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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江道:那朵远去的云(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8895
■ 刘登翰(中国福建)

  厦门到鼓浪屿,中间隔着一片海,不宽,大约六七百米,可以横渡。

  上世纪50年代初,我初中毕业考上师范。学校在鼓浪屿,住校,每周回一趟厦门,就要渡过这片海。那时候厦鼓之间已有轮渡,闽南话叫“电船”,每二十分钟一趟,还算便利。但年轻人更喜欢搭乘小船,那种划着双桨,或者在船尾伊呀摇着单橹的舢板。在蓝盈盈的海上,随着浪涌起伏,在欸乃声中划出两道波痕,或者在橹尾拖出一条长长的水花,节奏均匀地破浪前行;若是遇到有风的时候,老会支起一张小帆,小帆兜满了风,像犀利的一片小刀,整条船斜斜地切开波浪,箭一般飞快地掠过水面,溅起的浪花伴着惊险的笑声,洒满了阳光灿烂的海面……是的,那时候的年轻人,喜欢的就是这份惊险和刺激。

  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海,涵通大洋的海,却偏偏叫做江——鹭江。

  老人们谈起往事,总会说到古早时候,厦门还是个杳无人烟的荒岛,荒滩野岭,盘满毒蛇。后来,飞来一群白鹭,盘旋在青山绿水之间。它们长长的尖喙,驱走了岛上的毒蛇。盈盈的绿荫之上,栖满了翩翩的白鹭。白鹭象征吉祥,于是,这座岛屿便有了一个吉祥的别称:鹭岛。

  岛叫鹭岛,流过厦门和鼓浪屿之间的这片海,便叫鹭江。

  早先还叫做嘉禾屿的厦门岛,山海交错,沟渠纵横,滩涂洼地,积水成溪。就连今天横穿市中心的思明北路、思明南路,当年还是从筼筜港流出来的一条俗名“蕹菜河”的种满空心菜的小溪。潮来汐去,山水入海,海水上岸。岛岸蜿蜒曲折,设有几个“路头”(简陋的小码头),从“路头”登岸,烂泥水渍,几乎无处插脚。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厦门开始市政改造,劈山填海,修堤筑堰,开路盖楼,建街成市,奠立了今日厦门的都市形貌。在俗称海后滩的岛的西面,面对鼓浪屿,从岛北的船坞出发,过担水巷经打石字到沙坡头,临海筑岸,沿岸铺路,修出了一条笔直的傍海大道;沿着傍海大道,重整旧“路头”,建成了15座新码头。岛上最重要的几条东西纵向的马路,如新建的开元路,商贸繁华的大同路,厦门政治和文化中心的中山路等,都直通这条傍海大道,而大道对面,就是鼓浪屿。

  因为岛称鹭岛,海叫鹭江,这条长达3741米的新开马路,便叫鹭江道。

  鹭江道是厦门的“面子”。厦门四面临海,早先还没空港,也无铁路,无论海内海外的客人,就只能从海路上岛。一踏上鹭江道,就是踏上了厦门,第一眼看到的鹭江道,就是看到了厦门。

  鹭江道又是厦门的“里子”。曾经辉耀厦门的许多古迹遗址,像郑成功部将驻扎的洪本部,训练水师的演武亭,清康熙帝指定的对渡台湾的通关汛口,无数华侨踏上遥遥海途的岀洋正口,乃至近百年来厦门走向现代化的无数标志,如银行、海关、邮政局、自来水公司、电灯公司、尚无一寸铁路的铁路局,由八位留学归来的华侨合办的同文书院,母亲少女时代参加女子篮球队远征菲律宾训练的同文球场……都在这条路上或者沿着这条路再向南延伸一点。鹭江道犹如厦门胸前的一串项链,绵绵的旧遗新建,像穿在项链上绚丽闪烁的无数珍珠。

  1947年,我家从鼓浪屿搬到厦门,就住在中山路。这里离鹭江道上的轮渡码头,步行只几分钟左右。从中山路走向鹭江道,向左,向右,都是厦门最繁华的地方。以中山路口为中心,北向大同路口、开元路口,南抵水仙宫、妈祖宫,看海,听潮,吹风,散步,购物,娱乐,餐饮,消夜……永远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在菲律宾谋生的父亲,每年回来都会带着全家到中山路靠近鹭江道的冠天酒楼去吃饭,它旁边的泗水舞厅,歌女的演唱和西洋乐器的伴奏,放大的声量震响了小半条街。那时去香港投靠大哥谋生无着又返回厦门的二舅,住在我们家。二十郎当岁的少年人,最喜欢逛鹭江道的夜市,我便常常跟着二舅去玩,这是我童年最大的乐趣。

