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莲花落的木俑
乡贤冯当世写过一部《油葫芦传》,可惜已失之于战火,坊间仅传其大略。油葫芦看上去四十岁的样子,但也说不准,雍丘老庙祝见他二十余年,容貌一直就是那个样子。有人曾问他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他一概不回答。他戴着一顶破斗笠,背上背着卷旧苇席,腰间呢,就是那只油葫芦。
他没有名字,人们就用这只油葫芦当作了他的名字。油葫芦里的油,全是他乞讨来的。他没有家室,多住在荒庙或废弃的宗祠里。近二年,他安身在雍丘的城隍庙中。
这个人很奇怪。他不白乞讨。到了廛肆之间,手持檀板,开始唱莲花落,徘徊在各个油坊门前。街上的店家也多通达。店主甲说:“他这也是一种营生,就像我们磨油一样。”店主乙就说:“我们听了他的莲花落,不能白听。”等葫芦里装满油,他就将莲花落收起来,不唱了。如果到了吃饭时辰,有人拿炊饼果子给他,他会拒绝,笑着说:“和老庙祝约好了,回去要对酌两杯。”
老庙祝住在雍丘城隍庙内。一年四季,庙内的香火都很冷落,不知道老庙祝为啥还守在这里。庙里燃的是长明灯,长明灯里的油,就来自油葫芦腰间悬挂的那只葫芦。长明灯是当地陶坛做成的。这是个特殊的坛子,分为内外两层,里面一层装油,外面一层装水。长明灯中的油装满了,葫芦里还剩一些,他就留作自己黑夜取光用。
喝过两杯酒,二人都有些兴奋。老庙祝说:“来一段。”
油葫芦也说:“来一段。”就取出檀板,唱了起来。今天他唱的是《丝带记》,唱得很投入,也很动情。老庙祝黧黑的脸奕奕生采,成了酱紫色,花白如刺猬的头颅往后拗过去,拗过去,猛的一个激灵,又复归原处。端起酒杯,一飲而尽,说:“妙啊!”
油葫芦将老庙祝视为知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们打酒的钱从哪儿来的呢?
油葫芦还有一手绝活——卜老君卦。他每卦只收一文钱。看看够了喝酒的钱,就去酒肆沽酒。暮归城隍庙,与老庙祝对饮。没见油葫芦醉过,可老庙祝无日不醉。老庙祝鼾声雷起,进入了梦乡,油葫芦站起身,走进一间晦暗的小屋子,掩上草苫子做的门,点上油灯,开始读书。
卧榻上,地下的旮旯里,全都堆满了书,得有好几百部吧。只是这些书中绝少四书五经之类,全是些道家与佛家的典籍。他就或坐或躺在这书堆里读至中夜,时而抚掌大笑,时而掩卷恸哭。这在夜深荒郊,听起来有说不出的诡异。
老庙祝死了。这出乎油葫芦的意料,也很令他自责,给那么多人卜过老君卦,怎么把眼皮底下的这个人给忘了呢。真说不清楚。有一阵子,他懒得读书了,甚至脸也懒得洗了。走到大街上,有人讥笑他,说他满脸垢秽,肮脏透了。油葫芦说:“不,我每日以泪洗心,脸算得了什么。”众人都以为他发疯了,不再找他卜卦。他愈发地孤独。
有一天黄昏,油葫芦百无聊赖,顺着城隍庙后面的蜿蜒小道朝荒土岗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脚尖胡乱地踢着。慢慢地,地上的小道也没有了,四围蒿草丛生,多有半人那么高。忽然,他看见前面不远处卧了一只野彩鸡,一动不动。他突发奇想,跑过去试图捉住它。等到了跟前,才发现哪是什么野鸡。原来是座古墓,一角被黄鼠狼刨出一个洞,棺椁已经腐烂。油葫芦刚才看到的野鸡,其实是一个红黄绿三彩木俑,眉眼十分生动。油葫芦蹲下来,将木俑拿在手上,低头想了想,认定墓里还有这样的木俑,他伸手去洞中探了探,果然又掏出五六个,彩绘若新,全都比第一个鲜艳。
油葫芦把这些木俑装进布囊,忽然感到有一点恶心,他犹豫一下,又将木俑倒在地上,用干土面子闹了闹,闹掉上面的不明之物。黄昏最后一丝亮光映照在这些木俑上,他猛然发现,这些木俑都是一些戏俑,有抚琴的,有弹阮的,还有吹笛子的,不一而足,形态各异。油葫芦兴奋起来,重新将木俑装进布囊,背回城隍庙中。并去井里汲水将它们淘洗一遍,晾干,收起来。他砸碎了那盏长明灯,扔进蒿草之间。将这些三彩木俑摆在了长明灯的位置,并煞费苦心,摆成各不相同的形态,让它们能从不同的角度望着他。
他还会在城隍庙里喝两杯。喝酒的时候,感觉老庙祝还坐在他的对面。他开始唱莲花落。唱得很动情,很投入。其实,他的对面,已换成了那些木俑。他是在唱给那些木俑听。唱着唱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他瞬间觉得,这些木俑,抚琴的、弹阮的、吹笛子的……都成了他的伴唱者。他走近它们,竟发现其中多出一个唱莲花落的木俑来,尤其令他感到惊讶的,这个木俑腰间也挂着一只油葫芦。
