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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方物志(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9870
■ 叶灵凤(中国香港)

  【编者按】

  《香港方物志》系香港《大公报》(副刊)专栏文章结集成书,第一版于1958年在香港中华书局出版。

  作者叶灵凤,祖籍江苏南京,曾在上海主编《戈壁》《幻洲》及《现代小说》等文艺刊物,1938年南来香港,先后主编《星岛日报》《立报》文艺副刊,著作丰硕,是创造社著名作家。

  《香港方物志》记述香港的鸟兽虫木、风土民俗,每篇博物小品千余字,共112篇。兼具文学性、知识性、趣味性,诚为上乘佳作。本刊“温故知新”栏目,特选载部分,以飨读者。

荔枝蝉,荔枝虫

又到了荔枝快上市的时候了。每逢荔枝上市的时候,广东就有一种小蝉,全身青绿色,在树上滋滋地长叫着。这种小蝉不一定栖在荔枝树上,就是别的树上也有,因为是同荔枝一齐上市的,所以呼为荔枝蝉。我们现在从树间所听到的音调尖狭,没有普通大蝉叫声那么宽大舒徐的,便是荔枝蝉的鸣声了。

  这种小蝉,古名为螓,以别于普通的大蝉。大蝉俗称马蝉,就是古书上所说的蜩,小蝉则名为螓。《诗经·卫风》,“螓首蛾眉”,用来形容女性的漂亮。据批注《诗经》的人说:“螓,雌蟟之小而绿色者,其额广而方,故《硕人》诗曰,螓首蛾眉,言硕人之美也。古之选女者,非特取其蛾描靡曼,必合之法相,所谓角犀丰盈。螓首者,即角犀丰盈之谓也。”

  但我以为古代用“螓首”来形容女人额角天庭的广阔,而且认为漂亮,不仅是依据相法,可能还与当时流行的发式服饰有关。古代妇人所梳的双鬓,在额角左右高高地隆起两只圆角,那风致实在像是蝉头上突出的一对眼睛。这种情形,我们一看唐朝的土俑或汉墓砖画像中的舞俑乐伎的发式,就不难想象得出。

  广东的荔枝树上,另有一种小虫,是荔枝的害虫,俗名石背。据说石背的背部坚硬如石,故名石背。这种小虫不是吃荔枝果而吃荔枝花。冬天产子在荔枝叶底下,荔枝开花的时候,石背也孵化出来,它们就以荔枝花蕊为食。吃了花蕊,荔枝便无法结实,所以是荔枝树的害虫。石背虫的尿沾染在花蒂上,一经雨水冲开,也能使全枝的花都萎谢,所以种荔枝的人见到石背便头痛。据说这种虫福建比广东更多。福建的荔枝比不上广东,也许是受了这种小虫的害处吧。除了石背之外,荔枝树上还有一种害虫,像是蜜蜂,全身黄色,名为黄虫,它最喜欢吃荔枝叶。吃了浓黑的荔枝叶就全身变绿,不是黄虫而是青虫了。

  

  荔枝蝽

  ◆荔枝蝉可能为蝉科的绿草蝉(Mogannia hebes),体形小,呈黄绿色。荔枝虫为荔蝽科的荔枝蝽(Tessaratoma papillosa),俗称臭屁虫,吸食植物汁液,主要危害荔枝、龙眼等植物。

  荔枝是要每年将多余的枝丫斩伐一批的,这样则使来年的荔枝结实更肥更密。这种砍除下来的荔枝树枝干,运到香港来卖,便是有名的荔枝柴,结实干燥耐燃,火力极强,敲起来清脆有声,是木柴中的上货。

香港的马骝和骆驼

在香港见到马骝不难。从前新界沙田有座猴子林和马骝山,那里的马骝成群,可以结队出来遮道向人乞食。这盛况曾一度消失,近年又可以再见到了。此外我们从前又可以在较僻静的街道上偶尔见到走江湖的马骝戏,有的还附有绵羊和小黑狗。这是最雏形、最原始的中国杂技团,走遍整个中国随处都可以遇见的。他们都是山东人,两个人或三个人组成一班。以前在香港时常可以见到,但后来忽然说他们“虐畜”,一连拘控了几次,而且要递解出境,从此就少见了。前几年我还有机会又见到一班,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称为猴戏团,猴子戴的面具和服装都很讲究。领班的牵着猴子一面打锣,一面口里唱着“来呀来,包龙图来到了开封府,夜断阴来日断阳”,猴子便戴起了黑面具和纱帽翻筋斗,使得孩子们看了欢喜得了不得。

  他们都是山东帮。不知怎样,本地人却一向说他们是江西人,因此,遂有了“江西佬打死马骝”那句俗说。这是说人无法善后之意,真不知是从哪里胡缠出来的。

  在香港见到马骝不难,可是要见到骆驼可真难了。我在这里住了这许多年,就从未见过,而且我怀疑香港炎热的气候是否适宜于那个温纯淳厚的善良动物。可是在香港历史上,据说却是有过一匹骆驼的。这是早年香港的一个掌故,我不敢保证它的真实性,只好姑妄听之,姑妄言之了。

  这个骆驼的掌故是与今日登山缆车有关的。据说当缆车未敷设以前,山顶与山下的交通极为不便,山顶人迹罕至,因此景色也就特别幽静。有一位外国富商爱上了这气氛,便在山顶建筑了一座别墅,一个人过着寂静的、远离尘嚣的舒适生活。至于每天上下及传递日用物件之劳,他则饲养了一匹骆驼代步,谁也不知道这个南方少见的大动物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富商这样过着离群独居的生活很久,直到一八八八年,山顶缆车建筑完成,正式通车,任何人都可以花费极少的时间来到山顶,欣赏山上优美的景色。那个富商觉得缆车通了以后,他的幽静生活被破坏了,这不啻是他的末日,于是便忿而离开了山顶,离开了香港。

  

  猕猴

  ◆香港的马骝即猴科的猕猴(Macaca mulatta)。

  这个掌故见香港一家西书店在战前出版的一册香港指南一类的小册子,编者是索尔比克。我不曾在任何其他关于香港的著作中见过相同的记载,因此无法查出他的根据,并且他也不曾写出这个怪僻富商的姓名,以及那匹骆驼的来历和后来的下落。但想到香港居然有过骆驼,这总算得是一个有趣的掌故。

海参的故事

参鲍翅肚,是四种主要的名贵海味,为酒家筵席上不可少的原料;就是一般人家请客,有时也要用到这几件东西,尤其在过新年和春节请客,必然也要预备这一类的海味。不过,在这方面,本地人和外江佬的风俗习尚则有一点不同。本地人对于筵席,以翅席为最上,一盆红烧大裙翅,仅是这一样菜的代价就要在百元以上;他们对于海参则是看在鲍鱼甚至鱼肚之下的。但在外江人眼中则不然,尤其在北方,他们看海参便比鱼翅名贵多了。最上等的筵席是用蒸席,用燕窝银耳做主菜;其次便是海参,鱼翅反而是不重要的。就因为这原因,在本港开设的北方馆子所制的鱼翅,时常受到本地食家的冷言讥笑,认为不是“剑拔弩张”,便是一塌糊涂。这诚然是事实,但说到海参,则北方馆子用大海碗装的红烧海参、虾圆海参,论滋味和火候,即使以广东人用海参制的“乌龙吐珠”名菜来比较,也不免甘拜下风了。

  海参虽是中国人惯吃的海味,但像鱼翅鲍鱼一样,从前都是从国外输入的。其实山东烟台一带也有海参出产,不过产量不多,而且形体较小罢了。本地人看重的花白“猪婆参”,北方人用惯的黑色大刺参,都是从日本、南洋、澳洲甚至墨西哥运来的。

  我们见惯的海参,都是海味店里的海参干,很少人觅过新鲜海参或活的海参。其实,本港海里也有海参出产,而且不少。在香港南部多礁石的海滨,如赤柱半岛等处,时常可以捉得到活海参。尤其在退潮的时候,它们大批留在浅水或岩石缝里。本港出产的是一种黑色小刺参,约五六寸长,晒干起来大约仅有一两寸而已。所谓刺,其实是海参的脚或吸盘而已。

