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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花园(四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8415
■ 秦 俑(中国河南)

患 者

“这些年来,我就像是在做着一个永远没有结局的噩梦。”

  这个男人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来。他说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做后勤,管病人们的吃喝拉撒。工作谈不上体面,收入还算可观。

  “但我越来越厌恶这份工作。20多年了,我受够了。整个医院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是正常的。包括那些医生,一个个眼神都怪怪的。在他们眼里,似乎所有人都是精神病患者。”他看上去有些激动,“我曾亲眼目睹一群病人将另外一个病人吊死在宿舍的横梁上。他们说屋子里太暗,需要挂一个灯笼。我不敢近前,甚至忘了报警,我怕他们将我也挂到横梁上去……”说着,他像是突然受到什么刺激,身体哆嗦一下,手颤抖着抽出一支烟。屋子里顿时烟雾缭绕起来。

  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抽烟,但我是个有修养的人。“如果条件允许,您可以另外换一份工作的……”

  “刚开始是因为生活所迫,我一家人的开支都要靠我这份薪水。”他猛抽了几口烟,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后来儿子出生,太太下岗……再后来,父亲生病做手术,儿子要考大学,我得存钱在郊区买套小房子……”他说了很多,对我几乎毫无保留,他甚至说到了他的外遇,他跟一个比他小六七岁的女人偷偷相好。“这一切都需要钱,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有这份稳定的收入。”

  我发现我越来越享受这种谈话的过程。这个男人显然有些啰里啰嗦,也许他太需要有一个人这么安静地听他倾诉。而我呢,也太需要有一个人,就像他这样啰里啰嗦的男人或女人,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向我讲述他藏在心底的忧伤、痛苦或者不幸。“再后来呢?”我知道这不是故事结局,甚至连高潮都还没有开始。

  “再后来,大概半年前吧,我终于申请辞职了。医院领导挽留我,他们对失去一个老实本分、工作勤奋的员工感到很惋惜。”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现出一刹那的光,就像一个在暗夜里四处奔跑的人,点燃了最后的那根火柴。“我试着开了一间小饭店,这样,我太太就不用再四处碰壁去找工作,而我儿子也可以安心继续他的学业……”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点燃了一支烟。

  “对您来说,这也是自我解脱的一种方式吧。”我捏了捏鼻子,尽量让自己习惯这香烟味儿带来的不适。

  “后来我发现了一些问题。”他打了个呵欠,继续说,“每天都有很多人光顾我的店,他们中的一部分,跟我在精神病院里看到的病人没有两样。他们对饭菜的要求是那么挑剔,还经常对服务员发脾气。他们耍起酒疯来跟精神病人一样可怕,我曾亲眼见到一个人,大叫着‘我给大家表演一个开西瓜’,然后拿起喝剩的啤酒瓶往他上司的脑袋上砸……”

  “真碰上这种倒霉事,您可以报警的。”我提醒他。

  他低下头,像是陷入了思考,又好像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最让我困惑的不是这些。也许我在医院待太久了,思维变得有些奇怪。比方说吧,有顾客点菜点到‘水煮活鱼’,我会一个劲地想他该不会跟我要渔竿钓鱼吧……再比方说,有顾客多要一个小饭碗,我便开始担心他趁我不注意时将碗砸碎;而当我离开餐桌,我会不停回头,我害怕他们会在我背后朝我吐口水……”

  “哦,是这样……”我沉吟着,“或许您可以将饭店盘掉,或者让您太太一个人经营。您还是回到精神病院去,继续之前的工作。相信有了这次的开店经历之后,您会更加珍惜原来的工作。”

  “其实我已经跟院长打过电话,他说欢迎我回去。但我不敢对我太太说,我担心她会骂我不正常。”他长吁一口气,像是卸下一个很重的包袱,“不过现在,你的建议让我全身充满了力量。”

  在又一番发自肺腑的感谢之后,这个男人满意地离开了。房间里的烟味儿逐渐变得稀薄起来,我发呆似的看着对面那张空着的椅子,又一次陷入了无边的空虚与等待。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叫秦俑,我在S城的海豚路12号开了这家“心灵花园”心理咨询室,如果你在学习、生活或者工作中遇到了心理方面的困惑,欢迎前来咨询。

