闻讯赶来,不仅疏散了围堵在楼前的矿工家属,还协助矿上妥善处理了后事。也算幸运,两次事故都未酿成重大灾难,矿工们全都脱离了危险。事后,赵矿长豁然意识到,每逢大难临头,刘部长必大驾光临,及时雨般解救他于危难之中,不啻为他的保护神。无形中,两人成了生死之交,攻守同盟,顺理成章。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人家武装部部长的儿子生得虎背熊腰,工作又体面,家大业大的,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哪里有理由拒绝这份秦晋之好呢?
而彼时的陆虎,从技校毕业后,一直没着没落的,末了还是滚进了黑乎乎的煤矿。职场不同于运动场,单凭斯文俊美身手矫健是不够的,没有关系和金钱,好工作一辈子也轮不到你头上。爱情这东西,不过是花前月下的影子,一旦掉进现实的旋涡,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为此,陆虎曾寄希望于晶晶,指望她能立场坚定,誓死捍卫他们三年的感情。可晶晶是个有名的孝女,她体谅父亲的难处,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就在节骨眼上,晶晶的方向标最终倒向了父母一边。
不久,晶晶在一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高调出嫁。
泥人也有土性子。二十三岁的陆虎,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犹如看见自己的恋人,与新郎官眉目传情的场面。浓烈的火药味,更是把陆虎逼到了窒息的边缘。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终究走不出自己的怪圈,在一阵瞬间的迷乱和狂躁之后,陆虎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没人知道陆虎到底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卧病在床的父亲,见自己唯一的儿子离家出走,杳如黄鹤,悲愤之下灌了自己小半瓶敌敌畏。次日清晨被陆雪妈发现时,男人的身子已僵硬多时了。
6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这是函镇人挂在嘴上的口头禅。然而,却也有无风的日子。无风的时候,函镇的空气里终日飘浮着一层煤灰,像雨丝一样缠着你,躲都躲不掉。这样的感觉,把我的日子弄得很脏、很硬,甚至焦躁不安,一点奔头也没有。我便常常期盼着一场雨,一场大雨,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浇湿,浇透,浇个底朝天。
八月的这天上午,我到黑虎县去办事,完了立在街边等车。半空中升起一团热浪逼人的乌云,翻来覆去,带出一阵闷雷,紧接着,一场暴雨横扫下来。我迅疾闪入路边的一个小店,这时,陆雪像人丛里升起的一朵云,飘到了我的眼前。大雨停下阵脚,却比先前更热了。一个转念,我诚心邀请陆雪,到对面的刨冰室坐一坐。为了那张电影票,我一直对她心存感激,早想当面表达一下谢意。今天,岂不是天赐良机?陆雪欣然答应。
小而简陋的刨冰室,竟摆了几样时下里流行的冰激凌。女孩子都爱吃这个,我便让陆雪自己挑一款。陆雪柳眉轻挑,选中了一盒巧克力奶油冰激凌。我要了块驼峰雪糕,与陆雪对面而坐,边吃边聊。我问她来县里做什么?陆雪说,是为了补考幼师资格证。并说,矿上幼儿园要招聘幼儿园园长,她想竞聘。陆雪中学毕业后曾读过一年多的幼师班,后来由于家庭变故,而被迫辍学,遗憾地错过了考试机会。陆雪慢悠悠地说着,细碎的冰碴从她嘴里喷出来,雪花似的油脂在她的嘴唇上方,勾出一弯月牙。
我这才注意到,陆雪常穿的那条牛仔裤,被一条短款牛仔裙所替代,依旧是淡淡的蓝,挺拔、紧致,将身材勾勒得更加迷人。束在腰里的白衬衫,洗得很亮、很薄,隐约透出里面的文胸,轮廓饱满而诱人。我看得心窝发热,两只手汗津津的。突然,一匹枣红马嘶叫着从门前飞奔而过,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一位干瘦的老农,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拼命追赶的同时,大叫着让人躲开。陆雪抬眼望向门外,眸子里闪过一丝坚毅,又透着股迷离,不经意间,让我想起一尊希腊少女的半身雕像。觉察到我的凝视,陆雪忙低下头,盯着小盒里的冰激凌一点点吃着。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陆雪的手。那手竟是凉的,冰雕一般,与热浪滚滚的空气形成强烈反差。
秋后的一个黄昏,我无所事事地转悠到矿区背面,穿过一带绿地,便拾级而上。天色由浅入深,将职工宿舍的砖瓦房映成了南瓜红。这边地势高,又隔了半座山,离底层煤矿远些,就避免了许多污染,隐隐现出桃源景色。家家户户的背后都有块菜地,用篱笆墙隔开,长势良好的韭菜、辣椒和长丝瓜,在夕阳下闪着潮润的光。谁家的母鸡咯咯咯地出了院子,大张旗鼓地四处觅食。这温暖的一幕,倏地勾起我对居家过日子的憧憬。有那么一瞬,我真想安下心来,就此筑巢引凤,生儿育女,这么想着,一低头,见陆雪正蹲在一旁的菜地里拔草呢!
陆雪见了我,并无惊喜,而是放下手里的活,从容起身,引着我朝前方的林荫道上走。这是陆雪熟悉的地带,她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前方的山坳里隐约现出一座古刹,古刹对面立着一口大而残破的钟。古刹与古钟犹如两位饱经沧桑的长者,默然守望。这让我想起两句诗来:一盏青灯伴古刹,半雨梧桐宿寒秋。
脚下响起一阵铃声,如悠扬的鸟啼,忽然打破四野的沉寂。是矿上子弟小学的孩子们放学了。成群结队的小学生欢呼雀跃着涌出校园,给这寂寥的山间,平添了一股活力和动感。我和陆雪不约而同地朝下面的学校走,在空旷的操场上,走来走去。月亮升上来了,校园像个扁平的容器,盛满月光。不知想起了什么,陆雪嘴角轻挑,径自笑了。我便问:你笑什么?
陆雪道:你不说话的时候,特像三浦友和,连背影都像。
这让我想起读大三时,众人痴迷于日本连续剧《血疑》的情景。楚红就曾为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所癫狂,并说,我是三浦友和,她要做山口百惠。为了转移话题,我对陆雪说:看你的笑,牵动起你嘴角的月光也跟着颤动,像水波在漫延,又像风,徐徐吹过一湖秋水。
你在作诗呀。陆雪笑说。
月光下的你,本身就是一首诗。
陆雪听后,沉吟片刻,而后面朝月亮。她嘴巴紧闭时,略显倔强和任性,柔美的唇形性感十足。这一刻,我竭力和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陆雪。突然有条狗蹿过来,不远不近地盯着我们,哨兵似的,继而对着月亮汪汪直叫——不是发泄对月亮的不满,倒像是对我的警告。我便与陆雪道别,用想象中最深情的目光望了她一眼。一种突如其来的失落和忧伤的情绪,顿时凝聚在陆雪的眉宇间。我走出去,又猛然回头,周围连同整个天幕,都是黑的,唯有陆雪的白衬衫在轻轻浮动,像一只蝴蝶,在夜色里翩然起舞。
7
飘雪的季节,函镇难得地呈现出令人心动的景象。初雪过后的函镇,一扫平日里的脏、乱和黑暗,袒露出纯洁无瑕的一面。远远近近的林子披了雪,乍看起来,像一群素色丽人。遗憾的是,被人踩踏和碾轧过的道路,渐渐染上污秽,一派触目惊心的黑。只有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顽强地保持着冰清玉洁,纤尘不染。而雪花的飘落,是没有办法选择的。
这天,我的昔日同窗兼室友老四,来本省出差,顺便到函镇来看我。三年前的一个冬夜,七个精力过剩的大学生,突然心血来潮,在臭烘烘的宿舍里,按年龄论资排辈,继而称兄道弟。我是老四的下铺,刚好紧随其后,排老五。一别三年,接到老四要来的消息,我兴奋不已。而雪后的交通,冰冻伴着泥泞,十分不便。当我穿过函镇,好不容易赶到县城车站时,已是午后两点。
我带着老四,直接坐进街头餐馆,点了当地有名的胡辣汤和驴肉水煎包,我俩吃得满嘴流油,不知不觉,一瓶杜康也见了底。老四红着脸,啧啧道:据说田中角荣来中国访问时,喝的就是杜康,还赞叹“天下美酒,唯有杜康”呢!