  夜市就在鹭江道上的海关和邮政局前面临海的一片空地。夜色初临,鼔浪屿背后夕阳回照的最后一抹紫色霞霓刚刚暗黑下来,四面汇聚而来的各种摊点,就燃起一支支闽南话叫“臭土火”(碳化钙)的电石灯,炽白的焰火重新把黑夜点亮。闪闪的火光和憧憧的人影中,一堆堆水果飘着南国清甜的香气,一摊摊刚刚离水的海鲜在炉上煎着、锅里沸着,那齿间糍粑的糯,那舌尖贡糖的酥,那被木槌敲得松松的烤鱿鱼的香,那张牙舞爪沾着芥茉的章鱼的脆,那三五朋友围着一张大平锅各自打二两小酒自烹自酌的“煸豆干”的乐……整个夜市浸在甜酸香辣的味蕾兴奋中。尝过了小食,二舅便喜欢蹲在打拳头卖膏药或拉大广弦唱歌仔调的场子前,看“拳头师”打拳,听“歌仔仙”弹唱。我最初所知的歌仔册,就是从地摊上的这些无名的民间艺人身上听来的。半个世纪后,我有幸整理歌仔册中有关“过番歌”的文献资料,仿佛就是这段童年经历结下的缘分。

  夜市直到更深才陆续散摊,夜色尚未退尽,邻近的第四码头接班似的又是一片人声鼎沸。郊区的菜农和算准水时靠岸来的一艘艘小船,满载着来自九龙江沿岸和同安等地的各种海鲜、菜蔬,“过水”运到码头。厦门九大菜市场的摊主们都趁着曙色熹微来这里进货,车载肩挑赶在晨光初露之前让自己的摊点摆满新鲜货品,迎接与太阳一同醒来的早市。这个俗称“菜行”的蔬菜批发市场,要等到六七点钟以后才安静下来,货尽人散,遗下了满地菜帮烂叶和各种垃圾……

  鹭江道两副面孔,白天是绅士,优雅洁净;一到晚上则成市井,嘈杂芜乱。

  在鹭江道背后的几条小街,挤挤挨挨最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客栈。从清代中叶,闽南内山的几个县乡,出洋过番都得先步行走出山坳,来到晋江的安海,换成水路转到厦门候船。出洋的船期不定,常常一等就是十天半月,无意中繁荣了厦门的旅馆业。有钱的住大酒店,盘缠较紧的就近在鹭江道边上的码头附近找个小客栈容身。闲来无事,他们成了夜市的常客。特别在卖歌仔册的摊前,常常围满了内山来的“准”过番客。早先从厦门搭船下南洋,一趟船要在海上漂个七八天、十来天。茫茫大海,乍看新鲜,看久了无味。船上无別的娱乐(有也玩不起),他们会在登船之前从“歌仔仙”那里买几本歌仔册,带到船上消磨漫漫海途的寂寞时光。这种民间书坊石印或铅印的薄薄几页方言唱本,只要初通文墨,就可以套用歌仔戏的七字调、杂念调或孟姜女、苏武牧羊等民间谣曲,或念或唱地伴随着他们的足迹,漂洋过海,唱到了南洋。歌仔册成了他们谋生异邦对故土的一份思念,也为这个被称为“大航海时代”留下一份中国海外移民的民间记忆。

  歌仔册有句劝世名言:“劝恁只厝哪可度,番平千万不通行。”不过,万千从鹭江道码头上船的“准”过番客,大多不信,总想趁年轻和命运搏一搏。只有到老来淘金梦碎,鹭江道便成了他们滞留海外回望故园的最后一眼梦土。

