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刚刚开始读《红楼梦》可能有点吃力,原因是人物很复杂,关系一下子没法弄清楚。它开头是很缓慢的,我们也要有点耐性,一步一步慢慢来。
首先,曹雪芹架构了一个神话,由超现实引领,进入写实。这本书最大的特点之一,或说它奇妙之处,就是神话与人间、形而上与形而下,可以来来去去,来去自如,读者不觉得奇怪,好像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真有这么回事,然后一降回到人间,贾母、王熙凤、宝玉、黛玉……也觉得是真有其人。它的神话架构笼罩全书,具有重要的象征性,也给予写作极大的支撑与自由。
神话由女娲炼石补天说起。女娲是中国的地母,大地之母(mother earth),她用泥土造人的。这本书从女性开始,用一种尊敬的态度来写女性,整本书女性的地位这么重要,在中国小说里面是少有的。
从人类学角度,中国远古前是母系社会,女权很高的,后来母系社会被父系的父权压下去,曹雪芹写《红楼梦》,就让母系社会重新冒出來。看看贾母,看看王熙凤,看看书中这一群女性,在她们身上,多少都有从前母系社会的遗留。所以用女娲这个神话开头,绝不是巧合。
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淮南子》一类的古书里面都有记载。水神共工氏跟颛顼争夺帝位,大战,共工败了,撞了不周山,把一根顶着天的柱子撞断了,天塌了一个大窟窿,地也陷下去了,女娲看来了大灾祸,就炼石补天,炼了多少石呢?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用了多少石头呢?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剩下一块石头,就放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大荒山、无稽崖,都是曹雪芹造出来的,但那青埂峰的“青埂”两字很重要,“青埂”即是“情根”,“情”还不够,还加个“根”字。《红楼梦》的人名、地名、物名……曹雪芹都有背后用意的,要仔细读才能体会。
中国人讲“情”,跟“爱”又不一样,“情”好像是宇宙的一种原动力,一切的发生就靠这个“情”字,它比那个“爱”字深广幽微。我在美国教书,一碰到要解释这个“情”字最麻烦,用英文讲不清,找不到一个英文字很精准的对应,英文里的love、sentiment、emotion都不对,都好像没有中题。
曹雪芹是用一个宇宙性、神话性的东西来说这个“情”字,“情”字还不够,还有“情根”,情一生根,麻烦了!《牡丹亭》里面有句话,“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情一生根以后这个债就还不完了。
青埂峰下这块灵石,后来就变成贾宝玉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用来补天,剩下的这一块使命更大,它要去补情天,所以贾宝玉到了太虚幻境,看到“孽海情天”四个字,情天难补,他得堕入红尘,经过许许多多情的考验。
这块灵石静置久了,一天听见两个神仙闲谈红尘异事,一下子动了凡心。这两个神仙,一个是茫茫大士,一个是渺渺真人,一佛一道,虽然出场不多,就开头、中间、结尾出来几下子,但贯串全书,也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他们每次出现都好似醍醐灌顶,很重要地点一下,对这块灵石——贾宝玉有一种指引作用。他们其实代表了两种哲学:佛跟道。宝玉这块灵石在红尘中翻滚,一下子失去真心,他们就来导航一下,这两个神仙人物,可说是一种概念性(conceptual)的,作为出世跟入世之间的转换。
一个佛,一个道,一个和尚,一个真人,放在一起,也有意思。明清时候常常佛道不分,道观里供了佛,佛教里面也有道家神祇。《红楼梦》元妃省亲那一回,因为要做法事,贾家去买了一群尼姑,还请道士来诵经。贾家自己的庙叫水月庵,里头就有尼姑、女道士。
这两个和尚、道士打扮的神仙人物,可以说是守护天使(guardian angel),在最后贾宝玉出家时,也是一左一右,就像当初把他护送到凡间时一样,这时候又把他迎回到青埂峰去了。
灵石在红尘历劫归返,又过了好久,另外一个空空道人经过青埂峰,看到灵石上面刻了很多很多字,写的什么呢?就写着《红楼梦》的原型——灵石红尘走一遭的故事。空空道人把它抄下来,送给了悼红轩里边的曹雪芹先生,曹雪芹就据此写成了《红楼梦》。
空空道人有批注:“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他称自己“情僧”,所以《红楼梦》另外一个名字叫作《情僧录》。
空空道人的“因空见色”,是说本来就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六祖慧能:本来无一物),因为我们的幻觉,看到好多好多的现象,“由色生情”,情多了就会陷进去,陷进了更深的色的幻觉,“传情入色”,要经过多少彻悟之后,再从里面出来,“自色悟空”,再回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空空道人变成情僧,他录下来叫《情僧录》,“情”成为整本书很重要的主题。与其讲空空道人是情僧,还不如说最后出家成和尚的贾宝玉才是情僧,他的一生就是《情僧录》。“情”对于宝玉,简直就到了一种宗教的地步,本来应该出世的僧,把“情”当他一生的指标,这很有意思,需要不寻常的解悟。
所以,曹雪芹写完这本书,自己说: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们现在就来试试解读他吧!