朱朴的剑
朱朴本是个书生,六岁便背会了半部《论语》,只是如坊间诵佛经一般,并不深知其中的奥义,无非照本宣科罢了。
他本出生在京畿祥符县,太宗时随父辈迁移到了江淮间。至于举家搬迁的原因,朱朴那时年纪尚小,已经记不得了。
后来,江淮一带遭遇兵乱,因朱朴生得乖巧,眼睛水汪汪的,特别地明亮,又有一副好的嗓音,被一个络腮胡须的将军喜欢上了,带到军幕之中,强逼着他练剑。
朱朴有一把鱼肠剑。当然,这把剑是将军赠他的。
将军告诉他,这是一把名剑,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用玄铁所铸造。等剑术练到一定境界,这把剑就会有剑气涌出,可斩人头颅于数步之外。然而,朱朴并不喜欢剑。他喜欢的是书。
被逼练剑之余,朱朴常躲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读书,极少与卒伍交往,显得很不合群。
一旦,朱朴将剑弃置一旁,在荒野诵读《诗三百》,就见一个道士朝他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了脚。
道士说:“君双目澄澈,耳小却又耸贴,非久居尘泥之人。”
朱朴与道士见了礼,收了书,捡起草丛中的剑,正要离去,道士却拦住了他。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跟我到北邙山为学,必能博取人间厚禄。”
“能有书读就够了,不作他想。”朱朴说。
朱朴辞别了络腮胡将军,跟随着道人,到了北邙山。
在一幽深之处,道士带领朱朴斩藤为草,靠近山脚搭建起两间茅舍。藤萝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有若无。朱朴长长地吸了一口,很陶醉的样子。这时,满山遍野的鸟也开始鸣叫起来。
茅舍往西走,一二百步的样子,有一方半亩左右的池塘,镶嵌在绿树浓荫里,水色显得幽暗,看上去深不可测。朱朴喜欢到池塘边读书。他现在读的是《毛诗》,这是道士指定他读的。偶尔想起来,他还会舞一阵子剑,那把鱼肠剑。
早晨,朱朴也会爬到山顶去读书,读《毛诗》。情不自禁了,就高亢放歌。他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声音婉转悦耳,在空旷的山间能传出好远好远。太阳升起了,霞光万道地照着他,恍若仙境里一般。
也有不想读书的时候。这时,朱朴就踮起脚尖往山下看。在一处鲜花丛中,他看到了一缕袅袅的炊烟,接着,就隐隐看到一座院落,院子里没有人,只有一只生着火一般羽毛的大公鸡正带着几只母鸡在篱笆下刨食。其实,因为太远了,那些鸡只是一个一个的小黑点。大公鸡的颜色,是他脑子里虚幻出来的。
道士又云游去了。
朱朴忽然发现,那方池塘里有鱼,而且都是大鱼。
于是,等再吃饭,饭粒掉到地上,朱朴就会弯下腰去,一粒一粒捡起来。然后,连同一些残羹剩菜,拿到池塘边去喂鱼。
这些鱼里,有一条锦鲤,如果站立起来,都半大孩子那么高了。时间一长,它跟朱朴熟悉了,听到朱朴的脚步声,这条锦鲤先是用尾巴打一个旋儿,荡起一涡柔和的涟漪,接着就游到岸边,黄红而艳丽的嘴巴一张一翕,等着朱朴拿饭粒喂它。
时光荏苒。朱朴在山里读书,好似与外界隔绝了一般。
一个月圆之夜,朱朴听见池塘那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到柴门前,停住了。过一阵子,有人轻轻地敲门。
是一个少女,穿着一袭绯红的衣衫。她朝朱樸道个万福,说:“妾徘徊再四,冒昧叨扰,是想向公子请教《毛诗》一二。”
朱朴感到事情来得突兀,脸上有些发热:“今天已经晚了,你明天再来吧。”
少女想进到屋里去,朱朴倚在门槛上,不让她进。
月光下,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咬着嘴角,有了几分嗔怒,声音也颤抖起来:“你天天读《毛诗》,岂不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
朱朴很决绝:“我只想读书,博取功名,不作他想!”