  1948年秋天,父亲要回菲律宾,也是从鹭江道上船的。那时我已读小学五年级,似懂事又不懂事,母亲让我随她一道上船去送父亲,我却满心盼着登上洋轮去看风景。此时的航行条件已经好了很多。记得那是一艘名叫“芝渣连加”号的荷兰渣华公司的万吨轮,远航大洋,沿途停靠卸客上客,所以又叫“十三港”。洋轮吃水较深,无法停靠岸边,只好停在厦门港和鼓浪屿之间的后海。我们须从太古码头(第13码头)搭乘接驳船才上了洋轮。找到了舱位,安置了行李,父亲和母亲回到甲板上依依,我却被远洋轮上许多新鲜事所吸引。特别是甲板上一个小小的游泳池,让我感到很有趣。二十来平方米,还带着喷泉,五六个洋人正在那儿戏水。我感到奇怪和不屑,旁边就是大海,挤在这个澡盆似的水池里,游什么泳!正东瞻西望,突然一阵电铃声响,催促送客下船,才注意到平素严厉的父亲正抚着我的脑袋,而眼眶红肿的母亲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

  接驳船把我们送回到太古码头,母亲还久久守在岸边,痴痴地望着海中那艘即将载走父亲的远洋轮。随着几声汽笛,船上的大烟囱开始喷吐黑烟,庞大的船身缓缓移动,远远望去,那艘号称万吨的巨轮,越变越小,小到像一朵浪花,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此时的后海,顿时变得空旷起来,只渐渐散开的那片黑烟,凝结成缠绵在母亲头上一朵白云,永远舍不得离去……

  这是我与父亲的最后一面。我永远记得,那是鹭江道,那是太古码头,那是后海,那是父亲乘坐的“芝渣连加”号。稍大以后,当我知道父亲隔在大洋那边,再也回不来了,才突然感到一种错失的痛,我把和父亲宝贵的最后一面,就这么轻轻地丢失了。

  住在中山路的时候,我常常不自觉地就走向鹭江道,坐在岸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片叫作鹭江的海。鹭江不宽,只几百米,但大海很远,远到跨洋过洲。从鹭江道上出走的人,何止万千!我常想,不幸于我,如果不是时局骤变,父亲不至于孤老海外;但我又想,我是幸运的,如果没有时局骤变,我必像家族里一代又一代的亲人那样,初中一毕业就得飘落在异国的天空下谋生,而没有我的今天。时兮命兮,幸兮难兮,唯有鹭江道上不忍远去的那朵云,见证着这一切。

沙坡尾的风

沙坡尾的风依然带着海的咸腥味。

  这里是厦门最早的一个古村落。像一个饱经岁月的老人,那些丝丝的风、碎碎的雨,那些劈天的电、砸地的雷,都写在它满脸沧桑的生命皱褶里。

  坐在栈道边临水的咖啡座,眼前的这片曾经十分鲜活而生动的海,已被重重叠叠的建筑推到远远的地方,只留下一道几十米宽的漾漾水流,随着潮汐涨落,像在不甘地呼喊:我是海,我是曾经吐纳百舸、涵通大洋的海!

  沙坡尾,一个以细沙如玉、绵延数百丈而与沙坡头合誉为“玉沙坡”的著名古渔港,一个从明代初年就设立中左所留下抗倭、抗“红夷”无数英雄伟绩的滨海故垒,一个郑成功操练水军、挥师东渡、驱荷复台的出发地,一个从清康熙年间就指定对渡台湾的通关汛口,一个无数过番客泪别故园走向茫茫异邦的出洋正口……

  这里的每粒细沙、每朵浪花,都在讲述你的过往和变迁,你的坎坷和梦想。

  然而,在我少年的记忆里,沙坡尾是讨海人的家。

  很早很早以前——早到崇祯帝还坐在金銮殿的时候,就有疍民的“连家船”,水处舟居,浮家泛宅,沿着九龙江南下,到了出海口的厦门,聚集在玉沙坡一角叫做沙坡头的地方,讨海谋生,繁衍生息;汇同从晋江流域和附近河海不断漂来的疍船,以及本港的讨海人家,形成了一个热闹的渔区。近岸有天然的避风坞,山顶(岸上)有煕攘的街市,聚集着二十几家鱼行,十几家造船作坊,还有专供讨海人所需的打索、制帆、染汁、做钓钩的手工作坊和盐馆、制冰厂等等。一业兴,百业旺。玉沙坡面迎一片海,背靠一座山(陆地),成了人们口中“厦门港”的代名。直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厦门市政发展,沿着海边修堤筑岸,聚集在沙坡头的渔船,连同水上之民和傍之而生的渔家百业,才向玉沙坡的另一角漂移,以碧山岩入海的一道南溪仔为界,划出了渔家一个新的繁盛聚集区:沙坡尾。

  我最初认识的沙坡尾,就是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讨海人的世界!