觅遍千里溪山,独择黑虎二泉!此地的黑虎泉,正是酿制杜康之泉。我补充道。
老四望一眼雪后的群山,又瞅了瞅泥泞不堪的街道,不知怎的竟提到了楚红。他歪着脑袋感慨:女人他妈的干得好,就是不如嫁得好。你看人家楚红,跟男友结了婚,双双到英国去了,一落地就买了辆雪铁龙。
这句话不啻为一枚重磅炸弹,哧哧地冒着烟,丢进了我的胸膛。在酒力的催化下,我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送走老四,我把自己关进宿舍倒头就睡。半夜醒来,心里翻江倒海,作酸作痛。据说恨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更耗费心力。去?!我还是留着精力对付现实吧。老四说得对,我不可能甘心埋葬在这片深山老林里。在爱情上,我已溃不成军,不能在事业上继续遭遇滑铁卢。一种要走出困境突出重围的欲望,似乎超越了生命本身。我暗下决心,尽早脱离函镇——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何以突围?唯有考研,才是摆脱困境的第一步。我终于明白,我的世界像海水,无时无刻不在翻腾着浪花,一旦时机来临,定要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早上起床时,我心一横,咬破了手指。我举着流血的指头,翻身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行血迹:不考上研究生,我丁俊峰誓不为人!
我的考研申请递上去两天后,被矿长驳了回来。办公室韩主任向我透露,矿长之所以不同意我考研,是想让我做两年贡献之后,再考虑。那个年月,国家还不允许自由报考研究生,事事都要单位出具证明和介绍信。在这样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作为一矿之长,毫无疑问地主宰着全矿职工的命运。可年轻人总是这样,越是被阻拦的,越要拼命抗争。为了摆脱函镇,为了走出这深不见底的世界,即便碰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這天下了班,还未走出办公室,矿长一脸笑意地踱过来。我装作看不见,埋头整理桌上的一摞材料。没想到矿长表现得宽宏大量,见我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并不惊扰我,而是摆摆手笑着过去了。我仍旧郁闷,却又无可奈何。眼看到了报名的最后期限,我心一横,拿出早已填报好的申请表,再次敲响办公室主任的门。
不料,韩主任那宽展的笑意里,即刻闪出一丝狡黠。他二话没说,摸出章子朝我的表格上狠狠一戳,搓着手:你是矿上不可忽视的青年才俊,领导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如同生死关头出现转机,我有种如蒙大赦的惊喜。捧着大功告成的表格,我正要折身而去,韩主任手一挥,一字一顿地说:不过呢,有件事,领导也想请你帮帮忙哟!
兴奋头上,我脱口而出:什么忙?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主任的表情意味深长,他放慢语调:你肯定办得到,大家都说你的英文老棒!是这样,赵矿长的小女儿小霜,正在复习考雅思,你抽空给她补习一下英文如何?
这的确不成问题。在校期间我一直注重外语学习。我的英语成绩,在非英语专业里算得上出类拔萃。踏进大学校园不久,我便立志到东南沿海发展,进而做着去美国深造的梦。既然矿长对我的考研大开绿灯,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人家的求助呢?
8
周末的天空下,一朵朵凌乱的云,像被打乱的绵羊群,在青草蔓延的高坡上,悠闲地蠕动着。职工宿舍区之上,一片视野开阔的地带,坐落着一栋门前有冬青的枣红色四合院。我略有迟疑,便叩响了矿长家的大宅门。
矿长和夫人见了我,春风满面,笑呵呵地将我让进客厅,又是沏茶,又是上果盘,十分周到。如同从镇上影院里看到的那些影片里的场景,矿长客厅里的摆设,令人赏心悦目:根雕、瓷器、字画、奔马图、成套的红木家具和黑色真皮沙发,美观、大气、脱俗。从客厅的布局和各种物件的摆设上,我对矿长的眼光和品味,简直要刮目相看了。在这样一个黑黢黢的世界,竟容得下如此豪华而惬意的所在。
起初我每周给小霜辅导一次,后来发展到两次到三次。在我的启发下,小霜很快掌握了英语学习的捷径,遣词造句和口头表达的本领大有长进。老实说,只要一谈起学习,谈起英文,我便气定神闲,口若悬河。对我而言,写字台前的时光总是充满了乐趣和激情,各种富有生机和兴趣的话题,纷至沓来。我诧异自己和小霜,也能聊得这样顺畅,这样毫无芥蒂和障碍。几次三番,我感觉小霜其实蛮单纯的,她肤色姣好,细眉细眼,虽然算不上标致,却有种自然的活泼与欣喜。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是怎么一步步跨进这块领地的,并且有意无意地享受起矿长一家的种种优裕和奢侈来。在那间有隔断的餐厅里,我常常被矿长夫人热情地留下来,与他们一家围坐在一起,不仅品尝到上好的美食、饮料,还见识了年代久远的细瓷餐具。它们与我过去吃的、用的,是那么的大相径庭。
这日无云,小霜做了一整套模拟试题之后,略显疲惫,就东拉西扯地和我闲聊起来。山风倏地推开半扇窗,阳光犹犹豫豫地洒落在桌上,像一粒粒咖啡豆。小霜妈敲了敲门,说:午饭还早,你们不妨到外头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顺从地跟着小霜出了后院,在一条狭长的田埂上舒展着腰身。飞蛾在一片蒿草簇拥的罂粟间飞舞,蓊蓊郁郁的。小霜米黄色的运动服,跳跃似的在草坡上晃来晃去,像只蝴蝶。她突然做了个侧手翻,从草丛里快速拔起一株花朵,而后拿在手里轻轻吹着。我疾步走过去,弹掉小霜手里的花儿:这是罂粟,很美,却有毒!
小霜迷惘地瞧着我,正要问个究竟——这时,陆雪从一旁的树荫下款款走来。她表情淡然而恍惚,若无其事地瞟了我和小霜一眼,风似的,瞬间即逝。我盯着陆雪的背影,脸上无端地滚过一层热浪。我知道,陆雪表面上云淡风轻,可她的内心,不定怎样地山呼海啸呢!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迅速掠过我的心头。
回到小霜家,我始终心绪不宁,面对满桌的饭菜,毫无胃口。我只好找了个借口,迅速离去。百无聊赖中,我顺着月光铺就的小径,踯躅于办公楼下。抬眼见三楼的办公室闪着亮光,就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打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过来。原来是小唐,独坐墙角,一脸沮丧和哀怨。
我忍不住打趣:怎么回事啊,小唐,失恋了吧?
小唐头也没抬,气咻咻地说:谁说的?是陆雪告诉你的吧。
我吃了一惊。小子果真害了相思病!