医 者

现在我到了B城。是离我们S城很近的一座城市(确切地说,不堵车的话,大概半个小时的距离)。我有很多理由喜欢这座城市,在这里,不管白天黑夜,我都可以做很多在S城不敢做或者不方便做的事情。

  比如现在,我就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一家叫做“心灵港湾”的心理咨询室。我遇到了一些心理方面的困惑,需要寻求帮助。如果在S城,我可能会畏畏缩缩,躲躲藏藏,但一到B城,我就变得晏然自若,无所顾忌。因为在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谁,也没人知道我的职业,更不会有人像绿头苍蝇一样对我狗屎般的私生活充满兴趣。

  时间就是金钱。这是一个连小学生都懂的非常浅显的道理,我当然有信心比他们理解得更加深刻。看着对面坐着的这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心理咨询师,我并没有给他太多拖延时间的机会,甚至连互相介绍的环节都直接跳过。实话说,我对自己这段开门见山式的质询还是挺满意的。很显然,这是一次有组织、有策划的咨询体验。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某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来临没有任何的预兆,也找不出什么因由,更无从摸索它出现的规律,反正有这么一段时间,你会感觉自己思想的某个方面出了毛病……”

  “我想了解你具体的一些表现。”

  “譬如说,上班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坐着好还是站着好,所以很多时候只有看着一个地方发呆。再譬如说,我会莫名地害怕安静,害怕一个人,总期待有人跟我说话,说什么并不重要,最好能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看他没有反应,我接着说,“还有,我习惯于戴着灰色的眼镜去看待这个世界,习惯于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不相信童话,不喜欢周星驰的电影,不习惯哈哈大笑,不愿意听到朋友和家人说高兴的事情,也从不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快乐,看到有人遭遇不幸会感觉漠然……”他终于接话了。这让我感到了稍许的满意。他应该知道,我正在接受的是付费服务,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履行的职责。

  “是的。有时会这样。”我对他所列出的症状感到很吃惊,这里是B城,我没有必要掩饰我的惊讶,“哇噻!怎么这么准!难道你也这样?”

  “是不是到症状严重时,会间歇性地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面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患了短暂的失忆症一样……”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等清醒过来,又会走向另一个极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性格狂躁,容易发火,无缘无故地想砸东西。”我接话的时候,脸一定是绷着的。我相信每个人说到自己的痛处时,都会有这样类似的表情。

  “有人需要倾听者,他们希望有人听他们说话,帮他们答疑解惑;同样的,也有人需要倾诉者,他们愿意聆听,用耳朵去刺探别人隐秘的生活。” 他的某根神经似乎被彻底激活,思维变得异常敏捷起来。

  “就好像病人需要医生,医生同样也需要病人。” 我也好像开始找到感觉,不禁对自己能随口说出这么精辟、这么富于哲理的话而感到欣慰。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我是同行。”他微笑地看着我。

  “是的。咱俩有缘。在S城,我也开了一家心理咨询室,名字叫‘心灵花园’,跟你的‘心灵港湾’,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说着我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接下来,我们聊天的角色悄悄地起了转变,他不再是医者,我也不再是患者。我们都是医者,或者说,我们都是患者。我们促膝而谈,几乎忘了时间,聊天过程和相关内容在这里就没有必要公开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结果。

  第一个结果,我们成了好朋友。这并不奇怪,我们有交朋友的基础,而且不在同一个城市。如果我们没有将业务扩张到临近城市的打算,就不会存在竞争冲突。

  第二个结果,我们签订了一项口头的君子协定:在生意冷清的时候,在我们即将出现以上枚列的种种症状之前,我可以邀请他来我们S城,他也可以打电话让我到B城来,双方无条件同意为对方临时客串一回寻求咨询的心理障碍患者。这是在2010年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两名分别来自S城和B城的心理咨询师之间的秘密约定。