  那时候,避风坞里聚集着大大小小的渔船,最多时达数百艘。从被疍家称为“关帝鞋”的三支桅大钓槽,到疍家的“连家船”和穿梭其间摇橹划桨的舢舨和阔头。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刚上初中,调皮,常常呼朋唤友算准潮水去海边游泳。一个去处是厦大边上的胡里山海滨浴场,另一个就是到沙坡尾的避风坞。在避风坞里游泳,另有一番风味。浪不大,涌却不小,穿梭在大船和小船之间,游累了,还可以扶着舢舨边沿歇一会儿。几个半大小子,有时候故意淘气,扶着船沿暗暗使力,让小舢舨左摇右晃,逗来船上妹子真生气或假生气地嗲嗲骂你两句。舢舨上摇橹划桨的,大多是年轻的疍家妹。没出嫁的疍家妹,长长的秀发编进一大卷艳丽的“红碰纱”,那些红色的、粉色的羊毛线夹在黑色的发辫中,蓬蓬松松地盘在头顶,像是一片彩霞落在了她们头上;平常走在岸上,也像头上闪着一片霞光。疍家女上街喜欢结伴,乍一看,像是从海边飘来的一片祥云。这是疍家女未婚的标志,也是沙坡尾的一道风景。那时候喜欢诗,后来也学着写诗,记得有两句:“渔女的木屐敲打着石板路/熙熙攘攘,晚霞缠在发纱上”,写的就是这时情景。

  从避风坞上岸,是一片阔大的海沙坡,细白如玉,绵延数里。赤脚踩在上面,脚底痒痒的,像踩着一团棉花。渔人出海,有许多讲究,出航要祭拜,归渔有接风,都在这片海沙坡上举行。特别是归帆,满载渔获,等待在沙滩上的渔家女人、小孩,远远看见风波中出现的亲人,欢声雀跃,涌向船边,七手八脚地手抱肩扛,帮着卸货。岸上的几十家鱼行、盐馆、制冰厂和鱼贩,也跟着欢腾起来。于是,船进坞,鱼上岸,欢乐便从沙滩上漾开,感染了整个厦门港。而此时,避风坞却骤然安静下来。“……潮水退下去了/连同沙滩上的喧嚷/船进坞,鱼上岸/卸下的风帆卷夕阳”,这也是当年留下来的诗句。

  

  罗琰娟 福清印象

  准备再次出海的时候,避风坞前这一大片海沙坡也再次喧闹起来。小时候到沙坡尾玩,最喜欢就是到这片沙滩看渔人出渔的准备,绞索、织网、补帆、染煮衫裤……都在这里进行。疍家讨海有特别的服饰,他们衣着宽阔、肥大,大袖口、大裤脚,而且要用荔枝树、薯莨根皮或一种叫做“海墘红”的红树枝榨汁,把龙头细布(亦有用麻袋布、帆布)做成的衫裤煮染成枣红色,再涂上一层桐油,这些都是为了海上操作方便和减轻海水对衣服的腐蚀,却成了疍家服饰独特的标志。疍家上岸,远远就能认出,女人看头饰,男人看衫裤。我曾有幸体验过一回疍家的穿着:1957年夏天,我在北方读书返厦过暑假,请一位在渔区团委工作的中学同学(也是疍家子弟),安排我跟随渔船出海“体验生活”。那时候两岸关系紧张,渔民捕鱼只能在附近海域,出了大担、二担,就靠近金门了,对方的海巡艇时不时会突然冒出来追着大陆渔船抓人。我戴着眼镜,一副书生相,混在渔民中,万一碰上肯定一眼就被认出来。所以要我摘下眼镜,换上一身红柴汁染的帆布衬衫,扮成渔民,虽然不像,但有幸让我尝试了一番这种宽大的疍家服饰。出海的头一天,吐得天旋地转,第二、三天就慢慢适应了。海上布网、收网,要看潮水,有时太阳刚刚升起,有时晚霞洒满鳞鳞波光。讨海人出海,不带粮食,“粮食”就在海里。一网上来,挑最大最好的鱼蟹,用海水剖洗干净,放进锅里,加一点淡水清煮,也不用盐,大家围着锅边,就动手开吃。那种鲜味,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仿佛还在嘴边。

