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我所居住的小区门口开了一家抻面馆,因为汤浓味儿重,我成了那里的常客。一般情况都是这样,中午饭口之前——我早晨吃饭早,所以午饭也会比别人提前一些——我便赶到馆子里,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前坐下;要一碗抻面、一碟牛肉、两瓶啤酒,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我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的职业,我是一个作家,靠写小说为生,所以我喜欢坐在这样的普通馆子里,看过往人等的表情,听他们纷纷攘攘的故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馆子里的抻面师傅,他姓白。
在我看来,白师傅是一个乐观的人,喜欢唱歌和开玩笑。这家抻面馆里有一个帮厨和两个服务员,都是中年女性,大概是在一起工作熟了,彼此没有忌讳和隔阂。于是,这三个女人就成了白师傅调侃的对象,他时不常地编几句顺口溜,半荤不素的,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比如,服务员里有一个姓杨的,他就给人家起了一个外号“杨贵妃”,动不动就编排人家:“抻面馆里杨贵妃,一天到晚有人追。追出抻面一千碗,老板赏个大乌龟。”
就是这样“胡说八道”,却也烘托气氛,让人欢喜,心情好了,疲劳感也会减去许多。
我在这家抻面馆吃中饭,基本是从上午十点半吃到下午一点半,客人最多的时候是十二点前后的一个多小时,到了下午一点多,热闹的场景便“曲终人散”。这时,抻面馆的伙食饭便开始了。面、饭随意,各取所需,大家都有了片刻的喘息,只有白师傅依旧嘻嘻哈哈。我坐的这张小桌不大,勉勉强强可以挤下四个人,又据角落,放眼可观全局。日子久了,我和馆子里上上下下的人也熟了,时不时地在他们的欢乐中加一点“佐料”。知道我是一个作家,白师傅便端个大饭碗坐到我对面来,天南海北地和我聊天儿,嘴里有说不完的故事。
起初我以为他是甘肃人,因为他车轴汉子的身量,一身的民族服装,实在可以引发我的误会。后来他告诉我,他实际上是安徽人,在西部学艺、打工十年,对西部的穿着打扮、饮食习惯渐以为常。
平日里他打趣服务员和帮厨,服务员和帮厨在一起也不饶他,他们总是半真半假地起哄,问他今晚是领“小三”还是“小四”回家?“小五”出门回来没?万一“撞车”了怎么办?每每此时,他都会笑呵呵的,颇为自豪地说:“我的女人我最爱,我爱的女人真不赖,只要我不把心改,我的真爱永存在。”
仔细打量,白师傅还是很英俊的,枣红的圆脸庞,因为总有蒸汽熏着,颇显细嫩,像关老爷的塑像,被手艺高强的匠人上了一层油彩。一双大眼睛,眼睫毛极长,鼻正口方,是个周正的模样。他吃东西也很有特点,一碗饭或一碗面——上面堆了厚厚的小菜,几瓣大蒜,一瓶啤酒,啤酒是一口即干,然后吃饭,惊天动地地,眨眼之间,酒足饭饱。
服务员总说他有情人,我是真信。我好奇地问他,他也不遮蔽,今天给我看一张照片儿,明天给我看一张照片儿,都是手机上美颜拼图的那种,女人穿戴各异,笑颜如花。
我说:“审美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你喜欢的都是小眼睛的?”
他说:“小眼睛看得准。”
这是我们之间的玩笑。
今年的“十一”是个特殊的日子,中秋节和国庆赶一天了,抻面馆决定一号放假,二号营业。九月三十日这天下午吃伙食饭,抻面馆的老板特意把我请去了,说是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我也没客气,提着一瓶白酒赴宴了。酒席上大家依旧嘻嘻哈哈的,一派节日气象。知道白师傅是晚上的火车,一号早晨到家,在家十几个小时,夜车再赶回来,二号正式上班。如此劳顿,一定是想家了。我举杯祝他一路顺风,安抵安归。我们一起喝了一大口白酒。
傍晚,大家陆续散了,只有我和老板留了下来。老板是等人修冰箱,我是贪恋桌上的剩酒,二人对坐,把杯闲聊,聊来聊去就聊到了白师傅。
我问老板:“白师傅真有情人吗?”
