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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风蕉雨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9059
■ 刘以鬯(中国香港)

  

甘榜

甘榜里有一条小河。

  河北有一棵高耸的椰树;河南也有一棵高耸的椰树。

  河北椰树下住着一家马来人;河南椰树下住着一家中国人。

  马来人家有个年轻的姑娘,名叫“妮莎”,喜欢唱歌。

  中国人家有个年轻的男人,名叫张细峇,喜欢吹箫。

  妮莎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哥哥,他们住在河北的浮脚亚答屋里。这幢亚答屋建筑在水上,前面是河,后面是一座丛林,两旁全是咸水树。

  张细峇只有一个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他俩住在河南的砖石屋里,开了爿“吉埃店”,前面也是河;但后面则是一座只有十几间店铺的小“卜干”。

  两家的屋子面面相对,中间仅隔一条小河,河上有座桥,是政府开辟公路时建筑的。公路极平坦,被落日光照得像一条金色的丝带,路边有几个赤膊的马来小孩在水龙头下冲凉。

  张细峇坐在桥上,两条腿伸出铁栏杆外面,荡呀荡的,非常优悠自得。

  他在吹箫。

  妮莎走出家来,悄悄地拴住门,挽着满篮子脏衣服,婷婷袅袅地在浮板桥上行走,听到了箫声,便随声哼起歌来。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妮莎抬头对桥上的细峇瞟了一眼,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匆匆将浸在河水里的纱笼捞起,挽着篮子,羞惭地踅回家去。

  这时候,她的哥哥哈山坐着小划子,刚从桥洞划出,这是一种三四尺长的小划子,两头尖,船头置一块大石,掠虾者坐在船尾,船身放一只盛虾的瓶子。

  哈山划到岸边,纵身跳出划子,两腿浸入水中,从划子里取出渔网,往肩上一甩,用臂力使劲向空间撒开,网边缚了几块铅片,网着水时,掀起一圈水花,便迂徐地沉入水中……然后收网,双手持网细观,将网上的虾逐个撷下,放入瓶中。

  张细峇问:“几个?”

  哈山答:“六个。”

  “刚才看见令妹在岸边洗衣。”

  “她本来在埠上念书,爸爸说行情太淡,赚钱不容易,还是回家来帮下手。”

  哈山继续撒网掠虾,这一次掠到了九个,脸上呈露得意的微笑。

  细峇也微笑着:“她比去年长得高多了。”

  “谁说不是哟,”哈山一边撒网,一边答,“昨天她回来的时候,我差点都不认识她了。”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唱歌?”

  “嗯,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唱歌。”

  “她还是那么怕羞?”

  “嗯,她还是那么怕羞。”

  谈话至此,细峇的父亲张番来蹒跚地奔上桥来,绷着脸,仿佛在生气。

  “细峇,你在跟谁说话?”他问。

  细峇答:“我在跟哈山说话。”

  “快跟我回去,店里没有人!”

  吃过晚饭,细峇伏在柜台上打算盘。

  店堂中间板壁上,贴着一张尘封的红纸:

  五方五土五龙

  唐番地主神位

  张番来“嚓”的一声划燃火柴,点了三支香,插入香筒,然后回转身来,往安乐椅上一躺,吸旱烟。

  “我已经同你讲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跟哈山来往,你偏偏不肯听话。”他说。

  “为什么不要跟哈山来往?”

  “你别问为什么,我叫你不要跟他们来往,你就不要跟他们来往。”

  “他们?”

  “是的,连他的父亲和妹妹在内。”

  “我不懂。”

  番来慢条斯理地叩去烟杆里的烟烬,说道:“我们赤手空拳渡过七洲洋,为的是将来返唐山可以显祖耀宗,所以必须克勤克俭,专心做工。”

  “这跟哈山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细峇显然有些困惑了。

  “我叫你勤力做事,别成天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哟?”

  “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了些什么?”

  番来沉吟一阵,继续说道:“总之,你不用管,我叫你不要跟他们来往,你就不要跟他们来往。闲话少说,你快把账结出,天色已不早,早点儿睡,明朝还要到胶园里去做工。”

  细峇继续算账,俄顷,又抬起头来问:“但是哈山是个好人。”

  “我知道。”

  “妮莎也是好人。”

  “我也知道。”

  “那么,”细峇追问一句,“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们来往?”

  番来踟蹰一阵,答道:“辰光不早了,快把账结出,好去睡觉。”

  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后,细峇已将账目结出,伸伸懒腰,用手背掩盖着嘴巴,频频打呵欠,然后没精打采地走进自己的卧房,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眠,对父亲的话百思不解。

  对河亚答屋有手拍Tamba和击Gong[1]的声音传来,虽然单调,但是极有韵节。

  细峇一骨碌翻身下床,走近窗边,在皎洁的月光下看见妮莎冉冉走过浮板桥,径向海滩奔去。

  于是穿衣取箫,踮起脚跟拉开门,门吱呀一声。

  “细峇!你在做什么?”是邻房父亲的声音。

  “没做什么。”

  “为什么还不睡?”

  “这就睡了。”

  “快睡吧!”

  细峇“哦”了一声,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大门。

  * * * *

  走到海滩边,拣一块平滑的岩石蹲下,开始吹起箫来。月亮发射银色流苏,海水变成深蓝色了。晚风轻轻拂来,带着海藻咸味儿,远处有一两只沙鸥,轻捷地掠过水面,又飞翔到半空。浅水滩上,不时有海水激溅和颠踬,妮莎尽力用手足划水,划过来,划过去,那赤身露体在水中有隐约的曲折轮廓。

  她听到了箫声,不禁吃吃发笑。

  他听到了笑声,倒有点窘迫了。

  “请你回过身子。”她说。细峇就回过身子。

  “请你走远一些。”她说。细峇就走远一些。

  “请你用手把眼睛蒙起来。”她说。细峇就用手把眼睛蒙起来。

  一分钟过去了,细峇问:“好了没有?”妮莎答:“没有。”

  两分钟过去了,细峇问:“好了没有?”妮莎答:“没有。”

  五分钟过去了,细峇问:“好了没有?”妮莎没有回答。

  细峇睁开眼来观看,妮莎已不见,面前站着的却是父亲。

  “还不回去!半夜三更出来作恁?”父亲的口气很严厉。

  细峇噘着嘴,非常愤懑,但又不敢反抗,只得迈开重甸甸的步子踱回家去,一边走,一边游目四瞩,想看看妮莎是否还在附近,却发现一棵椰树上刻着一颗心,树旁沙地上有谁遗落了一把小刀,拾起来仔细察看,刀柄上有两个字:“妮莎”。

  回到家里,细峇满肚子不高兴,呆呆坐在床边,不想睡。

  父亲进来了,眼眶里有一点润湿。问细峇:

  “还不想睡?”

  “睡不熟!”细峇生气地答。

  父亲笑了,在灰白色的胡髭间笑了,一种慈祥而富于人情味的笑。“睡不熟吗?”他说,“反正我也睡不熟,不如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接着就开始了他的叙述:

  “十六年前,我认识了一个马来女人,她的眼珠子跟妮莎一样灵活,但是比妮莎要沉静得多,好像老是带着三分忧郁。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和妮莎一样柔软,披散在肩上,像朵云。

  “我们时常偷偷地在一起玩,为什么要偷偷地玩呢?因为她已经有了丈夫。她的丈夫是个不务正业的男人,整日酗酒赌博,而且脾气很坏,稍不如意便会动手打人。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奔到我家里来了,脸白如纸,挂着血痕,原来是给她的丈夫殴打过了。我百般抚慰着她,她表示非常感激,就在这时候,天气骤变,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了。这一晚,她没有回家。

  “当她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她的丈夫因为隔夜喝醉酒打伤了一个胶园工人,被马打抓去坐三个月的监。

  “后来,她怀了孕。我劝她一起逃走,她不肯。过了十个月,她养了一个女孩子。

  “她的丈夫依旧天天打她,骂她,三个月的监禁并未使他的脾气改好。她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将一切不合理的传统观念当作真理,没有勇气反抗,但又忍受不了痛苦的煎熬,内心的矛盾无法获得统一,因此在一个有星有月的夜晚,她独自走到海滩边,径向海中走去,从此一去不返,变成了古老传统的牺牲品。”

  说到这里,张番来噙着眼泪,感喟地叹息一声,最后用战颤的声调加了这么一句:“她是妮莎的母亲。”

  * * * *

  第二天早晨,细峇照例赴胶园做工。

  太阳冉冉地从海上升起,微风送爽,妮莎独自一个人走到海滩上去拣贝壳,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椰树上刻着两颗心。下面是一张用小刀插着的白纸,白纸上是一行马来字:“我们没有缘。”

  从此,静静的甘榜更静了,不再听到张细峇的箫声;也不再听到妮莎的歌唱。小河依旧平静如镜,有一种神韵的美。两岸之间有座桥,桥上只有寂寞。

  刊于一九五七年八月出版的《星期六周刊》

土桥头— 乌九与虾姑的故事

土桥头有个三轮车夫,名叫“乌九”。

  乌九并不姓乌,更非排行第九。七八年前,他背一只包袱,从唐山来到新加坡。别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微蹙眉尖:“我没有名字。”别人再问他:“你姓什么?”他也摇摇头,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大堆,完全答非所问。别人诧异了:“怎么连个姓都没有?你老爸姓什么?”他搔搔头皮:“老早死了。”别人又问:“那么你的老母呢?”他感喟地叹一口气:“也死了。”于是别人无可奈何地对他上下端详,见他肤色黧黑,便顺口安个花名,叫作“亚乌”。新加坡的华侨以闽籍居多,通常称“黑”为“乌”,把不掺牛奶的咖啡称作“呸乌”,把黑啤酒称作“乌啤”,所以把肤色黧黑的朋友也常常称作“乌什么,乌什么”的。后来车馆的头家娘[2]鉴于“亚乌”的名字太普遍,动了一阵子脑筋,将他改称“乌狗”,以资区别。又过了些日子,乌九觉得“狗”字太俗,且不易书写,更因为新加坡实施紧急法令,在领取身份证时,索性把“狗”字改作“九”,既雅致,又易写,好在用福建音念起来,“九”“狗”同音,张嘴唤叫,并无分别。