  海参是和海星、海胆一样的海中棘皮动物。中国旧时的方物志上名它为“沙噀”,为“戚车”,说它的形状类男阴,认为是补品。又说渔人钓海参时,要将男孩脱光了身体沉入海中,然后任海参一一吸在他的身上。这真是胡说。

  其实,海参倒有一点奇怪的特点,为一般人所不知道的。这乃是它的骇人的古怪的自卫方法。海参身上没有武器,每逢海中其他生物向它进攻时,它便先缩紧了自己的身体,再将尾部收缩,然后突然一放,将自己的呼吸器官和腹内的若干器官一齐射出来。这些东西含有乳状的浆液,像是一棵小树,又像是一阵烟幕,将敌人吓退,然后海参便慢慢地走开,它并不要收回自己喷出来的腹内器官,它是随时可以重新再生一副出来的。试想,若是一个人一张口能够喷出他的心肝五脏,将敌人吓退,自己却掉头不顾而去,这将是一种怎样骇人而且有效的退敌武器。

  

  海参

  ◆海参是海参纲棘皮动物的统称,香港约有20多种海参。

西洋菜

到香港来得不久的外江人,大都不认识西洋菜,而且也不会喜欢吃西洋菜,甚至不肯吃西洋菜。但是我奉劝不肯对西洋菜下箸的人不妨一试。且不说本地人对于它的医学效能所作的种种推崇,仅是将它当作一种普通的菜蔬来吃,也是值得一试的。不过,一个外江佬如果想对西洋菜有胃口,甚而进一步像本地人一样对它嗜食而有好感,看样子也要在这“天堂”熬上四五年才有这资格。

  西洋菜有水旱两种,本港是用水种的居多,即种在五六寸深的水田内,任它蔓延,然后摘取较嫩的枝叶出售,割了之后它又可以继续生长。因此西洋菜在香港几乎是四时不断的,但最肥美的是从初冬到春末。

  为了上好的“白骨西洋菜”要用水种,水田自然不免滋生蚊蚋,早几年就为了这个问题使得本港的菜农和卫生局一再发生交涉。卫生局为了扑灭市内的蚊虫,禁止九龙的菜农用水田种西洋菜,而菜农也因为衣食所关,并且历来都是用水田种植西洋菜的,自然不肯罢休。后来一再请愿和递呈文,总算将禁种的区域缩小了才告一段落。现在市上出售的西洋菜已经有许多是旱种的,但旱种的总不及水种的肥嫩。

  西洋菜最好的吃法,是用瘦猪肉或鸭肾来炖汤,将西洋菜炖成黄黑色,然后连菜连汤一起吃。本港的小饮食店里有一味“西洋菜鲜陈肾汤”,是用鲜鸭肾和鸭肾干与西洋菜同炖,有的还要加上桂圆肉。那滋味实在不错。除了炖汤以外,西洋菜还可以用来生炒和滚烫。外国人也有用它来拌沙律的。就是在这冬天“打边炉”,也有人将西洋菜同生菜、茼蒿菜一起放在滚汤里烫一烫就吃。

  顾名思义,西洋菜是来自西洋的。本地人惯称葡萄牙为西洋,西洋菜虽非传自葡萄牙,但香港的西洋菜首先移植自澳门,则大约是事实。因为澳门在明末就已经为葡萄牙所占。九龙有一条西洋菜街,就因为那一带从前多是西洋菜田,现在则一天一天迁到市外远处去了。

  有一个故事,说西洋菜是由一个患病的船员从一座无人的孤岛上移植来的。因为这个人患肺病,一人留在岛上,吃了这种野生的“水草”居然不死,后来便将它移植到澳门,所以名为西洋菜。这个故事恐怕只是“故事”而已。至少在英国乡下,久已有人用水田种植西洋菜,他们称之为“Watercress”,视为可供生吃的蔬菜之一。

  

  西洋菜

  ◆西洋菜为十字花科的豆瓣菜(Nasturtium officinale),又名水田芥、豆瓣菜,喜生水中,常见于水沟边、山涧河边、沼泽地或水田中。

香港的野鸟

俗语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是鸟类学家告诉我们,世上的乌鸦有二十多种,就是香港这样弹丸之地,也有三种以上不同的乌鸦。但是对于一般人是无须知道这样精密的分类的,我们只要知道那种全身乌黑、叫起来“呱呱”讨人厌的东西是乌鸦就已经足够了。对于其他的鸟类,可说也是这样。

  香港的野鸟,已经给鸟类学家记录过的,有二百三十多种,常见的则有二百种左右。若是再加上偶然路过香港的候鸟,据说总数会有二百八十五种。即使包括新界在内,香港的面积并不算大,能有这样多种类的野鸟,对于爱鸟者可说是一个乐园。

  香港能有机会见到这么多种野鸟的原因,是由于香港在地理位置上所占的优势。因为除了常年栖息在本港区域内的鸟类以外,还有从中国内地北方到香港来过冬的候鸟,它们在秋天南来,到了春天便迁回北方去。又有从南方菲律宾、马来半岛、印度、缅甸等处来港避暑的候鸟,它们到春天迁来,在香港过夏天,到了秋天又飞回南边去。此外还有秋季从北到南、春天从南到北的大批候鸟,它们万里长征,路过香港一带时,大都要停下来休息数日,补充粮食,然后再继续它们的旅程。因此在香港的秋天或春天,时常可以突然见到大批平时本港少见的鸟类,可是隔了一两天又会突然不见了,这些便是过境的旅客。同时,因了候鸟迁移的路线虽有一定,但南飞和北归的途径有时并不相同。在秋天经过香港飞往南方的候鸟,到了春天并不一定仍经过香港北上;相反地,秋天不曾经过这里的候鸟,到了春天北上时倒会在这里停下来休息,因此,这使得香港可能有机会见到的各种野鸟更多了。

  香港的鸟类虽有二百多种,但我们平常抬头常见到的,除了天空的麻鹰和门前的麻雀以外,便要数到白头翁、高冠雀(一名高髻管)和俗名“红屎窟”的一种了。此外,在林木较盛的地方,也随时可以见到山伯劳和七姊妹。还有那黑黑的“猪屎渣”,不过它喜欢平地,不喜欢高山,因此在香港的山上不大有机会能见到它们。

  观察香港鸟类的理想地点,不在本港岛上而在新界。新界的屏山林村谷,以及通达粉岭的公路两旁和大帽山麓,都是观察野鸟最理想的地点。你若是爱好观察鸟类,又略具一点鸟类分类学的常识,并且手边带着一架望远镜,偷暇到上述的地点去盘桓一天,包你的记录簿上会满载而归。据说有人曾经在屏山一带一天见过六十九种不同野鸟。

  

  ①棕背伯劳

  

   ②黑脸噪鹛

  

  ③红耳鹎

  

  ④白头鹎

  ◆白头翁、高冠雀、红屎窟分别为鹎科的鸟类白头鸭(Pycnonotus sinensis)、红耳鹎(P. jocosus)、白喉红臀鹎(P. aurigaster)。山伯劳为伯劳科的棕背伯劳(Lanius schach);七姊妹为画眉科的黑脸噪鹏(Garrulax perspicillatus);猪屎渣为鸫科的鹊鸲(Copsychus saularis)。

呢喃双燕

虽然从来不曾见过有人用笼子养着一只燕子,可是我们对燕子素来有好感,从不肯伤害它。就在香港这样的地方,搭木屋的人被控住霸王屋,在街边做生意的小贩被控阻街。可是就在堂堂的皇后大道上,燕子就在那家规模很大的百货公司屋檐下做巢,从不听见屋主向它们收租,也不见有人将它们驱逐,可见大家对燕子的好感。其实,燕子从来就不怕人,而且它向来一视同仁,在雕梁画栋上结巢也在乡下人茅屋的檐下做巢。诗人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好像很对它们的身世变迁表示感慨,其实是自作聪明。因为燕子今年在他家里做巢,完全出于自己的选择,从来不受势利观念支配的。

  在香港所见到的燕子,和内地所见到的燕子一样,都是所谓东方种普通家燕。它们背上铁青色,黑头,白腹,颔下有一块橙黄色,尾巴分成两叉,飞起来非常迅速,能够贴近水面或地面两三寸突然掠过,像是一架在表演的喷射机。

