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H城某个读书会为我举办的小型讲座上,我见到了他。那个讲座的听众百分之八十是女性,大概只有五六个男人点缀其中,其中大部分还是陪妻子一起来的。他坐在第一排,孤零零的一个男人,特别显眼。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深蓝色马球衫儿。在读者交流时段,读书会的会长陈女士特地把他介绍给我,说他是这次活动的赞助人,赞助了场地租金和我从B城飞到H城的机票。
他留下和我们一起吃晚饭。除他之外,在座的其他六位都是女士。她们大概是本地华人社区里的名媛,一个个珠光宝气、脂香粉艳。女士们很热情,一会儿要求加微信,一会儿要求合影。相比起来,那个唯一的男读者有点儿寡言,但我注意到女人们对他都相当尊敬、客气。晚饭后,其他人陆续离开,只有陈女士和他留下来。这时,我注意到他看了陈女士一眼,陈女士会意地点点头。然后,她对我说汪先生有个小请求,想请我去他家里坐坐,喝点儿什么。我说,我已经酒足饭饱,而且时间也不早了,就不麻烦汪先生了。陈女士说,汪先生真是你的粉丝啊,他一听说是你要来就主动赞助了所有花费,而且,他有点儿事情想和你聊聊。我说餐馆不是还没有关门嘛,这里聊就行,何必再跑去家里打扰。陈女士有点儿为难地看看那位汪先生,汪先生没看她,似乎低着头在想什么。
我有点儿担心他是不是没听到我的推辞,但过一会儿,他抬起头说:“这件事在这儿没法谈。”
“是什么神秘的事儿呢?”我笑着问。
“也不是,”他有点儿腼腆了,“但在外面不好说。要是你愿意到我那儿坐一会儿……没有别人,就我们俩。我讲完会把你送回酒店的。”
我这才意识到他不想让别人听到这件事,包括陈女士。但他直截了当地把她排除在外,强调“就我们俩”,让我有些惊讶,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去他家时,我仍坐了陈女士的车,想趁途中打听一下这个人的底细。而陈女士再三强调的只是他多么有钱又多么低调,在华社里声誉多好,从来不像别的富人那样乱搞,她还讲到他请客户去红灯区消费,自己帮人付完钱就走人……我想,她对那个男人的了解并不多。
汪先生的车停在两扇黑色雕花铁门前面,大门已经洞开,隔着一片草坪,我看到一栋白色的、带廊柱和阁楼的房子。陈女士在大门外和我们告别,汪先生说改天再请她吃饭道谢。然后他请我坐到他的车上,车开进院子,沿上坡的车道开到一个三车位的车库前停下来。
他开了门,我们走进空寂、凉爽的大厅。大厅里亮着两三处光色暖黄的夜灯。没有人出现,也没听到有人说话。他打开客厅的顶灯,随后带我走进客厅左侧的一个房间。那房间里有一面墙是书架,窗户的一侧竖立着一个和书架等高的陈列架,陈列着素色花瓶、石头、茶壶等男人气十足的物件,中间是张过于宽大的办公桌。房间说不出是书房还是办公室。
进门右侧有一条沙发,他招呼我在沙发上坐。这时,我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还以为是他妻子,但随后敲门进来的是个墨西哥中年男人。那男人恭敬地问候他,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让那男人回去睡,说这里什么都不需要。男人道过晚安就离开了。他对我说这个人是他找来打理院子的,平时就住在这里照看一下房子。
“房子要经常有人住,否则隔段时间没人来,屋里就有蜘蛛网,还有股霉味儿。我不喜欢那种不通风的霉味儿。”他说。
“你的家人不住这里?”我诧异地问。
“他们不住这儿。我有时和人谈事情,或是想一个人清净点儿,就来这里住一晚。”他说。
然后他问我喜欢什么酒,说他这里什么酒都有。我说就喝一点儿葡萄酒吧,红白随意。他离开一会儿后拿了瓶打开的红酒和一个酒杯进来,让我请便。我问他他难道不喝吗。他说要是他想喝威士忌我不介意吧。当然不会,我说。他就又去拿了瓶威士忌和一个方形玻璃杯。我们坐在长沙发的两头,喝着不同的酒。这种情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经常会被陌生人告知他们自己的故事,而且之后他们也不在乎你写不写那些故事、会怎么写。他们仿佛只是把你当成有血有肉的树洞。
“可以开始了。”我对他说,不想浪费时间。
他没有马上答话,反问我酒好不好喝。
“很好喝。”我说。的确是这样。
他这时起身走到书架那儿找出一本书,竟然是我的书。他说他很喜欢我的小说,读了这些小说,直觉我能懂得他想说的……荒唐事。