  乌九今年二十来岁,体格强健,一直干踏车营生,长年住在“车馆”的宿舍里,单身单口,赚一点吃一点,日子过得颇合板眼,虽然有点含糊,倒也平平稳稳。

  车馆位于“梧槽运河”北边,离开土桥头仅数十步之遥,是一幢败颓的三层旧楼,楼梯皆无扶手栏杆,上上落落,都以粗麻绳代替。三楼出租给有家眷的“估俚们”,一排八九间,说得好听些有点像“穷人公寓”,其实人口稠密,零乱肮脏,由于地方狭小,大家不得不在骑楼煮饭,因此整天弥漫着氤氲的烟霭,变成了三姑六婆的“吵嘴厅”。二楼则是车夫宿舍,住的全是单身寡佬,每一间房都摆满木板铺位,两张条凳,铺上一块木板,四尺宽,六尺长,车夫们管它叫作“贵里铺”。一个铺位睡两个人,租费低廉,每人月收叻币三元。凡长期居住的车夫们,总在铺板底下放一只“广恒烟丝箱”,配一把铜锁,把衣服杂物等全部放在里面,当作皮箱用。

  乌九也有烟丝箱,那是今年年初“鸦片仙”让给他的。“鸦片仙”与他同铺,患咳呛病,瘦得只剩皮包骨,过年时,突然吐了几口血,踏不动车子,只好将烟丝箱出让,赎些草药来吃。为了这只烟丝箱,大家都说乌九发达了。有人还亲眼看见乌九用手指蘸了唾沫在点算钞票,于是消息开始在铺里兜圈子,一传十,十传百,像窝风,挡也挡不住。头家娘几次三番叫他放款,他不放。同伴们几次三番邀他赌“福建四色牌”,他不赌。“鸦片仙”几次三番向他借钱赎药,他不借。他的回答永远是一句:“我哪里会有钱?”

  有一天,乌九踏车回馆,交了班,提着毛巾短裤去冲凉。“鸦片仙”又病倒了,躺在贵里铺上,大咳大呛。要吃药,没有钱。向乌九借,乌九说:“印度人有的是‘则知镭’[3]。”“鸦片仙”噙着眼泪哀求:“印度人的钱,借不得。你借些给我吧?”乌九爱理不理地又是这么一句:“我哪里会有钱?”“鸦片仙”一气,翻身下床。乌九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答:“踏车!”乌九劝他不要去,他说:“不挣些钱回来,病怎么会好?”说罢,一蹶一颠地走向房门,边走边咳,吐了一口血痰在地板上,也只是用拖鞋抹了两下。

  乌九皱皱眉,心像上了锁,很纳闷。于是从系在屋角的晾绳上取下汗背心,往身上一套,大踏步走下楼去。头家娘问他:“嗨!去哪里?是不是到熟食档去吃饭?”他答:“河边听讲古。”头家娘搔头弄姿地叫起来:“等一等,我也去。”但是乌九没有等。

  头家娘名叫“扁啊”,今天打扮得特别花枝招展,穿一袭娘惹装:上身是薄纱的甲峇耶,下身是五彩的纱笼,远远望过去,很像潮州班的当家花旦;然而一走近,那满脸的麻点,再加上四十出头的年纪,就什么兴致都提不起来了。

  车馆里的男女老少,个个都怕扁啊,只有乌九不怕。扁啊脾气坏,处事单凭直觉,忽喜,忽怒,大概是因为丈夫死得太早。唯其丈夫早死,所以情感无处安放,想找个男人,却又怕人家讲闲话。没有办法,只好不走正路。

  现在正是不走正路的时候,沿着运河,亦步亦趋,眼见乌九往讲古摊的肥皂箱上一坐,自己也就不声不响地坐在他旁边。天色已暗,讲古佬划燃火柴,先将美孚油灯点上,然后摊开一本绣像《精忠岳传》,煞有介事地饮口茶水,扫清喉咙,第一句便是“岳飞枪挑小梁王”。

  乌九平时无娱乐,听讲古,仅花五占钱,虽不如电影或大戏,倒也悠闲自在。扁啊则不同,跑惯了游艺场,看惯潮州班,对这单调的讲古,当然不感兴趣。

  “到快乐世界去看香港歌舞团?”她问。

  回答是:“门票太贵。”

  “有脱衣舞,很肉感?”她问。

  回答是:“不想看。”

  “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她再问。

  回答是:“什么地方都不要去。”

  扁啊很气,嘴唇直哆嗦,开了口,却说不出话。乌九脸上装得蛮镇定,只管凝神谛听,不加理睬。这时候,后街赖亚猪的儿子吉宁奔来了,气咻咻地对乌九说:“快来!快来!姐姐要被爸爸打死了!”乌九忙不迭地站起身,拉着吉宁便跑。扁啊气得直冒火,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赖亚猪住在“刣猪廊”[4]的“鸽笼”里,一家三口,女儿今年十六岁,叫“虾姑”,在街边楼梯口摆香烟摊;儿子今年十岁,叫“吉宁”,还没有上学去读书。亚猪曾在“新福兴车馆”租车营生,因酗酒嗜赌,且体质孱弱,终于变成所谓“无业游民”。乌九没有亲朋,平日较有来往的也只有赖家;过年过节,乌九必有礼到。赖家有事,勿论大小,亦照例参加意见。以目前这件事来说:亚猪在赌馆里输了一场牌九,付不出房租;还不清大嘴林的债,无可奈何,便把闷气出在儿女头上。

  “你自己输了钱,”乌九据理力争,“怪不得虾姑嘛。”

  虾姑两只大眼睛,对着乌九直发愣,刚合上眼皮,两颗眼泪便从眼角滚了下来。

  亚猪说:“房租付不出,大嘴林又叫狗屎来追债,家里一粒米都没有,但是她不肯到牛车水去做‘五块六’[5]。”

  “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怎么可以叫自己的女儿去当‘五块六’呢?”

  乌九的话,一个字像一枚钉,扔在亚猪的心坎里,又刺又痛。亚猪看见虾姑在哭,他也哭了。吉宁看见爸爸在哭,他也哭了。乌九看见赖家全在哭,他也流了眼泪。整个小板房充满阴惨惨的空气。

  沉默大半天,还是乌九提出主意。“不必去当‘五块六’,”他说,“虾姑学过蝴蝶琴,晚上可以到‘南天巴刹’去卖白榄。”

  “主意不错,可是没有钱买蝴蝶琴。”亚猪说。

  这一次,乌九竟例外地没有说出:“我哪里会有钱?”他似乎还有情感。

  第二天早晨,他踏着三轮车,经过香烟摊时,随手取一支“虎头牌”,点上火,深深吸一口,便掏出一卷“老虎纸”[6],塞在虾姑手里。虾姑不敢接,他也张口结舌地说不上什么来,最后还是说一声“干你老母”,跳上三轮车,飞一般向大坡踏去。虾姑拿着钞票发呆,想不通乌九为什么要骂人。

  其实乌九是个粗人,肚里没有墨水,字汇少,像“干你老母”这种骂人的口头禅,对乌九而言,不仅用处大,抑且含义广。譬如说:乌九曾经在水仙门揽到一个美国兵,兜个小圈子,竟拿到了五块钱,他就用“干你老母”来表示喜悦。譬如说:乌九曾经在“莱佛士坊”,因为走错路线,给“马打”抄了车牌,他就用“干你老母”来表示愤慨。譬如说:乌九曾经被扁啊称作最茁壮的男人,他怕羞了,就用“干你老母”来表示得意。譬如说:乌九曾经在工展的时候,因为人挤,无意中碰到一个马来姑娘的高胸脯,他就用“干你老母”来表示占了便宜……诸如此类,例子极多。虾姑究竟还天真,对于乌九的心思,全不明白。

  乌九将历年的积蓄交给赖家后,心里很舒服,晚上常常在梦中见到虾姑微笑。

  但是在现实环境里,虾姑难得有笑容。首先,他们发现赖亚猪并没有拿钱去买蝴蝶琴。追究根源,才知道亚猪在赌馆里输了一副牌。就在那天晚上,乌九在街上踏车,见到亚猪躺在雨中,以为他喝了几杯酒,结果是病倒了。虾姑见状,鼻一酸,眼泪滚出眼眶。乌九劝她不要哭,她还说是:“砂粒掉在眼睛里。”

  乌九很后悔,并不后悔自己将积蓄送给赖家,而是后悔自己将积蓄送给赖家,仍无法购买蝴蝶琴。看看躺在床上呻吟的亚猪,又恼又恨,又觉得他可怜。心忖:应该找个唐医把把脉。正这样想时,有人敲门,是狗屎。亚猪问他:“有什么事吗?”狗屎咧着嘴,说是大嘴林的吩咐,不敢不来。亚猪大怒,说话失去分寸,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难听:

  亚猪说:“你不要狗仗人势,见山就拜,见蚁就踩。”

  狗屎说:“大嘴林轻易不动肝火,只要虾姑肯……”

  亚猪说:“狗屎,你不要胡说八道!”

  狗屎说:“亚猪,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别卷着舌头绕圈,你欠大嘴林这条数,期限早过,有字据在他手里,要不是看在虾姑分上,你早就押进打限房[7]吃乌头饭了!”

  亚猪说:“这条数与虾姑有什么相干?”