孤 独

“心灵花园”心理咨询室开张第七天,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女主顾。

  她提前一天打了预约电话,第二天我去上班,远远地就看到她已经等在了咨询室的门口。老年人嘛,精神好,后三十年睡不着。是的,她是一位看上去五十开外、实际已经年届七旬的老妇人(这多少有些令人沮丧)。不过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的身后,一、二、三,没错,竟然跟了三只宠物狗。这不免让人心生好奇,如果狗狗们也有心理疾病(我相信某些狗狗一定会有,只是它们不太擅长倾诉),那我一大早就要接待四位顾客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像那天早晨的阳光一样灿烂起来。

  “我很孤独。”她果然属于让我头疼的那类顾客。他们有着一个致命的共同特点:话很少,很少很少,少到每次张嘴都只有几个字。

  “您有几个孩子?”

  

  罗琰娟 榕城印象·梅坞路口

  “三个。”

  “都不在您身边吗?”

  “在,这不都跟着我呢。”她指了指她身边乖乖躺着的三条狗狗。

  “不好意思,我是问您有没有子女?”

  “三个。”

  “他们在不在您的身边?”

  “不在。”

  “都在哪儿?”

  “大儿子在美国加州。二女儿在法国巴黎。三儿子在日本东京读博士。”她是一口气说完的,绝对看不出有丝毫阿兹海默的症状。

  “看来您挺有福气,儿女都这么有出息。我想您应该不缺钱?”

  “不缺。”

  “建议您可以请个保姆。”

  “有请的。”

  “您孤独的时候,可以和保姆聊聊天。”

  “还不如和费费说说话呢。”

  “费费是谁?”

  她没有说话,用手指了指身边那条黑耳朵、白身子的狗,看上去像纯种的牧羊犬,估计价格不菲。

  “那么,您为什么会觉得孤独?”

  “没人在乎我的存在。”

  “您的三个儿女,他们不经常跟您联系吗?”

  “偶尔。”

  “至少您家保姆会关心您。”

  “她只关心自己的工资。”

  “您有没有朋友?”

  她愣了一下,目光又温柔地落到了旁边的狗狗上。“有的,三个。”用不着问了,她说的肯定又是那三条宠物狗!

  “介意我问您原来做什么工作的吗?”

  “医生。”

  “您有没有什么业余爱好?”

  “没有。”

  “您对什么比较感兴趣?例如书法、唱歌、跳舞、摄影……”

  “兴趣都不大。”

  “建议您可以去老年人活动中心,一来可以交一些朋友……”

  “没意思。”她直接打断我的话。想想也是,如果这些可以缓解她的孤独,她还用得着一大早牵着三只狗狗来找我?

  “您晚上一般都干啥?”我试着转换一下思路,继续问。

  “看芒果卫视的《晚间新闻》。”

  “除了这个呢?”

  “只看这个。”

  “您对港台或者是韩国的电视剧有没有兴趣?推荐您看看《大长今》……”

  “没意思。”

  “那您觉得《晚间新闻》有什么意思?”

  “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儿。”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有个地方长了棵野生的人形树,有户人家进了条三尺长的大蟒蛇,有女人一胎生下六个男孩……”

  我饶有兴趣地听着她一口气列了不下20种。以我曾经做过媒体记者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些确实都符合新闻的“吸引力法则”,都有足够的“爆点”。

  “或许,我可以给您一条建议。”我说,“不过这需要您的配合。”

  “没问题。”她干脆的回答,真的让我怀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一位年届古稀的老婆婆。

  这次心理咨询到此就基本结束了。你一定很好奇我给了她一条怎样的建议。不用我说,如果你是芒果卫视《晚间新闻》的忠实观众,说不定你已经看到了这则新闻:七旬“空巢”老太欲跳楼,只为孤独难受想不开。

  偷偷告诉你吧,其实我就是这次“老太跳楼秀”的幕后策划者。说起来,这次的策划效果还不错呢。三个月后,这位老太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她说:“谢谢你的主意,现在街坊邻居看到我都变得热乎起来,我家老三也特意从东京请假回家,陪了我一个多月哩。过一段我能不能再去找你咨询咨询……”