小唐歪着脑袋,咬牙切齿道:都说美女无情,一点也不错,我今儿算是领教了。刚才陆雪就在这儿,第三次拒绝了我的求爱。她那么决绝,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我为陆雪的勇气和果断暗自称道,心里不觉掠过一丝快意。想起陆雪,我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矛盾心理。自己没有爱上她,何以被她弄得心神不定?更无法想象她成为别人的恋人。我是不是爱上了陆雪——或者,有一点呢?我坐到小唐对面,盯着他乌黑的瞳仁:告诉我,除了美貌之外,你爱她什么?
她恬静、安闲,不仅美,还有着静水深流的气质,令我着迷。
到底是诗人!我赞道。小唐在省城读过两年中专,是大家公认的文艺青年,矿上传唱一时的那首矿歌,就出自小唐的诗。我望了一眼窗外的月光,朗诵起来:
我们脚下的土地
曾经是那么的孤独,荒凉
简陋的窝棚,夹杂着缕缕炊烟
流淌的汗水,伴随着机器的鸣响
从祖国四面八方赶来的勇士们
开始在这片黄土地上酝酿
从黑色的世界中搭起我们金色的
梦想
……
小唐头一偏,泪水盈眶,举起桌上的搪瓷杯猛灌一大口。我绕过去,夺过他手里的搪瓷杯,仰头倒进了自己的胃,而后宽慰似的拉起小唐:走,不能再喝了,咱们到山下卡拉OK去!
9
小唐说的没错,除了容貌,陆雪还有着谜一样的气质。而陆雪拒绝小唐,亦在情理之中。在我看来,小唐什么都好,就是有那么一点娘娘腔。陆雪不会喜欢小唐这种类型。潜意识里我觉得陆雪跟我是同类,我们的心都有点野、有点大,一目了然的矿山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归宿。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小唐,也不可能在陆雪的视野之内。
再去小霜家,我故意聊起小唐,并顺带着聊到陆雪。小霜说,她和陆雪原本是非常要好的小姐妹,自打讀小学起就在同一个班上。矿上的子弟小学不如城里那么规范,校长和教师都是从矿上的政工队伍里抽调来的,学风和管理都有些松散。后来应矿上领导要求,县教育局陆续分来了一些师范院校的毕业生,教学质量略有起色,但依旧无法与正规学校匹敌。因此,矿上的孩子们念完了小学,多半转到县城里去读。
陆雪和小霜就是在县里读中学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们不仅在同一个班上,连宿舍也在一起。两家住的本来就不远,每逢周末,就都结了伴一同返矿。那年暑假,省里举办夏令营活动,陆雪和小霜同时入选。她们可真是好啊,出门带的东西,全都交换着吃,不分彼此。随着夏令营队员参观完少林寺之后,她们又携手赶到嵩山脚下。一场登山比赛开始了。要说函镇周边,并不缺少山,但比起嵩山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了。起初,两人还算旗鼓相当,过了半山腰便显山露水了。连续两个陡坡下来,小霜开始娇喘吁吁,额前的刘海湿淋淋的。而陆雪似乎天生就善于攀高,她身轻如燕,驾轻就熟。见小霜败下阵来,陆雪一把托起小霜的臂膀,带着她一步步向上攀。结果两人齐居嵩山顶峰,并列第三名,为学校赢得了荣誉。
论人才、聪慧,小霜当然不是陆雪的对手。可常言说得好: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小霜的爸爸一夜之间成了万人仰慕的函镇矿长。两人结伴再回到煤矿时,小霜一家已脱离职工住宅区,轰轰烈烈地搬到了一座山顶别墅。来帮忙搬家收拾庭院的人,络绎不绝。小霜爸一走动,如皇帝出巡般,浩浩荡荡的。小霜带到学校里来的吃食,也不再是瓜果梨枣大白兔奶糖,而是巧克力、可口可乐和大红提子等。每逢周末,小霜还在迷迷糊糊地想是否回家时,闪亮的小轿车,唰地就开到了校门口。
渐渐地,两个小姐妹的关系有些微妙了。
临近毕业时,两人的关系因一名保送名额的分配问题,更是雪上加霜。
该校的应届毕业生班,分了一名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对毕业生来说,这个名额举足轻重。谁赢得这个名额,就意味着无须经过考试,便可直接升入重点高中,那么来日的高考,也就指日可待了。论成绩和综合条件,陆雪理应得到这个名额。为此,班主任老师甚至私下里向陆雪暗示: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名额,非你莫属!
但是,这个世界恰恰有着许多意外。最終,保送名额落在了成绩平平的小霜头上。有什么办法,全校师生的冬季烤火煤,还等着函镇煤矿来接济呢!这年头,教育经费严重短缺的现状,尽人皆知。校长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满足不了全校八百多名师生的冬季烤火用煤。自从小霜入了这个中学,赵矿长就拍着胸脯表示:再苦不能苦孩子。只要我当这个矿长,就不能叫老师和孩子们,在冰天雪地里伸不开手捧书本!
校长感动得直搓手,他泪光里的赵矿长,高大,敦实,像一团火。校长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可他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眼下,教育战线向权贵低头,向富豪折腰,不丢人。只要能让全校师生,心无旁骛地坐在暖融融的室内备课、读书,不受冻,不遭罪,他这个校长就当得理直气壮。
接连数天,陆雪放了学便默默躺在宿舍的上铺,望着灰蒙蒙的窗外,泪水横流。
小霜得知真相后,找到班主任老师,要求把保送名额给陆雪。她知道陆雪比她优秀,要是自己占了这个名额,对陆雪来说,也太不公平了。这时陆雪恰好从窗前经过,透过玻璃窗她看到身着玫瑰色羊毛衫的小霜,正跟班主任说着什么,说什么呢?当陆雪后来得知,小霜要将名额让给她时,断然拒绝。在这个问题上,陆雪继承了哥哥的秉性,把同情和施舍当作莫大的耻辱。
母亲劝慰陆雪说:咱不上高中也罢。若是升入高中,万一将来考不上大学,连中专也错过了。不如就读个县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在矿上的子弟小学当个老师,再不济,也可以进幼儿园。
陆雪在师范学校的学业,进行到次年雪花飘零的季节,命运再次朝陆雪投来致命的一击。从小与陆雪感情甚笃的陆虎,离家出走,父亲因忍受不了失子之痛,自行了却了残生。往日幸福的四口之家,一下子少了两个男人,陆雪端详着哥哥潇洒而俊美的照片,再看一眼父亲的遗像,只觉得浑身发冷,体内血液倒流,可就是流不出一滴眼泪来。在这场深重的家庭灾难里,母亲元气大伤,身体每况愈下。她常常盯着墙上的某条裂缝,自言自语,或者嗤嗤发笑,动不动就跑到山上的那座古刹里,对着案上的泥菩萨一坐就是大半天。陆雪见状,咬破下唇作出了一个决定:中断学业,用自己稚嫩的双肩扛起生活,扛起母亲的希望。
母亲清醒的时候,倒不断催促陆雪返回学校继续念书。可陆雪一反常态。她已经没有心思安安静静坐进校园读书了。她突然意识到,人的前景和命运并不是由知识和文凭决定的,在一个无序的世界里,个人的打拼和抗争似乎无济于事。彼时,煤矿的三号井生产区,正需要一名过磅员,陆雪略加思索,就去应聘了。
10
一系列变故,将陆雪推上了风口浪尖,进而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在与生活艰难对峙和抗争的过程中,陆雪所收获的悲凉与挫败感,像空气中的煤灰,日日浮荡在眼前。熟悉陆雪的人隐隐感觉到,陆雪似乎变了一个人。她时而热烈,时而冷漠,时而敏感,时而孤僻,总之,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秋意袭来,转眼就到了十月。在工会主席的大力倡导下,职工们掀起了学习交谊舞的热潮,并于国庆节期间,达到了如火如荼的程度。刘主席来函镇煤矿任职前,是煤矿文工团的合唱演员,对文艺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也是交谊舞的追随者和推动者。他思想活跃,性格洒脱,常常身先士卒,以澎湃激情引领大家翩翩起舞。