第一回里面,借着梦又说了一个很重要的神话:这块石头沾了灵气,变成一个神,赤瑕宫的神瑛侍者。
在那三生石畔灵河旁边,有一株绛珠仙草,需要灌溉,否则不能活。神瑛侍者就用灵河的水灌溉绛珠仙草,久而化成了人形,化成一个女体,变成绛珠仙子了。绛珠仙子留在离恨天,看看这名字,游离在恨天外,饿了吃蜜青果。“蜜青”,秘情,这个蜜青果吃不得,吃下去都是“情”,是秘情果。那她喝的是什么?灌愁海的水,你看这个仙子有多少情有多少愁了。她化在人间就是林黛玉。为了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她晓得神瑛侍者要下凡了,她也要下凡去。怎么报答呢?用眼泪来报答。所以林黛玉爱哭,以泪还报,泪尽人亡。所以“情根一点是无生债”,了“情”,就要还债,林黛玉在尘世还贾宝玉的债,以眼泪来还。这个神话,也就是后来这本书中男女主角的一段神话。
现在看正题。
故事的开始在姑苏城,现今的苏州。明清的时候姑苏非常繁荣,人文艺术鼎盛。甄士隐是姑苏城一个小康人家(员外之流),娶妻封氏,幸福美满,有个可爱的女儿名叫英莲:在《红楼梦》里面,她也算是蛮重要的人物,是薛蟠买来的一个妾,改名香菱。
甄士隐名字谐音“真事隐”——真的事情隐掉了,对应另一个人贾雨村,“假语村言”,这两个人物看起来是真实人物,可是有很大的象征性在里头。正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红楼梦》的开头是神话,接着是寓言。
甄士隐原是苏州一个有几分福气的普通人,贾雨村则是一个想要求功名的潦倒书生,住在甄家附近的葫芦庙。在中国社会,这两个人都是相当典型(typical)的小人物。他们为何有很大的象征性呢?甄士隐的遭遇就是世间常见的旦夕祸福,发生之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到太虚幻境去了(后来贾宝玉也是到太虚幻境),梦里遇见和尚、道士,讲说有这么一个《石头记》的故事。他醒来以后,不以为意,有一天,真的遇见梦中的跛脚道人,说:“你這个女儿是个祸胎,你还抱在手上……”晃眼不见。
过了一段时日,女儿英莲遭拐走不见了;葫芦庙失火,把甄士隐的房屋通通烧掉,财产也没有了,转眼间他的人生变调,从丰衣足食变成潦倒落寞。
我想《红楼梦》开章就以普通人家的起伏变动,暗示贾府的未来。贾府也许要放大百倍,然而旦夕祸福仍会发生,有它的必然性。这种料不到的人生,说穿了,就是佛家的无常哲学,人生没有永远的事物或关系,最后都随着时间崩坏。
贾雨村是个潦倒书生,甄士隐帮助他,给他盘缠,让他考试求功名。贾雨村在当时中国社会里面,也是典型的普通人,代表儒家的入世、有求、秩序、稳固,中国的哲学里儒释道三家人物,在《红楼梦》里经常交错出现。
甄士隐经了这许多人生起伏,有一天突然又看见跛足道士来了,口里唱一首《好了歌》(可以说是《红楼梦》的主题曲):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士隐说:“你唱什么?我只听见‘好 ‘了、‘好‘了两个字。”道人说: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
他们讲的这些道家的哲学,对儒家社会秩序,有很大的颠覆性。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道理,要建立的是稳定的社会秩序(social order),鼓励人入世,求功名、利禄、妻子、儿女,儒家宗法社会下面,大概就是这些。
跛足道人给了很大的一个警告,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等于给恋恋在红尘中的人临头棒喝、醍醐灌顶。
人大概都经过几个阶段: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入世哲学,儒家那一套,要求功名利禄。到了中年,大概受了些挫折,于是道家来了,点你一下,有所醒悟。到了最后,要超脱人生境界的时候,佛家就来了。所以过去的中国人,从儒道释,大致都经过这么三个阶段,有意思的是这三个阶段不冲突。在同一个人身上,这三样哲学都有。所以中国人既出世又入世的态度,常常造成整个文化的一种紧张,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生态度在这之间常常有一种徘徊迟疑,我想,这就是文学的起因。
文学写什么呢?写一个人求道提升,讲他的目标求道,讲这一生多么地艰难,往往很多人没有求到,在半路已经失败。不管是爱情也好,理想也好,各种的失败,我想,文学写的就是这些。《红楼梦》写的也是这些。
甄士隐一听《好了歌》就醒悟了。他就说:我来做个注解。这个人也有慧根的,解注得很好: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就是他的结论!