  狗屎说:“债是你背的,与虾姑当然没有相干。不过,你眼前也吃不到头路[8],手上又紧,欠大嘴林的钱,赖是赖不掉的。你尽管去小坡大坡[9]打听一下,谁不认识大嘴林,有钱,有势,要是惹他动了肝火,万一抓破脸,大家都没有好处。”

  亚猪说:“放屁!你给我滚!”

  狗屎说:“小心!大嘴林的拳头可认不得人!”

  亚猪大咳,连连吐出几口鲜血。虾姑着了慌,要到“吉祥药局”去请唐医。亚猪不让,因为没有钱。乌九站在旁边,灵机一动,到厨房去拿了点香灰来,据说这是“秘方”。然而“秘方”并不灵,鲜血总是不止。两个孩子在墙角哭哭啼啼,相互拥抱,不敢看。

  “别哭,”乌九对虾姑说,“你去请大夫,我回车馆去想办法。”

  说走就走,乌九冒着大风大雨,从“刣猪廊”回到“土桥头”。车馆死般沉寂,扁啊正在独酌,看见乌九,笑得十分跋扈,意思是:聪明的女人不应该主动,其情形,等于捕鼠笼不应该主动地追捕老鼠。

  “走进来!”她说,“陪我喝杯酒!”

  乌九期期艾艾的:“亚猪吐血了。”

  “喝下这一杯!”

  乌九举杯一口饮尽:“亚猪没有钱请大夫。”

  “再喝一杯!”

  乌九举杯一口饮尽:“想问头家娘借三十扣。”

  “忙什么,再喝一杯!”

  乌九举杯一口饮尽:“再不请大夫,恐怕……”

  “这是最后一杯!”

  他再一口饮尽:“嘻!这房子怎么会打转的?”

  “你不能再喝了。”

  乌九举起空杯:“再斟一杯给我?”

  “你不能再喝了。”

  乌九举起空杯,红淤的眼睛瞪得很大:“再斟我一杯!”

  

  王裕亮 花桥

  扁啊霍地站起,屁股一摇一摆,走进卧室。

  乌九将空杯掷在地上,狂叫:“有酒吗?”

  扁啊蓦地掀开门帘,身围纱笼,胸脯露出一截肉,又白又嫩。

  “进来哟!”

  乌九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入卧房,眼前景物,忽清忽懵。门帘落下后,电灯扭熄。屋外风雨狂作,一扇板门,在风中碰上又吹开,吹开又碰上。卧房里有女人笑声咯咯。

  院中有棵芙蓉树,雨打树叶,窸窣作响。风过,一瓣叶落,往下飘,往下飘,飘在水沟里,随水流去,流到大门口,流到虾姑脚下。原来虾姑在家里等乌九拿钱请医,等得不耐烦,赶来察看,在不经意中发现秘密,心似刀割。

  虾姑决定糟蹋自己,天一麻粉亮,便走到广东茶楼去找狗屎。狗屎手提鸟笼,口叼卷烟,含糊的开始使他何等不安。

  “有什么事我可以……”

  虾姑不待狗屎将“可以”下面的话说出来,心一横,咬牙切齿地说:“我答应大嘴林!”

  狗屎对这突如其来的发展,缺乏心理上的准备,愣了一阵子,蓦地嘿嘿狂笑,听起来颇具抑扬顿挫。

  半小时过后,狗屎将虾姑往大嘴林房内一推,锁上房门,兀自站在门外逗着笼中小鸟。起先,门内传出大嘴林的笑声:“走过来!让我亲亲你!”接着是椅子倒在地上。继而,门内又传出大嘴林的笑声:“怎么?这样大的姑娘,还怕羞?”接着是花瓶摔在地上。最后,门内无声,狗屎手里的小鸟,在笼中受惊乱跳。

  当虾姑走出房门时,已经不再是个小姑娘,心里有点乱,却丝毫没有悔意。她用手指掠掠蓬松的头发,急于要到吉祥药局去,才发觉行路不大方便。

  回到家里,房内挤着不少邻居,围了个大半圈,正在叽叽喳喳。吉宁哭得很哀恸。亚猪躺在地板上,两眼眨直,胸口插一柄“巴冷刀”[10],白衬衫上沾满鲜血,早已断了气。

  邻居们发现虾姑不流眼泪,颇感蹊跷。其实,人在绝望时,倒需要冷静地想想。包租婆忽然由强盗变成菩萨,帮着理这弄那,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交给虾姑。信封写着“留交虾姑”,内文是这样的:

  虾儿知悉:我的病不会好了,家里饭都没有吃,哪还有钱治病。所以与其活着大家等死,不如让我早点死去,也好减轻你的负担。我的死,可以换得你们的生。你们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做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爸爸,唯有拿死来求得你的原谅。你已长大成人,我的一番苦心,谅你也会明白。千万不要伤心,要小心照顾吉宁,没有事,不可让他单独过马路。

  又及:吉宁的裤子破了,有空时,可将我的旧裤改做一两条,给他穿。

  虾姑从眼泪中读完这封信,主意尽失,手里握着一沓钞票,听任邻居安排。有人提议将尸首送到“死人街”,包租婆就下楼去打电话。

  中午时分,虾姑带着吉宁回家,弄了些东西吃,又翻箱倒箧地收拾细软。

  “姐姐,”吉宁睁大眼睛,“我们到哪里去?”

  虾姑答:“姐姐带你到有钱人家去住,有吃有穿,全不用我们发愁。”

  “姐姐,我不要去。”

  “那么,你要什么?”

  “我要爸爸。”

  虾姑刚开口,有人敲门,是乌九。乌九缩头缩脑,显有内疚,问:“你爸爸呢?”

  虾姑不出声。

  “是不是送进医院去了?”

  虾姑不出声。

  乌九掏出三张“老虎纸”:“这是我向头家娘借来的。”

  虾姑愤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掷在地上:“这是我们欠你的钱,还给你!”

  乌九莫名其妙:“你怎么啦?”

  狗屎恰巧踏进门来,将鸟笼往桌上一放接口说:“没有怎么。告诉你,虾姑已经是林家的人了。”

  “大嘴林?”

  “出去!出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乱闯乱闹!”

  乌九转过脸去问虾姑。

  虾姑眼皮一合,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

  狗屎拍拍乌九肩膀:“嗨,你在这里捣什么蛋?快出去!我们还要忙着搬家。”

  乌九问虾姑:“他说的可是真话?”

  虾姑转过头去,不想开口。乌九一气,愤然走出,跳上三轮车,毫无目的地随处乱踏。

  从此乌九变了,变得十分孤僻,常常兀自躺在贵里铺上,瞪大眼睛看天花板。

  头家娘依旧风骚,但不大请他饮酒,说他中了坏女人的“贡头”[11],已经失去那股生龙活虎的蛮劲。

  乌九自己倒并不认真,虽然不再走到河边去听讲古,却学会了逛游艺场,学会了看电影,学会了到牛车水去嫖妓女。他有一句得意话:“女人有什么稀奇,脏的一块二,净的五块六,老子有镭,她就脱裤。”

  有人劝他:“番邦镭,唐山福,不要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乱花,将来也好回国光耀祖先。”他就嗤之以鼻:“钱,钱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些话出诸乌九之口,极不相称。因此车馆中人,勿论男女老幼,都在背后指手比脚,说他中了“贡头”。

  而最荒唐的指摘,莫过于张乃犬的假定,说是“鸦片仙”的暴卒,与乌九合铺有关。

  为了这不负责任的指摘,加上他性情的突变,乌九失去了所有的友情。

  他整天付了车租在街头乱踏,甚至没有乘客的时候也如此。

  头家娘问他:“是不是想寻死?”他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名堂。其实,他嘴里不说,心里却自有打算;他希望有一天能够在街上撞见虾姑。

  这希望并未落空。一个有雨的晚上,在奥迪安戏院门口,他看见大嘴林挽着虾姑走过来。虾姑打扮得很摩登,牛仔裤,夏威夷恤,还剪了个马尾头。

  乌九惊愕于这个发现,心一跳,浑身哆嗦,像触雷。然后忙不迭走下车座,奔上前去,脱口叫声:

  “虾姑!”

  大嘴林回过头来,两眼一瞪,露出一排金牙,脸色刷地发紫,举起拳头就打人。乌九脚底没站稳,眼前一阵昏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是乌九最后一次见到虾姑,但并不是最后一次遭人殴打。约莫一个星期过后,乌九从惹兰勿刹回来,夜已深,路上行人稀少,横街突然窜出一大帮“打手”,将乌九团团围住,几根铁棍打断了一条腿。

  送进医院,医生说:“骨已断,非动手术将腿锯去不可。”乌九认为大腿是他的谋生“工具”,锯不得。但是医生说:“不锯可以致命。”而且,“腿锯掉了,还可以依靠两只手去求生。”

  然而乌九出院后,少了一条腿,却无法依靠两只手去求生。车馆里的估俚们,个个同情他,但没有一个可以帮助他。扁啊已有新欢,咬定牙关,非要乌九迁出不可,理由是:车馆宿舍不是疗养院,不踏车的估俚,不便留宿。

  有人劝乌九去读书,说是:识了字可以赚大钱。

  乌九不同意。乌九曾经听讲古佬讲过这样的事:“从前有一个姓郑的大侨领,目不识丁,结果发了大财,变成千万富翁。大侨领有钱有势后,常常觉得自己不识字,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为了这个缘故,他就将自己的大少爷送到英国去留学,以为儿子读了书,定可光耀门楣。儿子极聪明,在外国下了五年苦功,果然得了什么衔头回来。大侨领高兴得几天合不拢嘴,还摆下几十桌酒席广宴亲朋。有一天,儿子要做生意,向父亲拿点钱。父亲当即开了一张支票,儿子对支票端详一番后,说:‘爸爸,你把自己的姓都写错了,这个郑字,耳朵在右边,并不在左边,如果是陈字,就在左边了。’父亲一听儿子的话,非常得意,认为儿子究竟是识字明理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错字。于是又重新开了一张,沾沾自喜地将郑字的耳朵改在右边。到了下午,儿子又来了。大侨领问他:‘是不是钱不够?’儿子说:‘不是不够,而是银行说爸爸的签名不对,不肯付钱。’大侨领听了此话,不觉大怒,一边拍桌,一边咆哮:‘干你老母!读书有什么用,读了书写的字就拿不到钱!反不如我这不识字的老粗,几个字就值几百万!’儿子哑口无言。”

  “所以,”乌九加上一句,“读书是没有用的。”

  所以乌九变成了乞丐,日日夜夜蹲在土桥头,求取过路人的一点施舍。他的感受渐次麻痹,偶然也会想起虾姑,但已经不若从前那么紧张了。日子一久,竟连虾姑的模样也记不大清楚,直到第二年的中秋节,有人忽然发现运河里浮起一具尸首,连忙跑上土桥头一看,原来是虾姑。乌九有点心酸,暗忖:不知道是被人谋杀的,还是自杀的?