  俗话说:行船走马三分命。讨海人都把自己的半条命交给大海。大海无情,渔难的事,时有发生。特别是早年疍民的连家船、夫妻船,船不大,不及几米长,船身两头尖,前撒网,后摇橹,中间用篾竹、棕蓑和麻布搭棚,一家人“蛏干吃、虾米睡”,就蜗居于这狭窄的空间。一条船,就是一个家。风里雨里,随着潮水漂泊,日夕与风浪作伴,也日夕与厄难相邻。船上夫妻有了孩子,也提心吊胆,从小就用一条绳索系在腰间绑到桅杆上,以防不慎掉进水里。1956年,著名散文家杨朔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过一篇散文《夫妻船》,就记述过这样的悲剧:“有一回,在丰收的季节里,全家人只顾捞鱼,猛回头,孩子已滚落大海,霎眼时间,孩子已无影无踪了……”渔人乐观,在表面的洒脱背后,是一连串的苦难和灾祸。

  讨海,其实就是拿生命与大海搏斗。当人无力战胜自然时,只有祈求神明保佑。因此,疍家的信仰是一种泛神信仰,无论释道,观音菩萨、关公、妈祖;也无论是字姓神还是船仔神,行业神还是地方神,抑或风雨雷电,天公月娘,豚蛇龟鱼,树桩怪石,神灵无处不在。“石狮无言而称爷,大树无故而立祀,木偶漂拾,古柩嘶风,猜神疑仙,一唱百和。”(清道光《厦门志》)小小一个沙坡尾,延至整个厦门港,从鸿山寺到南普陀,方圆不过几里,自明以来兴建的寺庙宫祠,就达四十余座,所谓十丈一宫、百丈一寺,密集度在全厦门堪称第一。疍家虔诚,佛道同尊,神鬼共祀,见庙烧香,见神叩头,相信“拜神神就在,礼多神不怪”。但与疍家、渔户最为密切的,还是与海相关的几尊神明。例如妈祖、四海龙王、风神、代天海上巡狩的各府王爷、落水献身的水仙诸神,以及行业守护神的钓艚王、钩钓王,字姓神中张氏敬奉的老标元帅、阮氏敬奉的三妈夫人,甚至连驱荷复台的延平郡王,等等,都虔诚崇拜。信仰广,神明多,香火自然也旺,每年的祭祀拜拜,抬神挂香,声动整个厦门城,煞是热闹。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离家多年,偶尔返乡,再到沙坡尾,这些寺庙,多已不在,连同曾经的祭祀拜拜,也都消声灭迹。岁月沧桑,当风波过去,许多宫庙就迅速修复起来,那是广大信众你一点我一点不拒多寡集资建造的。有的虽然粗陋,有的却雕龙绘凤,规模宏大,更胜昔日风光。民间信仰的顽强生命力,植根于世俗人生的精神需求。虽然繁简有异,但宝贵的是人心中那一份不灭的虔诚与崇敬。

  传统民间信仰的观念,在现代生活的精神激荡下,常会衍生出新的诠释和寄意。近日颇为热闹的被列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送王船”就是一例。王爷信仰及其“送王船”祭拜仪式,盛行于闽南滨海社区,后随着移民的足迹和海上贸易,传播到台湾地区和东南亚一带,据称早自明清年间就已开始。一个佐证是,厦门同安的吕厝村,四年一祭的“送王船”,其主祭的王爷至2001年已是第148任。依此推算,已有六百年以上的历史。它不同于北方的“送瘟神”。瘟神祭拜始于隋,据称隋文帝时天空出现五力士,穿五色袍,执不同法器,降瘟布灾。《黄帝内经·素问》称:“五疫之至,皆相染易”。隋文帝为其立祠供奉,尊为五瘟神,后为道教收纳,列为神灵。其仪式主题名为“送”,其实是个“驱”字,为避禳却灾,将瘟神驱走,“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而闽南社区的王爷信仰,与之相反,其无具体形象,只一块木牌,上书“代天巡狩”,寓意的是护民。仪式的主题是护送王爷,四海巡游,以拯疾扶危,抚苦救难,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姓王爷(朱、吴、池、李、范),或三年一任、或四年一值,轮班替天行道。隆重的出巡仪式,从“迎”开始,“竖灯篙”、“造王船”、列牲祭拜、巡境踩街,到入海焚烧,每个环节都寄托着信众的祝愿。特别是“竖灯篙”,把历年不幸罹难海上的游魂,称为“好兄弟”,召唤至王爷船上,成为兵将,随同出巡;所造王船,精仿如真,木质构造,彩绘髹漆,由信众备足柴米油盐及各种生活用品,以各种民间歌舞艺阵,踩街开道,簇拥送至海边,出境巡游,福荫四方。这一套从明代留传至今的仪规,其规模之宏大,其群情之热烈,仿如一次人神共欢的盛大嘉年华。