这是个有月亮的晚上,丝丝缕缕的月色泛着幽蓝的光,叫人浮想联翩。我预感到陆雪可能会去舞场,便套上我那件深蓝色鸡心领毛衣,披了件夹克衫,直奔食堂附近的舞厅。这是由工人俱乐部改造而成的舞厅,音响、灯光、彩带连同绛紫色的窗帘,都装饰得像模像样,看上去温馨、典雅,甚至有几分浪漫色彩。来舞场的自然是年轻人居多,虽算不得衣香鬓影,却也都打扮入时。女士的着装尽显风姿,男士的发型有板有眼的。这样的场合,谁都想把自己最靓丽的一面展露出来。
灯光悄然变暗,轻柔舒缓的《月亮河》弥漫开来,以舞伴身份相约而来的男女,便扯了手,羞羞答答地步入舞池。我开始在人群里寻找陆雪的身影。
哦,她已经来了,就坐在前排左侧的位子上。她似乎并未经过刻意修饰,只是一改往日的牛仔裤和衬衫,换上了一条象牙色连衣裙。在旋转不定的光影下,陆雪显得柔媚、婉约、飘忽不定。她大概也看到了我,因而在与邻座搭话时,偶尔朝我这边瞟一眼。前段时间的娱乐活动中,我和陆雪曾经跳过几次。那是一种深度的默契,无论什么样的曲子,都能被我们轻易融入,步调和谐、愉悦,如脉搏启动。
光线暧昧的舞池里,人物和场景的波光潋滟,撩拨起我兴致如许。我正要追着音符,起身朝向陆雪,却在这一瞬,场上出乎意料地现出一位粉色丽人,是小霜!要命的还在于,矿长那敦厚的身影,紧跟着也闪进了舞厅——像是专门为女儿保驾护航来了。小霜面色红润,眼神灵动、自信,着一袭修长的粉色晚礼服,清新、高贵,令人惊艳。除了别具匠心的晚礼服,小霜的脖颈里好像还多了一条精致的项链,无形中透出一股魅人的气场。一个天之娇女!
可以想象,此时此刻,内心倨傲的陆雪是何等感受!
而陆雪偏偏不是那种甘拜下风的女孩儿,仅几秒钟,她便不再矜持,而是昂起头撩了一把长发,继而将胸脯挺得高高的。美妙的爵士乐若即若离地流泻出来,舞场气氛越发浓烈了。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从容走到前排与陆雪搭讪,并恭恭敬敬做了个邀舞动作,被陆雪婉拒了。陆雪故意扭过头来,固执地朝我这边张望,意思很明白了——她在专心等着我的邀约呢。
我顿时如坐针毡,不知所措。若是大着胆子不顾一切地去请陆雪,势必从矿长和小霜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如同穿过枪林弹雨。正当我犹疑不决进退维谷之际,小霜裙子一撩,大大方方地朝我走过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我搂住小霜的纤腰,随《魂断蓝桥》的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缓缓荡漾起来。幽暗的灯光下,小霜表情愉快而兴奋,均匀的呼吸里弥散出口香糖的清香。《魂断蓝桥》是个凄美的故事,那种朦胧的惆怅与伤感的情绪,如梦中低回,难以排遣。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样的情调和步履,更适合我和陆雪相拥。恍惚间,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波涛似的,霎时注满整个舞场。小霜即刻来了精神,情绪高涨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舞曲。不由分说拉着我就旋转了起来。她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舞者,在激烈而欢快的节奏中,如鱼得水,轻盈如飞。我是在她的推动下慢慢转起来的,一圈又一圈。许多舞伴在持续不断的飞旋中,晕头转向,喘息着败下阵来,继而坐在一旁揮汗如雨。
这个时候的陆雪,正全神贯注地摆出一副欣赏者的姿态,貌似平静地盯着舞池中央,动人的脸上,已难掩愠怒。一种被冷落、被抛弃的委屈和愤懑,悄然改变着她的脸色。她已经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热切的男人,专心致志地等待着与我共舞。这样的旋律这样的氛围,我本该是那个带着陆雪飞旋的男人,却阴差阳错地投向了小霜的怀抱。
恰在这时,工会主席推门进来,步入舞池。尽管刘主席已年过半百,却还是那么潇洒、健美,风度翩翩。他从容环视了一下舞场,气宇轩昂地来到陆雪跟前,很绅士地摆出一副优雅得体的邀舞姿势。陆雪怔了一下,随即缓缓起身,慷慨赴死般走向这个让全场女人仰慕不已的男人。
11
小霜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中国,有过硬的关系,又不缺钱,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呢?高中毕业之后,小霜毫无悬念地踏进省城一所财经学院的大门。放假了,小霜脚步轻盈地刚走出校门,矿长的车子立马就迎了上来。不仅如此,还有人争着给提行李,开车门,前呼后拥的。
这天黄昏,函镇煤矿的小食堂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像是迎接什么贵宾似的。不一会儿,办公室主任来了,几个部门的头头脑脑也来了。随后,小霜一家有说有笑地,迈上小食堂的花岗岩台阶。在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上,陆雪和小霜狭路相逢。
此前,陆雪按部就班地做着她在三号矿区的过磅员。那是深居矿井背后的一处原始磅台,有风没风都乌烟瘴气的。装满了煤的机动车辆,一个个候在陆雪的服务台前过磅。日复一日地,跟这些南来北往的拉煤工打交道,陆雪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半年下来,当陆雪洗完了澡,赤条条站在镜子跟前打量自己时,她惊异地发现昔日光洁细腻的脸庞,山河失色,日月无光,鼻孔毛孔耳朵眼儿也黑黢黢的。陆雪的泪一涌而出,死也要换个岗位。当时,装修一新的招待所正需服务员,陆雪一露面,即被招进了小食堂。相比之下,大食堂是工人们吃饭的场所,环境粗陋,常常一片狼藉。而小食堂则不然。小食堂是专为领导提供用餐和接待贵宾的地方。
没想到一上岗,陆雪就遇到了小霜。
说起来,在小食堂给女儿过生日,又搞得这样隆重,并非出自赵矿长的本意。只因办公室主任的力邀和周密安排,且把理由说得那么圆满,那么合情合理。谁让食堂承包人是他的内弟呢,刚从四川聘了位高厨,早想请领导检验一下食堂环境和饭菜质量了。况且,闺女十八岁,人家西方都要举行成人礼的,咱也不能委屈了孩子不是?
韩主任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矿长要是再不领情,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来!韩主任举起五粮液的小酒盅:为小霜十八岁生日干一杯,大学生了,祝小霜前途无量!
大家忙把礼物搁在靠墙的案上,随声附和着频频举杯,一饮而尽。
眼瞅着光彩照人的小霜,在众人的呵护下笑得那样甜,那样自如,陆雪感觉自己像个阶下囚,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自惭形秽。最扎心的是如今的小霜,看她的那份眼神都不大一样了。虽然小霜还是那么礼貌周到善解人意,可在陆雪眼里,小霜的礼貌周到和善解人意,全是故作姿态,是绵里藏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和藐视。就像高高在上的行政官员,遇见了自己的手下那样平易近人,嘘寒问暖的。陆雪甚至觉得小霜的微笑里,也掺杂了一官半职。陆雪不怕别人强悍、凶猛、尖酸刻薄,只怕对方柔软、善良、知书达礼。陆雪真想指着小霜的鼻子痛骂一回,大吵一场,将内心的不平、积怨和隐痛,一吐为快。
然而,小霜永远是那么平和、柔顺、不急不躁,还真诚地冲着你笑。
大人们说笑的时候,小霜下意识拉起陆雪的手:暑假,我本想随同学去大连的,十八岁生日这天,来个海边泳衣篝火吉他式的派对。没想到,还是被我爸召回了矿!