人生不就是个大舞台,一个人唱完下来,第二个人上去唱,唱完又一鞠躬下台,又换个人上去唱,“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然后“反认他乡是故乡”。
佛家说,我们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故乡,其实也靠不住,一下子一把火就整个烧掉了。道家说,要醒悟这一点,才找到你真正理想的地方,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讲起来,整个一生是白忙一场,都为他人做嫁衣裳,所有事情都是为他人做的。
蛮有意思的!你看看这个《好了歌》:“惟有功名忘不了!”想想,“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尤其中国的历史长,不管是帝王将相,你眼中多伟大的人,从汉唐明清,多少朝代,如果到了西安,去看看古代那些皇帝的古墓,秦始皇的墓那么巨大,现在,还是荒冢一堆草没了。建了那么大的一个帝国也不在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这个大家都看到很多例子。追求名利,追求五子登科,最终呢?道家来说,佛家来说,都是非常颠覆的一种思想。曹雪芹并没有偏一方,说人应该出世,应该走佛道这条路,他说了好几种选择。
甄士隐、贾雨村,一个代表出世,一个代表入世。后来甄士隐变成道士,贾雨村经过好多官宦历程的折腾,到了书结束的时候,这两人又碰到一起。甄士隐想要度化贾雨村,贾雨村还是迷恋红尘。各走各的路,两个分歧,自己去看,自己去选择。所以《红楼梦》写的时候,把中国人基本的人生哲学通通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非常客观,很有高度。这一回等于是个楔子,等于一场戏的开锣,等于一个序幕。
一个道士一个书生,一场对话。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这样碰在一起,从一开始到最后书结束。
所以《红楼梦》跟其他的中国小说不一样,它有很严谨的架构。中国小说是从说书的传统来的,讲到哪里算哪里,像《水浒传》《儒林外史》,等于是合传,一个一个人物,合在一起的传记,没有一个很笼统的、很严密的、互相有关系的结构。
《红楼梦》不论前面讲的神话也好,楔子的一个小故事也好,对整个主题,对整个架构,都有它很深的意义。开头不是和尚、道士吗?这回也是一个道士跟书生相遇,就给我们一段寓言,寓言下来,第二回就进入写实了。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进入写实,《红楼梦》用了多种写作手法。写小说很要紧的是人物怎么登场,从哪个角度来介绍他。这些都跟整本书的精彩与活现很有关系。中国有说书传统,人物出场,常常是说书人告诉你,他是干什么的,他是怎么样的性格。《红楼梦》几乎完全脱掉了说书的传统,在整本书里面看不见曹雪芹这个人,作者是隐形的。他隐形在后面,借着书中人物的眼光,借着他们的口来说、来评判,所以有了很大的客观性。你可以不信那个人物讲的,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判断。
这一回介绍贾府,一个人物众多的大家族。这是要克服的一个障碍,开始的时候有一大堆人挤上舞台,闹不清谁是谁。注意他怎么写喔!对于表亲堂亲,现在很多人已经搞不清了,从前是姑表姨表亲戚关系一大堆。所以在看这一回之前,要稍微对照着看一看《红楼梦》四大家族关系表。
四大家族的贾家,曹雪芹让什么人来介绍呢?冷子兴!冷子兴是谁?他对贾府怎么这么清楚?原来,贾府里边有个管家叫作周瑞,冷子兴是周瑞的女婿,在北京开了个古董店。因为他有这层关系,所以对贾家的来龙去脉,府中的每个人都很清楚,他讲的,我们会相信几分。也有人说,冷子兴为什么姓冷?因为他冷言冷语在旁边。曹雪芹给的每个名字都有意思的。他可以冷眼旁观来看这些人。
贾家,是书里边牵涉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从这四大家族成员关系的枝连脉结,就知道中国的宗法社会那个架子有多大、多重。要扛起这个架子来是很沉重的。《红楼梦》主要写贾家,贾家是以功勋封侯的,也有说是以武功。这点跟曹家又相符了,大家都知道,曹雪芹先祖是以武立了功的。有功有封,賈家到了贾代化、贾代善,继承了宁国公跟荣国公两个爵位。
宁国公、宁国府这一边有些什么重要的人?