我说我洗耳恭听。
“你相信激情吗,Passion?”他问我,声音听起来过分严肃。
“当然相信,它肯定存在。”我说。
“我讲的这件事……我觉得它是关于激情的故事。”他说。大概为了掩饰紧张,他说完立即喝了口酒。
有一年,一个中文网站想给我做个专访。一般来说,我不喜欢接受采访,但因为网站的编辑特地托付一个朋友打过招呼,我就答应了。他们的女记者打电话和我联系,要我选择采访的地点。我不喜欢请外人到办公室或家里这些私人的地方,就和她约在一个咖啡馆接受采访。那天她竟然来晚了,让我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我本来很窝火,可看到她急匆匆赶来时衣服几乎汗湿透了,我的气就消了一点儿。她把采访问题记在一个本子上,都是些很常规的问题。我回答的时候,她就在本子上飞快地写要点。我扫了一眼她的记录,简直一塌糊涂,恐怕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她看起来有三十来岁,也许因为急着赶路,头发也乱蓬蓬的,汗湿的额发被她生硬地拢到耳朵后面。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儿凌乱,不太在意形象,但眉目还算清秀。采访完,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我了解到她硕士毕业后工作过一段时间,现在做自由职业者,给本地几个中文网站做兼职记者、编辑,也帮企业做些文件翻译。她说今天本来用谷歌地图把路线查得好好的,但公交车硬是晚点了将近二十分钟,所以特别抱歉。我说在这个城市没有车,还要跑采访,挺不容易的。我要走的时候她问我帮她买的咖啡多少钱,她要把钱还给我,还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美金的钞票。我笑笑说我恐怕没有零钱找她,就离开了。两三天后,她把她写好的采访稿发给我过目,我发现那是一篇写得很好的稿子。
后来,我的公司需要招个临时文员,我就想到了那个头发凌乱的跑采访的姑娘。我让秘书联系她面试。然后,我让人力资源部把她发来的简历等资料转给我,了解到她的学历、工作经历,还有年龄——三十二岁。她顺利通过了面试,工作期限是三个月,工作职责是把公司的一些商业文件、信息翻译成中文,并且和中国那边的合作伙伴、供应商联系。她拿到工作offer时给我发了一封表示感激的电邮,但我没有回复。我当时觉得没有必要回复。
我的办公室和她工作的地方不在同一个楼层,所以我只是偶尔有事去那边时才会看见她,她总是坐在她的小格子间里认真地盯着电脑或翻看什么文件。如果她碰巧看到我,就会冲我笑笑。我直觉她是个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女孩儿。
后来,中国那边的公司过来几个人考察。因为她是之前负责联络的人,我和那些人见面时就会带上她。有一天,我请他们吃早餐,怕她又因为公交车的问题迟到,就开车去她住的地方接她。她住在一个公寓里,我知道那个区不怎么安全。在车上,她告诉我她现在和男朋友一起住,他们有一辆二手车,但男友上学很远,车基本给他用。等这边租约到期后他们打算搬到好一点儿的区去住。我说那样生活会方便很多。
我感觉她在公司人缘不错,因为在餐厅里,我看到过她几次,她都和几个同事在一起,有男有女,说说笑笑。新年假期前,公司照例有个晚宴。那天晚宴结束,我在楼道里遇见她。我说这么晚了坐公交车回去太危险,我可以送她回家,反正顺路。她说不用送了,不想麻烦我。我说那我帮她叫一辆出租车吧。她这时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她要搭汤尼的车回家,他们刚才已经说好了。我说只要有人送她回去就行。汤尼是她的部门主管,送她回去也合情合理。但这事儿却让我不舒服,因为汤尼是个浪荡子。我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开车上路,直到把车开进自己家的院子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当时不知道或者不愿承认那是嫉妒。