陆雪豁然意识到:自己竟也十八岁了,与小霜同岁呀!
夕阳的余晖从镂花窗帘里透过来,映在小霜粉嫩的脸庞上。陆雪条件反射般想起镜子里的自己,那张日渐粗糙的脸。陆雪心里一凛,不由得挣脱开小霜的手,想:这个和我一样被山风浸润到十八岁的人,她凭什么山珍海味,随心所欲,而我却在这里端盘子洗碗,马不停蹄地忙碌。这一刻,陆雪的反应不是迎合,不是羡慕,也不是愤愤不平,而是想一头撞死在墙上。可一个闪念,陆雪抹了一把汗津津的刘海,自然漾起一张笑脸。端茶倒水,斟酒送菜,来往穿梭,殷勤备至,进而谈笑自如,将一个服务员应有的职业风范,表现得风雨不透。与小霜目光相撞时,陆雪也不再胆怯和羞惭,而是迎着小霜的目光,一派从容和坦然。仿佛她们俩从来就不认识似的。
这样的场合,作为好友和发小,小霜原本是有些发怵、不安,甚至于心不忍的。她了解陆雪。可没想到,陆雪这么通达,这么放得开。如此一来,小霜也就逐渐释怀。心里一放松,便十分诚恳地邀请陆雪道:好久没见了,周末来我家玩儿好吗?
12
陆雪接受了小霜的邀请,但她不是独自来的。陆雪是带着黄毛一同来的小霜家。
不知从哪天起,傻呵呵的黄毛成了陆雪的影子。在别人看来,黄毛是个缺心眼的二妮子,不光傻,还丑。冰雪聪明的陆雪,怎会跟个傻妮子玩到一块儿呢?只有明眼人清楚,因了黄毛的参照,陆雪的美貌和聪慧,才更加耀眼。实际上黄毛也不是真傻,只是反应迟钝些而已。黄毛的傻气,恰好阻挡了她的自卑,并且让她对自己的丑陋,毫无意识。黄毛虽丑,却很勤快,不管穿什么,都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要说,黄毛也是个苦孩子,六岁那年便死了妈,父亲随后娶了一位性格暴烈的寡妇。因为迟钝,黄毛没少挨继母的打。也有人说,黄毛的傻是被继母吼出来的。不管男人在不在家,后妈时不时指着黄毛的鼻子,就骂:你个毛烘烘的死样子,猴子托生的!
午饭刚过,小霜妈自己动手收拾着桌上的残局:红烧鱼,粉蒸肉,还有几片广式香肠。沙发上摆着几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小霜妈顺手抓起地上的一挂香蕉,撕开了递给陆雪和黄毛。陆雪接过香蕉,心里酸酸的。有年春节,她和母亲搭便车去了省城,街边果摊上的水果琳琅满目,一挂挂香蕉像钉子,直钉进母女俩的眼中。店主见状,吧嗒吧嗒拍着手里的芭蕉扇,示意她们该干吗干吗去,别待在果摊前碍事。母亲一脸歉疚地说,这会儿的水果最贵,等咱转一圈回来,再买。市区、商场、公园,连同大街小巷,母女俩兜着圈子直转到日落西山。此时的香蕉果然便宜了几毛钱,可傍晚的果摊上,仅剩下黑乎乎的两只了。
小霜书房的窗前,正对着一片幽深的树林。阳光下,绛紫色的云雾镶嵌在丛林之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象和神秘感。近处的斜坡上,生着参差不齐的蒿草,蒿草间点缀着零零星星的小花,给平静的山野,添了一层纷乱的气息。这时,小霜拿起一个很洋气的褐色瓶子,问:你俩想不想喝点咖啡?
咖啡,多洋气的名字。单听这名字,陆雪就有些跃跃欲试。但她按捺着,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渴望。黄毛却直言不讳:要的,要的,我可想尝尝咖啡啥滋味了!
三个丫头坐进餐厅喝咖啡时,小霜的姐姐和姐夫回来了。陆雪一眼就瞧见晶晶圆鼓鼓的肚子。要生娃了,晶晶面色红润、安详,一只手轻托腹部,很幸福的样子。晶晶隆起的肚子,叫陆雪本能地想起哥哥——她那生死不明的可怜的哥哥!她继而想,晶晶肚子里的婴儿,本该是她的侄儿或侄女儿,那么她和小霜,将是多么亲近的一对姐妹啊。陆雪不由得黯然神伤,为自己,也为哥哥。而晶晶见了陆雪,亦有些躲闪,她假装镇静地与陆雪打了个照面,就躲进另外一个房间。陆雪突然发觉跟在晶晶身后的男人,走相有点失衡,原来他的脚有些跛。
小霜见状,忙解释说:姐夫当年在警校受过伤,落下了这个毛病。这时,小霜妈切了几块蛋糕,放在餐桌上说:小霜,你不是说,人家外国人喝咖啡时,都要搭配着蛋糕吗,那你们也就着蛋糕喝咖啡吧!