贾敬,是贾代化的儿子。贾敬这个人整天修道、炼金丹、求长生,不管什么事情。《红楼梦》塑造人物常有一种反讽(ironic),讽刺性,求道不一定得道,求长生不一定长生,贾敬求金丹,后来因为吃多了金丹而身亡。
贾敬一心求道,不管府里的事,就把宁国公爵位给了儿子贾珍。跟荣国府的贾政比起来,贾珍不太务正业,非常好色(以他的地位及中国旧社会习俗,这也是人之常情),有妻子尤氏和三个妾室还不够,还要一些婚外情。我们读贾珍这个人,不觉得他大奸大恶,心地也还不坏,就是好色而已。
《红楼梦》写一个人,没有绝对的好或绝对的坏,这里头的人物都有一些弱点,作者完全不避讳。贾府里也没有圣人,譬如贾政正直,有些迂腐,但也没有把他写成一个完美的人。这是《红楼梦》写人物写得好的地方。
贾珍下面有一个儿子贾蓉,他的妻子叫秦可卿,秦氏,这个人在书里是要紧的,后面慢慢再讲。贾珍有个妹妹惜春,四个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里边她最小,这个小姑娘有意思的。
荣国府这一边,贾代善的妻子,就是贾母——史太君,要紧的人物,她是整个荣国府的头头。贾母这个老太太写得好,小说中写老太太,写到这个地步的还没有过。曹雪芹写贾母,完全把大家族中老夫人的气派、大度,富贵中的慈悲,懂生活情趣与幽默,面对变局时的承担,写得淋漓尽致。
贾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贾赦,太太叫邢夫人。这一对可能是《红楼梦》里面最不讨喜的人物。贾赦继承了贾代善的爵位,他年纪不小,孙子都有了,纳两个妾还不够,还要去打贾母的大丫头鸳鸯的主意,给贾母骂了一顿,几天装病不敢见人。那是写得最好的回目之一。
贾赦的弟弟贾政——政老爷,二老爷,至少他自觉是遵从儒家理想的一个人。他非常正直,也想用儒家那一套思想道德来持家,但是太过守法,太过拘束了。中国社会能够生存下来,光靠儒家思想、书生之见是不够的,还需要别种哲学,譬如很要紧的法家,很实在的、很现实的顶在后边。儒家的很多理想不一定都能实现,碰到了现实问题,常常不能解决。不过儒家也很重要,它是一种道德力量(moral force),没有它也不行,但光是有它也不行,所以,还要配合别的东西。
贾政的太太王夫人,出身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这个角色不突出不好写,曹雪芹也写得好。
贾母的女儿贾敏早逝,贾敏就是林黛玉的妈妈。贾赦这一房传下来是贾琏,娶妻王熙凤是亲上加亲(王夫人的内侄女),这个人物恐怕是《红楼梦》里边写得最好的一个角色。王熙凤是真正掌家的,等于贾府里的“大总管”,非常能干、非常要紧的角色。
贾政这一房,有几个孩子。
长子贾珠早亡,遗下妻子李纨,独子贾兰。
长女元春嫁入帝王家,成为皇帝的妃子,贾家因此变成了皇亲国戚,这层关系对贾家很要紧。
曹雪芹写贾家有他自身曹家的影子,他的祖父曹寅与康熙皇帝关系非同一般,都是有大靠山在后面。可后来贾元春一死,贾家就如大厦倾倒,很快垮了。
男主角宝玉是贾政次子,另有庶出的探春和贾环,赵姨娘所生。
另外一个女主角薛宝钗,跟王夫人这边有关,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就是宝钗的妈妈。王家也是高官门第,她们的兄弟王子腾是做大官的。薛姨妈有个儿子薛蟠,外号“呆霸王”。
从宝钗、黛玉的出身,我们可以了解她们跟宝玉都是表亲。贾敏是贾宝玉的姑妈,所以宝玉、黛玉是“姑表”。薛姨妈是贾宝玉的姨妈,所以宝玉、宝钗是“姨表”。从前,表兄表妹结婚叫作“亲上加亲”,那时医学不发达,不懂血统太近对后代的影响,姨表姑表都走得近,容易在一起,当然就发生了爱情故事。
四大家族里的史家,就是贾母史太君娘家,她的侄子史侯是个侯爵,史湘云是史侯的侄女,自己的生父母早亡,在书中是个非常独特、个性可爱的女孩子。
我曾经发过问卷,问:《红楼梦》中的女孩你最爱哪一个?男生好多都选史湘云。他们觉得林姑娘林黛玉的个性让他们有点怕,薛宝钗太厉害了,也怕!史湘云很可爱,很豪爽的一个女生!
对贾府里这些人物,包括很有意思的三角关系,冷子兴就来介绍了,一个个点名,焦点还是在将来要继承宗祧门户的贾宝玉身上。
在旁人眼里,贾宝玉是个很怪的男孩子,从前小孩满周岁要“抓周”,大人想测试这小孩子长大会做什么,有没有出息,就放了好多东西给他抓,抓中什么,大概小孩长大了就会做那行当。贾宝玉抓周时,别的全不要,就抓女孩子的胭脂水粉。他父亲贾政不喜欢,说长大一定是个色鬼。果然,贾宝玉有句名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他说看到女人,我的眼睛就清爽,看到男人,闻到一股泥臭。不过也不尽然,要看什么样的女人,有些女人太沾上男人的气味他就讨厌,他说:“怎么这女人一沾上男人的气味就混帐了。”对于男子,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男人,有些他也喜欢,也不完全是泥作的。
贾宝玉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是那些女孩子都为他哭,哭成一条河的眼泪,他躺到里头去。果然,好多女孩子为他哭,不过,他也发现有一个不为他哭,他完全得不到她的眼泪,不是每个女孩都为他哭的。很多人想做贾宝玉,因为女孩子都喜欢他。外面人看,贾宝玉是个怪人,应该说不守礼法,不过,这个人很复杂,一下子讲不完,各种特殊都在他身上。某种程度上贾宝玉是曹雪芹创造出的代言人,是曹雪芹心中的一个理想。
我的老师夏济安先生从前跟我们谈《红楼梦》,他说贾宝玉是儒家社会中最大的叛徒。的确,以儒家标准来看,他一无是处,不过也有很多人觉得他很可爱。冷子兴评论贾宝玉就是一无可取,说他在家里面,父亲政老爷很不喜欢他,当然祖母很宠他,他也受很多女人宠爱。贾雨村听冷子兴讲了半天贾宝玉这个怪人,也发表了一篇言论,蛮值得我们研究。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 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贾雨村的意思是,人生下来,有些天生是正气,那些应运而生的儒家圣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都是正气。另一种天生邪气,像蚩尤、纣王、秦始皇这一大堆。中间还有一群人,像竹林七贤中阮籍、嵇康、刘伶之类就是放浪于形骸之外的另类文人。贾雨村就把贾宝玉归于这一类。