  刊于一九五八年四月出版的《中外画报》第二十二期

康乐亭畔

某日黄昏,从“乌必斯”[12]出来,忽然有了一点闲情逸致,独自一个人走到“伊丽莎白女王道”去散步。

  从“安德逊桥”走到“康乐亭”,又从“康乐亭”走到“安德逊桥”,走累了,百无聊赖地凭倚着蓝色的铁栏杆。看海,看海上的大轮船,看大轮船的倒影在澄净的柔波中抖动。

  微侧的日光灯下,忽然出现了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

  “有烟吗?”她问。

  掏出烟匣,盒内只剩一支,交给她。她用纤细的手指将烟折断为二,分一半给我。

  我替她燃上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问:“是不是嫌我长得丑?”

  我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但是她以为我觉得她长得并不丑,因此获得了鼓励。

  “请我饮水?”她说。

  于是我们沿着彩色的“女王道”踱去,悠闲地走入“康乐亭”,拣一个树下的位子,向卖甜水的要了两碗“五味汤”。

  她说,她很寂寞。

  她说,她在北马的山芭里出世,两年前跟随舅父来到新加坡,现在她的舅父已经死去了。

  她说,她很年轻,今年才十八岁。

  她说,她喜欢像我这样的男人。

  我问她:“有过几个男朋友?”

  “一个订了婚,到曼谷去做生意,结果另外爱上了一个女人。”这是她的回答。

  “还有呢?”

  她两眼骨溜溜的一转,略带一点羞惭地说:“还有一个在槟榔屿,没有订婚,也没有口头上的诺言。”

  “其他呢?”

  “其他几个,不值一提。”

  “因此再也不想结婚了?”我问。

  “当我需要结婚时,我还是要结婚的。”

  “不是因为需要男人时,才想到结婚?”

  她对我回眸一笑:“男人为了女人才需要结婚;女人则为了结婚才需要男人。”

  多么深沉的见解,出之于她的口,十分不调和。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却有着少妇的心境。早熟是女孩子最大的不幸,她早熟,所以不幸。

  吃完“五味汤”后,她又向马来人要了一些羊肉沙爹。她说她从小就喜欢吃沙爹。

  天黑了,海上升起一个黄沌沌大月亮。半圆形的康乐亭,浸沉在黛色的日光灯中,别有一番情致。我向卖咖啡的买了一包“红印”,给她一支。

  “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她笑了,笑得很跋扈:“如果我说我每晚的地址都不同,你会吃惊吗?”

  我“哦”了一声,带着若有所悟的意味,心忖:原来是一个爱情零售商。

  谈到爱情,她表示与其做骑者,不如做马。

  “为什么?”我对她的见解感到好奇。

  “因为与其爱别人,不如被人爱。”

  “被很多人爱?”

  她对我回眸凝睇,寻思一阵后,说:“有人认为女人是花,也有人认为男人是蜜蜂。蜜蜂可以到处采花,为什么花朵必须等待一只蜜蜂来采?”

  我默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说是困惑,倒也有点像惆怅。我不知道究竟是她想玩我而给我玩了,抑或是我想玩她而给她玩了?对于这个正在青春发育期的女孩子,我断定她的“世故”是一种伪装。

  “到花园里去走走?”我做了这样的建议。

  她点点头。

  我们沿着女王道走去,一道走到林上校纪念塔时,找到一个黝黯的地方,并排坐在草上。

  “你喜欢我吗?”我采取了主动。

  “很喜欢。”

  “但我还没有吻过你?”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毫无表情地望着我,于是我轻轻地吻了她。她不加抗拒,也无热烈的反应。

  仔细端详时,她的唇边有一颗黑痣。

  我开始对那颗黑痣发生了特殊的好感,于是我要求她再给我一个吻。她说:

  “你像贪吃糖的小孩子一般,吃了一块,还要吃第二块。”

  “在女人的心目中,男人永远是个小孩子。”

  “在男人心目中,”她说,“女人是混合物。”

  “再给我吃一块糖?”我期待着。

  “讲出一个理由出来,我给你。”

  “因为糖是甜的。”

  她千娇百媚地瞅了我一眼:“你的嘴很会说话。”然而我心里在想:我的嘴很会接吻。

  吻后,她愉快地躺在草地上,右手枕在后脑下,含笑盈盈,那诱人的姿势可以入画。

  “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她说。

  我仿照她的语气:“讲一个理由出来,我告诉你。”

  “当我感到寂寞的时候,当我无处可去的时候,当我要接吻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于是我取出一张卡片来,交给她,上面印有我的地址。

  看看表:九点一刻。

  我建议到“奥迪安戏院”去看电影,她反对。

  我建议到加东海滩去吃风,她反对。

  我建议到快乐世界舞厅去跳舞,她反对。

  “那么,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去休息,”然后加上四个字,“我一个人。”

  我以为她同我开玩笑,她却霍然站起,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再见!”

  “明天,你来找我?”

  “不一定。”

  “同样时间,我在这里等你?”

  “明天再说。”

  说罢,她竟娉娉袅袅地向美芝律走去了,她的举动,荒唐中带着蹊跷,我不禁为之愕然。

  猛然想起还有一句话要问她,立即追上去,拦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举手唤停一辆的士,回过头来:“拿点钱给我。”我拿了二十块钱给她。

  她坐上的士,从玻璃窗里探出头来,先说了一句“谢谢你”,然后当车子开动时,她说:“我叫戴清娜。”

  回到家里,对于这回的艳遇,我得不到合理的解释。

  冲过凉后,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睡。扭开收音机,听了几曲流行的“加力骚”,广播员忽然发出如下的一个特别报告:

  本坡某精神病院日前有一女病人逃出,该病人姓戴,名清娜,今年十八岁,唇际有一黑痣,为精神分裂症患者。市民倘发现此女行踪者,请即电告马打楼。

  听完这段广播,我才明白了一切。作为一个市民,我有义务将刚才的经过情形向当局报告。

  我立即翻身下床,穿上衣服,想到外面去借打电话,启开大门,竟发现站着一个女人:大眼睛,唇边有颗黑痣。

  一九五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椰树述趣

我在梦中遇见一个仙人。

  仙人说我已经离开尘世,所以使我变成一株椰树。

  这株椰树生长在勿洛海滨,很高、很直,而且结满椰子。

  某晚,月明风清。沙滩上走来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手挽手,模样甚是亲昵。两人走到我下面,坐在沙滩上,背靠着我,彼此搂抱。

  我断定这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但仔细一看,却发现那女的竟是我的老婆——亚莲。

  亚莲今晚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盛妆艳服,比我在世时要姣丽得多。

  我恨。恨我死得太早。

  然而另一方面却又恨她不该与吉宁热恋;更不该偕吉宁到我下面来谈情说爱。

  吉宁是我的好朋友,曾经同在一家中学念过书,而且是同班。

  他爱看电影,我也爱看电影。他爱打篮球,我也爱打篮球。

  他常常写信到杂志上去征求笔友,我也常常写信到杂志上去征求笔友。

  他最讨厌算术课,我也最讨厌算术课。我们志趣相投,因此变成了好朋友。

  

  王裕亮 夏鸣

  我二十岁那年结识亚莲,吉宁知道了,十分替我高兴。二十一岁那年我在皇家山公园向亚莲求婚,亚莲颔首允诺,吉宁知道了,写信祝贺我。二十二岁那年我与亚莲在教堂举行婚礼,吉宁知道了,坚要替我当傧相。想不到这样一位好朋友,竟会在我离开人世后,勾引我的老婆。

  我很气。尤其是听到他俩的谈话后,我更气了。

  吉宁说:“给我一个吻?”

  “说一个理由出来,否则,不给你。”

  吉宁想了一想,油腔滑调地说:“因为你太娇娜妩媚了。”

  亚莲乜斜着眼珠对他一瞟,佯怒含嗔地说:“你的嘴真会说话。”于是仰起头,闭着眼,等待吉宁去吻她。

  吉宁油腔滑调地吻了她。她两腮羞红,像搽了太多的胭脂,眉梢眼角,添了许多风韵。

  亚莲笑得咯咯的。亚莲就喜欢吉宁的油腔滑调。

  吉宁问她:“为什么每一次同我接吻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

  “因为我在想一个人。”亚莲答。

  “想谁?”

  “想那已经死去了的丈夫。”

  “为什么要想他?”

  “我在比较。”

  “比较什么?”

  “你的吻甜蜜呢,还是他的吻甜蜜?”

  “谁的甜蜜?”

  亚莲低头沉思,有着杏花烟润的娇羞。我希望她说我的吻远较吉宁为甜蜜,但是她不说。她只用眼珠子骨溜溜地一转,蓦地投入吉宁的怀中,伸出白嫩的手臂,往吉宁颈脖一勾,勾下他的脑袋,让他似醉似痴地吻着她。吻后,吉宁又问她:“你爱我呢,还是爱那死去了的丈夫?”