三个月以后,原来那个去上培训课程的员工返回公司,她就离开了。她离开很久以后,我突然想到应该问问她的近况,就发了短信息给她。她回复说她已经搬到另一个区,他们现在的公寓安全多了,离男友的学校也近,他们换了一辆车……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简单的、流水账般的回复给我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好像终于联络上了一个老朋友。我问她现在干什么工作。她说还是老样子,做些兼职的零活儿。我说以后公司有什么兼职机会,我会通知她。她说她很感激。
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结束了,但我却觉得意犹未尽。我在想怎么才能够把这种联系继续下去。第二天下午,我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说很久不见了,问她要不要找时间一起吃个饭,我刚好也想了解一下她目前的工作情况。发了这条信息,我心里焦灼不安。我想她可能会拒绝,我想到如果她不愿和我一起吃饭那也天经地义,与其说她拒绝的是我,不如说她拒绝的是这一类事情,即和一个不那么熟悉的男人吃饭……可她很快回复了,她说可以。收到这条回复后,我感到一种类似于诡计得逞的激动和快乐。但我也开始感到不安。我想到除了当年和妻子谈恋爱,我从未处心积虑地邀请过一个女人和我单独吃饭。但当年我约现在的妻子出来时,是在很确定她会成为我的女朋友的情况下。并不是我多么自以为了不起,而是我天生就是一个商人的性格,不喜欢在不确定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很多人生的大事譬如恋爱、结婚、生育对我来说都是需要完成的目标,目标完成以后可以更心无旁骛地工作。我的生活规律得很,我不喜欢被任何不确定的、没有收益的东西扰乱,我不喜欢破例……
我找些零碎的工作给她做,这样我就有了一次次请她见面吃饭的机会。吃饭的时候,除了交代几句她要做的工作,我要求她不要谈工作上的事。我对她说,我平常每天十六个小时都在和生意、工作打交道,所以吃饭的时候想放松一下。慢慢地,我们什么都谈,谈各自的生活,谈在国内的父母,谈学生时代……我很惊讶竟和她那么谈得来,她毕竟差不多比我小十岁。她也很坦然,坦然得让我有些羞愧,因为我意识到之前之所以不安,是自己把这样的见面赋予了太多性的意味,当成了男女幽会。而她显然没有这样的不安,这让我的焦虑减轻了不少。我想,就当是两个相互欣赏的朋友小聚吧。随着两个人更熟悉,她的状态从坦然变成松弛,她会揶揄我、批评我,随意地表露她的爱憎,也释放她的欢乐。在我眼里,这些都有一种迷人的成年人的天真。这对我来说是稀有的,因为在我接触的圈子里,没有这样的人,有些人是谄媚你的富有,有些则是想利用你的资源。
几个月下来,我发现我们的见面从最初的两三周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而我仍然不满足。我在计算、等待会面的日期,见到她以后,那些焦虑才能缓解。但紧接着,我又进入了下一个循环。我想这危险了!她的坦然和我的故作坦然并没有减弱我心里滋长的那种渴望。因为想念,因为焦灼等待,我的身心都能感到疼痛。虽然我连她的手都没碰到过,但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会疯狂做爱。我更狂热地工作,希望自己更唯利是图、锱铢必较,那会让我感觉平衡一些,感到又恢复了往常的自己。
她有时谈到她爱读的书,只要她提到的,我就记下来,从网上购买、再从中国运过来。慢慢地,我自己也开始选择一些书。我并非只是买,我真的会读,而且也喜欢读。最后,阅读几页小说或者一首诗,这成了我结束疲惫万分、充满铜臭气的一天的最好方式,也是我感到自己接近她、和她相通的方式。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像是回到了过去。我也曾经是个喜欢文学的青年,至少在中学和大学时,我读过诗、写过散文。工作以后,我自然和这一切疏远了,自己创业后,我就再也不读那些东西了,因为它们对我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我分心,让我讨厌我正在做的事情。现在,这断了的爱好又和往日衔接上了,还有了新的意义。