  除了普通家燕以外,在香港偶然也可以见到日本种的斑腹燕以及西伯利亚家燕。这两种都是路过这里的候鸟,它们在三四月间经过这里北上,会在香港停留下来一两天,然后再继续北上。日本斑腹燕是在中国齐鲁以上的沿海区域,以至我国东三省和日本本土结巢哺雏的,但西伯利亚家燕则要继续北飞西伯利亚区域才肯住下来。

  香港的家燕,约在每年二月中旬就从南方飞来,停留在这里过夏天。然后从九月开始,又渐渐南迁,大约到十月底便全部离开香港。但有时在十一月里,也偶然会在香港见到一两只燕子,这大约是为了特别事故才延迟行期的。好像王尔德的那篇著名童话《幸福王子》里所描写的一段,为了照料一个生病的穷孩子,这只燕子便牺牲它的假期了。

  

  家燕

  ◆本篇所指的是燕科的家燕(Hirundo rustica),在香港属于夏候鸟,喜欢在建筑物下筑巢,由雌雄鸟共同饲喂幼鸟。

  燕子在二月中旬来到香港以后,便开始找地方结巢,有的修补去年的旧巢,有的另结新巢。在四月初就开始产卵,到了五月下半月,多数的燕子巢内已经有小燕子探出头来了。

  燕子除了到地面上衔取泥土做筑巢的材料外,它们平时是从不肯歇到地上来的。因此燕子虽然飞行轻捷,可是走路却蹒跚难看,这是不大运用脚的结果。它们在飞行中捉捕飞虫,用嘴也不用脚。

  燕子不会歌唱,它们在一起只是叽叽喳喳地叫。本地的捞家会说一种切音的隐语,彼此之间通消息,外人听不懂,他们就称这种隐语为“燕子话”。

禾虫和禾虫瘾

提到禾虫,对于广府人是无须什么解释的,因为多数人一定吃过禾虫,而且一定喜欢吃,提起禾虫就眉飞色舞。就是少数不吃禾虫的,也一定听惯了别人对于禾虫滋味的称赞。但是对于外江人,要想向他解释禾虫这东西就不容易,如想说服他尝一尝禾虫的味道那就更难,因为他一见了禾虫的形状也许就要作呕的。不过,在香港根本没有办法吃得到禾虫,因为禾虫在香港被认为形状丑恶而又不卫生,是像狗肉一样禁止出售的。

  是的,将狗肉的嗜好比作禾虫的嗜好,也许有几分近似,但是事实上禾虫比狗肉更珍贵,因为它的出产有季节性,不是一年四季随地都有的,而且提到滋味,我想许多人也一定认为禾虫的滋味更好。广东人虽然嗜食狗肉,我还没有听见过有嗜狗上瘾者;可是对于禾虫,却有“禾虫瘾”这一名词,并且还有“禾虫过了恨唔返”这句成语。因为禾虫仅在早稻晚熟的时候才有,而且上市的时候不多,一过了造真是“揾都无处揾”的。因此爱吃禾虫的人,一到禾虫上市,就争取时间去过“禾虫瘾”,绝不肯执输,否则季节一过“恨都恨唔返”了。

  所谓禾虫,是生在稻田水里的一种像蚯蚓一样的小虫,形状有如蚯蚓,颜色或青或红,蠕蠕而动,那样子实在不甚美观。广东人嗜食禾虫的历史,似乎已经很久了,因为明末广东大诗人屈翁山的《广东新语》,其中已经盛赞禾虫的滋味,并称乡下有禾虫阜,为地主恶霸争持侵夺的目标。他说:

  夏暑雨,禾中蒸郁而生虫,或稻根腐而生虫,稻根色黄,禾虫者稻根所化,故色黄,大者如箸许,长至丈,节节有口,生青熟红黄。霜降前,禾熟则虫亦熟,以初一二及十五六,乘大潮断节而出,浮游田上,网取之,得醋则白浆自出。以白米泔滤过,蒸为膏,甘美益人,盖得稻之精华者也。其腌为脯作醯酱者,则贫者之食也。

  禾虫阜,是指采集禾虫的地点:

  江两岸其名曰阜,阜有主,争者辄讼,与缯门白蚬塘,皆土豪所私以为利者也。渔业有浮实。乘潮掇取,若棹艇往来,浮业也;缯门禾虫阜之类,实业也。广州边海诸邑,其渔而实业者,尽入豪家,利役贫民,而不佐公家之赋,所在皆然。

  禾虫要吃新鲜的,但市上也有禾虫干出售,可以炖来吃;不过比新鲜的,滋味自然差得远了。

  广东人吃禾虫最标准的食谱,是将用清水漂滤过的新鲜禾虫,放在碗里像调鸡蛋一样将它调成糊状,然后再加入鸡蛋同调。调至起泡并且虫蛋不分了,再加入切碎的大蒜头、榄角、胡椒粉、猪油等,一同放在饭锅上或隔水去蒸,蒸熟了就可以吃。吃的时候,有人还要加上柠檬叶丝、花生碎等,借以增加香味。据说,蒸禾虫最要多用大蒜头,否则吃了容易肚痛。香港从前本来是不禁止卖禾虫的,后来因为到医院里医肚痛的人多数都是说吃了禾虫的,因此港英当局就认为禾虫不洁,从此禁止贩卖。可是广东人却认为禾虫产自禾田,是米稻的精华,虽然其形不雅,本身却非常干净;并且富于维他命B,是医脚气病的良药。所以,一到每年早晚两造禾稻将成之际,南、番、顺各地有禾虫瘾的人,无不把握时机,吃一个痛快的。

  禾虫的价钱并不便宜,因为不仅上市的时间短,就是产地也有限制,并非所有的稻田都出禾虫的。上海和北方的稻田固然没有,就是新界一带的稻田也没有,它乃是南海番禺一带乡下的特产。禾虫初上市时,从中山经过澳门运到香港的走私货,在横街小巷掩掩藏藏地出售时,每斤要索价两三元哩。可是在广州,卖禾虫的却用浅水盆挑了沿街叫卖。

  禾虫是广东地道的风物,不仅有口皆碑,而且有诗为证。广东乡土诗人咏禾虫的很多。南海黄廷彪《惜阴轩吟草》卷二《见食禾虫有感》七律云:

  一截一截又一截,生于田陇长于禾。秋风鲈鲙寻常美,暑月鲥鱼亦逊他。庖制味甘真上品,调来火候贵中和。五候佳馔何曾识,让与农家鼓腹歌。

  所谓“一截一截又一截”者,俗传禾虫自稻根乘潮水初涨浮出时,随出随断,所以长短不一,因此俗有“禾虫命”的谚语。因为每一条禾虫的长短,都没有一定,断得长就长,断得短即短也。

  顺德诗人张锦芳,他的逃虚阁诗,其中也有一首咏禾虫的七古,刻画颇为精到,佳句有云:

  沮洳何自孕异种,窍示蚯蚓尤深扃。水田蕃滋陆田少,于众生内为湿生。年年首夏及秋仲,嘉禾未熟浆先成。潜藏有时出有节,朔望潮长连鸥汀。……蜿蜒陇底尺有咫,出辄寸断无全形。涌波微带石管绿,映日又类鱼尾頳……

  对于禾虫的形色和它乘潮断续而出的特性,这几句诗可说描写得非常扼要。至于所谓“嘉禾未熟浆先成”,是说禾虫的美味全在它体内的浆液。所以市上虽有禾虫干出售,但因为失去浆液,因此也就远逊新鲜的禾虫了。

  ◆禾虫是疣吻沙蚕(Tylorrhynchus heterochaeta)的俗称,属于沙蚕科,秋季多于水稻田取食水稻根部,故名禾虫,主要分布在珠江三角洲。

姜之种种

对于姜的重视,全中国没有一处地方能比得上广东,而事实上广东所出产的姜,又肥又嫩,也不是任何其他地方所能比得上的。广东姜自古就已有名,称之为粤姜。古史称妹喜嗜珍味,食必南海之姜,可见南方出产的姜驰名已久。广东产姜最多的地方是新兴一带,有山姜和田姜之分。田姜比山姜更肥嫩,所以有“在田姜多腴,在山姜多辣”的俗谚。夏天姜上市时,块块肥大如手掌,尖上带着胭脂色的嫩芽,无论用来煮仁面,或是炒鸭片,甚或用糖醋制成酸姜,滋味爽口,开胃提神,绝不是在别处地方所能吃得到的。

