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陈育良在运河边散步。朦胧的夜色中,传出一阵阵女人凄哀的哭泣。
陈育良再过三年就是而立之年,却还打着光棍。他是个种田的好手,平时爱管闲事。白天劳累,傍晚散步。散步时感觉自己有了城里闲人的雅趣,脱口会来几句戏文中的唱词和念白。
死了人才有这般哭声。循着哭声,他看见河边泊了一条船。他登上了船。探头看船舱,有一女两男。
时值明朝末年,崇祯年,前往苏州上任的府台大人突发疾病,死于船上。另一男人是府台大人聘请的绍兴师爷。哭泣着的是府台大人的夫人。陈育良安慰夫人:人已死,哭也无用,我帮你料理后事吧。
一时间,陈育良仿佛进入了戏文。他喜欢戏文。草台班来村里演戏,大户人家出钱,他一场也不落。现在,他看见戏文里那样的大官已死,他跟师爷悄悄说了自己的想法。夫人已不哭,他又把想法对夫人说了一遍。
府台夫人一听他要冒充府台前去上任,吃了一惊。
陈育良说自己未婚,暂做表面夫妻,绝不强求,他只是想上城里(看了那么多场戏文,似乎该进入角色了)。他和师爷商议了一夜,在河边埋葬了府台大人,立了一块墓碑,师爷替他写上“陈育良之墓”。
毕竟已看熟了戏文里的大官,陈育良摆出架子,仿佛真的成了府台大人。
恰逢苏州久旱无雨,颗粒无收。他深知百姓疾苦,就采取了两项措施:一是运河引水,清理渠塘;二是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私下里,师爷也佩服他,越做越像府台大人了。师爷有一手好笔墨,他有一脑好主意,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偶尔,师爷也提醒他,不可表现出农夫陈育良的言行。种田时,他总是喝点酒,不多,二两。府内,都知道他讨厌官场上的应酬,他滴酒不沾,逢有敬酒,师爷代他喝。渐渐地,府台大人的角色已挤掉了农夫的习惯——举止、言谈,渐入佳境。他体恤百姓,为民申冤,深受爱戴。一晃三年,夫人也成了他这个府台大人的夫人了,连巡抚衙门都称赞他会当官,治理有方。
可是,陈育良梦中不知种了多少遍的庄稼。多次梦中,他穿着府台大人的官服,登台演戏。他还梦见给自己上坟——那是对夫人的承诺。
陈育良总是回避“上边”来的官员。师爷劝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但他的心里还是发虚。终于有一次,事先没通知,巡抚大人突然驾到。仓皇之中,陈育良撩袍相迎。熟稔官场礼节的巡抚大人看出了破绽,幸亏师爷替他遮掩。当晚的酒席上,巡抚大人提出对酒作诗。
师爷去取文房四宝。陈育良立刻想到不久前一个焦虑的梦:文房四宝已摆齐,有个威严的声音要求他作诗,写下来,唤师爷,不见回应。
陈育良婉拒了巡抚大人的敬酒,说:请大人原谅下官,喝了酒,我头晕。
此刻,师爷捧着文房四宝进来解围,对陈育良说:大人,你饮酒過量了,暂入内歇息片刻,醒醒酒,便可与巡抚大人对诗。
巡抚大人用陌生的眼光瞅着陈育良,说:你喝过了吗?未饮先醉了?