鲜 花

这是“心灵花园”心理咨询室接到的一笔特殊的外单业务。顾客以电话方式预约,来电显示是外地号码,预约时间为周五下午四点,并且没有留下姓名、住址或联系方式,只告诉我说对方是一位中年女性,到时间会有车过来接我。

  周五下午三点半的时候,车子来了。一个墨镜男翻了翻我的相关资料,然后让我签署他带过来的《保密协议》。协议约定:如果由于乙方(咨询师)原因造成甲方信息泄露,要被追加不少于100万的名誉赔偿。为客户保密本来就是心理咨询师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但这个100万的数字不免让我内心忐忑。接下来,车子径直开到了S市唯一的五星级宾馆。一路上我都在心里嘀咕着,这个神秘女子到底是何等的一个人物呢?

  墨镜男和司机相继回避,豪华套房里只剩下她和我。脸是看不到的,她坐在屏风后面。我先作了自我介绍,她小心地回应着,很快便切入了正题。她说:“我发现自己可能不太习惯现在的生活,虽然这是我过去非常渴望的。”

  “过去怎样?现在又怎样?”我有些奇怪,因为她的声音猛一听竟有些耳熟。

  “以前……”她沉吟着,“怎么说呢,有很多人会关注我,经常会冒出这样那样的莫名传闻,要与各种喜欢不喜欢的人打交道,要出席各类想去不想去的活动……每天都化不同的妆容,扮相同的笑脸,从不敢光明正大地出门,逛商场也跟做贼似的,连陪亲人、会朋友都要小心翼翼……”

  “如果这是您的职业需要,也挺正常的。”我掩饰住内心的好奇,脑海里飞速地运转着:她是演员?歌手?名导演?主持人?奥运冠军?网络红人?……

  “我几乎没有自由,也无所谓个人隐私,那时的我,只想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是现在,我开始怀念那些光怪陆离的日子,那些鲜花和掌声,那些尖叫和呐喊,甚至那些令人反胃的绯闻……我厌恶它们,但又需要它们,失去这些,我的心里会变得空荡荡的……”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久久地沉浸于过往的回忆里。

  “我觉得您可能需要接受定期的心理辅导。”我肯定曾经听到过她的声音,而且越听越熟悉。

  “我的团队本来有一位专职的心理辅导师,不过这一段他请了假。不瞒你说,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一度好几个月都没法正常工作。”她像是喝了一口水,接着说,“我知道你也帮不了我,我就是想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和我说说话,这样会让我在工作之前变得轻松一点。”

  “如果这份工作确实影响到您的健康,为什么不考虑放弃呢?”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揣测这个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要知道,我现在是一名正在工作中的心理咨询师。

  “我想过,但我得顾及自己的团队,而且,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种站在舞台上,像是要飞起来的感觉——是你们吗?你们的尖叫在哪里?”她突然用甜甜的带有港台腔调的话向我模拟起了在舞台上与观众的互动。

  “你是……”我差点儿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这句招牌式的问好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真的是你吗?我可是你的铁杆崇拜者!”

  “对不起,你可能认错人了。”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

  “一定是你,我听得出你的声音。”我兴奋地说,“我从小就喜欢听你的歌,你一直都是我的偶像,而且,我去听过你的现场,还珍藏着一张有你签名的CD……”我激动起来,甚至说出了她的成名作品,是一首在十多年前非常流行的老歌。

  “你真的认错人了。”她慌乱地说,“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吧。”

  我几乎是被那个墨镜男从房间里架出来的。我承认,我当时肯定很失态。我虽然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粉丝”,但我算不上是一名合格的、至少算不上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

  不过,第二天上午,我意外地收到了一束鲜花,送花的小女孩告诉我,是住在五星级宾馆的一位女客人让她送的,说要向我表示感谢。而当天《S市晚报》娱乐版一条不起眼的消息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就是她,她受邀到S市一个比较有名的酒吧友情演出。据说那天到场的观众并不是太多,但她唱得特别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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