  广东的产妇要吃甘醋煮姜,也是别处所没有的风俗。产妇一生产后便要吃醋煮的姜,有时还要加入猪脚和鸡蛋,煮成一大煲一大煲地来吃;不仅自己吃,还要分赠亲友。香港的几家公立产科医院是向来不许产妇产后吃姜醋的,但是本地人向来相信姜醋对于产妇的作用很大,不仅有滋补收敛的功能,而且能去淤血,往往掩掩藏藏地送到医院里给产妇去吃,时常为了这问题同女护士争吵冲突起来,可说是香港特有的一种现象。

  因为养了孩子要吃姜,所以本地人孩子弥月请客,不曰汤饼之会而称姜酌,于是清明回家拜山乘便养儿子,也就称为“种姜”了。甚至煮姜的醋也称为“添丁甜醋”。

  《广东新语》记粤中产妇吃姜醋的风俗道:

  粤俗,凡妇娠,先以老醋煮姜,或以蔗糖芝麻煮,以坛贮之。既产,则以姜醋荐祖饷亲戚。妇之外家亦或以姜酒来助,名曰姜酒之会。故问人生子,辄曰姜酒香未?姜中多母姜则香,多子姜则否。陈白沙有诗:隔舍风吹姜酒香。

  广东姜有多种,有野生的猴姜,有黄姜,出在番禺。将黄姜磨成粉,可以作制造线香的原料,又可以用来染龙眼。黄姜粉可以防蠹,我们平日所吃的桂圆(即龙眼干),壳上黄黄的颜色,便是用黄姜粉染的。本地人有时甚至用它来掺和别种香料,冒充咖喱粉。

  另有一种高良姜,一名红豆蔻,所开的花,比普通姜花更美丽,一穗一穗地垂下来,白中带粉红,像是一串串的“番鬼葡萄”。

  用子姜加工腌制成的糖姜,是香港有名的特产之一。香港人自己虽不常吃它,可是外国人却非常爱吃,因此成为香港主要的一种出口货。糖姜原本是普通的凉果,旧时都是由内地的酱园和凉果厂就地制造的。自从在国外有了市场以后,为了适合外销的种种限制条件,香港才渐渐成为糖姜业的制造中心,但原料仍要仰给于内地。在二战前糖姜外销的全盛时代,每年要采用生姜六七万担,全年的数字达千余万元之巨。但近年糖姜已经走下坡了,原因是美国禁止进口,英国人的购买力薄弱,香港糖姜出口商虽然努力在欧洲大陆比利时、荷兰等国开拓新市场,但营业额仅得往年的两三成了。

  英国人非常爱食糖姜,他们是香港糖姜的最大主顾。据说自维多利亚女王以来,英国皇室和贵族中人就一向是糖姜的爱好者。不过,糖姜虽是香港的出品,但原料必定要采用广东北江和西江一带出产的子姜,然后始够肥嫩,而且咬起来没有丝纽。香港曾经有一时期想自己种植田姜,在新界花了许多钱试种,结果成绩非常不好,后来只好放弃了。

  

  高良姜

  ◆本篇提到的生姜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姜科姜属植物姜(Zingiber officinale)的新鲜根茎。高良姜(Alpinia officinarum)属于姜科山姜属;黄姜指的是姜科姜黄属的植物姜黄(Curcuma longa)。

  香港人自己虽很少吃糖姜,但其实这是在中国行之已久的一种小吃,古称蜜姜。曾经驻锡新界青山的六朝名僧杯渡禅师,当时就已经嗜食蜜姜。《高僧传》云:

  南州陈家颇有衣食,杯渡住其家,甚见迎奉,陈设一盒蜜姜,及刀子熏陆香等伺渡,渡即食蜜姜都尽。

  除了蜜姜之外,古时还有糟姜。方回诗云“糟姜三盏酒,柏烛一瓯茶”,想是下酒妙品,可惜现在不见通行了。

  香港人虽不喜食糖姜,却喜欢吃酸姜。酸姜也是要用嫩的子姜制成的。这是价廉物美的大众食品,在夏天子姜上市的时候,几乎通街都是。现在虽然物价贵,但一毫子仍可以买到几块,不比糖姜——一经装到假古董的瓷坛子里以后,就显得高不可攀的样子。

  因了酸姜是大众食品,街边卖酸姜的总是用竹签一块一块地戳着,以便顾客随时选购,看中了哪一块便戳起来往嘴里一送,随手就抛掉了竹签。因了这举动既普遍而又别致,于是遂出现了“酸姜竹”这句俗话。这是指专门玩弄女性的都市下流男子的,其用意相当于上海人所谓“牙签大少”。

  本地人将生姜应用在俗话上的,还有一句“酸姜荞”,这是歇后语。“当心你的酸姜荞”就是当心你的头。另有一句是“本地姜唔辣”,这是瞧不起自己人或本地出产品之意。不过,香港人不吃本地的名产糖姜,却并非因为本地姜唔辣,而是因为这种“本地姜”太甜又太贵也。

闽粤荔枝之争

古今诗人咏荔枝的诗,无虑千千万万,但我觉得写得最风趣的,终要算苏东坡《食荔枝》的那首七绝。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立场是外江佬而不是本地人而已。诗云: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荔枝是广东的特产,当然以本地出产的最有名。可是从前福建人对于荔品的高低,一向有点争执,认为福建的荔枝比广东好。著名的蔡君谟的《荔枝谱》,便说天下的荔枝,以闽中为第一,蜀州次之,岭南为下。他说广南所产的荔枝,早熟而肉薄,味甘酸,连福建中下等的也比不上。蔡君谟和苏东坡同是宋朝人,一个为了吃荔枝宁愿贬官做广东人,一个却根本瞧不起广东荔枝,说连比四川的都比不上。这种不同的评价,若不是口味嗜好不同,便不免是近视眼看匾,难怪屈大均忿忿地说:

  

  荔枝

  ◆荔枝(Litchi chinensis)为无患子科植物,原产于中国南部,甘甜味美,但含果糖量高,不宜大量食用。

  以予论之,粤中所产挂绿,斯其最矣。福州佳者,尚未敌岭南之黑叶,而蔡君谟谱乃云,广南州郡所出精好者,仅比东闽之下等,是亦乡曲之论也。

  这种争执的由来,我以为大约由于广东和福建都出产荔枝,但是从前交通不便,荔枝本身采下来又容易变味腐烂,大家都没有机会尝到别处出产的新鲜荔枝,自然总以为自己家乡出产的最好,因为至少总新鲜得多了。至于福建与广东的荔枝,究竟哪一省出产的最好,则我根本没有吃过福建的荔枝,也没有机会见过“挂绿”,所以,根本没有论列的资格。我的口味倒与苏东坡相仿佛,只要有荔枝可吃,就是家乡也可以置之脑后了。

  香港最早上市的荔枝,多数是所谓玉荷包。这种早出的荔枝,本地人吃得不多,光顾的多是外江佬,尤其是新来的外江佬,吃得津津有味,以为这就是广东有名的荔枝了,本地人却站在一旁窃笑。其实这也难怪。因为“北方”根本不出荔枝,生平所见所吃的荔枝,若不是荔枝干,便是罐头荔枝,现在一旦有机会吃到成枝的新鲜荔枝,自然精粗不计了。

  从前外省人不仅没有机会吃到广东的新鲜荔枝,就是见过荔枝树的人也很少,因此,《尔雅》和《果木志》之类的书上所附的插绘,总是将荔枝树画得光怪陆离,简直不知所谓。就是一般外省画家所画的荔枝图,造形敷色,也与实物相差很远,最好的也只能画出一颗颗紫黑色的“荔枝干”而已。今犹如此,这也难怪蔡君谟等对于闽粤荔枝的品第发生争执了。