老板苦笑一下,说:“他哪有什么情人,他心里只有他女儿了。”
老板说,他手机里的那些照片,其实都是他妻子的,挺好个女人,可惜病死了。他们有一个女儿,刚上小学三年级,白师傅之所以四处打工,就是想多赚点钱,让女儿将来过上好日子。
我说:“我看,他还挺乐观的。”
老板说:“你不知道,他对我说过,他只要一闲下来了,就会想他的妻子和女儿。所以他特别愿意当一只鹦鹉,一只金刚鹦鹉。”
听罢此言,我彻底沉默。
我突然明白,生活中的许多真相往往让人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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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样,这个人也常来面馆吃面,一般是四个人,先喝点白酒,再喝点儿啤酒,说的都是家长里短,聊的都是油盐酱醋。开始,以为他们是一起打麻将的,听了几回他们的谈话,知道是一个单位的,在一个部门,又都有一口酒瘾,于是便常凑在一处。我说的这个人是个黑胖子,嗓门儿大,是四个人当中说话声音最高的,而且常说脏话。黑胖子年纪也不小了,但状态总像个“愤青”似的,心中有说不完的不平。我觉得他有意思,就认真地观察他。他喝酒有意思,一杯白酒,三口就干了,然后,不用别人让,自己又把酒杯倒满,三口一杯,之后,再三口一杯,如是,一斤白酒下肚了,大张旗鼓地向服务员要啤酒,必须扎凉扎凉那种,而且,只喝“青岛优质”。这之前他都是听他的同事们说话,到了他喝啤酒时,桌子上的发言权就被他一个人霸占了。
听的时间长了,细细地理出了藤蔓。
他骂的第一件事,是他们单位的领导,言必如下:他就是个小人,看人下菜碟儿,软的欺负硬的怕。以前,我年年过节都给他送点烟酒,只他妈的有一年,你们还记得吧?就是我有病开刀那年,我没送,他立马就翻脸。我出院上班不久,他就给我调岗了,调到二线去。我找他,你们猜他说啥,他说一线太辛苦,先到二线养养身体,等身体好一些再说,这也是领导班子的决定,对员工关心嘛。去他妈的,他怎么不说一线和二线差他妈七八百块钱呢?你们说这人损不损,他当领导,这单位没好。
骂完领导,骂他们单位一个外号叫“亚历山大”的同事:你说那个大山货,我衣服就在那儿挂着,钱包就在衣服口袋里,早晨媳妇儿给的五百元,去食堂打饭的工夫,回来就少了一百元。当时就他一个人在屋,不是他是谁,我问他一句,他反过来骂我,说我穷不起了,说他没那么下贱,要偷就全偷走,偷一百干什么?这才是他的阴险之处。偷一百我不容易发现,过后一问三不知,谁也不能把他咋的,自己觉得干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妈的他不知道单位有监控啊?那个时间段,进进出出的,看一下视频一目了然。
骂完同事就骂他大姐夫,他老妈八十多岁了,父亲没离世的时候,两个人住一间老式的七十平的老房子。后来父亲走了,姐和姐夫就搬过去陪老妈住,一住就是小十年。有一天,老妈突然给他打电话,说要把房子更名给姐姐,问他有啥意见没有,他一时语塞,无法回答。老妈问得急,要户口本和身份证,催促着马上办,办完了静心。他是个孝子,不能拂老妈的意思,就背着媳妇儿把手续给出了。结果媳妇和他别扭了一场,好长时间顺不过架来。
关于这件事,同事们掺言比上两件事儿多。
一个问:“你媳妇儿咋说的?”