师爷不知陈育良拖延着,未曾喝过手中的那一杯酒。陈育良说:我连酒气也闻不得。巡抚大人顺水推舟,说:师爷扶他去后堂醒酒吧,改日我一定要测测他的酒量。
那一夜,似乎又回到了船舱那一夜,陈育良和夫人、师爷,三人商议这个官要不要继续当下去。陈育良像演了一场戏文,高潮已过,说:混不下去了,巡抚大人的眼光很毒。
陈育良回到老家,田地荒草丛生,他又有了农夫的感觉。好像一场戏文演下来,带回了一个夫人,夫人倒是安分、认命。
可是,冒名顶替府台大人的消息传得很快,村里人都知道了,说他是从戏文里走出来的人。草台班子也很快编了一个以他为原型的戏文。
陈育良好奇,特意去看人家如何演他。他接受不了丑化:拿着折扇的白鼻子,还有尖着嗓子的念白。他忍不住到幕后,跟班主理论,说:我是不是白鼻子?班主邀他入伙客串,自己演自己。
陈育良的戏瘾上来了,他就剩下这一点乐趣了。他用自己的形象否定了设定的白鼻子,引起看客的喝彩。那么多年的感觉,全都浓缩在短暂的戏台上了。
一天,下大雪,村里骚动。陈育良闻知官兵入村,巡抚大人获悉了他的下落,前来缉拿。夫人说:都是戏文惹的祸。
溜出后门,官兵追来,他和夫人分开逃跑。官兵对他紧追不舍。已不可往雪野里跑了,他将钉靴倒套在脚上,逃入一家农户,都是同乡父老,农户让他躲进灶间,他向主人匆匆交代了几句。
官兵依靴印追寻,农户指一指院门前雪地的足印,说:岂敢窝藏罪犯,他一进院子,就被我撵出去了。
雪地里的靴印,靴头朝外,官兵便沿着靴印追去。
追到河边,见河边摆着一双钉靴。河面无船无人,两边无树无路,也没有脚印。
水中漂着一顶毡帽。官兵查看后认为陈育良显然是跳河了,又问那个带路的农户。农户脱口说: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个旱鸭子。
【原载《故事会》(蓝版)2022年第7期】
吹笛的牧童
秀才,毛驴,三岔口。
蹚过一条河,小河水浅,不及驴腹;转过一座山,山不高,路盘绕,已经走出了家乡的地界。
孤儿寡母,父亲去世,留下家产。秀才寒窗苦读十载,两耳不闻门外事。母亲操持家务,家底渐渐变薄。母亲听说京城毛驴多,就托外出跑生意的亲戚弄来了一头小毛驴,养大养壮了。
这一带罕见有毛驴。秀才腿不勤,母亲想让儿子以驴代步,进京赶考。秀才没出过远门,勒住缰绳,面对三岔路口,他不知该上哪一条路。他期待有人路过。忽然,他听见了笛声。循着声音,他望见青青的山坡上,有几头牛,一个少年。少年骑在一头牛的背上,吹着笛向他过来。笛声悠扬,牛步缓慢。
牛踏入了路,笛声中止。
秀才连忙上前,拱手,问路。
牧童又吹响了笛子。
秀才急得跺脚,说:“我没工夫听曲子,我有急事,要赶路。”
牧童唇前含着笛子,声音如清澈的溪流。
毛驴似乎知道秀才的心情,竟“昂叽昂叽”敞开叫,粗鲁地压住了牧童的笛声。
牧童溜下牛背,仰脸,比画,点点笛,舔舔嘴,指指路,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秀才知道,遇见了一个小哑巴。顺着牧童的手势,秀才的目光扫过笛、嘴、路。山坡上,几头牛在悠闲地啃草。很可能牧童是用笛子安抚牛,也可能是用笛子回应秀才。
牧童眨一眨眼睛,秀才摇头,竖起三根指头,说:“哪条路?”
牧童扯了扯耳朵,摇了摇脑袋。秀才终于知道,牧童还是个聋人。可是,又聋又哑的牧童,竟能吹出那么悦耳的曲子。他又费劲地比画了要去的地方——县城。还用语言辅助手势,嘴形夸张,像是呼唤,他第一次意识到语言的乏力。
牧童做出了调皮的表情,走出路面,还回头向秀才招了招手。
秀才只得疑惑地跟随牧童走。不出百步,他看见一块石头,像一头硕壮的水牛卧着。
周围没有山,只有一片长满青草的缓坡。那块大石头怎么会凭空落在这里?仿佛意识里的牛变成了石。
牧童绕到石头背后,好像终于有了一個玩伴和他捉迷藏。秀才看了那块大石,转头,又望一望三岔路,路上寂寂,不见人影。
牧童的头,慢慢露出来,仿佛是一轮圆月升起,还咧嘴笑——好像说:“你找不到我,我就自己出来。”秀才儿时曾玩过捉迷藏,也对找他的小伙伴这样说过。接着,牧童又做了个调皮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还是猜不出吗?”
秀才回望三岔路,毛驴在路口啃草。他再转过脸,石头还是不动的石头,动的牧童却不见了。笛声响起。牧童嘴前横着笛子,已坐在牛背上,向远处几头牛走去。秀才琢磨曲子的意思,他一向对曲子没兴趣,嫌它太吵,分心。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大石头上,石、石、石,他像启蒙时学识字那么念出声。
突然,秀才拍了一下后脑勺,像被拍疼了一样,“哎哟”一声叫。浮现出那块石头后边露出的牧童脑袋,“石”字出头,秀才好像猜出了谜底,脱口自语:“右!”
毛驴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朝秀才高亢地叫出来。秀才边走边说:“我来了,你着什么急,不弄清往哪儿走,是走冤枉路呢。”
秀才望向远处,一头牛已融入了几头牛里。不知什么时候,笛声像断了线一样停了。他骑上毛驴,拽一拽缰绳,明确地命令道:“右、右、右,右边那条路。”
【原载《故事会》(蓝版)2022年第7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