  “爱你。”

  “既然爱我,为什么他在世时,你不肯与他离婚?”

  “如果我不爱你,为什么他在世时,我就常常偷偷地与你来往?”

  原来这“贱货”早已“偷偷地与吉宁有来往”了,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真蠢!我有钱、有势、有地位、有茁壮的身体,哪一样及不上吉宁,可是她却偏偏看中了他,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什么道理?”吉宁问亚莲,“那时候,我是一个穷光蛋,既无势力,又无地位,而且身体孱弱,你怎么会背着他同我来往呢?”

  亚莲撇撇嘴,用撇嘴撒娇来表示她的快乐。她说:“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好奇心很大的女人。”

  “这样说来,你与我来往的原因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起先只有好奇。”

  “后来呢?”

  “当好奇心消失时,我便爱上你了。”

  “然而你也爱他?”

  “他虽然有钱、有势、有地位、有茁壮的身体,但是太俗气。”

  不要脸的东西!居然在奸夫面前毁谤我了!难道像我这样的男人会配不上她?太俗气,别笑死人了,自己不去照照镜子,白麻皮,猪肺嘴,凸额角,扁鼻梁,全凭脂粉来掩饰,一点天然美都没有。唉!算我当年瞎了眼,娶了一个败坏门风的荡妇,死后还要被她詈骂。

  “并不是我故意要詈骂他。”亚莲还加上一些不必要的解释,“他实在是一个粗俗不堪的男人,高兴时把我当作洋娃娃,不高兴时把我当作发泄器,与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你说要不要……”她没有将“要”字底下的话说出来,但是不说,我也明白。她只是想凭借一些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不轨行为的必然性。

  吉宁这小子平日为人倒蛮聪明,可是在女人面前,他永远是一条糊涂虫。

  他对于亚莲的谎话,不仅深信不疑,抑且颇表同情。他说:“你有一段非常痛苦的过去,我一直同情你的。如果不是为了这一份同情,我是绝对不会偷偷摸摸同你来往的。我有意从海中,救出一个哀哀无告的灵魂,所以不顾一切地付出了真挚的情感。”

  “你真是一个君子。”说着,“君子”的右手偷偷地往亚莲纤腰上一环,亚莲娇滴滴地“唔”了一声,又让吉宁吻了她。这一次,接吻的时间特别长。

  我妒火欲燃,苦无办法表示。亚莲与吉宁竟旁若无人地吻了一次又一次。其实,四周的确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我,而我只是一株椰树。

  夜色渐浓,繁星历乱,东方有一钩新月,无云。海水平静如镜,凉风习习。这热带的傍晚,自有一番醉人的情致。“亚莲。”吉宁亲昵地叫了她一声。

  “嗯。”

  “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吉宁踟蹰再四,嚅嚅滞滞地说:“我在想……”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自从他死后,你一直在寂寞中度日子。”亚莲笑了,笑得非常妩媚:“你在向我求婚了!”

  吉宁顺水推舟地反问她:“你愿意吗?”

  亚莲喜不自胜,情绪十分激荡,紧紧抱住吉宁,吻他的额,吻他的颊,吻他的嘴。

  我大怒,立即放下两粒椰子:一粒打在亚莲头上,亚莲头破血流;另一粒打在吉宁头上,吉宁头破血流。两人相继断气。

  我醒了。

  一九五八年七月十六日

晚礼服



  莲丝在水仙门一家时装公司任售货员,已有两年。她的薪水并不多,除了付房租和一日三餐之外,就无法再有什么积蓄了。当头家将这套晚礼服放在橱窗里时,莲丝就知道这是她的礼服。

  这天晚上,亚峇请她在奥迪安看电影。她告诉亚峇说:“那是一件式样非常新颖的蓝色晚装,有一条镶嵌银丝的披肩……”亚峇听了并不感觉兴趣。

  莲丝继续说道:“任何人穿上这套晚装,都会像新娘一般美丽。”

  亚峇笑了笑,还是不感觉兴趣。

  亚峇是一个并不高明的运动员,本性善良,但举止粗鲁。他不善于揣摸一个女孩子的心理。莲丝见他爱理不理,便佯嗔薄怒地对他说:“你只晓得一套晚装便是一套晚装,你永远不会了解一套晚装对于一个女孩子是如何的重要。”

  莲丝通常把男人分成两大类:第一类是“唯心主义”者,把女人看作一首诗;第二类是“唯物主义”者,把女人视作在黑暗处被接吻的工具。

  问题是:莲丝从未遇见过一个“唯心主义”的男子,她很烦恼。

  现在她板着一张扑克脸,只管生气。亚峇问她:“这套晚装要几扣?”莲丝答:“二百扣。不过,如果我买,还可以打个九折。”亚峇听了价格,几乎吓了一跳:“一百八十扣买一套晚装?”莲丝说:“是的,一百八十扣,你觉得贵吗?也许你只管忙着打波,连目前新加坡的行市都不清楚了。告诉你,我们店里还有售价五百扣的晚装哩!”亚峇问:“五百扣买一套晚装?”语气带刺。莲丝答:“不错,五百扣买一套晚装!”她显然在生气了。

  二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

  莲丝向阿妗借钱。阿妗说:“番山镭就是唐山福,所以不应该乱花金钱。”

  星期一早晨,莲丝搭乘巴士到水仙门去上工,极力想把那套晚装忘掉。

  这一天,顾客相当多。莲丝始终没有将那套晚装给任何一位顾客试穿。头家到南天饮茶去了,莲丝就偷偷地将那套晚装从橱窗取出,走进试衣室,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对镜子横看竖看,然后自言自语:“这套晚装简直是一个魔术师。”她觉得自己越发娇娜妩媚了。

  “莲丝,头家回来了!”有人低声告诉她。

  莲丝连忙将晚装放回橱窗。头家站在她背后,两只眼睛瞪大如铜铃。莲丝想把手袋里的三十扣交给头家,同时请求他在薪水中扣除其余的一百五十。

  但是她没有勇气开口,她知道头家一直主张“诸亲好友,概不拖欠”。

  这时候,门外走入两个顾客,一个男,一个女。

  头家吩咐莲丝上去招呼。莲丝问他们:“两位喜欢哪一种式样?”

  女的问男的:“乌瓜,你看我在度蜜月时应该穿哪一种式样?”

  那男人举止文雅而富幽默感,白色恤衫打上一条蓝色领带,模样甚是斯文。他很有礼貌地说:“我觉得蓝色的晚礼服对你最合适。”顿了顿,他继续加上一句:“非蓝色的不可!”莲丝立刻想到了那套晚礼服,忍痛含悲地将晚装从橱窗里取出。女客穿上了晚礼服,美若天仙。但她却说:“乌瓜,蓝色会不会太忧郁一点,我的意思是在新婚期内穿?”

  乌瓜说:“我倒觉得蓝色最能代表端庄。”女客不作声,只是对镜照了又照,淡淡地说:“还是将它买下了吧,虽然不太叫人中意,但也过得去。”

  莲丝一听,怒火欲燃。于是她说:“小姐,实在抱歉得很。我的记忆力真坏,这套晚装已经卖出了。刚才有一位太太恰巧也挑中了这一套,而且已经付过定洋。请小姐不如另外再挑一套吧!我们这里还有很多晚装,全是最近从巴黎运到的。”接着,莲丝到里面衣柜里取出一套粉红色的晚礼服,头家呆呆地瞪着她发愣,她则轻轻地对头家说“等一下再解释”。

  可是那女客并不喜欢粉红色,她说:“还是那套蓝色比较对我合适。”

  乌瓜就问莲丝:“我们能不能定制一套?”

  莲丝说:“这些晚装都是现成的,直接来自巴黎,无法定制。”乌瓜寻思一阵后,说:“我们愿意多出一点钱,请你将已经收下的定洋加倍奉还那位太太?”

  莲丝摇摇头。女客还是吵着要买那套晚礼服。

  莲丝怎样也不答应。

  三

  客人走后,头家用严厉的口气责问莲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莲丝嚅嚅滞滞地答:“当你……去饮茶的时候,有一位……有一位陈太太将它定下了,她要我们今天下午送去。”

  头家搔搔头,无可奈何地说:“好,好。不过千万不要忘记送去!”

  莲丝点点头。

  四

  话已说出口,现在的莲丝问题是:如何在三小时以内找到一百五十扣。

  她想起亚峇,当即打了一个电话给他:“是亚峇吗?借一百五十扣给我,好不好?我并不要买那件晚装,但是……唉!这只能说是命运,我月底领了薪水就还给你。”

  借款成功。晚装属于莲丝。

  下班后,莲丝直向大马路走去,心中十分轻松,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原来是乌瓜。

  “我等你很久了。”他说。

  “为什么?”莲丝问。

  “关于那套晚装,请你无论如何设法帮帮忙……”

  莲丝不理他,径自大踏步地朝史丹福律走去。乌瓜则紧随在后面,口口声声说:“请你等一等,我有话同你说。”莲丝还是不理睬他。

  第二天,下班后,莲丝发现乌瓜仍在大马路等她。

  第三天,下班后,莲丝又发现乌瓜还在大马路等她。

  一直到星期三,莲丝伴她的表妹翠芳在密驼律瑞记吃鸡饭。

  伙计刚将鸡饭端来,莲丝又发现乌瓜坐在邻桌,正在对她微笑。莲丝低着头,连看都不敢对他看一眼。“什么事?”翠芳错愕地问。

  “就是这个男人,”莲丝轻声说,“他跟踪我已有两天了。”

  “这有什么不好呢?”