竹和笋

我喜欢看竹,也喜欢吃笋。

  岭南的竹,虽然种类多,而且用途也大,可是在观赏上,却远不及江南的竹。要想看到像西湖灵隐韬光那样万竿修竹、琳琅幽翠的风景,住在香港多年未曾回到家乡去的人,只有向梦寐中寻求。至于说到笋,在这春天,固然在街市上见不到竹笋、鸡嘴笋、尖尖的春笋,就是上海店里卖的冬笋,也是从福建来的。市上长年所卖的,尽是那种大而无当、终日泡在水里、带着一种那话儿味道的酸毛笋。岭南的笋味苦,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就早已说过。他说:

  岭南笋不如江浙,以其地火房少霜雪,火炎上,故笋味多苦。盖竹冬生之草,生于冬体,得一阳初复之气,其时火足于地中,雷以火足而动,故竹以火足而萌。萌得火气之先,故味苦。其稍甜者,唯油筒竹笋名龙芽,及甜竹、篁竹、猫竹、筋竹、篱竹五种笋耳。凡竹有雌雄,第一节岐枝者雌,雌者多笋,是曰孕笋。有思摩竹,甚高大,笋生于节,笋成竹已及春,笋复生节。节之笋七,根之笋三,节节有笋,期年遂成大丛,然其笋绝不可食。

  

  竹笋

  ◆竹子为禾本科竹亚科竹族植物的统称,主要分布在亚太地区。青皮竹(Bambusa textilis)属于禾本科簕竹属,山单竹可能为同属的粉单竹(Bambusa chungii)。

  竹的形态,普通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逐秆单生的,一种是丛生的。香港所见到的竹,多数是后一种,几十秆甚至几百秆丛生在一起,不要说不能成林,就是清风也不易穿得过,因此,在香港是无法“日暮倚修竹”的,何况有些竹的秆上还生着刺。

  这种丛生在一起的竹,本地人称为青皮竹,竹节的距离很长,竹秆很细,可以种在一起替代墙篱;更有一种名山单竹,秆细,叶子特别密茂,也是一丛生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棵细叶的棕榈树。

  竹不仅会开花,也能结籽,但一般人向来迷信“竹树开花”是一种不吉的预兆。竹子是像稻穗一样的,成熟后也可以种到土里,不过很难发芽。一般种竹的方法多是插枝,但更方便的方法是连根掘起来移植,因为这样立刻就可以得到已经长成的竹丛。种竹是应该在雨天的。农书上说“种竹无期,雨过便移”,本地人也说“正月竹,二月木”,也是因为春天雨水多的缘故。岭南的竹,经济价值很大,从前广州岭南大学农场就有实验竹园,专门种植各种的竹,以供改良试验用途。农民和渔民的主要工具都是用竹编制成的,尤其是撑船所用的竹篙,要瘦长而有弹力,这是用水竹制成的,也是岭南的特产。广东又出产一种细竹,是钓鱼用的最理想的钓竿,每年输出国外很多。

琵琶鱼—魔鬼鱼

琵琶鱼,因了它的双鳍特别发达,看起来好像一只展开双翅的大鹰,因此古称鹞鱼。渔人则称它们为鲭鱼,俗称琵琶鱼。又因了它的大小和身上的特点不同,本地渔人对它又有许多古怪的俗称,如花点、黄鲭、长鹰、黑肉长鹰和红嘴鹰,等等。

  

  魔鬼鱼(一九六七年《香港年报》)

  ◆有几类鱼都被称为魔鬼鱼,本篇指的是 科的鱼,香港常见的是黄土 (Dasyatis bennettii),又称黄 。 科的鱼尾部有剧毒的棘刺,被刺伤轻则疼痛,重则致命。

  这是热带海中出产的一种怪鱼。小的仅有一两尺阔,但大的却可以阔至四五丈。西印度群岛海中出产一种大琵琶鱼,西人称为“魔鬼鱼”。每一条可以重至四吨,它们能挺直了双鳍,凭空跳出水面,然后再“啪”的一声落下来,用它们那几吨重几丈阔扁成一片的身体打着海面,发出大炮一样的砰然巨响,使人听了惊心动魄。难怪从前的渔人见了它便害怕,称它们为魔鬼鱼。

  香港海面时常有魔鬼鱼出现,岛南的赤柱一带海面尤多,有时甚至会从鲤鱼门游进中环海面。这里所见到的魔鬼鱼,虽没有西印度群岛出产的那样大,但通常也有四五尺阔乃至丈余阔,它们成群地互相追逐,跳出水面,然后拍着海水噼啪的巨响,使渔人和艇家见了极为害怕。俗传这种鱼能吃人,其实是不会的。它们身体虽然大,但是嘴小,而且牙齿不发达,仅能吞食小鱼虾。

  被称为花点和黄鲭的琵琶鱼,它们除了形状古怪之外,还生着一条像马鞭一样的长尾,可以长至五六尺。尾根和鱼身衔接处又生着一排巨刺。这种刺形如锯齿,极为锋利,并且刺尖能排泄毒液,若是不慎给它刺了一下,伤口会发炎,极为肿痛,甚至致死。所以本港渔人捉到花点以后,总是先赶紧割下它的尾刺抛入海中,以防发生意外。

  在大埔和赤柱的鱼市场上,时常有机会可以看到大琵琶鱼。我在赤柱曾见过一条,是渔船从海外拖回来的,据说身阔一丈七尺,厚二尺半,尾长五尺半,重一千五百磅。这是一条鱼乸,肚里剖开来还有三条小琵琶鱼,每条已经有两尺阔,七磅重。

香港的蝴蝶

蝴蝶是香港的名产之一。香港的蝴蝶在世界自然科学史上所占的地位,也许比香港商业在世界商业史上所占的地位更为重要。

  据有名的寇沙氏的《香港与东南中国的蝴蝶》(英文本)一书的目录所载,香港出产的蝴蝶,已经著录的有一百四十二种之多。为了使读者明了这个数字在蝴蝶种类上所占的比数的庞大,我们不妨将英伦三岛所出产的蝴蝶数字来对比一下。据说,英伦三岛所出产的蝴蝶,全部仅有六十八种,其中还有十一种是由欧洲大陆飞往别地暂时过境停留的。以香港面积之小,却有一百四十二种,这确是可以值得夸耀的。

  

  蜉蝣

  ◆昆虫纲蜉蝣目的昆虫统称蜉蝣,是最原始的有翅昆虫,腹部末端有很长的尾须。稚虫生活在洁净的淡水里,可存活1~3年,成虫只有几小时到几天的寿命。

  香港有一个地方名叫蝴蝶谷。顾名思义,这地方当然以多蝴蝶著名。其实,除了蝴蝶谷以外,香港各处的山坳,如大学堂一带、旭和道以下,以及宝珊道一带,都是近市区而最多蝴蝶的地方。此外如沿薄扶林道而至玛丽医院,凡是草木茂盛而又少风的地方,都是蝴蝶喜欢逗留的地点。离岛如大屿山舶寮洲,也盛产蝴蝶。不过,在香港如要看蝴蝶,当然最好还是到蝴蝶谷去。

  蝴蝶谷原在九龙荔枝角的背后。以前乘青山道的巴士下车后,经路旁的小路向北沿山进行,就可以到达。这是港九学生时常集体旅行野餐的地点,也是观察和搜集蝴蝶标本最理想的地方。从前这个山谷的林木很密茂,尤多小松树和一种土名为“鸭脚树”的矮树,是蝴蝶蛹最喜欢栖息的植物,因此一旦孵化出来,就构成整千整万蝴蝶绕树纷飞的奇景。这种蝴蝶以黄翅的粉蝶居多,所以看来一片金黄,使蝴蝶谷享了盛名。可惜近年拓展郊区、滥伐树木,使得蝴蝶谷名存实亡,难复旧观了。

  各种蝴蝶的孵化时间早迟不同,旧时即使冬天到蝴蝶谷去,也有机会见到“蝴蝶阵”,其他草木茂盛而无风的山谷也是这样。不过,当然比不上春天那样多。

  有些蝴蝶的生活活动范围很有限定,因此有几种在香港山顶上常见的小蝴蝶,在半山区以下就不易见到。山下最常见的大型燕尾蝶,也不大喜欢飞到一千尺以上的高处去。

朝生暮死的蜉蝣

初夏的傍晚,从敞开的窗口时常会飞进一种小蜻蜓似的飞虫,它的身体、翅膀、头角几乎完全同蜻蜓一样,全身褐黄色,所不同者只是尾尖拖着三根长长的细须。这种被外国人称为“五月之蝇”的小生物,就是我们古人著作中一再提到的蜉蝣。