有一天,我邀她见面,说要给她上个月的薪水支票。吃饭时我问她想不想要一份全职工作,薪水要比打零工高得多。但她问也不问职位和薪水,就一口回绝了,说她还是喜欢当自由职业者。吃完饭,我请她陪我喝一杯咖啡。我谈到最近在读的一本诗集。她问我是谁的诗集。我说是葡萄牙女诗人索菲娅·安德雷森德的诗集。“哦,还是女诗人。”她欣喜地说,眼里散发出更柔和的光。我说里面有一首诗我特别喜欢。她问我是哪首诗,我说我读的时候刚好把它拍成照片存在手机里了,待会儿发给她。把她送到地铁站以后,我找到一个安静些的地方把车停到路边,把那首诗发给她:
我坐在路边的车里等她的回复等了大概半个小时。这当然很傻,因为我并没有问她什么问题,她也没必要回复。而她确实没有回复。
胡振德 画
我就像着了魔一样,心也变得毫无理由地敏感。譬如,有一次,我在詹姆斯·索特的一本小说集里读到这样的句子:“她还年轻,仍有美貌,虽然那也只是最后的光彩。”我竟然觉得这话是说她的,我感到伤心,还有点儿愤愤不平。还有一次,我读到这样的诗句:“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那爱的更多的一个……”我把自己代入了,差点儿落泪。但同时,我的商人特性也暴露无疑。当我看到她的衣服有磨损、陈旧的痕迹,我就想给她很多钱,让她像那些太太们一样去奢侈品店里挥霍,我觉得没有哪个我认识的太太比她更配得上那些精致的衣服。然后,我对新开发的公寓产生了浓厚兴趣,几乎每个周末都跑去看房。我知道只要她开口,我立即就会给她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买一套漂亮的公寓。在东边的一个海岛上,有人开发了十几栋滨海的精品别墅,别墅后院配有私家泊船码头。我特地去了那里,当我看到这些美丽的房子,我自然而然地想象她能住进去,想象她怎样布置每个空间角落,怎样在其中生活,然后我也走进去,就像走进自己的家……我忍不住拍了房子的照片发给她看,她看了笑话我天天想着投资房产,说我赚钱没个够。你肯定也觉得这些举动很荒唐可笑,但我毕竟是个商人,我从没有爱过哪个女人,包括我妻子,而除了用钱,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我的爱。
不久后,她回上海探亲。当我得知她是一个人回去的,我也立即飞去上海了。坐在飞机上,我感到一种正接近梦想的难以按捺的激动。她看到我非常惊讶,或者说是惊喜,她没有想到我会专程飞过来,只是为了见到她。她陪我吃饭,我们常常在法租界安静的街巷里逛来逛去,我还记得那些路名:吴兴路、湖南路、安亭路、瑞金二路……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新的温柔,却不那么坦然了。有一天,我们去了邻近的小镇,夜里没有返回上海。就在那里,也许因为怜惜我,她和我在一起了。接下来是一段我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疯狂经历。只要她能出来和我碰面,我就会想方设法让她待在酒店里,只待在酒店里。我住的那个商务套间变成了十足的淫窝,我没有餍足地爱抚她身体的每一处,在各种地方和她做爱——床上、双人沙发上、单人沙发上、椅子上,甚至浴室盥洗台上。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快乐让我明白尽管我已经结婚生子,但我其实没有真正做过爱,过去的只能叫性交。每次结合,我都会对她说“我想娶你”,那是从我心底里冒出来、从血里流出来的一句傻话。真的,当你爱一个人爱到那样的程度,也不过是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她总是笑着不回答,或者用她的手指抚在我嘴上,让我不要说下去。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充实的时光。我活在疯狂的爱里,又每天都经受欲望、期盼、绝望和嫉妒。那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走在一条老街上,经过一个房屋中介公司张贴着附近待售房产信息的橱窗。我注意到了一栋米白色的老洋房,木格窗子,有个小小的庭院。我问她喜不喜欢这房子。当然喜欢了,这么漂亮的老房子,她随口说。我可以买给你,我说。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说我真的可以送给她,只要她喜欢。她说我在说疯话,说她怎么可能接受,她突然有了一套豪宅,她男朋友会怎么想?她说得那么轻松坦然,我的心碎了。我想,我们天天在一起又算什么呢?我是她的什么呢?
