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灯光灿亮地在斗室中敞开,在这十五坪多的空间,我将雪白的宣纸摊平,铺在桌上,然后开始研墨,让心情慢慢沉淀下来。窗外的风雨刚过,雨声逐渐渺远,仿佛一场湿淋淋的梦,从许多人低洼的睡眠中静静离去。一种宁谧的情境在墨砚中溢了出来,宛如今年中秋我独自坐在五楼的阳台上,看着浑圆的月亮从丹南平原间悄悄升起,清光照落,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晃晃的清凉。我静静磨着墨砚,一心淡定。当水墨磨到均匀处,我忽而抬头往窗外望去,外面树影在暗夜中凝成一片漆黑,更远处依稀有灯光淌出,并在时间里流走,然后所有一切看起来都不真切了。
提笔、悬腕、屏息、凝神。是看不真切了,这岁月与蘸在笔尖上的墨水,在触及宣纸的刹那,顿挫转折之间,一些记忆纷纷剥落。“义之顿首丧乱之极……”墨路前行,云雨天涯,我不断地回头,不断探寻岁月去去支离前的自己。那个初识中文的童之身,如何用短短的2B铅笔,在四方形的中格簿纸上写下“天”和“地”两个字,黝黑的笔心紧张地抵着薄薄的纸面,一横一撇如蚓如龙,朴拙扭曲地躺在纸上,框框套不住它们的身姿,却刚好抵住了岁月里最稚真的梦。
而“天”“地”过后是“山”“河”,笔心越写越短然后折断,我用源自于母亲子宫壁上倾听而来的语言,对着老师说断了,仿佛所有的文字也断了,再也写不下去。然后老师帮我削起铅笔,一刀刀地把笔心削了出来。于是“天”“地”“山”“河”后,“日”“月”“星”“辰”也一个一个冒出,并填满了格子簿。只是字的架构有松有紧,笔势错落,在纸面上游行,一路从不回头地蜿蜒远去。
我感觉笔锋在纵舍之间的缓急,通过毫末,笔道流便,字与字在行草中展现了一种神气,那是生命的韵律,无形中而有形,贯穿了我一路走来的岁月;天地在此敞开,日月迢递,星辰运转,我握笔向前直行,毫底汩汩而生的墨字紧密相牵,随着我的心情和室内的气温微微变化。
那是太初之字啊,我仿佛听到隔着久远岁月深处,有童音稚稚,清亮地从一座简陋的校舍中传来。
三十年了,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字,大大的,在我们漆黑的瞳孔中爆亮。我们用心模仿着老师的字形和笔画,横、竖、撇、捺,每个字都坚守着它们应有的姿态,然而在我们小手挥动的铅笔之下,却全变换了形状。那些字或长或短、或粗或细,或横七竖八的像顽童相互追逐和躲闪,在空格中,努力地想去表现自己。然后,我们听到老师用拼音念着:这是“yǔ”,上面一横是天,下面盖头是云,水从云间落下,叫“雨”;那是“zǒu”,一短横一竖再一长横,底下是分开的脚趾,一如人甩着双臂,大步向前,念“走”。于是“雨”循着老师的唇音走进了我们的心里,并化成了一场细细的雨声,下在我们童年纯真的岁月里。
再然后,我们从这些文字里,开始辨识了自己,和自己的身份。
仿佛,每一个拼音的文字都懂得指认,叫出隐藏在元音背后的自己。我静静坐在那简陋的校舍,并开始懂得用华语叫出了自己的名姓。文字却四四方方嵌在格簿之中,为一个儿童启蒙的时代张开眼睛,以去指出天地间的万事万物。而校外荒蛮野地,草树茂盛,我们时常背起书包里的方块字从林树间的小路来回,走着走着,光就在前面,影子在后面跟着,我们知道走在这条路上不会迷失自己。即使走得再远,只要童伴用华语叫出我的名字,我就知道我在哪里。
是的,我知道我在哪里。毫笔在手,天地在握,我读自己成为一路远行的行书,在异乡,倾注了自己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像小时候,父亲握着我的小手,写下了我的名字那般,歪歪斜斜的笔画,稚嫩异常,但那几个字体却含蕴着父亲的血温,从他的掌心,传递到了我小小的五指之间,挹注入那些字里,成了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光有影,有声有色的故事。然后故事都会沿着那些笔画走出去,不论走得多远,总有一天,也会沿着那些笔画,找回自己最初的老家。
而父亲从澄海南来,十四岁,受过几年私塾教育,只会潮州话,不谙普通话,但却能写出一手漂亮的行书。在异域,在一个纯马来人居多的乡野中,开一个小小的杂货店营生,努力地学习马来语,并以荒腔走板的语音与周围马来居民沟通,只有到晚上时,把店门拴上,才能将门外那些舌蛮语隔开,而唤出压在舌尖底下说着潮州话的自己。有时,父亲会摊开一份报纸,执笔蘸墨,畅快地把自己的胸中逸气全都倾吐在纸上,那一行行草,在笔尖的钩挑之间,使字与字,彼此相互牵连,而不至于随着笔画各自离散而去。
那时,我不知那些中文文字,是如此艰难地在这块土地上挣扎求存,尤其在这马来语遍地开花的异域,父亲寂寞地拥抱着自己的身世,在那墨迹斑斑的文字里,沿着一条行草的路,回到梦里遥远的故乡。而在那故乡的老屋,会不会有一个驼着背脊的祖母常常守候在门前,等待他回家的眼神呢?