  《诗经?曹风》:“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淮南子》:“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又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

  古人对于蜉蝣,虽能把握到它不饮不食朝生暮死的特性,可是向来注疏《毛诗》和《尔雅》的许多格物家,包括朱熹老子在内,一提到它的形状,便像广东人所说的“搞唔掂”。有的说它形似天牛而小,有甲角,出粪土中。有的说它似甲虫有角,大如指,长三四寸。有的说它似蛣蜣而小,身狭而长,有角,黄黑色,下有翅能飞,夏天雨后发生粪土中……说来说去,都将它当作是一种甲虫。只有《本草纲目》的著者李时珍说得最好,因为他除了引述上列那一类的一贯陈说之后,突然附加了一笔:

  或曰,蜉蝣水虫也,状似蚕蛾,朝生暮死。

  蜉蝣的形状虽与蚕蛾仍有若干距离,但蚕蛾似蝴蝶,蝴蝶和蜻蜓到底是相近的东西,而且知道它是水虫,总算已经搔着痒处了。

  蜉蝣的生活史非常有趣,古人说它不饮不食,朝生暮死。这已经将它说得太长命了。事实上是,蜉蝣的生命仅有几小时。然而在这几小时内,要经过两次蜕壳,练习飞行、恋爱、交尾、产卵,非常忙碌。生命过程虽短,却十分充实。

  蜉蝣的幼虫在水中孵化以后,要在水中继续生活一年至三年之久,始达成熟阶段,然后爬到水面的草上,蜕壳变成蜉蝣。经过第一次蜕壳之后,接着又蜕第二次的壳,始能展翅高飞,于是就寻配偶,交尾产卵。这一切都在几小时内完成,完成后就疲倦地停下来死亡。因了口腔不发达,在这花费了两三年准备工作的几小时生命中,忙忙碌碌,完全不饮不食。

  香港出产的蜉蝣,据已经研究过的共有四种,两种尾上是三根须的;其余两种仅有两根;有一种的尾须最长,比它的身体长达三倍。

毒蛇的鉴别

香港出产的蛇,已经著录者,共有二十九种。这里面包括三种水蛇,都是无毒的淡水蛇,它们的形状与陆地的蛇并没有什么分别。另外海里有两种咸水蛇,则是有毒的,被称为海蛇。海蛇的特征是尾部扁平,略作鳍状。它们的毒,可以比得上眼镜蛇,但是非经十二分的挑拨,它们是不咬人的。

  陆地蛇类之中,竟有六种是有毒的,这等于在香港所出产或所遇到的蛇之中,每五条即有一条是毒蛇了。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香港所出产的蛇,最常见的共有三种,它们都是没有毒的。其中如过树榕和水律,它们以老鼠为主要食料,消灭老鼠的效能比猫还要高,可说对于人类是有益的。

  香港所出产的六种陆地毒蛇是:银脚带、金脚带、过山风、饭铲头、青竹蛇和珊瑚蛇。这六种毒蛇在香港都不算是常见的,其中最毒的银脚带更为少见。珊瑚蛇更是绝无仅有,只有饭铲头和青竹蛇在六种之中比较多一点,但它们的毒都不能令人致命。

  蛇的有毒无毒,是根据它的嘴里有无毒腺来断定。有毒腺的蛇,嘴里便有两只特别尖长的毒牙,牙尖有小孔,贯通毒腺,咬人时从牙尖的小孔将毒液注入伤口。所以被蛇咬过的伤口,若是发现有两个相距不远的小孔,比其他的蛇牙所留下的伤痕为明显,这一条蛇定是毒蛇。若是没有毒牙,这条蛇就不是毒蛇。

  香港常见的蛇多数不是毒蛇,而且最毒的银脚带又是难得遇见的,所以,香港的蛇患远不如一般人想象中的那么严重。但是香港到底是有毒蛇的,并且夏天又是蛇类最活动的季节,因此,香港有一本《香港蛇类有毒与无毒者鉴别图说》,说明鉴别毒蛇的方法,以及被蛇咬了的初步救急手续。这种图解教人鉴别毒蛇的方法,是根据蛇身鳞片的数目和位置,如某一处的鳞片特别大,或某一处有特殊标记者,即是毒蛇,否则就不是。这个方法虽然可靠,但只适用于观察死蛇或研究蛇类之用,若是一般人猝然遇见一条蛇,或是不意被蛇咬了一口,这时再去数它头上或背上的鳞片,实在没有这镇静本领,而且事实上也不可能。

  所以对付蛇的最好办法是,无论有毒无毒,都不去惹它,若是不慎被蛇咬了,赶快去找医生。并且最好把这条蛇捉到,因为这时正需要知道它是否是毒蛇。而且抗蛇毒的血清,最特效的是分类的,某一种血清仅对某一种蛇毒有特效。

夏天的毒蛇

夏天是蛇类活动的季节,尤其是在夜晚。因此一到夏季,报上就时常有居民在睡梦中被蛇咬伤的新闻。这是因为多数的蛇都怕光,在白昼是不活动的,可是一到黑夜,它们就四处觅食。蛇的主要食料是老鼠和青蛙,它们为了追捕老鼠,时常从外面爬入人家。人在睡梦中给蛇惊醒了,不免慌张起来。蛇为了自卫起见,就在这样纷扰之中咬一口逃走,这就是为什么有人时常会在夏夜给蛇咬伤的原因。

  夏季走入人家的蛇,多数是饭铲头。这是港产的毒蛇之一,是属于眼镜蛇科的,它们受了刺激或是兴奋起来,就表现眼镜蛇的特征,将两腮鼓出,那样子就像一只盛饭的大汤匙,所以俗称为饭铲头。它全身是黑色,乌油油地发光,所以又称为乌肉蛇。这种蛇在香港很多,所幸它非经十分挑拨,轻易不肯咬人,同时也不会很长,最长的不过四尺。

  香港出产的陆地毒蛇,共有六种。最毒的是银脚带,它的全身黑白相间,像是从前人用来扎裤脚的脚带,所以称为银脚带,但也有人叫它为银角带;有一种全身黄黑相间,称为金脚带;还有两种是前面刚提起过的饭铲头,以及一种行动极速的过山风。过山风又名过山冤,因为这种毒蛇行动迅速,而且有些长得很长,外国人称它为“眼镜蛇王”,在山里遇见了它可要倒霉,所以俗名过山冤;第五种毒蛇是一种青色的小蛇,即青竹蛇,这种小蛇最喜咬人,因为它全身青绿色,又喜欢躲在树枝和草丛里,不易被人发现,谁碰到它往往就会遭它的暗算,所以,香港时常有青竹蛇咬伤刈草妇人的新闻;第六种毒蛇是红色的珊瑚蛇(并非江浙人所说的火赤练),这种蛇虽然是毒蛇,但因为它的眼上有鳞片遮着,视觉不发达,而且在香港极少见,仅栖息在山顶上,难得被人遇见,所以并不可怕。香港大学的生物学系在战前曾公开征求珊瑚蛇的标本,找了许久都没有结果,可见它的稀少。

  香港陆地上除了上述六种毒蛇外,其余都是没有毒牙的。这六种毒蛇之中,最毒的是银脚带,其次是过山风和饭铲头。据实验的结果,银脚带的毒比一般眼镜蛇要毒两倍,比金脚带更毒过二十八倍。因此不慎给银脚带咬了,若是不能及时注射抗蛇毒的血清,多数是要送命的。所幸银脚带在香港并不多见。

  香港附近的海中还有两种咸水海蛇,也是有毒的,其毒不下于眼镜蛇。海蛇的特征是尾部扁平,略作鳍状,它们也是到了夏天就在海里出没的,所以夏天作海水浴的人要特别小心。

鱼猪与猪鱼

前面我曾提到本地人称箭猪为鱼猪,不明白它的原因,昨天翻阅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才知道广东相信箭猪是由一种鱼变的,所以称为鱼猪。《新语》卷二十一《兽语》云:

