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为你翻一下身吗?”当麦克拒绝一切的护理后,我站在他的床边,咬了咬嘴唇,犹豫着还是试图再做一次努力。
“不。”他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平静而坚决地回答。然后似乎为了安慰我,他微微挤出一丝笑容,眼神里有种别样的无奈和平静,轻轻对我说,“我已经不需要了。”
作为护士,我自然知道麦克的病情,但在我的内心,却十分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已经和癌症抗争了那么久,或许这一次他依然可以熬过去。
我甚至不愿去面对他整个人日益衰弱的状况,还在担心他身下的褥疮会不会由于不能翻身而恶化造成感染。“或许,他不久就会奇迹般地挺过来,又能像从前一样,可以在电话和文件堆里忙碌起来……”我在心里这样期望着。
然而,现实里是很难看到奇迹的。两天之后,麦克叫来律师安排了遗嘱,又和大夫商量将自己的状况改为临终关怀,除了补充液体和止痛,停止了所有的药物治疗。
我不得不让自己接受,对于麦克,这次将会是一条不归之路。至于以前我之所以不愿意承认现实,那是因为在我的眼里,他曾是一个多么积极而顽强的生命!
记得第一次遇见到麦克,是在半年以前。
“肾移植后常年服用免疫抑制剂,诱发肿瘤,已转移。”读到这样的病历资料,曾在肾病科工作过的我,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气,“这将又会是一个很难应对的病人。”
一般经历过几年血液透析的肾脏病的病人,已经很难再承受长期慢性疾病的煎熬,情绪很容易波动。麦克十几年里,不仅接受过透析,还换了肾,最后又得了癌症,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一些病人不出三两句话就会对身边的人吹胡子瞪眼,工作中也不足为奇。我就是这样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推开了麦克病房的门的。
“是的,我看过资料了,还需要进一步分析一下投资的可能性……”只见一位中年男人,左手拿着手机,右手举着几张纸,正在和电话里的人中气十足地交谈着。如果不是在医院,如果不是他还躺在病床上,我真以为自己踏入的是一间充满着生机与工作节奏感的办公室。
麦克白皙的面容里没有一丝的倦怠,除了棕黄的头发略微凌乱外,他上身穿着笔挺的衬衫,不仅神采飞扬,语气里还充满着专业的自信,滔滔不绝地和对方谈论着。
当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拿错了病历,这怎么会是一个有这么多疾患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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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忙啊!”等他打完电话,我看着他满床堆的文件和纸张,边给他量血压边调侃地说。“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在为客户做咨询,我有一家投资公司。”他还沉浸在工作里,回答我时双眼炯炯有神,语气里充满着热情和礼貌,仿佛我进入他的房间不是给他量血压或者发放药物,却像是来和他交流工作的。
我从没有听到过麦克叹气或者抱怨。他每天虽然是躺在病床上,不是看资料打电话做他的工作就是平静地听听音乐看看书,和家人视频聊天时也是平和沉静的。他对待任何人都是那么的温文尔雅,根本看不出他是位恶性肿瘤晚期多脏器转移,已经无法站立的病人。
命运最终没有给麦克更多的时间,他变得越来越消瘦和虚弱,已经停止了所有的工作;胃口也越来越差,不再进食,除了要求给予他更多更大剂量的止痛药外,他几乎不再说话。每次见到他时,他都是那么平静而温和,看来他早已经做好迎接最后时刻的准备,没有给身边的任何人以流露同情或是给予安慰的机会,对于生命,他仿佛有种超脱身外的从容。
麦克还是走了,在北美新冠疫情刚开始蔓延的三月。他走得似乎无声无息,但却让我体会到了泰戈尔的诗句:
生来如同绚烂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
不盛不乱,姿态如烟
生命盛开激荡过,又这么清明寂静地逝去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而麦克却给我上了一堂有关生与死的人生之课,他用生命,为这世间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诗句:
生无遗憾,死亦坦然。
(选自美国《世界日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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