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浙西南钱塘江上游的清湖镇为浙闽水陆交通中心与浙闽赣三省商业要会,繁盛胜于县城。商贾行旅官兵来往于此,三教九流集聚,藏龙卧虎,奇人异事颇多。先说一个罗裁缝的故事。
手艺人的名气不是靠喊出来吹出来的,是靠能耐引出来逼出来挤出来的。
清湖镇下街有个“学善裁缝店”,掌柜叫罗学善,他裁布缝衣,手艺高超能耐了得,他的名气在镇上响当当,甚至盖过县城名裁缝。
罗裁缝做的衣服合身合体,而且视觉效果特佳,胖子不显胖瘦子不显瘦高个不显高矮子不显矮,男人穿上容光焕发春风得意,女人穿上锦上添花就更加妩媚了。罗裁缝的能耐全赖他有双像女人一样又白又细的小手,但比女人灵巧一百倍。天外有天,比罗裁缝强的裁缝师傅世上能找到,但罗裁缝修补衣服的本领可是天下无双了。谁的衣服被东西剐了鼠咬了虫蛀了火灼了,就得把破损的地方补一补,黎民百姓好办,随便拿块布补上,即便针眼粗糙得像蜈蚣,补丁小得像屎克郎大得像王八,却没人笑没人说闲话。民国乱世,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讲究个啥?可富贵人家就不同了,讲的是身份是地位,衣服破了,要么一扔,换件新的;若舍不得扔还想穿,只管找罗裁缝。经罗裁缝的巧手一修补,简直神了,那补丁和衣服浑然一体,不仔细看你还看不出来呢,仿佛那衣服就没破过补过。功夫实在到家。罗裁缝的这能耐都是被富贵人家逼出来的。富贵人家特讲究又苛刻,要让富贵人家满意可不容易,但人家给的价钱不菲,罗裁缝还不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往精里钻往绝里求?久而久之,罗裁缝修炼成精成仙了。他用的针小得比女人用的绣花针还小还细,用的线能过针眼,自然比那针还细,像狗毛羊毛,有时干脆用布纱当线。这么细小的线能穿过像毛发尖似的针眼,也是一种能耐。
要说光顾“学善裁缝店”最多最勤,或说罗裁缝最大的主顾,是谁?没人不说是赵红玉。罗裁缝与赵红玉,一个是名裁缝,一个是镇长大人的小姨太,两人本无瓜葛,全因罗裁缝的手艺绝,做衣补衣都让赵红玉佩服得五体投地。女人最爱穿戴,得宠的女人更讲究穿得漂亮戴得华丽。赵红玉比任何女人都讲究都在意,好像买布做衣穿衣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比吃饭睡觉还重要。赵红玉原是清湖码头一个出了名的船娘。她貌美如花声似银铃顾盼生姿,且能歌善舞,天下哪个男人不喜不爱?镇长凭自己的权势手腕抱得美人归,让赵红玉做了小。赵红玉和罗裁缝说来有缘,她做船娘那会儿就黏上罗裁缝了,常见她摇着身肢来到学善裁缝店,把挑好的布料往案上一放,像摇响银铃似的说:“罗师傅,又要劳驾您了。”成了镇长小姨太后,赵红玉来得更勤,布料更金贵了。老主顾大主顾光临,罗裁缝的脸笑得像弥勒佛,赶紧迎上送上好话:“哟,这布料配你正合适,过两天往你身上一穿,保准让西施妒嫉。”赵红玉的身材尺寸罗裁缝比自己还清楚,身多高肩宽几尺几寸腰围几尺几寸臀围几尺几寸胸围几尺几寸,他脑子里揣着哩,不用量,赵红玉撂下布料扭着腰肢走了。罗裁缝的话不打折,两天后准能让赵红玉美滋滋地穿上新衣新旗袍。
这天,赵红玉照例笑吟吟地来到学善裁缝店,把一包绸布料往罗裁缝旁的案上一撂,说:“还是旗袍。我要穿着它去喝喜酒,三天后来拿。”
罗裁缝却不像往常那样笑脸相迎送上好话,却是急了,说:“太太,不行啊,三天我哪赶得出来?得五天。”
赵红玉头回遭“冷遇”,不悦了,话中带刺:“怕我少你钱是吗?我哪回少你了?每回我都一手拿衣一手给钱,不欠不赊不少,从没亏待过你。”
罗裁缝更急了:“太太,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手头上有几件衣服在赶呢。一个是商会会长的,一个是警察所长的太太……”
赵红玉花容立马改色,硬掐断罗裁缝后半截话:“这么说老娘我就可以得罪,可以不睬不顾了,是吧?”