  箭猪,即封豕也,封者大也。封豕初本泡鱼。泡鱼大如斗,身有棘刺,故化为豪猪。豪在项脊间,尺许如箸,白本黑端,人逐之则激豪以射人。妇女以金银镶之为簪,能止头痒,除白屑。其豪如蒿然,亦曰蒿猪。

  《广东新语》是一部可读的谈论岭南风土的著作,虽亦不免有荒唐不经和怪诞的记载,但格物说理,总在努力接近人情和自然。即如说箭猪是泡鱼变化的,虽不可信,但海里有一种鱼颇似箭猪,则是事实。

  

  河豚

  ◆猪鱼即河豚,泛指鲀形目中二齿鲀科、三齿鲀科、四齿鲀科以及箱鲀科所属的鱼类。河豚遇到危险能吸入大量水和空气,将身体膨胀开来。此外大多数河豚的体内都含有剧毒的河豚毒素。

  这种鱼又名猪鱼,外国人则爽快地称它们为箭猪鱼。它们被称为箭猪鱼或泡鱼的原因,是因为浑身有刺像箭猪一样,而一旦遇到敌人来攻击的时候,能够吸气将身体胀大,使浑身的刺一根一根直竖起来,敌人便对它无可奈何了。它们能将身体胀大数倍的原因,是因为腮上的出口很小,又有活塞似的东西能阻挡出气,所以能够吸气进去将胸部胀大。

  著名的河豚就是小型的箭猪鱼,本地人称它们为鸡泡鱼。这种鱼本是咸水鱼,但是喜欢游到咸淡水交界的小河口来,因此,在新界大埔一带的港湾浅水里很容易见得到。它们也浑身有刺,不过不似箭猪鱼那么长,但也有吸气胀大胸膛吓人的手段,这正是它们被称为鸡泡鱼的原因。你捉到一条鸡泡鱼,将它们放在地上,它的白色胸膛就会吸气胀大起来,胀成了一个小气球似的。恰如本地俗语所说的“当堂为之吹胀”。你这时若将它抛到水里,它也像皮球似的挺着肚子浮在水面不能转身,要等气消了才会游动着。

  在中国传说中,泡鱼不仅能化箭猪,更能化为虎,因此又名虎鱼或鱼虎。陈藏器的《本草纲目集解》说:

  泡鱼生南海,头如虎,背皮如猬有刺,着人如蛇咬,亦有变为虎者。李时珍曰:按《倦游杂录》云,海中泡鱼大如斗,身有刺如猬,能化为豪猪,此即鱼虎也。

  说这样的鱼能化为虎、化为箭猪,虽不是事实,但因了它浑身有刺,而且有胀大了胸膛吓人的本领,倒是很有趣的联想。

可炒可拆的香港蟹

形模虽入妇人笑,风味可解壮士颜。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兴生江山。

  这是黄山谷《谢何十三送蟹》绝句两首之一。我不知“形模虽入妇人笑”的出典何在,但望文生义,觉得颇与本地人“炒虾拆蟹”一语的用意非常巧合。至于“寒蒲束缚十六辈”,那干脆就是“扮蟹”了。“扮蟹”最为本地人所忌,尤其是捞家。因为“扮蟹”者,用绳子缚起来捉将官里去之谓也。

  

  丽彩招潮蟹

  ◆本篇里膏蟹、花蟹、水蟹分别指的是梭子蟹科的锯缘青蟹(Scylla serrate)、远海梭子蟹(Portunus pelagicus)、三疣梭子蟹(Portunus trituberculatus)。鬼脸蟹是关公蟹科的种类;雷公蟹是蕾近爱洁蟹(Atergatopsis germaini)。寄居蟹属于寄居蟹总科,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螃蟹,腹部柔软,常寄居于软体动物死后的壳中。

  香港市上常见的蟹,有膏蟹和花蟹两种,还有一种乃是被人瞧不起的水蟹。这几种蟹都与古人所说的把酒持螯的对象不同,因为后者乃是指江浙的毛蟹,也就是香港的上海店在广告上所说的阳澄湖大闸蟹,即日火车运到,只只足半斤重,结果要卖几十元一斤。它们都是淡水水蟹。淡水蟹和咸水蟹最容易见到的区别,乃是它们那一对后脚:淡水种是尖的;咸水的则进化成了扁平形,以便在海水中能迅速地游动。咸水花蟹,其实在上海也可以见得到,那是从宁波镇海来的,他们腌了当作咸货来卖。

  香港新界元朗的膏蟹和肉蟹很有名,但不识货的人最好不要买,因为一不小心贪便宜就买到了水蟹。香港出产的膏蟹并不多,市上所卖的顶角膏蟹,都是从东莞和澳门运来的。因此有人跑到香港仔的海鲜船上去买膏蟹,以为够新鲜,其实做了“大老衬”。因为香港仔船上的膏蟹,根本都是伙计搭车从上环街市买来的。

  除了这几种可吃的蟹以外,香港还出产许多种其他的蟹,它们都栖息在海滨的岩石缝里以及深水底。生在深水底的蟹类,形体都比较大。为了适应环境,它们身体的一部分变得特别发达,因此看起来往往古怪可怕,蜘蛛蟹和鬼脸蟹都是属于这一种。还有一种雷公蟹,出产在长洲和筲箕湾,往往在夏季雷雨时出现,过了五月便少见,因此名为雷公蟹。

  栖息在海滨礁石缝里的蟹类,形体大都很小,而且往往一只螯大一只螯小,便于藏在沙穴里伸那只大螯出来猎取食物,或者身体特别扁平,以便可以在礁石缝里往来自如。还有那种自己没有壳、占据了空螺壳为家的寄生蟹,在沙滩上横行疾驰,忘记了自己寄人篱下,简直一蟹不如一蟹了。

南方的李

从前外江人初来香港,抱怨在香港吃不到好的桃子,如上海龙华的水蜜桃、松江的黄桃,以及南京的蟠桃。现在当然不会再有这种情形了,因为过去香港市上每年所能见到的只是一种尖嘴的小桃,本地人称为鹰嘴桃,其实不过是俗说的毛桃,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但如说到李子,岭南的李,就绝不输过江南以及北方出产的。且不说著名的南华李,就是上市较早的青竹李,味道就已经不恶了。

  ◆李子指的是蔷薇科李亚属部分果树的果实,在香港通常指中国李(Prunus salicina),南华李、青竹李、胭脂李均为中国李的不同品种。

  

  北方人对于李的评价,远不及桃,这就表示北方所出产的李,在质量上远不及南方。北方的大水果店是很少卖李的,仅是在路旁的水果摊上才买得到,一般人也禁止孩子们多吃李,这都是对于李的歧视。其实,且不说沉李浮瓜,本是夏天的韵事,就是古诗上所说的“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可见桃李的地位原来是相等的。后来李的被歧视,也许是出产愈来愈不好的缘故。但佳种也并不是没有的,如有名的槜李,出嘉兴,一名醉李。《越绝书》说,吴王曾醉西施于此,所以名为醉李。今日嘉兴出产的槜李,皮薄多浆,是像水蜜桃一样可以撕开一块皮用口来吮的。

  还有《晋书》上所载的王济、王戎,都是以家里出产好李著名的人物。王济家里出产的李子,就是皇帝来要,他也不肯多给。后来皇帝恼了,乘他出门的时候,率人到他家里将园中的李子吃光,并将李树也给他砍了。王戎也一样地吝啬,他要卖李图利,又不愿别人获得他的好种,于是将李核钻坏了才出售。这都是关于李的有趣逸话。

  香港可以吃到的李,除青竹李外,还有胭脂李。有的里面红外面青,有的外面红里面青,还有紫皮黄肉。当然最好的是南华李,这上市比较迟,可惜冒充的居多,很难买到真正的韶关南华李。香港水果店里还有一种美国李子出售,紫红色的,号称蜜李,外表很好看,可是中看不中吃,淡而无味,又贵又不好。

  俗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固然是避嫌,但也未免看轻了自己。因此我最喜欢陶弼的两句诗,说得最爽快:

  主人肝胆无猜忌,李下游人任整冠。

杜鹃鸟的疑案

杜鹃可说是我国有名的鸟,有许多关于它有趣的和动人的传说。仅是它的啼声已经提供了古今诗人无数歌咏的资料。据说猩红色的杜鹃花,就是由于杜鹃鸟苦啼不休、嘴里滴出来的血染红变成的。