黄毛双手端起杯子,呼噜呼噜往嘴里灌,嘴一撇:咦,这咖啡啥喝头,苦哈哈的!陆雪也是第一次喝咖啡,她知道咖啡是洋人的习惯和嗜好,就尽量让自己喝得斯文些,便拿起小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小霜在旁忍俊不禁,但她克制住了,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小勺,轻轻搅了搅咖啡,而后把小勺置于盘上,再捏住杯把,凑近嘴边抿了一口,这才用叉子戳了块蛋糕,优雅地举到嘴边。
小霜不动声色地显示了自己的见多识广。
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见了分晓。陆雪眼睛发酸,暗自思忖道:省城对人的熏陶和影响到底不一样啊。一种细微的生活情趣上的差异和走势,在陆雪心里引起阵阵涟漪,她再也无法平静了。日头偏西时,陆雪见小霜的书桌上,添了个陌生玩意儿,像台机器。没等她问,小霜主动介紹说,这是电脑,爸爸的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小霜伸手就启动了电源,随着一声铿锵的乐音,湛蓝的图像徐徐展开。小霜就势坐下,两只手搭在键盘上,自然而娴熟地舞动起来。
陆雪就是再矜持、再克制,也按捺不住好奇地紧盯荧屏,心里的欲望,随画面的切换悄然升腾。就在她心驰神往恍兮惚兮之时,一个熟悉的面孔闯了进来。是丁俊峰!陆雪耸然一惊,内心的火苗,直蹿到嗓子眼儿。
那晚的舞会上,我和小霜跳完最后一支圆舞曲,坐下来说话时,不知被谁截取了这个瞬间。随后,小霜把这张照片存进了电脑。那的确是两张开心的笑脸,自然、贴切、欢欣,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照片上的男女,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因此,这张照片在陆雪心里激起的震荡,简直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的威力。陆雪当时就蒙了,差点失态。她一面按捺住自己,一面痛苦地想:难怪丁俊峰近段时间,对我不冷不热的,原来他的心,已在小霜这里。她继而觉得,自己的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寿终正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陆雪问自己。小霜的幸福为何屡屡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如果小霜坐的是顶轿子,我陆雪面对的就是一副棺材。我和小霜就像是万物的两极,一壁天堂,一壁地狱,永远也不可能逾越似的。这念头像魔咒,一下子潜入陆雪的脑际。随之而来的,是萦绕在心头的不平,以及噩梦。你丁某人不就是看上小霜的家境和她爸爸的地位吗?要是我也拥有这一切,这照片上的女子本该是我,而不是相貌和资质平平的小霜。我可以忍受你的锦衣玉食,呼风唤雨,春风得意,却唯独忍受不了这最后一块精神领地,也被你侵占了去。
陆雪心里的某个部位,忽地起了一层茧,硬硬的,梗在那里。出了小霜家,陆雪甩掉黄毛,独自徘徊在那片开过罂粟的草坡上。头顶是淡墨色的天空,流云突兀地变换着颜色,搅扰得陆雪乱了方寸。她呆呆地立在那里,上下巡视,天空仿佛逆着风往前冲,大地在后退。当夕阳把山顶的最后一缕金线抽走时,陆雪突然回眸。晚霞涂抹下的森林,猩红一片,看上去有些狰狞,有些怪异,像一张血盆大口。
13
时光进入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开始全力以赴,为迫在眉睫的研究生考试做最后的冲刺。这个晚上,陆雪突然闯进了我的宿舍。
那是个普通的工作日,我下了班,照例留在办公室复习功课。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已经很晚了,我收起资料出了办公室,风从坡上扫过来,横生凉意。我塞上耳机听着MP3里的英语,缓步朝宿舍方向走。月光下的石径上,朦朦胧胧地结了一层霜,嶙峋的矮墙下挂着灰扑扑的疙瘩草。我拖着自己的影子,漫不经心地进了宿舍,刚拔下耳塞,一阵含糊的敲门声传了进来。
我狐疑着把门打开,是陆雪!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惧和诧异,踌躇着把她让进屋内。灯光下,陆雪的脸像一只水晶杯,丰满的嘴唇轻抖着。我赶紧提起暖瓶想给她倒杯水,却发现水瓶里空空如也。我有些尴尬,提着壶就要出门,被陆雪一把拦下了。
她大概不愿意独自留在房间,固执地摆着手,说她不渴。我灵机一动,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小电炉,插上电源,用铝锅烧了半锅水。
陆雪捧着热气腾腾的水杯,唏嘘地抿着,渐渐恢复了常态。我定定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陆雪突然捧着杯子,径自走到窗前。月亮已无影无踪,窗外像一片漆黑的海洋,连颗星星也没有。我依旧定定地看着陆雪,好似注目台上的一个伶人,她乌黑的长发,有一种被山风吹拂的动感,明媚的五官,在微暗的窗下升起一圈光环。这时,陆雪突然扭过身来,认真地对我说:丁俊峰,带我走吧,远远地离开这儿!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咀嚼着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无所适从。与此同时,骨子里的胆怯和多疑占了上风。我隐约听到一些有关陆雪的闲言碎语,甚至污言秽语。说她为了得到矿上幼儿园园长的职位,如何迎合矿长,如何以色事人,更有甚者,说她为此堕了胎……尽管我对这些传言似信非信,可它们像污水河面的泡沫,时不时在脑海中泛滥。就在前不久,矿上因偷税漏税被举报,前来调查的工作组进驻煤矿,并与政工人员逐个座谈。在小食堂里就餐时,工作组头子不断把目光投向陆雪。矿长心领神会,就把陆雪叫到廊下,低声嘱咐了几句,遂走开了。餐厅的门半开半掩着,我从那儿经过时,被一种奇怪的氛围所诱惑,便忍不住探身打量,陆雪正弓着身子给那人点烟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抖,心脏像一只重锤,疯狂地敲打着自己。这时,矿长走过来说,小丁,你也在啊,要不要进来喝一杯?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支吾了几声,便借故走开了。
正在我犹疑不决之际,陆雪突然飞蛾扑火般投入我的怀抱。这一刻,所有的理智和坚守顷刻间土崩瓦解。任何理由都抵挡不住一个活色生香的肉体。我顺势抱住陆雪,抱得很紧、很死,生怕她会脱离了我的怀抱而瞬间滑落。借着微暗的光,我看到陆雪谜一样的眼神,她敛声静气,闭上眼睛,任由我像一个父兄那样,将她蜷缩进我的怀抱。她那暖融融的体温里,有股山野的气息,并裹挟着酸枣的芬芳。
你爱的是我,对吗?陆雪申辩似的附在我耳边低吟,流水般的音调,带出心中不绝如缕的忧伤,似风中的蜡烛,飘忽不定。
当然,我回答。在这矿上,除了你,我不可能爱任何人!
听了这话,陆雪的呼吸像春花一样舒展开来。仿佛亚当和夏娃的激情注入了体内,我拥着陆雪滚作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屋子的四面霎时起了风,并呼啸起来,如歌如潮,如泣如诉。风声引来了海,引来了月光,引来了满天星斗。终于,世界复归平静,陆雪翻过身面朝我,执拗地重申:带我走,让我和你一起离开这儿!
我终于开口承诺:等我考上研究生,就带你离开这儿。
是真的吗?陆雪盯着我的眼睛问。在幽深的黑暗中,我抱紧了陆雪。
黑压压的人群,突然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手拿木棍和铁锹,怒不可遏地冲着我挥舞,一副讨还血债的样子。更有人张着嘴,大声喊叫。可我听不见他们在喊些什么。楼道里哗啦哗啦的水声,豁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搞不清眼前的情景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的延伸?空气中还残留着甜丝丝的酸枣味,陆雪那热扑扑的气息,依旧在周身缭绕——人却不见了,我的失落突兀而悬空,蓦然翻身,发现蓝白相間的条纹床单上,留下一朵殷红的花。
14
这天早上,我睡眼惺忪地踱进办公室,韩主任火急火燎地通知我到派出所去一趟。见我诧异,韩主任表情复杂地瞅了我一眼,解释道:是因为小霜失踪的事。
小霜失踪的事,早已在矿上闹得沸沸扬扬。凡是跟小霜有过接触的人,都被派出所找去谈话,希望从中得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从派出所回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并为此坐卧不安。傍晚,我呆坐桌前,如同漂浮于黑夜的海。阴霾的天空忽然闪过一道电光,雷声大作,风粗暴地撕扯起窗台上的花草,把桌上的红头文件扫向地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种被风吹走的惊恐与战栗,将我逼到了墙角。
两天后,我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小霜被人杀害了。
小霜的尸体,在后山的林子里扒出来时,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接下来的消息,更是令我五雷轰顶:杀害小霜的嫌疑人,是陆雪和黄毛!
此刻,我的脑袋像遭了雷击,轰然一声,失去了知觉。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晴天霹雳。我一口气跑到镇上,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像一具失了魂的空壳,没完没了地喝,机械而无意识地喝,让自己沉浸在麻木与混沌之中。惊惧、惋惜、困惑,百思不得其解。我突然觉得,这世界的意义像一团事先预定好的谜团,在我茫然失措之际,挤了进来。周围的一切,连同我自己,全然充满了诡异。我恍然大悟,前天夜里,陆雪之所以走近我,是在用她的方式,跟我做人生的诀别。而我当时竟像个白痴,毫无察觉。她做得那样自然,那样妥帖,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陆雪啊,什么时候在你那完美的躯体内,积聚了这样邪恶的力量?你怎么可以那么从容,那么淡定,冷静得令我心碎!