少女“哼”了一声,拂袖去了。
道士回来,见朱朴神色间有些许异常,问他,他照实说了。道士挥了一下拂尘,冷冷地说:“深山荒野,哪来的少女,一定是妖魅作怪。”
朱朴心中陡然起了涟漪。
这天晚上,朱朴看了几页书,有些困了。
他又去了池塘边,把鱼肠剑放在一个树桩上,开始诵读《毛诗》。“呆子,不谙义理,读诗何用?”不知何时,那个少女站在了他身旁。朱朴大吃一惊,如此神出鬼没,定非人类。
“妖孽!”朱朴一声断喝,操起树桩上的鱼肠剑,狠手挥了出去,一道白光,剑气所到,将少女斩杀在池塘边的草丛中。
朱朴惊醒了,满额头的汗水。
天亮了。朱朴一早就来到池塘边。岸边的草丛中似乎有血迹。脚步声响起,池塘中的锦鲤没有出现,朱朴怅然若失。
他把佩带的鱼肠剑解下来,投进池塘的幽深处。
道士曹若虚
曹若虚虽说是个道士,可他不喜欢穿灰色的袍子,而是喜欢穿碧色的。这种颜色的布料不容易买得到,多为他私下浆染,染法也并不复杂。他在院子里种了一大片的靛花,等天下雨了,隔夜将靛花里储存的雨水一朵一朵地折进陶瓯中,澄去尘埃,就可以用来染布了。
这种碧色,曹若虚叫它天水碧。
曹若虚的脾气很大,平时不爱搭理人,总是躲着人走路。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道士还是挺古道热肠的。譬如,周围的人若有事求到他,无论当时他在忙活着什么,都会停下手来,尽心去满足你的所求。
当然,这多是针对这个道士的医术而言。在坊间,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曹一针”。
据传,曹若虚已深得针灸妙术之精微。
有这样一件事,在汴京街巷曾广为流传。朱仙镇有一个寡妇,经媒婆说合,又嫁了一户人家,喝过合卺酒,进到芙蓉帐内,正要宽衣解带,这个妇人忽然头一歪,断气了。
这家人感到很霉气。
到天明,妇人的娘家人也来了,商量后事该怎么办。可娘家大嫂一摸妇人的胸口,惊叫一声:“这里还暖!”有人就急说:“快叫曹一针来。”
于是请来了曹若虚。
曹若虚让大家站得远一点,拉开床帐,对着妇人凝视良久,取出银针,一针扎进妇人的头颅。众人大声惊呼。呼声还未落地,妇人却已醒转过来。
更多的日子,曹若虚会躲在道观里谢绝一切来访。把院门从里面插得牢牢的。往往是插上后还不放心,走两步,再折回去摸一摸,看插紧没有。回到屋内,再放下窗帘,脱去天水碧道袍,坐在桌子前,燃上蜡烛,开始著一本名叫《述异志》的书。
这本书充满了奇思妙想和严谨的哲学思辨,然而又不玄奥与虚夸,多与人们常见的事物相关。其中他谈到了人的自身。人身上的水沟穴,处在口鼻之间,俗称人中。人中就是人体的天地之中,天有五气,都由鼻孔来承受;地有五味,都由口舌去品尝。还有一点很有趣,人身共九窍,人中以上为双数,人中以下却为单数。奇怪!
他还发现了鸟与兽的重大差别,竟然与尿尿有关。它们一个有尿而另一个则无。有尿的是兽,无尿的是鸟。
他从道家的哲学观点出发对这一奇怪的现象进行了解释。鸟翱翔于天,为阳;兽爬行于地,属阴。阴数无始,无上,所以兽没有翅膀;阳数无终,无下,所以鸟禽都缺了尿这东西。
道家哲学的精髓,归纳起来就是阴阳学说。
每逢写出一段满意的文字,他都会放下笔来,拿起黑白相间的羽毛扇,眯起眼睛,轻轻地摇着,随后陷入对往事的遐想之中。
年轻的时候,曹若虚醉心科考,曾借住在大相国寺隔壁的一处院子里,读子曰诗云,梦想着一朝能够金榜题名。这户院子的主人姓谢,坊间都喊他谢员外,家中很有钱。
除了有钱外,谢员外还有一个女儿,豆蔻年纪,绝色,会作诗。但她作诗,大都是作了前两句,后面的就作不出来了。
曹若虚问她:“胡不终篇?”