回到H城以后,我们过去每个星期的见面吃饭变成了酒店里的约会。但她显得越来越为难,不耐烦,好几次她说我们应该就此打住,回到过去那种朋友关系。我说绝对不行,如果她不来,我就去找她。她开始故意对我说些冷酷的话,说她不再享受这种关系,在国内的时候她只是太软弱了。但当我问她难道我们俩在一起时她的快乐都是假装的吗?难道我觉得她也爱我这是我的错觉?她又不说话了。她否认不了。只要我脱掉她的衣服,她就又变得温顺绵软、又属于我了,尽管做完爱她会哼哼唧唧地自责、责怪我,甚至哭起来。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自己所处的卑微、阴暗的地位,好几次我说我这就要去找她男朋友摊牌。她恳求我、威胁我,说如果告诉他,也应该由她来告诉他,要是我敢这样做,就永远别想再见到她。
有一天,她主动约我见面。缠绵以后,她说她男朋友在国内找了个不错的工作,他们不久后就要回国了。这对我来说就像晴天霹雳。我问她具体什么时候走,她说一两个月内吧。我知道回国没那么简单,他们肯定早就在筹备,而她却一直瞒住我。我说你早就知道,对吧。她那样地看着我,我没法描述那种眼神,有爱有怜悯,也有征服的快感和冷酷。她就那样看了我一会儿说“是”。我就把她按倒在沙发上,骂她贱货,说要操死她。她扬手打了我一巴掌。条件反射似的,我甩回去一巴掌。她惊呆了,我也惊呆了。然后我看到她的泪水哗哗淌下,顺着脸流到脖子里。我被我自己吓住了,我从没想过会对她动手。我慌乱地吻她,吸她流在脸上、脖子上的泪,求她原谅我。
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备受煎熬。虽然她仍会抽出来时间和我见面,但一切已经不一样了。我苦苦哀求她不要跟他回去,求她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让我来照顾她的一切……但一切都是徒劳,两个月后,她还是走了。走之前,她给予我的唯一承诺是会找时间接我的电话。
我觉得我被背叛、抛弃了。你想象不出来那种整个人从里面慢慢涣散、破碎的感觉,还有屈辱——我想她大概觉得甩掉了一个包袱。但我又不信。我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我肯定她也是爱我的,尽管不一定只爱我。
她遵守承诺,每隔两三天就找时间偷偷接我的电话。在电话里,除了那些泛泛的询问,我尽说些情话,还说下流话。她不让我说那些赤裸裸的话,说我会越说越难受,是自我折磨。我说要结束我的折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我去找她。她很害怕,说我去了她也不能见我。她越来越回避在电话里谈及我俩的过去,她更多地谈及她回国后的生活,甚至讲到她男朋友,她希望我平常地看待这一事实,但我做不到。而这时候,她会冷酷地反问我难道不一直是个已婚男人吗?她什么时候抱怨过、什么时候嫉妒过我和妻子同床?我说,因为你知道我会娶你,只要你愿意,你敢说这话吗?