他说:“我媳妇儿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得和她知会一声啊,不声不响地把事儿办了,不是拿她当空气嘛,有点太不尊重人了。”
又一个同事点头,说:“说得有道理。”
他说:“我当时没想别的,就想我姐和我姐夫,不管咋说,陪我老妈那么多年,吃喝拉撒的也不容易;再说,我也不缺房,挣讲个啥呀?办就办呗。”
另一个同事说:“这么想也对。”停一下又说,“那你咋还骂你姐夫呢?”
他说:“房子更名不长时间,他就和我妈吵起来了,把老妈气犯病了,你说我能不生气吗?更名就是他背后鼓动的,他这是别有用心。”
“因为啥吵架呀?”同事问。
他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说不清楚。”
这些话唠完了,他基本就醉了。
我看明白了,这四个人在一起喝酒是轮班制,一人请一次,菜、面、酒,所用钱数大体上差不多,闹闹吵吵一场,相扶着散去。吃饭的过程也差不多。上半场,那三个人话多,下半场,都听他一个人的。三部曲一过,酒局也就终结了。
这里边还有一个细节,每轮到他请客,他必自带一个菜——蚕豆,酥脆那种的,向老板讨一个空盘,在盘中码一座“小山”。
他说这玩意好下酒,老板背地里却说他太仔细了,能省几个钱啊。
我是食客,更是个看客,不便乱议论,只是笑笑面对。
有一天,我们是前后脚离开面馆的。
那三个人清醒,脚步轻,走在前边。他有点醉,滞在后边,略显蹒跚。过了马路,在街的转角处跪着一个乞讨的老太太,布巾包头,身前放着一个搪瓷缸子,里边儿凌乱着一些散钱。他本是走过去的,忽又想起什么,转回身来,走到老太太的身边,他在口袋里摸索半晌,摸出五块钱,犹豫一下,蹲下身,对老太太说:“大娘,我没零钱,我想给你一块,这是五块,我找回四块,行不?”
他把五块钱轻轻地放进缸子里,又从里边找出四块钱出示给老太太,这才起身追赶那三个人去了。
看见这一幕,我本来是想笑的,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却微微地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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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家附近的一家抻面馆子吃面、喝酒,时间长了,对面馆里的人和事儿就较一般的客人多了一些了解。比如,这家馆子的真正的老板是一个年轻人,而他的父亲因为他还有另外的操持,不得不放弃退休的安逸生活来“打工”;又比如,这年轻人不放心后厨的诸多细碎事,必求他的亲姨娘来帮衬他,才使他放心。
这并不是我今番要说的主题。
在这家抻面馆子里,有一个抻面的师傅,极爱开玩笑的,对女人有一些插科打诨的乐趣,又能诌几句歪诗,每每逗人“哈哈”大笑,是一个活泼有趣的人。
服务员有四个,两个在前台,一个粗黑高大,是口无遮拦的那种,眼里无活,没事儿就坐在那里玩手机,不看视频,也不看朋友圈儿,唯一干的事情就是和老公聊天儿,大到天南地北,小到吃喝拉撒,说到情致处,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又一个年岁比较大,在后厨帮着老板的亲姨娘料理菜案上的事宜,是打下手的,出牛肉,制酥鱼,撕油菜,切葱花,炸辣椒油,炒花生米,诸如此类,她必忙前忙后,活多挡不住笑,一笑声音上扬,总能把气氛影响得热火朝天。每天出完活儿,她也打电话,这电话是打给儿子的,说自己的筋骨,让儿子放心,时不时地说说自己的工资,多少多少钱,总要给孙子买衣服、买吃食、买玩具,不管儿子怎么说,末了,总是一句话:“你别磨叽了,妈有。再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能用几个钱?等哪天妈没了,你们想花也花不着。”话是这么说,脸上的皱纹却聚成了一朵幸福的菊花。