竹林七贤是魏晋时候的人,信仰以道家思想为主,他们是反儒家的。他们的行为不受社会规范,我行我素,比如阮籍,对喜欢的人就用青眼相看,不喜欢,眼珠一滚,就用白眼看人,完全不按世俗礼法。曹雪芹对魏晋竹林七贤的思想、生活形态是认同的,在书里提过阮籍好几次。曹雪芹的反传统跟魏晋那一套思想大有关系。
曹雪芹的出身和文化背景特殊,曹家既是汉人,又是满人,既是南方人,又是北方人,汉满的文化都有接触。他在南方长大,南京、苏州、扬州所谓江南地区,不管是艺术、文学、音乐,都特别以婉约精致风格为尚,昆曲就是在那边产生的。所以我们看到,这些文化《红楼梦》里面都有了。无论衣着、居住、饮食,都是江南文化的反映。但他所展现的不只是婉约柔软,还加上北方京城的帝王气象,那种很大的景观(vision)。
曹家的先祖一方面是汉人,一方面也是清朝皇室的包衣(家奴),又得到皇上赏识当了大官,他是统治阶级,也是被统治阶级,非常复杂的背景,反映在他的这部作品里头。
曹雪芹本人反传统、反礼法,儒家的礼法在他那个时代,已经形式化到了繁文缛节的地步,旗人的规矩非常大,看看《红楼梦》里他们的祭祀、丧葬、喜宴,那种规矩还了得!学者研究《红楼梦》记载的这些礼数,不是很典型的汉人规矩,当时汉人已经简化了,可是旗人汉化以后,反而把汉人的那些繁文缛节保留下来,保留得比汉人还要夸张。所以曹雪芹和他笔下的贾宝玉,对仪式性的礼法厌烦,认同魏晋名士的不受拘束,也是很自然的。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程乙本这回的回目是:“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第三回很重要,第一女主角林黛玉出场了。
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是苏州人,所以林黛玉是苏州姑娘。苏州的文化特色就是精致,唐伯虎的画、昆曲、园林……精致得不得了,曹雪芹创造林黛玉这个人物也仿佛最精致的一件艺术品。林家的先祖也是几代封侯的,到了林如海已经没落,后来还贬到扬州做官。所以林黛玉的家世只能算中上阶层,排场有限。
写小说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人物出场,作者如何介绍他。人物亮相,有的调子拔得很高,有的调子很低,都有道理。看看我们的第一女主角林黛玉出场,谁介绍她出来?她的老师贾雨村。贾雨村是个好功名的俗人,中了科考当上官,因为个性钻营嚣张,在官场里又几番起伏。这个时候他又丢了官,应聘林家西席,当了林黛玉的老师。
按理讲,第一女主角出场是大戏,如果是个二流作者,这时必定等不及,林姑娘一出来,就会哗啦啦写一大篇。曹雪芹不同,他不动声色,只说这个女学生身体很弱,完了,不讲了。长什么样子,家里如何都没提,淡淡的几句就过去了。
这是林黛玉的开头。曹雪芹其实在等,等着最合适的时候。因为贾雨村是俗气的人,他眼里看不到林黛玉的特别,无论是特殊的美貌或性灵,贾雨村都不大觉得。他一生最要紧的是功名,怎么在官场往上爬,怎么去攀关系,他眼里这是个普通的女学生,只是个很弱的、不重要的人。林黛玉要等另外一个人出来看到她,这就牵涉到写小说很重要的观点( point of view)。现代小说研究这个,从什么人眼里看什么事情,看人、看物都有观点,选中的观点决定这本小说的焦点在什么地方,它的主题在什么地方,有时候它的风格决定于什么人看事情想到的语言。一个知识分子看到的事物,想到的语言,跟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就完全不一样。
开头我们对贾府的认识,是从冷子兴这个冷眼旁观的人,他对贾府里的状况说书似的讲一下,限于很粗浅的介绍。焦点一转到第一女主角身上,就用贾雨村的观点稍微提一下。这个人物怎么慢慢地树立起来,就从林黛玉进贾府开始。
我觉得程乙本回目“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比庚辰本“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好得多。第一,“抛父”这两个字用得不当,不是她要离开她父亲,是贾母——她的外祖母,因为怜惜失去母亲的孤女,来接她回去。这一接,定了林黛玉进贾府的命运。之前有个和尚警告过她,最好不要见近亲,见了有灾祸。的确,黛玉进了贾府,最后为情而亡,所以“接外孙贾母惜孤女”是很关键并符合实情的。
贾雨村是贾家的远亲,他也想到受林如海之托送林黛玉到贾府去,可以顺便攀近些。要恢复他的旧职,甚至爬高一点,就得跟贾政他们攀关系。他送林黛玉到了贾府,大家注意,这时焦点又一转,转到林黛玉,从黛玉的眼光来看贾府。
中国从前的房子有好多“进”,黛玉进贾府,一进、两进、三进、四进、五进,每一进都是不得了的气派,这个很要紧,对林黛玉心中造成很大的影响,影响了后来她的所有行为。她的内心是很恐惧的,投靠亲戚谈何容易?而且她本来的家比起贾家差太远了,她是个孤女,如果有妈妈在背后撑腰当然又不一样,妈妈是贾母心爱的女儿。一个孤女进了侯门,进了豪宅,心理上的威胁很大。黛玉原本极端敏感,极端聪明,又非常自傲。她作的菊花诗“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就显现她是个傲霜枝。黛玉当然骄傲,她才貌双全,一株绛珠仙草降凡间,自有孤高个性。在贾府这种环境,她要保有自己的身份,不能有半分退让,所以她的行为语言常带尖刻。那种攻击性,我想跟她的孤女心态及初进贾府感受到的威胁都有关系。
曹雪芹用了好得不能再好的手法写林黛玉进贾府,他没有讲林黛玉怎么受到威胁,心里怎么害怕,一句都没有。他让那些房子、陈设、一群一群的佣人(你看!贾府里有两百多个佣人)身上穿的也是绫罗绸缎,那种排场是很大的威胁。我们常说“穷亲戚”,林黛玉家还不算穷,也是官家小姐,仍感受威胁。宁国府、荣国府人多势众,这样排场的两家人都是她的亲戚啊!
