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字诗
母亲在病床上喃喃自语,弥留的眼神睨着晞弱的月色,在窗玻璃外
逐渐模糊的夜空,仿佛有流星划过
那是贴写在窗上的一行诗
一行试图抵挡死神的诗签符咒
“无路用的——”母亲呢喃着断续的断句;
“无路用的符,的诗——”不识字的母亲
第一次说出诗这个字,音和死接近
含泪握住她的手,点头,再摇头
她是一个不识字的诗人,一个旁观者
一个警示者,一个呢喃自语者;
“早去早转世,早去早好命——”
她一面用菜刀割着鸡的脖子一面呢喃
为一次死亡念着祷词,今晨
鸡还忠诚准时地啼唤黎明——这叫醒者
童年的天空,满布着文字
“云与星星都是字,会动的与会亮的”
母亲在床边呢喃催眠,记忆在梦中长大
“野草,都是药——”,她是不识字的
鲁迅故乡的农妇,她是被传言送出去的养女
是逃跑的童养媳,她是我不是文字的诗
诗是诗人的养女,诗人是诗的童养媳
我在母亲的骨灰坛前喃喃自语;
不是无用的——不会是无用的——
云与星星,都是会动的与会亮的诗
方寸之地
已逝的父亲又在西瓜园四周堆栈石头仿佛要筑一个城,他的名字
詹茂城,茂盛的野草徒长着已老的记忆
夕阳下他弯腰的影子,像一个未死的问号
被一个个石头埋进初临的夜色
一个个石头,都是山谷里山掉落的臼牙
在西瓜园周围叠成凹凸似的城垛
夜色里像远方山脉被月光凿刻的牙槽
这城垛的围城,曾经是风沙刺眼时
含着泪水的,我诗的梦土与堡垒
西瓜寮铁皮屋顶再盖上带青的刈芒
像我刚当完兵刚长出来钢涩的头发
那时我向父亲做一个敬礼的姿势
向他承诺忘记写诗的梦想,与一次恋情
做一个敬业的上班族,耕地的逃兵
他筑的小小的城,我曾经的梦土
如今是俯首写诗时,书桌上的方寸之地
周围堆栈的书,如凹凸有序青砖的城堞
《诗经》与《史记》,露出春秋的黄页与赭红的墙
插在笔筒里的锄犁,犹有磨擦泥土的声音:
“你忘记了你的承诺,你还没有忘记梦想”
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西瓜寮里吃铁盒便当时
筷子扒饭叮叮当当急促的声音,那时我们俯首
在 木头钉的饭桌,一块发着饭香与阳光的方寸之地
如我深夜的书桌有光,他在那边看着应已能谅解
老农卖笋
他盘腿端坐,如一丛竹斗笠的竹叶已叉开向上开花
尖斜的影子像刚冒出头的竹笋
手指在阳光下坚硬如竹节
脚板也如竹根一样斑驳着土色
比太阳早起床,沾着露水
随雾气摸着小路走进竹林
比地下沉默着的笋苗还安静
才能听见竹笋要冒出土的声音
鲜嫩的竹笋看见阳光很快就老了
比山猪更敏锐,与山猪争食
在山猪嗅出土下笋尖的甜味前
挖走竹笋,背篓晨曦下山
盘腿坐在交警不会干扰的角落
让识得笋尖甜味的路人驻足
与他相隔一根竹子的距离,我的影子
驻留了一根竹子撑过太阳的时间
像山猪嗅到土下嫩笋的味道
笋香喂给我《诗经》里清澈厚实的初心
竹叶端午包粽子,香味留给我屈原的求索
孟宗竹孝桂竹贵,绿竹笛麻竹箫
不吃湘妃竹,惜她泪痕斑斑魂犹在
老农卖竹笋,歹竹出好笋,听说
儿女出博士,或有竹林七贤的气节
或是衙斋听萧萧竹,也疑是民间疾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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