谢小姐回答他的依然是两句诗:“无奈情丝缠绕,至两句思迷不继。”
曹若虚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小姐。他直接去向谢员外求亲,谢员外满脸的不屑:“我谢家的女儿,要嫁的是公卿。”
“你这是在害谢小姐啊!”曹若虚跌足道。
“我的女儿,我怎么会害她?”
曹若虚说:“你没听到过这样的谚语吗?‘少女少郎,相乐不忘;少女老翁,苦乐不同。这世上哪有少年的公卿?”
谢员外思索一阵子,说:“我女儿作诗多两句,你能续得完整,让她满意,就嫁给你。”
隔一天,谢小姐作了两句诗让他续:
珠帘半床月,青竹满林风。
曹若虚很快就对出了后两句:
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
谢小姐听了续诗,脸红一红,退去了。谢员外却捉住了他的手,连说:“真是天生我婿!”就把谢小姐嫁给了他。
往往到这里,他的遐想就结束了。因为后来谢小姐患病死掉了,他当了道士,并且开始学针灸之术。
道士曹若虚已经很老了。现在,他即使不再插道观的院门,也已经没人来打搅他了。他认识的人好像都从这个世间消失了,无影无踪了。他幻想着有人会推开道观的柴门,请他给患病的人去针灸,但是,他很快就否定这一想法,因为他的手已经颤抖得拿不住银针了。
“世间再无曹一针。”他悲哀地说。
他的《述异志》还没有完稿,也难得有满意的著述了,因为他常把所叙述的对象搞混。即便偶尔有满意的了,拿起已黑白不分的羽毛扇,想摇上几摇,可是,“啪”的一响,扇子掉在了地上。
曹若虚没有什么反应。他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堪舆师的黄昏
如果不外出云游,到了黄昏,在白水巷的一处小院落里,堪舆师朱广都会坐在当院的两棵老楸树下,开始他的晚餐。寒暑不易。朱广不是想象中的瘦小,他身躯健壮、魁梧,饭量过人,尤其嗜好肥猪肉,每食数斤。汴京天寿院产一种风药黑神丸,常人口服,不过一二丸而已,朱广却常以十丸压成肉块状,夹在胡饼里,顷刻而尽。
朱广早年中过进士,到钱塘县做了大半年的主簿,忽然有一天,他将乌纱挂在县衙的门楣上,人就失踪了。等有人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堪舆师的装束了。昔日的同僚颇不理解,他也懒得去给他们解释。但凡同僚中有找他卜看坟宅的,他也从不推脱。出行之时,他手中持一布幌,上面写有两行字:“有验则真,无验则伪。”与其同行颇不相类。
他装束很不讲究,芒鞋褐衣,因中过进士,他本可以戴幞头之类,可他不戴,只用一支竹签将发髻别起来,然后胡乱拿粗布条一扎。在白水巷的日子,他还保留着中举前的习惯,喜欢待在书斋里看看书,现在看的,多是一些闲书了。面前摆着火炉,上面煮着茶,吱吱地冒白气。书斋里有一溜书柜,除了下面放了一只茶碾,其余全是书,多半是堪舆之类,这些书涵盖了整个文字的演变过程:甲骨文,金文,竹简,帛书,一直到眼下的雕版印刷。
当年同榜进士中,很多人都做了朝官,朝官和京官是不同的,京官不一定有资格站在朝堂之上。有官运亨通的,甚至都做到了宰相。当然,也有被贬谪到蛮荒之地的。到了那样的地方,瘴疠丛生,毒物遍地,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个未知数了。这些官场上的沉浮轶事,朱广总能听到一些,或者笑笑,或者叹息一声。因为这些在朝中做官的同年,闲暇的时候,会隔三岔五来他白水巷的小院落里坐一坐。其中,当朝的韩宰相就曾来过两三次,无意间还透露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当今皇上也喜欢堪舆之术。这个韩宰相,与朱广有着很深的渊源,他们既是同年,又是同僚。朱广在钱塘县做主簿时,韩宰相在那里做县尉。
一天黄昏,韩宰相再次突然造訪白水巷,让朱广跟着他走,说当今皇上要召见他。朱广随韩宰相进宫后,韩宰相很快就退了出来,他却被留在了宫内。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
皇帝要到北邙山狩猎,让朱广随行。黄河岸边,天地苍黄,鹄飞兔走,久处深宫的皇帝很是兴奋,不停地挥舞马鞭,他坐下的是匹神骏,疾驰二十余里,四处看随行的内臣,都不见了踪影。少许,才见朱广跟了上来,已是人困马乏。皇帝放松了马辔头,让朱广得以片刻喘息。然后,缓缓地登上一座小山。
小山坡上,有一座新坟,土还没干透,经幡还在飘荡。朱广勒住马缰绳,对这座坟看了又看。皇帝问道:“如何?”