当然这个就是小说家的手法,所谓的objective correlative,就是把主观的情绪用客观的这些事物投射出来。这是很重要的一回,看起来好像林黛玉进去见了人,这里那里看一看,其实所有的氛围就是决定了日后林黛玉的一切想法和行为。
这就是小说家高明的地方,一句不露,让读者自己去看林黛玉进府,读者也变成了林黛玉,由她的眼光来看那样的礼法、那么多的东西。于是读者感受到了,替林姑娘感受到了。
小说家要写贾府,怎么写它的气派?用客观笔法来写贾府怎样怎样,冷冰冰的一点感受也没有,用林黛玉的眼光不同了,它有一种判断在里头,情感在里头,还有很重要的主题。曹雪芹写贾府,写大观园,都用了非常高明的小说家的手法。
跟着林黛玉的观点,她进去以后见了哪些亲戚哪些人,然后到了荣国府、宁国府。府中吃饭有他们的规矩,黛玉静静地看,心里却紧张,她得注意别人都怎么做,贾家规矩大,她生怕稍出差错被人笑話。比如说,她自己家里吃饭不喝茶,怕伤胃。贾家不一样,吃饭时端着茶来,而且上两次。头一盅茶上来不是喝的,用来洗手的,若不注意一下喝了,就闹笑话了。第二盅茶是喝的,黛玉不便说家里吃饭不喝茶,只好入境随俗,光一件喝茶小事就得用心。
虽然贾母疼怜,黛玉自己是好强的人,从一点一点事情的累积,读者慢慢了解黛玉的心理,会对她采取比较宽容同情的态度。这个很要紧!否则就难以体会林姑娘的敏感、防卫,三言两语动不动又戳人家一下。
贾府中人物多,一下子一大堆人出场,对小说家来说是难得不得了的事情。《红楼梦》里有十二金钗,每个人都有个性,每个人的面貌不同,一亮相就要点出来,这就是考验笔法的高下。
看看曹雪芹怎么介绍人物。黛玉来拜见贾母,贾母看着外孙女,当然百般疼怜,哭了一顿,然后就介绍身边这几个人,首先是迎春、探春、惜春“三个春”。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第一个,迎春,贾赦的女儿。肌肤微丰(大概是有点胖),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这是书中唯一一次介绍迎春的外貌。这么几句话,写出迎春是个很和平、很老实、很容易亲近的女孩子。他们叫她“二木头”,最可怜最老实是她,总是被欺负,后来出嫁遇人不淑被欺负而亡。
第二个,探春,贾政的庶出女儿。三姑娘探春削肩细腰,神采飞扬,这个女孩子不好应付。府中人批评,三姑娘像朵玫瑰花,有刺!三姑娘不像迎春那么老实,是很能干、很厉害的女孩子。但她是姑娘家,没办法把本事使出来。后来贾家败了,探春心里很着急,感叹可惜自己不是个男儿!如果探春是个男儿,很可能贾家能让她撑起来的。探春有理家之才,她跟凤姐是两个女强人。别人都怕凤姐,唯独探春不怕,有时候在言语里边还把凤姐压一压。王凤姐这个女人了不得的,非常识相,很懂人情世故,厉害又霸道的凤姐为什么对探春礼让三分?因为她是小姑子。在中国的家庭里头,嫂嫂不能跟小姑子争的,如果嫂嫂不让小姑子,那个嫂嫂就不贤慧。这里写探春的外貌不俗,往后看,就知道她的个性也是坚强的。
第三个,惜春。年纪还小,讲不出道理来。其实惜春也是个蛮重要的人物,我们日后也会再讲。
贾府三姐妹,在书中这一回几笔就过了,不高调。她们穿的,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一笔带过。如果作家耐不住,“三春”出来了,三个小姐都细写她们穿什么,再写她们戴什么,写了一大堆,反而衬不出后面的力道。
王夫人、邢夫人来了,这两位是林黛玉的舅妈,其他一些表亲都到了,也是三笔两笔都把她们介绍完。为什么都那么低调?因为要陪衬一个真正重要的角色出场。谁呢?王熙凤来了!真正的人物出来了。
人物的出场亮相要紧的,第一印象(first impression),有高调、有低调。林黛玉的出场低得不得了,因为有它的道理。王熙凤不一样,王熙凤的出场,是我在小说里边所看到的写出场,写得相当了不得的一段。如果其他的小说家来写,想王熙凤很重要嘛,先把她放在位置上,一来看到王熙凤形容了一大堆,那就模糊掉了。曹雪芹是把所有其他人通通安排好了,大家等王熙凤出场。
我们看传统戏,尤其是京剧、昆曲,主角的出场,一定有特别的亮相( pose),可能要等几秒钟,让台下的人看清楚他。还有就是人未到,声先到,让台下的人有准备。你看: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这个出场,京戏里称“叫场”,人还没出来,后台声音扬起一声高调。很有名的《苏三起解》,玉堂春要出来的时候,在后面叫着“苦啊”这么一声。人还没到,声音先飙出来,这就是王熙凤。所有人都是规规矩矩站着,老太太老祖宗在此,别人都是吊手吊脚地不敢动,这个人如此放诞无礼?