  莲丝刚欲启齿,乌瓜已经站在面前。“真巧,”他笑盈盈地说,“我们又见面了。”乌瓜拉开椅子想坐下时,莲丝却愤恚地站了起来,说道:“先生,那套晚装已经属于我了,我出钱买的。老实告诉你,那套晚装穿在我身上比穿在她身上要合适得多。你要买晚装,店里有的是,请你不要老是跟着我!”说着,就走。翠芬还没有吃完一碗鸡饭,也只好站起身来跟着走,挪不了两步,却给乌瓜拖住。

  一个钟点过后。

  翠芬扮作顾客模样,到服装公司去看莲丝。她对莲丝说:“乌瓜是一个很斯文的男子,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现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工程师。”

  莲丝说:“别上他的当,他已经有了未婚妻,就在这几天就要结婚了。”

  翠芬问:“你怎么会知道的。”

  莲丝说:“我怎么不知道,那天他伴着他的未婚妻到店里来买晚装,偏偏选中了我的一件,所以老是跟着我,希望我将那套晚装转让给他的未婚妻。”

  翠芬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神情非常失望。

  五

  这天晚上,亚峇约莲丝到加东花园去散步,亚峇说他有一笔款子非付不可,问莲丝能不能设法将一百五十扣还他。莲丝答应明天去想办法,但是明天哪里有钱呢?

  回到家里,莲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母亲有没有办法可想,母亲说房钱还欠着没有付清。于是莲丝有了一个痛苦的失眠之夜。

  星期四早晨,莲丝照例去上班。路过欧罗拉门口,又碰到了乌瓜。她说:“算了,算了,那套晚装你拿去吧,请你即刻付我一百五十扣。”

  她哭了,哭得十分哀恸,但觉得有人搂抱她。

  乌瓜说:“我不要晚礼服。”莲丝十分焦急:“你不能不要,我现在请求你买下这套晚礼服。”

  “我不要。”

  “你的未婚妻不是很喜欢它吗?”

  “我还没有订过婚。”

  “但是她曾经说过:她在度蜜月时要穿这套晚装的?”

  乌瓜笑了,边笑边说:“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她是我的妹妹,昨天已到吉隆坡去结婚了。”

  “那么,”莲丝用哀求的口气对他说,“请你买下来寄去送给她吧!”

  “你是不是很需要这一百五十扣?”

  莲丝羞惭地点点头。

  “好,那么我就把它买下来吧!我想将来总会有用处的。”说着,他伸手去掏口袋,掏了半天,掏出来交给莲丝——一只订婚戒指。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惹兰勿刹之夜

车抵惹兰勿刹,亚九跳下车子,用眼睛往四下瞅了瞅,然后低头急走,走进一条陋巷,找到了那扇油漆斑驳的后门,踡曲食指,轻叩数下。

  稍过些时,里面传出一阵零乱脚步声,有人问:“谁呀?”

  亚九故意压低嗓子答:“是雅片仙叫我来的。”

  门启开后,门内探出一个中年妇人的脑袋:“你是雅片仙的朋友?”

  亚九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妇人瞪大一对老鼠眼,只管对亚九上下仔细打量,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于是拉开板门,让亚九进去。

  里面住户很杂,又脏又潮湿。妇人冉冉领前,边走边说:“非常对不起,这几天马打楼方面查得很严,常常遣派‘大狗’来调查,所以不能不小心些。”

  

  王裕亮 绿色水乡

  “我知道。”亚九说。

  “上楼来吧。”

  楼梯极暗,妇人“嚓”的一声燃上火柴,凭借这一点光华,带领亚九上楼。

  走到二楼,妇人忽然回过头来,伸出右手在亚九面前一摊:“五扣六!”

  亚九闷声不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老虎纸,交与妇人,说:“不用找了。”

  妇人接过钞票,喜得心花怒放:“先生,请进去吧。”房门启开,亚九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那个名叫玉娇的女人,一见亚九,不觉怔怔半日,失神落魄地睖着来客。

  经过一阵难堪的噤默后,女人蓦然嚷了起来:“你是亚九!”

  亚九也吃了一怔,他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而又十分陌生。他竭力搜索枯肠,却怎样也想不出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他贪婪地向她谛视,她有一对宝光灿烂的黑眸珠。

  隔了大半天,他才下意识地叫了出来:“玉娇,周玉娇!”

  玉娇莞尔一笑:“你还认识我吗?”

  亚九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制不住怔忡,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激聚着,分不清是悲哀抑或喜悦。“十年不见了,”他话说时嘴唇在哆嗦,“十年前,我们同在一家中学念书。”

  玉娇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用手捉揉着尼龙睡衣,撇嘴撒娇的:“十年前,我是篮球队的队长,学生会的主席,自修组的组长,而且是男同学的追求对象,甚至是你,也曾经在加东海边对我说过不少甜甜蜜蜜的话语。”

  但是现在——

  她的容颜枯槁了,抑郁、病态、眼睛乏神,眉宇间印着两道皱纹,虽然搽着又浓又厚的脂粉,也掩饰不了形态的衰老。亚九感喟地叹息一声:“记得开校庆会的那一天,我将你拉到僻静处,趁你不备,偷偷地吻了你一下。”

  “我似乎并没有生气,是不是?”

  “你只是垂着头,连腮带耳的羞得通红。”

  说着,亚九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她一支。她用手轻拍床沿,意思叫他上床。他颇感不安,随手拉了一只积满尘埃的破藤椅来,抹也不抹,就坐下了。他替她点上烟,她说:“你已经付了钱?”

  “我想跟你谈谈。”他说。

  女人惶惑地对他匆匆一瞥,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随你的便。”

  “我问你:离开学校后,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嫁人。”

  “记得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我向你求过婚,你没有拒绝。”

  “不过,那时候你很穷。”

  “因此你挑选一个有钱人?”

  “是的。”

  “现在,你的丈夫呢?”

  “死了。”

  “怎样死的?”

  “三年前,做树胶失败了,不但把家产全部蚀光,而且还欠了别人很多债。”

  “因此,自尽了?”

  “除此以外,似乎已无第二条路可走。”

  “自杀是懦夫的行为!”

  “事业上的失败,使他生趣尽失。”

  玉娇从床上直起腰杆,将长长的烟蒂子往外一扔。

  这狭小板房里顿时静寂下来,空气沉闷得近乎窒息。窗外落雨了,雨声淅沥,檐溜极有规律地响着,与时钟的“嘀嗒”声配成合奏。时钟的长短针指着九点半。

  亚九听了玉娇的故事,情绪很低落,像负伤的战士一般坐在破藤椅里。

  “告诉我,”玉娇问,“你有没有结婚?”

  亚九摇摇头:“还不想。”

  “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着你。”

  玉娇唏嘘感叹地说:“其实,我又何尝把你忘记过。你是第一个邀请我去参加舞会的男朋友。”

  “可能是第一个同你接吻的男人。”

  玉娇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别提啦!这些都是过去了的事!我虽已失去一切的希望,但也不愿变成回忆的奴隶。”

  她又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踡成一团,像条蛇。然后从枕头底摸出一包“双桃牌”,用涂着红蔻丹的手指抽出一支,衔在嘴上。亚九掏出打火机,替她燃上火。她猛吸一口,缓缓喷出烟霭,左手压在脑后,学着电影明星的姿势,用妖冶的眼光瞟着亚九。

  亚九问她:“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为了吃饭。”这是玉娇的答复。

  迟了一会,玉娇忽然用揶揄的口吻问他:“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亚九期期艾艾的,回答不出。

  玉娇一边解开衣钮,一边嗲声嗔气地说:“既来之,则安之,何必再提那些枯燥乏味的往事呢?”

  “我还是不明白,”他说,“一个像你这样有才有貌的女孩子,竟会跑到这里来当五扣六?”

  “让我再告诉你一些吧,”玉娇把烟蒂子揿熄在烟灰缸里,继续侃侃而谈,“自从我的丈夫自杀后,我的环境愈来愈劣。就在这困难的时期,我认识了一个中年男子,他说他没有结过婚,后来竟发现他已经有了三个老婆,我是第四个;但是为了生活,我唯有忍气吞声地勉强维持下去。有一天,他忽然匆匆跑来,说不上三句话,门外就闯进一批马打,拿了一张拘票,七手八脚地将他拉走了。”

  “这是什么道理?”

  “他是一个鸦片走私者。”

  “之后呢?”

  “我认识了十一姑,就是刚才领你上楼的那一个。”

  “但是,”亚九皱皱眉说,“这样做法是违法的。”

  “我知道。”

  接着两人无语相视了一大阵,亚九用手帕抹去前额的汗珠。他有些局促不安,胸口很闷,想呕,大概是板房里空气太浊的缘故。

  “玉娇!”他鼓足勇气说,“让我带你跳出这个火坑吧!今天晚上。现在!”

  玉娇咯咯咯地笑不可抑:“别开玩笑了。”

  “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对你很有好感,如果你肯跟我走出去,也许我会同你结婚。”

  “结婚?你愿意同一个‘五扣六’结婚?你不怕别人讪笑吗?”

  “请你想想过去那些甜蜜的日子,快点跟我走吧!”

  玉娇嘴角一牵,带着恍然大悟的意味“哦”了一声:“明白了,你想做个大英雄,有意将我从火坑里救出去,是不是?其实,你也未必高贵!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俩完全一样谁也不比谁更强!”

  亚九霍地站起,挥汗如雨:“玉娇,我并不是来同你比强的,跟我走吧。”

  玉娇脸色刷地发紫,咆哮如雷:“你也不见得是什么正人君子,别假仁假义了,想玩,就上床!”

  说着,她竟当着亚九的面脱下睡衣。亚九受惊地倒退几步,退到门背。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皮靴声,楼上楼下同时有人猛叩房门,几个女人,纷纷发出尖锐的狂叫。

  这时候,有人猛叩玉娇的房门。门启后,走进两个持棍的马打。

  亚九颇表歉意地对玉娇说:“赶快穿上衣服,实在抱歉得很,我要救你跳出火坑,你不肯。”说着,侧过头来对两个马打说:“将她带走吧!”