谁能料到,小霜被害的线索是黄毛泄露的。那是个阴郁的午后,函镇上下,雾气昭昭的,黄毛拎着酱油瓶来到超市门前,嘴里念念有词:杀死她!杀死她!当时恰有两个下岗女工,在门前窃窃私语。五短身材的胖女人压低嗓门,诡异地说:矿长的千金赵小霜,失踪五天了。你不觉得有些人的钱来得太邪乎,这是阎王爷来收人来了!
胖女人的话一出口,便勾起对方一阵遐想。两人越说越来劲,语调里夹杂着不平和激怒,咬牙切齿,幸灾乐祸,扬眉吐气,各种情绪,纷至沓来。黄毛听得真切,没头没脑地加上一句:杀死她,杀死小霜!
这些日,黄毛对那晚的情景,一直念念不忘。她觉得小霜根本没死,而是频繁地喘息、挣扎、呼叫。为此黄毛还跑到陆雪家去求证。被陆雪一顿训斥。从陆雪家回来,黄毛不吃不喝憋到中午,突然示威似的喊,杀死她,杀死小霜!正在厨房擀面条的后妈,听到黄毛的胡言乱语,手一哆嗦,擀面杖就落在了黄毛的头尖上。黄毛受够了虐待,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扯起嗓门就喊:杀死你,杀死你!后妈这一惊,非同小可。死丫头果真疯了,赶忙连哄带骗地说:去打瓶酱油来,妈给你做西红柿鸡蛋面,乖!说着,递了个空瓶子给黄毛。
黄毛这没轻没重的喊声,刚好叫超市的老板娘听到。老板娘瞥了一眼浑身直冒傻气的黄毛,不屑地骂道:你个该死的黄毛,再瞎扯,看我撕烂你的嘴!
黄毛梗着脖子顶撞她:谁瞎扯了?小霜死了,不信,你跟我去看看!
老板娘是矿长太太的老朋友,矿长太太为女儿失踪的事,在床上躺了几天了。既然黄毛放出这样的口风,索性跟着她走一趟,好歹是个线索。她们一步步翻过山去,顺着黄毛手指的方向,老板娘瞧见稀疏的林子里,鼓起一个小包,几只乌鸦嘎嘎嘎地聒噪着,在昏暗的空中,划出几道缭乱的黑线。老板娘顿觉阴风阵阵,魅影幢幢,她脸色陡变,一把攥住黄毛的手,急忙往山下的派出所去。
派出所所长见黄毛支吾着不肯讲,两个大嘴巴甩过来,黄毛顿时口鼻出血。她捂着鼻子一五一十道出了自己与陆雪,做下的一起惊天血案。立在旁边的干警豹子,是陆雪的邻居,也是陆虎的好朋友。黄毛的交代,叫豹子大惊失色,趁着忙乱,豹子悄悄溜出去,撒腿就往山上跑。有天夜里,他在路灯下与陆雪相撞,见陆雪的白衬衫上有斑斑血迹,就忍不住问。陆雪坦然答道:女孩子的事,你甭管!
豹子一口气跑到陆家,二话不说,拽起陆雪的衣袖就朝山下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束手就擒,他必须采取主动,让陆雪投案自首,以博得从宽处理。进了派出所,陆雪看见黄毛,霎时明白了一切。她冷不丁飞起一脚,不偏不倚地踢到黄毛的心窝上,骂道:你这个软骨头!
15
小霜被害的这天夜里,正是人间的四月天,暗合了西方世界的愚人节。
陆雪在后来的监狱里坦言,她原本是想杀掉三个人的:书记的女儿,工会主席的女儿,最后一个才是小霜。在她看来,三个当权者高高在上,狼狈为奸,一丘之貉。他们不仅掌控着全矿的财富和人事大权,还在煤矿的重要部门安插了自己人,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遍布各个环节。开春,陆雪满怀信心地竞聘幼儿园园长之职,依照她的条件和资历,应该绰绰有余,可最终,还是输给了书记的表侄女儿。
陆雪说,她不是仇恨,而是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信任。绝望,让陆雪选择了行动。
行动之前陆雪和黄毛来到后山,歃血为盟,对着月亮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她俩忍痛割破自己的手指,滴在事先准备好的酒盅里,跪在山前,一饮而尽。之后,陆雪带上黄毛,多次到后山的森林边上踩点、选址,务必走得方便,又能掩人耳目。现场确定了之后,陆雪独自跑到镇上买了桶汽油,事先藏匿到浓荫密布的草丛里。选择作案工具时,陆雪被难住了:是将她们仨一起约出来干掉,还是一个一个地对付呢?三更半夜的,陆雪躺在床上琢磨过来,琢磨过去,纠结不已。直到拂晓,一个自以为完美的计划诞生了。
这天傍晚,不知何故,只有小霜被约出来了。陆雪和黄毛在小霜的家门口堵住她时,小霜犹豫着不肯走,说:我姐刚生了娃,正在家里等着我呢。这时,陆雪从阴影里走出来,平静地说:小霜,你忘了么,蝴蝶要出没了,就是你迷恋的那种夜蝴蝶!
小霜立刻想起前年的四月,她和陆雪的确相约去捉过一种蝴蝶,一种只在夜间出没的蝴蝶。神奇的是,这种蝴蝶的头颈和身子乌黑黢紫,而翅膀却呈樱红色,并且闪着七彩磷光,如同孔雀的尾羽,在月光下闪烁不定,优雅到极致。它们仿佛知悉旷野的秘密,以斑斓之躯带动四月的花。想到这儿,小霜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跟着陆雪就朝后山走。
夜色朦胧,山谷间静悄悄的,天边的余晖支离破碎,宛如被刺破的童贞。风从树巅吹过来,小霜感到了冷。陆雪和黄毛目不斜视,在星光下走得异常起劲,脚步轻快得像着了魔。眨眼间,半空中仿佛现出一只只蝴蝶,忽明忽暗的,小霜深受鼓舞,不知危险逼近,一步步朝向幽暗的前方。与此同时,她的脑中闪过外教老师的一番话,愚人节是一个百无禁忌的日子,你可以愚弄别人,也要经得起别人的愚弄。于是就想,陆雪不定带给她一个怎样的惊喜呢。渐渐地,她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了,突然意识到什么,顿觉毛骨悚然。刚想回头,但是,已经太晚了。
趁小霜不备,黄毛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大扳手,照著她的脑袋就是一下。随后,两人没有一丝犹疑和停顿,架起昏厥了的小霜,就往丛林里拖,然后用石块猛击她的脑袋。可怜的小霜被剧痛惊醒了,挣扎着喊了两声,可那个地方,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暮色四合,万籁俱寂,远远地传来一两声狗吠,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虫鸣。坡下的一位农妇在屋后解手时,隐约听到一阵吵嚷和争辩,她提起裤子凝神细听时,却又没了动静。起火的那一刻,有人老远瞥见树荫里飘动的火苗,待要上去看个究竟,却被半坡上燃起的另一堆篝火所释然。火尽时,黑暗重新吞没了一切。
16
春末夏初,我的研究生考试如期进行。我的每门功课都超越了规定分数线,包括加试的英文在内,可谓过五关斩六将,功夫不负有心人。面对成千上万的考生,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在被广州中山大学高研班录取之前,鉴于专业的特殊性,学校要求对过线学生进行一场面试。我没有理由拒绝,买张车票就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不久,我攥着梦寐以求的研究生录取通知,逃也似的离开了函镇,并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跨入了广州。接下来的学业,一路畅通,此前所发生的一切,像场噩梦,随着生活的更新,被我一点点从记忆里删除净尽。取得硕士学位之后,我继续攻读博士,读博期间,我随华东区一个项目组来到美国,并在波士顿获得一份条件优厚的研究工作。由于课题需要,我不断远行、考察,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围绕那些看不见的宝藏,足迹遍布美洲大陆。对事业的投入和专注,使我在不同的院校和城市之间徘徊、迁徙,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却没有一个地方,是我可以驻足停留的,也没有一个人,是我真正想依赖的。
其间,我有过两场恋爱,我甚至碰到了一位品行高洁的女教授,但由于种种原因,而最终没能走进婚姻。分手时,她丢下的一句话,让我惊愕不已。她说:你是不是没恋爱过?你好像没有爱的能力。
什么时候,我竟丧失了爱的能力?