她不答话了。有时,她开玩笑地说要是我因为她离婚,那可是会损失一大笔财产。肯定会,我说,但我一定留够我们俩花的。通常,当她察觉我真的生气或痛苦时,她的口气会软下来,会说些甜蜜的话哄我。但我知道,她打完电话就会回到那个人身边,像一个完好无损的女人。每当想到她和他在一起,我就受不了,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冒牌儿货。这样的电话恋情持续着,我心里那股愤怒、嫉妒的阴火也越烧越厉害。
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们打算结婚了。我很久没说话,她还问我怎么了。我不回答。我在哭。我觉得我完全被打败了,一败涂地。我放下一个男人的全部尊严,求她不要结婚,求她回来,我说我会把机票给她买好、房子也给她买好……她听到我在哭,但她似乎反而被吓到了,她安慰我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我恨她,这种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当然,我还是那么爱她。
过后我们很少打电话了,因为她说她更忙了,我想她在筹备婚礼。但似乎命运突然反转了,一个多月后,她发邮件说让我某个时间给她打电话。那是她那边的深夜,她说她一个人在酒店里。我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说她一直很矛盾,现在终于考虑好了,她不想结婚,她想回美国,和我在一起。她问我还想娶她吗。当然,当然,我喃喃地说。我想,她终于主动来找我、想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为什么是我?我忍不住问。她说,因为她觉得我对她更好更细心,她更信任我。我注意到,她并没有说更爱我。
她回来了,在我给她准备好的房子里住下来——就是这栋房子。我和她一起住了几周,那段时间,我对公司的人和家人说我去外地考察一个项目。然后,我又回家了。白天,我都会抽空过来,和她一起吃过晚饭再待一会儿才回家。但她仍感到不满。有一天,她对我说自从她回来后,我再也没有在做爱的时候说“我要娶你”。我辩解说重要的不是说什么而是做什么。我要把房子改成她的户名,她说既然是我俩的房子就应该放两人的名字。我说现在还不能这么做。她说那就不用换。我知道她坚持拒绝只是为了不让我如愿。有天晚上,她让我留下过夜,我说今天不行。她立即发作了,问我什么时候行,说她觉得我现在是在“包养”她。“你怎么能用这么难听的词?”我火了。她问我该用什么词。我说,如果我想包养女人,尽可以去找比她年轻貌美的,不过是花一点儿钱的事,我根本用不着这么挖空心思地追求她、讨她的欢心。她沉默不语。当我看到眼泪在她眼睛里打转儿时,我竟然感到一种恶毒的快意,或者说是报复的快感。我想,当我求她别跟他回国时,我流过泪;当她在电话里说她要结婚的时候,我也哭过;凭什么她让我受这些苦而我却要立即满足她?