  2020年,“送王船”作为“世遗”项目,由中国和马来西亚两国联合申报成功,在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上,写的是:“送王船——有关人与海洋可持续性联系的仪式及相关实践”,张扬了这一信仰的正能量,突出了“人与海”亲密关系的主题,可见当代文化意识对于传统民间信仰观念的重新诠释和提升,赋予新的文化内涵和价值。当这一申报正在讨论审议中,恰好这一年轮值的沙坡尾龙珠殿,和马来西亚马六甲的勇全殿相约,同时举行盛大的“送王船”祭拜活动。我曾经参加过厦门吕厝、台湾台南和马来西亚马六甲的“送王船”活动,其盛大的规模,庄严的仪典,群情激扬,万人空巷,给我留下极深印象。遗憾的是这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审批前夕举办的盛典,我恰在外地,无缘亲睹盛况,相信它会格外隆重和意味深长。当一艘长11.12米、宽2.55米的仿真福船,通体髹漆精绘,船上旌旗招展,仓内备足柴米油盐,船后踩街艺阵的队伍,伴着长长的猪头五牲,鸡鸭祭果,从避风坞边的龙珠殿出发,万人簇拥,载歌载舞,绕境踩街,推送到几里外的曾厝垵海边,举行祭拜焚烧仪式。“送王船”仪典列入“世遗”名录的荣耀,给沙坡尾增添了一份光彩。

  沙坡尾正面临转型。昔日的水上疍家都已上岸,近海捕捞也已走向远洋,新的现代化渔港已另辟新岸,容不下大型渔轮的老避风坞只剩下一道小小水流,避风坞前那片著名的玉沙坡,建起了大片大片新的楼宇……沧海桑田,谁能挡得住岁月的脚步?曾经鱼欢人跃的沙坡尾渔港的退场,意味着一个渔捞时代的结束。

  沙坡尾将向何处去?这成了人们关注和议论的话题。

  它会成为另一个将小渔村变为以特色餐饮和民宿招徕游客的曾厝垵吗?还是像许多退役的老工业厂房挂上“文化创意园”的招牌而延续日渐衰老的生命?——近几年的沙坡尾仿佛摇摆在这两者之间:它有了一幢五层楼的“吃堡”,环绕“吃堡”周边荟萃了闽南各种特色小吃;也有了在厦门水产品加工厂旧址改建的面临大海、占地数千平方米的“艺术西区”,在这里聚集着披着新潮外衣充满文青气息的各种艺术小店,依然以餐饮牵头,在你啜饮咖啡或品尝小吃的随意间,欣赏着包括雕塑、版画、陶艺、影像、音乐、动漫、服饰、手工艺制品等等店主人精心设计的秀珍制品,不时还举办一些小型展览,吸引外来游客和本地文青……

  关于沙坡尾如何走向的争议,依然没有结束。毕竟,曾经的讨海人家,大都还聚居在这里;沙坡尾的每条街道,都烙着岁月的印记:从镇南关到演武亭,从鱼行口街到设有台湾会馆的“馆口船头”,走在沙坡尾,你仿佛步步都踩在“历史”上面,许多海洋往事都在这里凝聚……沙坡尾的风依然带着海的咸腥味。

  沙坡尾无法抹去历史在它身上烙下的印记。无论是胡里山炮台克虏伯大炮的轰响,还是挥泪过番留在沙滩的叠叠脚印,也无论是浮家泛宅的疍民“连家船”泊岸形成的讨海聚落,还是新楼林立鸠占鹊巢渐行渐远的昔日渔港……沙坡尾是厦门的缩影,这是中国从十六世纪以来扺御外侮、走向海洋的历史记忆。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吁,让这份记忆重新站立起来,沙坡尾应当成为人与大海数百年发展的见证。

  沙坡尾该如何响应这样的呼吁?

  一个社区的形成、定位和走向,是历史选择和时间积淀的结果,有其必然性,也有许多偶然性。沙坡尾从军港、商港到渔港的身份转换,就是这样出现的。那么,一个刚刚揭开面纱的变化中的沙坡尾,将以何种面目向我们走来,人们都在等待。

  历史的选择,需要机遇,也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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