三十八岁那年,我选择了一位中美混血女为妻。瑞娜在旧金山西郊一所教会小学当老师,她有着美国人的率性、单纯和东方女子的温婉。第一眼见她,我便久久凝视,除了瞳孔泛着宝石蓝的光泽外,瑞娜和中国女孩儿毫无二致。头发,肤色,五官,甚至她眼里闪耀的迷茫与好奇,都似曾相识。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在内心深处,始终捕捉一个影子,那个人,像血液一样,已经融入我的生命。
在一个夕阳笼罩的秋日,我向瑞娜讲述了陆雪的故事:我青春年代里的一段插曲,一座山,一个曾经爱过我的人的面庞。那一切,何曾从记忆里抹去过!瑞娜听后,唏嘘不已,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惊讶之余,她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花季少女对这个世界失掉了最后一丝纯真?是什么让她走上了自绝的道路?
我承认,瑞娜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在生活给予的种种屈辱中,我们都曾坠入困境,而陆雪,则滑向了深渊。她的行为似乎是对个人命运绝望的抗争,但是,太过极端,太过残忍了。在迷幻的翅膀下,陆雪似乎卸掉了阻塞心头的迷惘,而她自己,则像一只蝴蝶,承载着死亡,滑向无底深渊。
瑞娜从小便接受洗礼,成了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周日早上,瑞娜总是穿戴整洁,到小区中心的尖顶教堂去做祈祷。有一天,瑞娜去教堂之前,特意准备了一束白玫瑰,并在花束上系上一条红色缎带。她要在悬有圣母的教堂里,面对玛利亚的圣像,为两个不该逝去的少女,祈祷。从教堂回来,瑞娜面朝月亮,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上帝身边有九个天使和九个堕天使。昔拉是一个堕天使,是掌控“绝望”的。她的能力很特殊,外形酷似一只蝴蝶,有着无与伦比的攻击力,也是上帝用来惩罚恶人和其他天使的杀手锏,但由于她的力量过于危险、残暴和癫狂,并且丧失了理智,结果让上帝反而怜悯起那些被害者。因此上帝开始采取措施,避免自己的恩惠出现在魔鬼操纵的领地。
后来在加勒比海的一次勘探中,我登上玛格丽特小岛,在一个荒僻而近乎原始的渔村里,听到一个古老的传说:月光下翩然起舞的夜蝴蝶,被视为魔女的化身。看见它的人,即被施下邪恶魔咒,往往在劫难逃。而中世纪的莱茵河畔,赛尔特人将这种蝴蝶当成逝者的灵魂,是灾难与死亡的象征。
17
萧瑟秋风,残阳暮里,流星载着被肢解的青春记忆,漫无目的地滑向远方。没有了陆雪,函镇对我而言像一座空山。煤矿早已停业,井口也被封了六七年了。年轻人能走的都走了,到全国各地谋生路去了。如今的矿山,只剩些老弱病残,靠退休金过日子。一栋栋荒废的楼房,少有人气;山上的许多人家,大门紧闭,透过门缝,院内荒草萋萋,剥落的墙上爬满裂缝。
函镇一度因煤而盛,也因煤而消沉。时过境迁,属于它的黄金时代,已然远去。
这个午后,我找到函镇福利院,按程序交付了一笔款项,将陆雪的母亲郑重托付给他们。这让我对陆雪,也对自己有了一份交代。是离开的时候了!再待下去,会无端地加深我的罪孽感。这时,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我捡起迅速展开。信很短,只有两句话:陆雪在监狱服刑时,有条奇闻,你难道不想知道吗?去找豹子吧。
豹子是函镇派出所的警员,陆虎的好朋友。当年正是他,听了黄毛的供词后,奋不顾身地将陆雪从家中扭送到派出所——试图让陆雪赢得从宽处理。然而,法律无情,罪不可赦。
显然,有人认出了我,并在暗中监视我的行踪。我感到芒刺在背。会是谁呢?神出鬼没的。拂晓前的鸡鸣,敦促我去梳理构成这一荒诞事件的前因后果。我这样做并不是急于要解开谜团,而是想确知命运指派给我的角色,否则,我就难以轻松地活下去。也许真应了马尔克斯那句话:宿命让我隐遁无踪。宿命让我隐遁,也让我无处可逃。宿命也就罢了,宿命感才是最恐怖的。而此刻,我关心的不再是案件本身,而是命运赋予我的神秘性。
寻找豹子的时候,我在子弟小学的门前,恰好遇到陆雪小学时的班主任方老师。方老师见了我,怔了半天,一时间老泪纵横,百感交集。她抹抹泪,咂着嘴说:即便现在,我拿着书本在课堂上走动时,还是不由自主停在陆雪坐过的座位上,心里阵阵发紧,就再也讲不下去了。经由方老师的指点,我很快找到了豹子。如今的豹子,已是位谢了顶的中年人了。见了我,豹子眉峰微耸,棕褐色的脸膛充满了淡定,对我的来访,似乎期待已久。那个春夏之交,陆雪案发之后,由于案情的需要,豹子被函镇派出所调往县公安局,以配合那里的狱警工作。听了我的来意,豹子点燃了一支烟,抽到半截時,悠悠地说:陆雪在监狱里被裁定死刑时,她声称自己怀孕了。
这句话,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可是,豹子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经法医鉴定,陆雪没有怀孕。
我感觉喉咙里有根草,结结实实卡在那儿,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豹子吐出一口烟圈,怅然道:陆雪真要是怀孕,就好了。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她就不会被判死刑,必须等孩子生下来,再做审理。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在时间里,一切皆有可能。豹子掐灭了烟,悲凉和惋惜从他的每一根毛孔里,徐徐释放出来。
我感到手脚冰凉,心肺作痛,太阳穴霍霍直跳。豹子倒了杯酒递过来,我接过杯子仰头灌下,而后闭上眼睛想象陆雪告别人世的那一刻,她衣袂飞扬,目光掠过汹涌的人潮——寻觅、徘徊、犹疑不决。最终,一无所获。于是,她凄然转身,朝向法场。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内心的隐痛和愧疚一触即发。我不能再故作镇静了,当着豹子的面,我把自己和陆雪之间的往事,一吐为快。豹子听后,沉静如初,一句话也没有。可我却无法安宁。我滔滔不绝,彻头彻尾地表达着自己的惋惜、自责、困顿,以及无法消除的忏悔之情。豹子抬起青筋突暴的额头,突然问我:
假如你和陆雪的事,重新摆在眼前,你会带她走吗?
我的心忽地沉下去,在一个听不见回响的深谷坠落。我两眼含泪,张口结舌。
踏上归程的瞬间,我得知一件事:刑场上,法警扣动扳机之前,作为狱警之一的豹子,从容脱去白手套,为陆雪擦去脸上的汗,又为她整了整被扭扯的白衬衣。
(选自《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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