  两个马打立即齐声应道:“是的,探长!”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五日发表于《南洋商报》

咖啡店闲谈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你。我与你素不相识;但是从外表看来,你很像是一个正人君子。你说你已经结过婚了,是不是?我也有不少结过婚的朋友,有的快乐,有的不快乐:有的因为生了儿女而兴高采烈,有的因儿女太多而垂头丧气;有的觉得老婆很美,所以负起了丈夫的责任;有的觉得老婆很丑,虽然也负起了做丈夫的责任,却常在外边寻花问柳。

  然而究竟有几个是真正感到幸福的?很少,很少。

  我?我今年三十岁了。十七岁的时候就上船当海员,每年要在这世界上兜三个圈:大埠像纽约、伦敦,小埠如亚丁、巴生,我全到过。至于女人,这就说来话长了。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想请你喝羔呸乌。我愿意将那天晚上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这件事使我困惑异常,我实在不明白女人的心到底是怎样的。

  那天晚上,我们的船从印度开到新加坡。因为刚刚碰到发薪的日子,所以很想痛痛快快地玩一夜。我过去也曾到过新加坡几次,除了密娘外,几乎一个人都不认识,密娘是我的远房亲戚,三十岁左右,已婚,丈夫名叫亚牛,是个殷实商人,育有一子两女,住在信托局的房子里,生活很安定。

  我一上岸,就去找密娘,送了一些罗马玩具给他们的孩子。

  她和亚牛请我到“康乐亭”去吃晚饭,粿条、虾面、沙爹、辣沙之类的吃了一大堆。

  饭后,密娘说要替我介绍女朋友,叫我同亚牛先到游艺场的茶档去等候。

  约莫一个钟点过后,密娘带了一个浓妆艳服的女孩子来,我说“女孩子”,因为她年纪虽然不小,但是脸蛋儿却长得十分甜蜜可爱。

  她叫玉枝。密娘说我与玉枝一定非常合得来。但是事实证明,我与玉枝的个性,并不接近,当亚牛与密娘回家去之后,我发现玉枝是个直率而又诚实的女人。

  我问她:“想不想喝酒?”她坦率地回答我:“不想喝酒,不过很喜欢听听音乐,跳几支舞。”

  于是我们走出游艺场,雇一辆的士,到加东的一家夜总会去。

  跳舞时,她告诉我:她不是新加坡出世的,过去一直住在芙蓉,父亲早已亡故,留下一笔不大不小的遗产交给她们母女两人过活。玉枝是个不甘寂寞的女孩子,芙蓉这个地方,对她而言,似乎还不够繁华,因此就提了一只小皮箱,跳上火车,来到新加坡。

  她与亚牛是小学同学。在石叻时,她常到亚牛家去小坐,因此与密娘混得很熟,变成好朋友。

  密娘介绍她到武吉智马的一家工厂去做女工。“但是,”据密娘告诉我,“她很聪明。”

  她有一双灵活的黑眸子,皮肤很白。

  她常常向我提出一些不易解答的问题,不过,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来,她并不缺乏幽默感。譬如,此刻她提出了一个问题:“密娘说你是一只海狼?”

  我点点头说:“我是一只有良心的海狼。”

  现在,我们彼此已经明了各自的处境后,适才的陌生感很快就消除了。

  我们一连跳了三支舞,脸贴脸。回到座位,我故意看看表,意思是:“时间不早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去休息?”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她已完全明白我的动机。她怡然一笑,幽幽地用警告的语气对我说:“不必转坏念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

  她告诉我:曾经有过三个男朋友。一个是歌舞团里的男歌手,订了婚,却同别的女人结合在一起;一个是割胶工人,没有订婚,患了一场大病去世;还有一个是根本不能认真的,每星期看一次半夜场。

  “看完半夜场呢?”我问。

  “这些只好让你自己去猜测了。”多么俏皮的嘴,一句话,就叫人不敢再问下去了。这就是聪明的玉枝。

  喂!故事还没有讲完咧,别走,我再请你喝一杯羔呸乌。

  现在长话短说,让我将存下的故事,简简单单作一个交代。

  我们走出夜总会时,进加东花园去散步。

  我问她:“你喜欢我吗?”她答:“我喜欢你的,不过,我并不爱你。”

  我要同她接吻,她羞怯地扭过头去。因此我就更加喜欢她了。

  走出加东花园,乘坐的士。我用手臂圈着她的肩胛,她不加抗拒。我低声悄语地对她说:“给我一个吻?”

  她毫无表情。我吻了她。她还是毫无表情。

  我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吻你?”她摇摇头。

  于是我说:“让我们找一个幽静的地方去休息休息?”她也摇摇头。

  我提出了一连串问题,问她:“为什么不肯跟我到幽静的地方去?”她只笑而不答。

  车抵芽茏,她说:“这是我的家,再见!”说着,她就单独走出车厢,反手关上车门,悻悻然径向一间亚答屋走去,连头都不回。

  她似乎在生气,但是我不懂她生什么气?

  回到寓所,我躺在床上转辗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大清早,我雇车去找玉枝。亚答屋里的人告诉我:“玉枝小姐并不住在这里。”

  “昨天晚上,我亲自送她到这里来的。”我说。

  “她来过,坐不了几分钟就走。”

  “她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

  “她的家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我完全得不到要领,心中闷闷,走出亚答屋后,又去找密娘。

  密娘一见我,就努努嘴说:“玉枝已经来过了,你们昨天晚上的一切我完全知道。”

  “这个女人实在太神秘了。”

  “一点也不神秘。”

  “她为什么要玩弄我?”

  “她无意玩弄你;问题是,她并不愿意给你玩弄。”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密娘笑不可抑,笑了一阵,说道:“你是一个海员,难得登陆,所以你只希望在这短暂的假期中,获得短暂的快乐;玉枝不是一个海员,她长时期住在陆地上,所以她希望的是长时期的快乐。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我还是不明白。

  朋友,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喂,别走,请坐下来谈谈,什么?你说什么?她是一个好女人?

  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发表于《南洋商报》

柔佛来客

电话铃响了,丝丝懒洋洋地拿起听筒,应道:“喂!找谁?”对方也是一个女人,声音很甜:“找沈丝丝小姐听电话。”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丝丝问。对方吃吃地笑了笑,答道:“我是冯乃大太太,刚从柔佛出来。你并不认识我,但是乃大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所以在感觉上,我总把你当作老朋友。乃大曾经叫我来新时打电话给你,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到阿达菲去饮下午茶。”

  听了这一番话,丝丝竟目瞪口呆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她无意同冯太太一起饮茶,更无意同她见面。冯太太是丝丝的情敌,如果丝丝真有决心要将乃大从她手中夺过来的话,不见面,远较见面容易处理。

  正在踟蹰不决时,对方又开口了:“哈啰?哦,我以为搭错了线。喂,是沈小姐吗?我是冯乃大太太,刚从柔佛出来。”丝丝张口结舌地“哦”了一声,心中暗忖:多么凑巧的事!你是冯乃大太太;而我在不久的将来也要变成冯乃大太太了。

  顿了一顿,那位柔佛来客继续说道:“乃大认为我俩应该见见面,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呢?但是乃大为什么要我同她见面?是不是他希望我能与她当面解决这个问题?

  想到这一层,丝丝立即转换一种温和的语气,说:“哦,原来是冯太太!我真傻,还以为是另外一位冯太太哩。请你原谅我……”

  “想请你饮下午茶,阿达菲。”

  “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

  “好的,”丝丝欣然允诺,“我一定准时到。”

  丝丝就是这样的一种女人,当她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她是非常友善而温和的。

  现在为了夺取乃大,要她牺牲一些自己的矜持,她是毫不介意的。她自信乃大不久即将投入她的怀抱,暂时受些小小的委屈,她决不计较。她知道乃大和他的太太非离婚不可。

  因为乃大是一个外向的男人,而冯太太则是一个内向的女人,两人旨趣不同,性格迥异,相处在一起,迟早要分开的。乃大并不爱他的妻子,虽然他从未在丝丝面前说过这句话,不过,在他平常的谈吐中,这种暗示十分明显。在他最近写给丝丝的来信中,他一再憧憬着美丽的远景,希望丝丝能够帮助他建立一个甜蜜的家。他甚至还在信中写下这样的字句:“为了幸福的将来,我认为你们两个人应该当面谈一谈,说不定会谈出了一个圆满而合乎理想的结果。”

  为了这个缘故,丝丝才肯毅然接受冯太太的邀请。

  

  王裕亮 三月桃花

  * * * *

  丝丝虽然从乃大那里看见过冯太太的相片,但是见到她本人时,发现她比相片似乎更年轻、更漂亮、更有风度。她穿着一袭美丽的爪哇纱笼,薄施脂粉,既庄重,又不失妩媚。

  阿达菲的茶厅中,茶客不多,所以不必麻烦仆欧,丝丝就认出了冯太太。

  “沈小姐,请坐。”冯太太很有礼貌地站起来,用一对友善而又好奇的眼光对丝丝上下仔细打量。丝丝坐下了,心中暗自盘算怎样启齿。在谈论这种事情之前,必须详加考虑,绝对不能一开口便是:“让我老实告诉你吧,乃大并不爱你,他爱的是我,所以我已下了最大的决心,将乃大从你手中夺过来。”

  其实,冯太太未尝不明白丝丝的来意,丝丝如果不太愚蠢的话,她应该多听,少开口。

  仆欧端茶来,冯太太笑眯眯地说:“乃大常常在我面前称赞你的美丽,现在见到了,果然是这么漂亮,这么秀丽,不像我们住在山芭里的女人,成天风吹雨淋,弄得粗手粗脚,叫人看了就讨厌。”话中有刺,丝丝心里十分清楚;但是为了争取乃大,只好忍气吞声。她只是淡淡地问一句:“冯太太不常到新加坡来?”