王熙凤深得贾母跟王夫人宠爱,她是王夫人娘家的亲侄女,贾琏的太太。王夫人在府中不大管事的,因为得王熙凤之力,不光是这层内亲,她又是贾母面前第一得意人。贾母宠她,第一,因为她懂得奉承,让老祖宗很开心;第二,真的能干,偌大贾府,只有王熙凤罩得住。这么一个众星拱月的人出来了,打扮得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这一身的打扮,又是凤,又是龙,又是一百只蝴蝶,还有银鼠,姑娘们大概不会这样穿。当然,她是少奶奶,又是掌家人,那个派头,后面一群佣人、媳妇、丫鬟,簇拥着一身珠光宝气、五彩缤纷的王熙凤。想象十八世纪清朝的美学,的确跟西方十八世纪洛可可风格(Rococo)有点像,王熙凤这一身就像法国宫廷里那些华丽非凡(ornate)的东西。
看看怎么形容她的容貌: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凤眼是眼角往上,非常漂亮的,但加了“三角”两个字。相书里说,三角眼的人心机深。柳叶吊梢眉,眉毛挑高像吊上去的,有点吓人呢!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春威”两个字写得好,粉面含春威不露,我想凤姐的样子,真的与众不同。她的穿着、气派、个性,通通表现出来了。
这得益于《红楼梦》很多时候用文言对句,如果你们试试用白话文,很难形容得这么铿锵有声。光是“身量苗条,体格风骚”这八个字,就讲尽了凤姐的样子。
《红楼梦》的语言是白话文跟文言文相间的,用得非常恰当。当然它也不是随便写的,用重彩下笔写王熙凤,用重彩下笔写贾府的气派。这个时候写得这样繁华,最后对照贾府衰败、王熙凤死时的凄惨,一盛一衰,这就是我们的主题。
讲贾府的兴衰,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呢?一方面当然是贾府本身的气势,另一方面是人物的凋零。所以對贾府精雕细琢刻画,对王熙凤下重笔来描写,目的都是彰显“盛衰”二字。
你看,贾母怎么介绍王熙凤:“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庚辰本“泼皮破落户”我觉得不妥,程乙本是“泼辣货”。“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庚辰本的“南省”何所指?查不出来,程乙本把“南省”作“南京”,南京有道理,贾府在金陵。
这一段就是小说家的手法,如果贾母介绍说“这是你的琏二嫂子”,就一点趣味都没有了。这句话,你看贾母这么讲:“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一方面点出王熙凤是个泼辣货,很泼辣!另一方面也讲出贾母跟王熙凤两个人的关系,老太太跟孙媳妇开玩笑,当着那么多人,可见呢,老太太宠她爱她跟她很亲近,这种关系,不必写成贾母对她怎么好、怎么好,这种手法就低了。只要一句话,讲完了她们两个人的关系,讲“泼辣货”、“凤辣子”这么一个外号就够了!这是《红楼梦》高明的地方,一张口都有道理,而且很合贾母的身份。
黛玉一听,“凤辣子”怎么叫呢?很为难。后来介绍这是琏二嫂子。转这么一个弯,这一段就有趣了,也就有了戏剧性(drama)。
那王熙凤看见了林黛玉,你听听她怎么说: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多会讲话!她晓得贾母性格,孙女比外孙女当然要亲一层。她晓得这句话一讲出来贾母也爱听,林黛玉也爱听。
王熙凤察言观色,八面玲珑,这么一个人,非常知道怎么得人心。语调一转:“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很会做戏的人,掏出手帕来揩揩眼睛。你看这是凤姐第一次讲话,三言两语,做那么两下,曹雪芹就写活了这个人。
王熙凤作为一个掌家人,该做的事情非常殷勤,她知道贾母这时非常怜惜林黛玉,所以在贾母面前做作了一番。到后来贾母决定让薛宝钗嫁给贾宝玉,林黛玉失宠了病得快死的时候,王熙凤对林黛玉的态度完全改變,她是随着贾母心意的,她很清楚在贾府的威与势是贾母给的。
好了,王熙凤的出场集中所有的焦点,刻画得如此突出,下面还能更翻高吗?有的,我们的男主角贾宝玉出来了。怎么出场呢?从谁的眼光看这个人?如果从作者的眼光,如果是一个全知叙述者(omniscient narrator),可能用全观的眼光客观地写,贾宝玉怎样怎样,可能太平板,可能不精确。曹雪芹高明地选择了从林黛玉的眼光下笔,林黛玉如何看贾宝玉,意义就不同了。