  许多书上都描写杜鹃在春天所发出的哀怨啼声。望帝、杜宇、子规,都是它的别名,向来传说这种鸟是古代一位皇帝的精灵所化,啼声凄恻,差不多成为中国文艺作品中寄托哀怨、乡思、闺怨一类情绪的象征。而在实际上,真正听过杜鹃啼声的人已经不多,至于亲眼见过杜鹃和知道它生活习惯的人则更少。

  杜鹃虽是有名的鸟,但是什么鸟才算是“杜鹃”,不要说一般人,就是许多鸟类学家也不很清楚。

  从前,岭南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德国人密尔,写过一篇文章,说一种被称为“中国大巴八鸟”的野鸟,乃是中国人所称的杜鹃。这是有一尺多长的乌鸦形的大鸟,黄色的大嘴,头背青黑色,腹下黄绿色,尾下橙红色。他说,这种鸟在广东罗浮山、鼎湖山很多,啼声呜呜,彻夜不停,下雨的天气啼得更起劲。他说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杜鹃。

  向来喜欢研究香港自然的大学堂的香乐思教授,也附和密尔的意见。在他的《香港的鸟类》小册子里,注明说中国大巴八鸟就是杜鹃。说它们在薄扶林和新界的林村谷一带做巢。香港的植物公园大树上也有它的巢,有一年大风,曾捉到被风吹下来的三只小雏。又说它们喜欢在树洞里做巢。

  根据这两位教授文章里所附的图片,以及所描写的“巴八鸟”的形状和毛色看来,我们知道他们都不免弄错了。杜鹃不会有一尺长,也不会有乌鸦那样的大嘴,它们的毛色也不是青黑色的,它们更从来不在树洞里做巢。唯一可能相混的原因,就是巴八鸟的鸣声有一点与杜鹃相似。

  中国向来所说的杜鹃,其实是郭公鸟的一种。它们全身灰黑色,胸前有黑色的条纹,全身仅有八九寸长。最大的特征是嘴角的颜色作深红色,这正是“杜鹃啼血”的传说来由。每年三月至八九月间,在香港可以见得到。

  杜鹃的传说虽然很美丽,而在实际生活中,它们的名誉实在很不好。它们飞翔的时候,喜欢模拟鹰隼的姿态,用来恐吓其他的小鸟。它们自己又从不做巢,喜欢将自己的卵产在喜鹊的巢内,由别的鸟给它孵雏。杜鹃的小雏很凶恶,不仅贪食,而且懂得排挤巢内其他的小雏,时常将喜鹊的小雏从巢中挤跌到地上。

  

  ◆杜鹃是杜鹃科鸟类的统称,本篇里描述的比较接近四声杜鹃(Cuculus micropterus)。除了四声杜鹃,香港有分布的杜鹃鸟还有八声杜鹃、大杜鹃、东方中杜鹃、小杜鹃等。

再谈杜鹃鸟

对于杜鹃鸟产卵在别种鸟巢中寄养的怪习惯,我们的大诗人杜甫也早已提到过了。杜甫是四川人,四川又是杜鹃最多和杜鹃传说发源的地方,难怪诗人观察得特别真切。他在有名的五古《杜鹃》诗里说:

  四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喂其子,礼若奉至尊。……

  不仅杜鹃,就是与杜鹃同类的郭公鸟,古人称为鸤鸠和布谷鸟的,也有产卵在别的鸟巢中的习惯。它们这样的偷懒方法也并不是完全盲目无选择的。它们懂得选择在食料与自己相类的母鸟巢中来产卵,而且每一巢中仅产一颗或两颗。有时又将卵产在地上,然后偷空衔入别的鸟巢。它所寄养的那座鸟巢中的其他小雏,一定没有小杜鹃或小郭公鸟那么强壮,所以结果总是逐只被它挤得跌出巢外。就是巢中有两只小杜鹃,较弱的一只也往往遭遇同样的命运,被较强的一只挤跌出去。据说小杜鹃这种排挤同类的方法是先天遗传的。它们懂得先将身体挨近巢中的其他小雏,然后张开没有毛的肉翅一阵乱抖,这样就可以将另一只小鸟抬高起来,从巢边抛出去。

  

  杜鹃幼鸟把其他鸟蛋顶出巢外

  ◆很多杜鹃科的鸟类有巢寄生的习性,雌鸟不筑巢,而是将卵产在其他鸟的巢内。雏鸟破壳后,便本能地将宿主的卵拱出巢,和其他雏鸟争夺食物。

  怀特的《塞尔彭自然史》,是英国十八世纪一部有名的科学小品杰作,其中就一再提到杜鹃、郭公等的这类怪习惯。他的这本书是书信体的。在有一封信里,他说起有一次有个乡下人告诉他,说是某处地上有一只小鸟的巢,其中有一只小猫头鹰,由一只小雀在喂食。他闻讯走去看,发现原来是一只小郭公鸟,在山百灵的巢里孵化出来的,已经长大得使那座小巢容纳不下了,由那只小母鸟给它喂食。它见人来了便凶恶地散开羽毛,所以看来像是一只猫头鹰。

  杜鹃的鸣声,有点似“Cooloo—ee—yoo”,所以我们向来说它的啼声是“不如归去”。它喜欢不停地叫,在春天的月夜或是雨夜都不停,这样单调地反复地叫着,所以叫人听来有凄凉的感觉。大巴八鸟的鸣声有点和它近似,所以被外国人误认它是杜鹃。

  郭 公鸟 的叫 声是“Kwai—Kwai—Kwai—Kwo”,我们对这鸣声译为“快快割禾”,所以称为布谷。著《上海之鸟》的魏金逊氏,则说这鸣声近似“One more bottle”(再来一瓶),不知是再来一瓶啤酒还是威士忌,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杜鹃、大巴八鸟,以及布谷鸟的鸣声,我们若是住在新界,到了春天都有机会可以听得到。

野百合花

百合花在西方被认为是圣洁坚贞的象征。所罗门的《雅歌》上说,“他的恋人像山谷的百合花,洁白无瑕。”这种被欧洲人所尊重的百合花,乃是从中国移植过去的。尤其是英国人花园中的百合花,被称为“布隆氏百合花”的一种,乃是在一百多年前中英通商初期,东印度公司派到广州的英国商人,在广州花地看见这种百合花开得可爱,便将它的球根托商船带回给伦敦的友人。这位友人姓布隆氏,是由他首先将中国的百合在英国种植起来的,因此,后来就称这种百合花为“布隆氏百合花”。

  

  野百合花

  ◆香港的野百合花为百合科的野百合(Lilium brownii),生于山坡、灌木林下、路边、溪旁或石缝中。

  这种百合花,就是我们在香港常见的那种白色的百合花(百合花也有紫红色的,法国小说家法郎士就有一部小说题作《红百合》。但这种花是以白色为贵重)。有盆栽的,也有野生的,香港的野百合花是受着保护花木法令保护的。这条法令在一九二五年公布施行,对十一种香港野花加以保护,禁止采摘或贩卖,第五种便是“布隆氏百合花”。

  香港和新界的山上,现在这种野百合已经很繁盛,这都是不许人随意乱摘的收获。在香港,扯旗山顶、西高山都是野百合最多的地方。初夏时候,白色的大花朵从草丛中伸上来,使人老远就能嗅到它们馥郁的清香。

  这种野百合花,它们的球根就是我们平日所说的百合,在香港街市上,有时又称为“生百合”或“生白合”。它不仅可以煮成各种的甜食或作为菜肴的配料,并且是一种重要的药用植物。百合在我国的食谱和药方上出现,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它的繁殖区域很广,从两广直至东三省都有。香港人平日不常将百合当作食料,但在北方,尤其在夏季,百合汤和绿豆汤一样,是夏天主要的消夏解暑妙品。就在平日,也将冰糖煮百合当作滋补有益的食物。香港市场上出售的生百合,多数是广东北部南雄一带的产物。

  香港的野百合花,约有二尺至四尺高,一茎独生,叶子从下面一路小上去,每一茎可以开花两朵至四朵。它们在春末夏初开花。盛开的时候,花瓣微向后卷,黄色的花蕊伸出花外,每一朵可以阔至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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