  冯太太说:“乃大在柔佛州有一座树胶园,不算大,可也不太小。这个园地必须有人管理,而乃大又不常在家,因此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落到我的头上,既烦且杂,搞得我头昏脑胀。好在乃大对我非常有信心,处理事务时总算相当顺利。要不然,我实在无意忍受这些苦楚的。”

  丝丝越听越不耐烦,几乎要大声咆哮了:让我走!我并不要听你讲述这些噜苏事情,我要乃大!我要你的丈夫!至于乃大对你有无信心,这是他的事,与我完全没有关系!我要乃大……

  但是她没有把这番话讲出来。她只是托着腮,睁大了眼睛灼灼地望着冯太太。她觉得不施脂粉的冯太太,却比浓装的打扮更大方、更庄重、更惹人喜爱。于是她问:“难道乃大一点都不为树胶园操心?”冯太太笑了。在银铃似的笑声中,她说:“你要知道,这树胶园的事,表面上由我管理,实际上,还得依靠乃大的力量,才能弄得这样有条不紊。”

  “为什么?”

  “因为乃大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估俚们个个崇拜他。”她顿了一顿,冯太太继续说道:“相信你也一定会同意这个看法的。”

  丝丝点点头,屏息凝神地听她讲下去,当冯太太讲到她同乃大当初结婚的情形时,丝丝感动得含了眼泪。“你为他吃了不少苦。”丝丝颇表同情地说。

  “本来,我是不必为他吃这么多苦的,不过——”

  丝丝顺口替她接了下去:“不过,你已深深地爱上了他?”

  冯太太的长睫毛润湿了,幽幽地答:“我想……大概就是为这个缘故。”

  丝丝忽然正正脸色,情不自禁地提出了一个十分坦白的问题:“但是……乃大爱不爱你?”

  冯太太怡然一笑,很纯洁、很安详,像天仙一般可爱:“是的,他很爱我。纵然他不大在家,少不免在外头拈花惹草;但是——他很爱我。”

  丝丝这才恍然大悟,努努嘴,有如刚从糊涂梦寐中醒过来的孩子,对着冯太太的那张圣母型的脸,直发愣。两人相视无语地噤默了一阵。

  丝丝问:“你们有孩子吗?”

  “有。”

  “几个?”

  “二男一女。”

  “然而……乃大还要到新加坡来找我谈情说爱。”

  “我并不怪他;也不怪你,因为每个人到了某一时期总会做出一些糊涂事来的。”

  * * * *

  走出“阿达菲”,丝丝雇车,亲送冯太太到梧槽搭乘驶往新山的巴士。

  巴士开动后,丝丝向冯太太频频挥手告别,但是嘴里却在喃喃地说:

  “再会吧,乃大!”

  一九五八年十月六日发表于《南洋商报》

头家

“喂!请你叫隔壁黄老太太听电话。……喔,对不住,我以为已经接通了……什么?我要打一个长途电话到亚罗士打××号……好的……谢谢你。请你接得快一点。”

  他放下了电话听筒,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用大指和食指撷了一支出来,燃上火,猛吸数口。他很瘦,脸色苍白似纸,两眼深陷,满腮胡髭。电话间里又闷又热,但是他怎样也不肯将玻璃门打开。

  电话铃蓦地大作,他非常紧张地拿起听筒,问道:“是南光咖啡店吗?……麻烦你,叫隔壁黄老太太听电话。”

  在等待的时候,他一连吸了好几口香烟,然后将长长的烟蒂子掷在地上,用脚踩熄。

  话筒忽然传来微细的声音。

  他用衣袖抹去额角上的汗珠,紧张得浑身哆嗦:“喂!是阿妈吗?我是亚戆。……喂!声音很小,你听得清吗?……喔,我听得很清楚。……什么?……我很好。你呢?……那就好了。”亚戆眼圈红了,噙着眼泪继续下去,“阿妈,你年纪大了,不要做得太辛苦。二妹的病,好了没有?……喔,还是老样子。……我很好。这两天实在太忙,所以没有空写信给你。……我并不担心,我相信只要多休息,她的病一定会好的。……什么?阿妈,请你讲大声点。”

  亚戆又掏出一支香烟,衔在发抖的嘴唇上,点上火,边吸边谈:“什么钱?哦,你是说上个月我从邮政局给的那一笔钱。……什么?……唉,我不是在信里早就告诉过你了。我知道数目不少,但是你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我的话呢?……上个月,这里有一家汽水公司,举行猜字游戏,我猜中了,获得一笔奖金。……当然是这么简单的。”

  亚戆透了一口气,额角上的汗滴流到嘴角边,有着泪水的咸味:“……学校还没有放假,我暂时还不想回来。……功课很忙,不过,老师们都说我功课做得好。……什么?亚发伯到新加坡来过?听别人说我并没有在学校读书?……这完全是乱说!阿妈,请你千万别相信。”

  他咬咬牙,极力忍住眼泪,不让流出来,只是抖着声音说下去:

  “谁?问我想不想家?”他咯咯地笑了两声,笑得十分尴尬,“想是想的,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人缘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我。什么?有没有女朋友?”

  亚戆眼珠子骨溜溜地一转,沉吟半晌,说:“有是有的,可是我们之间并无超过普通友谊的情感。……我知道你老人家急于要抱孙子,然而,这件事是无法勉强的。……你何必要知道她的名字呢?……她是我的同学,我们不常在一起,上星期六我曾经同她到皇家山去散步。……我不知道她今年几岁。……她很美,圆圆的面孔,大眼,小嘴,非常文静,不大喜欢多说话,有点像二妹。……求婚?这怎么可以呢?至少还要过一两年,才能提出。……阿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这时候,接线生忽然用马来话询问亚戆:“时间到了,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亚戆连忙请求接线生加多一次通话时间。

  “喂!喂!是阿妈吗?刚才是电话局的接线生,现在让我快点把话说完。……阿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千万不可以生气的。……阿妈,他有消息吗?……我说爸爸有信给你吗?……什么?别人说他已经同那个女人搬到槟榔屿去住了。……阿妈,你肯不肯听我一句话?……你年纪大了,一天能够洗多少衣服?二妹又在病中,家里没有一个男人,万一你也……阿妈,我求求你派个人到槟榔屿去劝他回家……好,好,我不说,我从今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你千万别生气,我知道你恨他,但是我不过是替你老人家同二妹着想,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提了。……现在,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电话间的玻璃门忽然拉开了,有人在外边催他快打。

  他从嘴边取下烟蒂子,又往地上一扔,对着话筒,慌慌张张地说:

  “阿妈,我要出远门了。……今晚就上船。……到新几内亚去。……你当然没有听到过这个地名,它不在马来亚,也不在新加坡。……远是远了一点。不过,我有一个同学是从那个地方来的,他在那里开设一间洗衣店,因为缺少帮手,所以要请我去。……这不是估俚工,否则,我也不肯放弃这里的学业的。……阿妈,你别性急,听我慢慢讲给你听。……这位同学与我私交很好,他希望我同他一起回新几内亚去,在他店中工作,用我的劳力作为股本,所有盈余,全部由我与他平分。……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不必花一占钱,就可以做‘头家’了!……阿妈请你想一想,你的儿子居然要做‘头家’了。……阿妈!阿妈!你哭了?不要难过!这是喜事,你应该高兴!……我们都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你别难过,等我发财回来,也好替你老人家吐口气。……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呐,你必须看得远点。……”

  听筒里传来一片饮泣声,亚戆再也忍不住了,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流下来。

  他刚欲开口时,电话局的接线生忽然又问他:“第二次时间到了,你还要继续通话吗?”

  亚戆再三再四地请求他再加多一次通话时间。

  于是线又搭上了。

  “阿妈,”他说,“在临走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二妹的病一定会好的,你不用担心。……如果爸爸肯回心转意,请你千万不要拒绝他。……还有,我前天汇给你的一百扣,有没有收到?……哦,已经收到了。阿妈,我知道你是很节俭的,但是我还得告诉你,在此后的一两个月中,我恐怕无法再寄钱给你了,因为初到新几内亚去工作,未必一开始就有盈余可派。……不,二妹的病一定要看的,省不得。……你自己也不要太辛苦。……你不用担忧,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会当心自己的。……喏!你怎么又哭起来了?要知道,你的儿子到外边去当头家,赚镭回来,好让你老人家享几年清福,你应该高兴才是,绝对不要难过。……知道了,我一定会当心自己的。……再会吧,阿妈!你不要太辛苦,晚上早点睡,吃东西千万不要节省,想吃什么,就买来吃。……知道了,知道了。不要盼望我的信,在船上是无法寄信的。……到了新几内亚之后,恐怕工作繁忙,也不一定有空写信。……再会吧!”

  电话挂断。

  亚戆用衣袖抹去额角上的汗珠和面颊上泪水,唏嘘地叹息一声,掉转身,推开玻璃门,从电话间走出来。

  外边围着一堆看热闹的人,中间有一位警长和两个马打。

  警长走近亚戆身边,令他伸出手来,然后用手铐将他铐住,押他走出店铺。

  有看热闹的人问:“什么事情?”

  另一个看热闹的人答:“这个家伙,年纪轻轻,却专干打劫,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了!”。

  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三日发表于《南洋商报》

  注释:

  [1]钟也,其状颇似中国之大锣。

  [2]头家娘即老板娘。

  [3]高利贷,以十元为例,每周归还二元,六周还清,利息特高。

  [4]地名,位于新加坡惹兰勿刹附近。

  [5]暗语,意指牛车水区的下等妓女。(《惹兰勿刹之夜》一篇中出现的“五扣六”为同义。编者注。)

  [6]即叻币。

  [7]监狱。

  [8]“吃不到头路”即找不到工作。

  [9]新加坡闹市分两区,一区叫小坡,一区叫大坡。

  [10]马来人常用的刀子。

  [11]盛行于南洋的一种巫术、邪术,会使人生病甚至死亡。

  [12]office的译音,即办公场所。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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