罗裁缝忙向她拱手打揖:“太太,你又误会我了,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的贵客我的上帝,哪个也不能得罪不敢得罪啊。可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也想把你往早里赶呀,可我只一双手……”
赵红玉不爽不耐烦起来,便又挖苦又耍横,丢下一句:“你不是有双巧手神手吗?我不管,反正三天后我要穿新衣去喝喜酒!”风摆杨柳似的扭着屁股走了。罗裁缝瞅着远去的身影,心里发愣发傻发怔,嘴里反反复复嘀咕着一句“我怎么办啊”,仿佛什么祸害要临头了。
罗裁缝本计划好的,明日可让商会会长穿上自己做的新长衫去参加一个典礼,后天警察所长的太太也有个交待了。阔太太爱新衣能超过爱自己的孩子,警察所长的太太性子和赵红玉一样急,罗裁缝跟她讲得很明白,不用催正在赶呢,可她不放心一天催两次,早晚各一次,好像她不来不问不看不催,罗裁缝会把她的事搁一边。为赶这两个不寻常的人物的新衣,罗裁缝紧赶慢赶,手都发麻发酸生疼,腰也直不起来了。但只要把这两位得罪不起的人物新衣及时赶出来,也值了,他无一句怨言。哪料想赵红玉这尊神斜刺里插进来,一盘棋全乱了!这三尊神都得一样供着,不敢分彼此有轻重。可是难免顾此失彼:顾了赵红玉,必失商会会长和警察所长的太太;若不管不顾赵红玉,她耍起泼来能把他的裁缝店掀翻。这三个主儿一个都碰不得,罗裁缝焦头烂额没辙了。心一急一乱,缝制衣服时便易出乱子出瑕疵,罗裁缝像坐油锅上煎熬,苦瓜脸上愁眉打结叹声连连。
罗裁缝有个徒弟叫林方奇,这小子脑瓜灵鬼点子多,他见师父为此事心烦头痛寝不安食不香,终于想了个辙子,悄悄跟师父说了。罗裁缝听了先一惊一乍,接着大摇其头,骂徒弟:“这馊主意,岂不毁了我名声?万万不可!”可林方奇觉得此计是唯一让师父抽身而出的妙计上策,他反问道:“师父,除此之外,您还有啥法子呢?”罗裁缝摇摇头说:“我笨,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林方奇笑了:“听徒弟我的,就这么着。”林方奇没等师父应答,就作主出了门。
林方奇一口气跑到万安亭,一个脏得像从垃圾桶里捞出的小男孩正躺在亭里的石凳上呼呼睡大觉。林方奇上前朝他屁股就是一脚,骂道:“耗子,大白天睡得像死猪,昨晚又去耍三只手了?”
被唤作耗子的被踹醒了,伸伸懒腰嘟哝道:“人家睡得好好的,哪儿碍着你啦?”
林方奇神神秘秘道:“有个天大的好事等着你,就看你愿不愿意干了。”
耗子边用手背揉着眼睛边问:“啥好事轮得上我呀?莫拿我寻乐,我困着哩。”
林方奇说:“这事成了,保你发财,够你十天半月喝香吃辣的了。”
“哦?说来听听?”耗子来了兴致,林方奇就咬着他耳朵说了。耗子大吃一惊:“你是想叫我去报复你师父?这等傻事缺德事我才不干哩!”
林方奇没憋住说了实话:“你误会啦。不是我要报复我师父叫你去干缺德事,是叫你帮我师父。事成后,我师父有赏哩。”
“真的?”耗子用手挠着脑袋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我弄不明白了,你明明叫我坏事,倒成了帮忙啦?”
“骗你是小狗!”林方奇认真地说,“你听我的没错,你先照我说的去做,有迷惑的往后我慢慢给你说。”
“成!我信你!”有罗裁缝徒弟罩着挡着,耗子豁出去了。林方奇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遍后,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学善裁缝店便热闹起来:罗裁缝的老婆坐门槛上又哭又叫还带骂:“哪个天诛地灭的恶贼,有钱的富家不偷,偏偷我这苦扒苦挣过日子的穷家;偷了我家的钱我家的鸡呀蛋呀啥的,也就罢了,可贼眼偏偏瞄上了镇长太太的布料,还有警察所长的太太和商会会长的新衣,马上就好了……”罗裁缝站店门口,像末日来临似的,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恐怖得有点吓人。他徒弟林方奇更是痛心疾首,捶头顿足地自责自怨自艾:“都怪我昨夜睡得死,店门被贼撬东西被偷也不知道,我真该死……”这时,有个邻居证实了他的话:“昨天半夜我起来解手,似乎听到隔壁裁缝店有动静,以为是猫捉耗子,谁知……”国人爱围观看热闹,人越聚越众,有人提醒罗学善:“罗裁缝,店里失窃,还不快去报官?”罗裁缝恍然大悟,正欲去报官,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报啥官?老娘晓得就行了。这贼骨头居然偷到老娘头上来了,真是胆大包天!叫我老公把他揪出来,看老娘怎么收拾他!”众人循声望去,原来警察所长的太太也闻讯赶来了,显然已知道她的衣布被窃。这女人口气极大,好像她当警察所长的老公有通天本领,能手到擒来。大家赶紧给她让出路来。警察所长太太前脚刚到,镇长的小姨太赵红玉也后脚赶来了。她还不知自己的布料被窃,边走边嚷嚷:“偷了啥东西?不会是我的布料吧?”当她扭身来到店门口时,罗裁缝的太太如实相告,赵红玉像踩着蛇似的跳起来:“天杀的恶贼,老娘这么贵的料子转眼就到了贼手……罗裁缝,你赔我!”女人心眼就小,赵红玉一喊,警察所长太太积极响应:“罗裁缝,你赔我!”
罗裁缝满口答应。但商会会长大人大量,快成衣的长衫丢了就丢了,没找罗裁缝计较,穿了件旧装便去参加典礼了。
罗裁缝赔了两位太太的衣料虽花了些银两,但彻底解决了一个世界级的难题:三人挤一块赶制衣裳的困局破了解了。采购她们的布料需要时间,赵红玉只好委屈穿旧旗袍去喝喜酒了。警察所长的太太急也没用,还得等。
事后,有人细细一琢磨,觉得学善裁缝店的失窃案有点蹊跷:窃贼为何偏偏在罗裁缝焦头烂额的时候行窃,而且窃走得罪不起的三位的衣料呢?
窃贼是谁?谁也没见过,也没任何线索,警察再有能耐恐怕也难破,便不了了之。
只有罗裁缝和徒弟林方奇,你知我知。哦,还有耗子,也知。
后来听说,江山县城里有个小男孩卖过几块布料,还有一件半成品的长衫。此话传到清湖镇上,可把有疑窦的人嘴堵上了。
(原载《中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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