还有一个前台的,她平时话是不多的,如果打电话也必到外边去,在门口走来走去,话不长,说完便回来,忙自己的一摊事儿,该点面点面,该上面上面,只一点,每天八点半下班,必有一个瘦小的男人——后来知道是她的丈夫——来接她,提前十分钟到,不进屋,在门口等,她出去了,两个人相挽着,渐行渐远。
都是这样,幸福满满。
只有捞面师傅,个子不高,白胖,笑眯眯的,常和那抻面师傅浑闹,看似十分的开朗。因她也在后厨,除非吃伙食饭,很少到前台来;如果到前台来工作,有两项,一是切牛肉,一是剥蒜。平日里也说笑,只是别人打电话的时候,她便突然沉默,面部表情沉静如水,那几个人与她分享女人惯于分享的喜悦,她也多以浅笑示之,并不加入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再多说了,就一句话:“挺好的。”言罢,不声不响地回到后厨去,要么调汤,要么就把清洗过的大勺再清洗一遍。
这些都是我的观察所得,只当着有趣,又兼职业习惯,记在心里,是千幅万幅画面中的一幅。
直到有一天,我一进到店里,那些个人就炸锅一般地向我宣布,她终于谈恋爱了,对方是一个药厂的推销员,收入颇丰,对她也颇为上心,就在前一天,给她买了一个金戒指,戴在手上金灿灿的,煞是喜人。大家起哄,她就脸红,热辣辣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可别取笑我了。”话是这么说,但人比从前的开朗更开朗了许多。那个粗黑高大的和老公视频,她也会打一个胜利的手势,说:“加油哟。”那个年岁比较大的给儿子打电话,她也会突然拿出一盒药,说:“你妈胃不好,你想着提醒她吃。”那个平时话不多的,一动就到外边打电话,只要从门外一回来,她就哈哈大笑,说:“打个电话有啥避人的?”说完,自己掏出电话,夸张地大声喧嚣:“这次出差啥时候回来呀?提前说一声,我好和店里请假。”她说完,几个女人就前推后搡地拿她打趣个没完,她也开心成什么似的,一头趴在桌子上,羞涩地说:“哎呀哎呀!你们可别说了。”
可女人在一起,不说这些说什么呢?
又有一天,是下午两点多一点,我从图书馆查资料回来,知道面馆客少人稀,正好可以小憩,借机饮一两瓶啤酒,消除劳顿。于是在门口下车,径直向面馆里来,不想在面馆的门外见到她正打电话——面馆向街的一侧是落地窗,窗外人的举动,店内的人一目了然。我想和她打招呼,实际上也是想开个玩笑,不巧,正好一个微信冲进来,我便停止了恶作剧,去关注微信内容,谁知,刚关注了一半儿,手机因电力不足关机了,我便很下意识地站在那里,想在她通完电话之后,借她手机一用,可她手持手机一言不发,在那里转了半天,才放下手机,喜气洋洋地回屋了。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我不知深浅地叫住她。
我说:“我手机没电了,借我回个电话呗。”
她这才发现我,突然一愣,脸一红,旋即说:“我手机,也,没电了。”
我并未多想,进店喝酒,看她们姐妹说闹,心里也感受着生活的充实。那几个女人的话,无非是“电话里说啥了?”“什么时候回来呀?”“对男人你可得留着点儿心眼儿,别让人糊弄了”等等。她的回答还是:“哎呀哎呀,你们别说了。”说完,一头趴在桌子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女人们闹哄一阵子,就各自忙各自的活计去了。
这时,老板的父亲从外边回来,特意招呼她一声,把她叫到近前,说:“现在充电器可真便宜,十块钱还能讲价,快充上吧,你现在可是热线。”
她道了一声谢,拿着充电器回后厨了。
老板的父亲又对我说:“离婚了,再找个不容易,这不,店里的充电器坏了,她想充电,充不上,我一想,成人之美,再买一个新的算了。”
我沉默半晌,笑了。
真是的,有很多时候,美好或者制造美好也是让人心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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