接着,宝玉来了。黛玉本来听了他这个表哥很顽劣的一些事情,王夫人甚至用“混世魔王”形容儿子很任性的一面,黛玉心想这个宝玉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懵懂顽童,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哪知一看,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在齐眉地方戴了二龙抢珠。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射箭的时候穿,所以叫作箭袖,但是这袖口封起来的,所以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穿得非常好看!然后,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倭缎是日本的缎子,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再看看怎么形容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下面两句,庚辰本我觉得有点不妥当,它说“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前面已经讲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颜色是春晓之花,没有讲哪一种花,是春天最美的初开的花,是秋天最亮的时候的月,足够了!再形容“面如桃瓣”,有些多余,拿桃花来比喻男子,也不妥。程乙本没有这两句,而是讲他的鼻子: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黛玉一见大吃一惊,并不因他一身的贵公子穿戴,而是在哪里见过,怎么觉得眼熟。的确,他们三生缘定,老早就见过了。在天上,他是神瑛侍者,她是绛珠仙草,他拿灵河的水来灌溉她,她下来是报他的恩的。
中国人都相信缘分,相信今生的相遇,一定是前世的因缘相凑,黛玉见宝玉,一见若有所思。曹雪芹用工笔画式一笔一笔写宝玉,而且写两次。一次是刚从外面回来的盛装,一次是回家后已换了冠带……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最后说他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转盼多情的“情”字要紧,前面也讲他“瞋视而有情”,发怒的眼睛,瞪一瞪也是有情的。
这个人是玉,这个人是贾宝玉,他就是“情”的化身,这块石头到红尘来,它的任务就是补这里的情天,在这个世界上他有多少的情债要还。他是情根,青埂峰那边早已生了情根,他到世上来,成了多情贾宝玉。
黛玉心中的宝玉不像个凡人!我曾在朋友家里看到一个雕塑,很漂亮的三太子哪吒。我一看,哟!像贾宝玉那一身!我想贾宝玉也是个哪吒。哪吒挖肉剔骨,还父还母,这世来是莲花再生,宝玉的一生也是啊!那种象征的意义蛮像的,所以他倒像个哪吒的造型。宝玉不是个凡人,象征意义大过实在的人。找这么一个人不容易,现在好多花美男也长得漂亮,可是没有一个贾宝玉。
好了,宝玉讲完了,这个时候才来正式讲黛玉。你看曹雪芹的手法,前面三言两语提一点点,因为前面的人怎么看黛玉不重要,谁的观点最重要——宝玉!
三生石畔神瑛侍者这时候看到黛玉,这时候黛玉才显形,他们等了很久了。宝玉眼里的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庚辰本用了个怪字“罥”,程乙本用了“笼”,笼烟眉,我觉得“笼烟”两个字好。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病美人啰!这个林黛玉,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不同寻常的漂亮!弱柳扶风,好像柳树随着那个风,飘飘像个仙子一样。姣花照水,她是绛珠仙草嘛!倒影在那个水里面。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纣王的那个比干,心有七个窍,林姑娘是很多心的,一点点事就敏感,小心眼。我前面讲过,黛玉的敏感有道理,她的身世,还有她对宝玉的感情,非常没有安全感。那么多女孩子在宝玉旁边,个个都美,她对宝玉的这种情讲不出来,又怕宝玉给人家抢走,使得她非常地不安。不过这两个人互相一看,都觉得是前世见过的,他们两人的缘分是“仙缘”,老早在三生石畔灵河旁边已经定了的,这一世用眼泪还债。仙缘不可能成为夫妻,用现在的话说,是灵魂伴侣(soulmate),有心灵上的交流,肉体的结合是不可能的。所以到最后不能结婚,也有道理,宝玉跟林黛玉结婚生了一堆儿女,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建筑在仙缘的情感是动人的,他们互为知己,他了解她,她了解他,他就是我,我就是她,那种契合很难教人家懂的。这是他们情之所“根”。
宝玉看到薛宝钗露了个膀子,白白粉嫩的,他也想去摸一下,他跟林黛玉从小同床而眠,却从来没有动过邪念,完全是一种灵的结合。但婚姻一定要有肉体结合的,世俗婚姻第一要件,就是肉体的结合,所以他们注定在尘世婚姻制度下,是一个悲剧。
白先勇,著名作家,1937年生于广西桂林,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近年来致力于海峡两岸昆曲复兴与古典名著《红楼梦》的重新解读与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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