朱广答:“没葬对地方。”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不该葬在被圣上看到的地方。”说完这话,朱广笑了笑。
皇帝没再言语。再往前走有一里许,见一茅舍,门口卧着只斑点犬,看到人也不狂吠,不停地摇着尾巴。皇帝说:“进去小憩片刻。”就见一个樵夫模样的汉子迎了出来,他的胳膊上,佩戴的孝布还没去掉。进到屋里,樵夫端出时令果子让二人吃。
皇帝拒绝了,问:“山上新坟所葬何人?”
樵夫答道:“是亡父。他说死后就把他葬在那里。”
“那并非吉地,你父亲还有别的遗言吗?”皇帝又问道。
樵夫思索片刻,说:“父亲活着的时候,还说过这样一句话,三年之内,皇上将路过此地,看到葬所,会免除我家的差役。”皇帝大惊失色,一边叹息,一边看朱广两眼。
返回京城的路上,朱广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哪个地方出了差错。向皇帝告别时,皇帝执着他的手,说:“哪天再召先生进宫。”然而,皇帝食言了。后来听说,皇帝回到皇宫后,即刻宣去了韩宰相,下旨免除了樵夫终身赋税和差役。
稍后的日子,朱广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攫取。他渴盼韩宰相能像以前那样出现在小院落里,可韩宰相一直都没出现。有一天,在白水巷的夕照里,他恍然有所悟,堪舆师也并非身处净土,只要出了差错,同样充满无尽的变数,也同样凶险四伏。他忽然想起来,书柜里的一本藏书中,记载了唐朝某堪舆师的一则公案。这个堪舆师因为给出了唐皇不想要的结果,就被罗织个泄露天机的罪名,下了大牢,差一点丢掉性命。
反复想来,这次北邙山之行,皇帝可能会有一些想法,但不至于会有牢狱之灾。即使今后因过错入狱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想像司马迁那样,在狱中写一本书出来,名字就叫《堪舆志》。这些年来,他收集的那些书籍,作为资料是绰绰有余的了。朱广还决定,他要把自己也写进书里去。想透了这一点,朱广反而兴奋起来,似乎对监狱多出一些渴望。
黄昏到来的时候,朱广又坦然地开始他的晚餐了。不久,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朱广愣一愣,随后就笑了,笑得很轻松。然后斟满一瓯酒,饮尽了,咂咂嘴。韩宰相被贬出了朝廷,离京前的某个黄昏,他来到了白水巷。朱广一如既往地接待了他,酒喝到耳热,韩宰相执了朱广的手,慷慨地说:“我再回朝中,定让朝廷聘你为国师。”朱广看着韩宰相,没说话。等韩宰相告辞,人都走得远了,朱广才淡淡地说:“当年你做宰相时,为何不说这样的话?”