她越来越喜欢在结婚这个问题上向我发难。其实我这边没什么进展,我只是一直在拖延、撒谎。我说我已经打听好律师了,说我去找律师谈过了,说我得把股份和资产重新安排一下……拖延得久了,我甚至觉得我不必离婚。不是说我不爱她了,而是我习惯了这种状态。有次她表现得咄咄逼人,我不耐烦了,说我恐怕得等三年才离得掉婚。她说她不信,她已经看出来了,我并不想离婚。我当时没有否认,只是愠怒地沉默不语,似乎被误解、被侵犯的是我。那种恶毒的快意又在我心里滋生出来。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有时候恶意和爱意是从同一个源头流出来的,有时候你的恨是因为你的爱,你的爱也连着你的恨。看到她伤心,我心里那痛苦的怜爱和报复的快感竟然会同样强烈!她对我说:“我刚遇到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冷漠、自私、乏味的商人。我以为你后来改变了,但我发现人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改变。人可能会因为某件事某个人短暂地改变,但过后还会像以前一样。”好吧,她看透了我。
那天,当我又来到这里,她已经走了。我追到机场,她的飞机当然早走了。我在那里看了大半天的飞机,好像每一架起飞、飞走的飞机都是她坐的飞机。我长到四十多岁,从没有流过那么多泪。最初的几个星期,我就像行尸走肉。连对我的事从不干涉的妻子也劝我去看心理医生,公司的员工都认为我太累了,得了抑郁症。我很少去上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酒,昏昏沉沉地睡着,又头疼欲裂地醒来。我很多次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我一直活在可怕的嫉妒中,即使她最终选择了我,我却还嫉妒她爱过别人、放弃过我,嫉恨她从未说过更爱我;我发现我也一直在计算,计算谁爱得更多,是我还是她?我觉得我爱得更多,这也让我愤愤不平,像做了亏本儿生意;我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拖延着,不是因为我多么留恋我的家庭和婚姻,而是因为改变的成本太高……这一切让我把送到面前的幸福推开了。
什么都挽回不了。她再也不接我的电话。再后来,她干脆换了手机号码。我只能给她写电子邮件,我写了很多封,但她几乎不回复。偶尔回复,也是为了刺伤我,譬如说她判断失误,说她从未爱过我,只是被我做的那些蠢事感动……
我起初以为我没法从这打击中恢复过来。但大概两三个月后,我就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惯例,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我的时间表还和遇到她之前一样:每天早上,我七点起床,去公司的餐厅吃早餐。我通常一整天都在开会、见各种各样的人,晚上我还会请一些管理人员、客户去吃饭交流。那两三年,我谈下了几个大单,生意比以前做得更好。大家都觉得是因为我的病治好了,但我自己知道那是因为我已心无旁骛,对于其他东西,我死心了。我想,这就是我命定的生活——乏味的、没有爱的、充满事业奋斗和金钱运算的生活,“命定”是因为它才适合我,而爱情、诗歌,那对我来说只是一场奇遇。我想,这就是她所说的意思。
但我一直留着这个房子,有时晚上不回家,就到这里来静一静、看看书。楼上的卧室里还留着她买来的床具,是她喜欢的图案——格子和花朵。有时候,回忆和悔恨还是会涌上心头,但这种情绪化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毕竟,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
他讲完了他的故事,也喝光了他的第二杯威士忌。
“我现在喝酒比以前凶,”他说,把空杯子放回桌子上,“睡觉前喝一杯,会更容易睡。”
我还在消化他告诉我的故事,希望记住某些细节。过一会儿,我谈到霍桑的《威克菲尔德》,说一个男人有天突然离家出走了,在他家附近的街巷里租了房子,默默住了许多年,而后有一天又突然回家了。我说这个故事当然和他的不一样,威克菲尔德是要逃离原来的生活,而他的故事算是对爱的追求,即便是无望的追求。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他读过这小说,很喜欢。他说那个男人显然也是被一种激情控制了,但这个东西总会平息、消散,然后他就回家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后我起身告辞,说时间很晚了。他没有挽留我,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感激的话。走到客厅时,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让我稍等一下。我看到他去酒柜那儿拿酒,叫他不用客气。他说既然我喜欢这种葡萄酒,请一定带瓶回去喝,因为时间仓促,他没能陪我多喝几杯。我想,他毕竟是个考虑周到的商人。
我们穿过宽阔的门廊,走下房前的台阶。凉风习习,群星在接近午夜的深蓝天幕上发出点点微光。院子里的自动喷头正在灌溉草坪。静谧中,一条条水线在风中摆动、闪烁,细雨般沙沙作响。我想,真是座漂亮的房子,可惜空空荡荡。
这时,我问他们后来还有联系吗。他说他们之间说不上有联系,两三个月发一次邮件,只能说联系还未完全中断。那她后来是否又回到原来的男友身边?他说怎么可能,据他所知,她现在还是一个人。他随后自嘲地说他还给了她一条交友忠告。我问他是什么。“千万别再找个商人,他们会把感情也放到秤上称称斤两,最后吃亏的总是你。我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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