此刻,我压低了毫笔,中锋垂直而下,当腕力宛转,心随意走,援笔一路行去,却是一行“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的字从笔底流泻而出,迤逦向自己的岁月深处。然而四十年回首,父亲孑立在灯下写字的身影,却仍如此清晰地浮刻在我的脑海中。那一头苍苍白发,说尽了人世沧桑,也道尽了在异域的几许孤独感。而父亲,他一直都未曾回过家乡,一直到老死,他的骨灰坛上,只以小小中文写上他的名姓,三个字,寂天寞地地在那漠漠的马来半岛东北乡落,一个暹庙的灵骨塔中,静静地,注释着他曾经在这人世的短暂存在与停留。
我的笔锋顿了一下,情藏胸中,心仍有所挂碍。而人行世道,总是会有悲有喜,有爱有恨,有聚有散,有生有死,因此人只能一路走过,无法回头;无法回头,就一路一路走下去,勇敢地,将自己走成一路一路的人间风景。
父亲过世那年,我开始练起书法,并从楷书入手。起初的一笔一画,仿佛小时候执笔写字那般,总是无法控制笔势,歪歪曲曲,如春蚓秋蛇,丑态毕露。但也经由书法,让我重新认识了中文的书写韵律,那些文字的笔势,线条的粗细,转折和钩捺,带我进入了一个重新认识文字的世界。每个文字都有它们的姿态和性格,声音和生命,我只能顺着笔画和线路,才能找到那些文字内在的精神。因此,我常常把写字称作“叫魂”,即召唤出每个文字最初的魂魄,并在墨路行止之间,体贴地感受着一份人与文字合而为一的和谐与喜乐。
那些在宣纸斜行如闲草的字,枯瘦肥润,不一而行,总在考验着我的耐性和心力。而笔下方圆,徐快缓疾,都随着腕力宛转,吞吐出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工整的字体。这就像人行世道,入世渐深,也就渐渐知道人情世态,方寸之间,自有其规矩和礼数,其间轻重的拿捏,如行笔的提按,深入了之后,也就圆熟和轻巧起来了。
我在明亮的灯光之下,奕奕于墨迹之中,寻找着一条回家的路。在那里,我会遇到父亲吗?在行草的路上,父亲走过的墨路,如今却有着我正在走着的行迹。而在我临摹王羲之的《丧乱帖》时,想起年少时也曾看过父亲临摹过此帖,他那雄放的笔势,颇见奇宕洒脱,然而在文字的转折和流纵中,却可看出,在其笔底的顿挫之间,仍怀着一份难言的伤痛之情,沉沉郁郁地全被压入了纸底。
要过多少年后,我才知道父亲是在日军侵入和占领了澄海,只身逃出来的。祖家尽毁,祖父身亡,他只能在安顿了祖母之后,就投靠到南洋偏隅,马来半岛东北方小镇的大哥那里。我无法想象父亲压在心底深处的伤怀,但从他放纵的笔墨之中,依稀可以感受到那份心理创伤的痕迹,以及隐藏在字与字里的忧郁。
去年,我趁着参加在韩山师范学院主办的“全球汉诗国际学术研讨会”之便,第一次回到了澄海,回到了父亲出生和走过童年的土地。然而在不断发展的那座城镇,许多旧宅已被拆除,并重建出一栋栋新的层楼来。许多旧梦都吹不过那些高楼了,在白昼车尘的飞舞中,我看到许多时光轰隆隆地去远。我不知道父亲走过的足迹,是在澄海的哪一个角落,但站在这片土地上,听着身前身后潮州话的温柔婉约,让我感觉到像是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然后我随着这些语音,往前走去,前方,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童年时矮小的身子,就躲在楼口不远处的地方,静静地,对着我挥了挥手……
“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墨字淋漓,势去玄远,毫颠凝神,及至纸末。然而却因行笔速度加快而字体更形汪漪,甚至有些潦草。时间却寸寸转移,窗外的夜色依旧暗黑,灯光下的影子也全睡入寂静里,并安于各自的方位。这时,我把笔势收起,伫立,突然感觉我在临摹中,终于微微了解到父亲当时临摹这帖行草的心情了。
时间不断流逝,万物来,万物去,让伫立在时间前面的人,不能不怔忡于两代人对文字的追慕,对岁月消失的无奈,对命运嘲弄的唏嘘。此刻,我放下了毫笔,回头转顾,只看到墙上挂着父亲的遗照,似笑非笑的,看着前方。
前方,依稀有一个小孩,仍用短短2B的铅笔,在四方的小格子簿上写字,那么专注地,一笔一画,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鱼”“虫”“草”“木”,“风”“雨”“雷”“电”来,那小小伏案的身形,就像书帖中“顿首”二字,静静地躬身在时间深处,而显得那么悠远,那么地缥缈……
(选自《香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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