戴家胭脂铺
戴敷在汴京白水巷开着一家胭脂铺子,顺便还捎带着卖一些妇人的饰物,譬如银钗、绣香囊、鎏金耳坠之类。他的东西都是廉价货,门店又很偏僻,生意冷冷清清。戴敷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背驼得厉害,可他的眼睛还没有花,不用水精(也叫叆叇,眼镜的前身),能看全本的《金钗记》。生着一头茂密的黑发,看上去很诡异。可他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有老妇人常到他铺子里来。
他原来是筠邑人。筠邑是宋时的叫法,如今被喊作高安了。筠邑远在岭南,他是怎么来到汴京的呢?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的父亲,就是个专卖女人妆品的游商,他的货物要比现今戴敷的胭脂铺子齐全得多,除了驻颜膏、却老霜外,还有玉女桃花粉、玉龙膏、孙仙少女膏等等,应有尽有,积年累月,他父亲手中攒下一笔钱。
那时候,戴敷已经是个潇洒少年了。为了能让儿子有个好的读书环境,他就将戴敷从筠邑接到了京师,多方打点,让戴敷进了太学。能进太学,离金榜题名就不远了。游商觉得花多少银子都值得,只不过他多辛苦一点,往外多跑几趟就是了。
他们住处的斜对面,开着一家酒肆,掌柜的姓王。戴敷隔三岔五地从酒肆门口路过,气宇轩昂的,很清新的样子,就被王掌柜瞄上了。“唔,这小倌肯定会有大出息。”王掌柜有个女儿,与戴敷年纪相仿佛,樱唇一点,淡眉两弯,是个标准的宋朝美女。王掌柜遣人去戴家做媒,将女儿嫁给了戴敷为妻。
还未金榜题名,就先洞房花烛了。
如此过了二三年,眼看科考的日子近了,却突然传来了噩耗,游商在外出卖货的途中,被强人劫杀了。这些年在京城,戴敷结交了许多浮薄子,只学会了大手大脚地花钱,却没有学会挣钱,游商攒下的积蓄很快花光了。一个制钱都不剩了。
王掌柜带着两个儿子闯了进来,抢走了戴王氏。逼其改嫁,女说:“宁死不践他人之庭。”很快就病倒了。王掌柜的妻子心疼女儿,哭着哀求将女儿送回戴家。王掌柜切齿道:“我的头可断,女儿决不可送回。”又转过头大骂病榻上的女儿:“还不都是为你好,若跟戴敷竖子,早晚不是饿死就是冻死道旁。”
戴王氏绝望了。她对侍儿说:“为我报与戴郎,将我迎归戴家。”不久,戴王氏香消玉殒。侍儿一日在街上碰到了戴敷,把小姐的事告诉给了他。回到住处,戴敷摔头痛哭,跑到一浮薄子处喝得大醉,夜半去王氏陵园想盗取尸骨,被守陵人发现,暴打一顿,遍体伤痕而归。
这段旧事,戴敷不愿再提及了。现在,王掌柜的酒肆早已易主,变成了一家豆腐坊,店主是个女的,人称豆腐西施。长着一双肥硕的乳房,这种唐朝式的乳房在宋朝女人身上已经是很難见到的了。每个月初,豆腐西施都要到戴敷的胭脂铺来串门,手里拎着二斤豆腐。豆腐西施一来,戴敷就立刻把胭脂铺的门关了,大白天也燃上蜡烛,二人投壶作注,开始斗酒。自陵园被打之后,戴敷的酒量就大得出奇,有人说他已经撵得上石曼卿了。
豆腐西施也不甘示弱。酒数举,她脸上的白麻子便一粒一粒发红,兴奋起来,眼睛有些迷离,继而把外面的衣服脱得净光,只剩下胸衣和亵裤,硕大的乳房更加的饱满。她手中多出一副红牙板,嘴里咿咿呀呀唱起了小曲,婉转悠扬,荡漾着一种魔力。第一次听到这美妙的小曲时,戴敷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明白,一个粗糙的躯体何以会发出如此曼妙而轻柔的声音。
戴敷明显骚动起来,眼睛里燃烧着欲望的火苗,他又饮下一瓯酒,摔了酒杯,想跑上去把豆腐西施搂在怀里。豆腐西施给他几个热吻,用胸脯拒绝了他。戴敷感到一种无垠的温暖,他把这视为对他的挑战,试图将她抱到床上去。她吃吃笑着,拼命地挣扎。最终,戴敷放弃了这种打算,独自瘫软下去。
戴敷收养了一个女儿,刚及笄的年纪,却是个妆扮自己的高手了。在胭脂铺里,她已经会独自调制眉粉,她调制的眉粉有两种,一种是深黛色的,另一种是淡黄色的。她也很有耐心,在那些瓜果形、花瓣形、高足形等等的粉盒中间一坐一天。最后,她将调制好的眉粉做成丸状,给它们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画眉七香丸”。
她调制的“画眉七香丸”不出售,留作自己用。她能连续十天给自己画出不同形状的眉: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她的眉画得都很淡,似烟似雾,素净,清雅,有一种朦胧的美。她五天用黛色的眉粉,五天用黄色的眉粉,或者隔天交替着用,这就要看她的心情了。
戴敷开始担心他这个养女,因为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禁军都虞候总是在胭脂铺附近徘徊。这些天里,他每夜都做着一个内容相同的梦,梦见络腮胡将养女推进咆哮的河水里。醒来一身的冷汗,坐在床上长时间地发呆,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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