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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亭星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5659
■ 余光中(中国台湾)

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那时正当抗战,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一寸铁轨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年幼的我,在千山万岭的重围之中,总爱对着外国地图,向往去远方游历,而且觉得最浪漫的旅行方式,便是坐火车。每次见到月历上有火车在旷野奔驰,曳着长烟,便心随烟飘,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坐在那一排长窗的某一扇窗口,无穷的风景为我展开,目的地呢,则远在千里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达,好让我永不下车。那平行的双轨一路从天边疾射而来,像远方伸来的双手,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视,久视便受它催眠。

  乡居的少年那么神往于火车,大概因为它雄伟而修长,轩昂的车头一声高啸,一节节的车厢铿铿跟进,那气派真是慑人。至于轮轨相激枕木相应的节奏,初则铿锵而慷慨,继则单调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韵。过桥时俯瞰深谷,真若下临无地,蹑虚而行,一颗心,也忐忐忑忑吊在半空。黑暗迎面撞来,当头罩下,一点准备也没有,那是过山洞。惊魂未定,两壁的回声轰动不绝,你已经愈陷愈深,冲进山岳的盲肠里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头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迟疑不决,蓦地天光豁然开朗,黑洞把你吐回给白昼。这一连串的经验,从惊到喜,中间还带着不安和神秘,历时虽短而印象很深。

  坐火车最早的记忆是在十岁。正是抗战第二年,母亲带我从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后乘火车北上昆明。滇越铁路与富良江平行,依着横断山脉蹲踞的余势,江水滚滚向南,车轮铿铿向北。也不知越过多少桥,穿过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几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红、眼花。

  入川之后,刚亢的铁轨只能在山外远远喊我了。一直要等抗战胜利,进了金陵大学,才有京沪路上疾驶的快意。那是大一的暑假,随母亲回她的故乡武进,铁轨无尽,伸入江南温柔的水乡,柳丝弄晴,轻轻地抚着麦浪。可是半年后再坐京沪路的班车东去,却不再中途下车,而是直达上海。那是最哀伤的火车之旅了:车厢挤得像满满一盒火柴,可是乘客的四肢却无法像火柴那么排得平整,而是交肱叠股,摩肩错臂,互补着虚实。母亲还有座位。我呢,整个人只有一只脚半踩在茶几上,另一只则在半空,不是虚悬在空中,而是斜斜地半架半压在各色人等的各色肢体之间。这么维持着“势力均衡”,换腿当然不能,如厕更是妄想。到了上海,还要奋力夺窗而出,否则就会被新涌上车来的回程旅客夹在中间,挟回南京去了。

  来台之后,与火车更有缘分。什么快车慢车、山线海线,都有缘在双轨之上领略,只是从前京沪路上的东西往返,这时变成了纵贯线上的南北来回。滚滚疾转的风火千轮上,现代哪吒的心情,有时是出发的兴奋,有时是回程的慵懒,有时是午晴的遐思,有时是夜雨的落寞。大玻璃窗招来豪阔的山水,远近的城村;窗外的光景不断,窗内的思绪不绝,真成了情景交融。尤其是在长途,终站尚远,两头都搭不上现实,这是你一切都被动的过渡时期,可以绝对自由地大想心事,任意识乱流。

  饿了,买一盒便当充午餐,虽只一片排骨,几块酱瓜,但在快览风景的高速动感下,却显得特别可口。台中站到了,车头重重地喘一口气,颈挂零食拼盘的小贩一拥而上,太阳饼、凤梨酥的诱惑总难以拒绝。照例一盒盒买上车来,也不一定是为了有多美味,而是细嚼之余有一股甜津津的乡情,以及那许多年来,唉,从年轻时起,在这条线上进站、出站、过站,初旅、重游、挥别,重重叠叠的回忆。

  最生动的回忆却不在这条线上,在阿里山和东海岸。拜阿里山神是在十二年前。朱红色的窄轨小火车在洪荒的岑寂里盘旋而上,忽进忽退,忽蠕蠕于悬崖,忽隐身于山洞,忽又引吭一呼,回声在峭壁间来回反弹。万绿丛中牵曳着一线媚红,连高古的山颜也板不起脸来了。

  拜东岸的海神却近在三年以前,是和我存一同乘电气化火车从北回归线南下。浩浩的太平洋啊,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毕竟不是海峡所能比,东望,是令人绝望的水蓝世界。起伏不休的咸波,在远方,摇撼着多少个港口多少只船,扪不到边,探不到底,海神的心事就连长锚千丈也难窥。一路上怪壁碍天,奇岩镇地,被千古的风浪蚀刻成最丑所以也最美的形貌,罗列在岸边如百里露天的艺廊,刀痕刚劲,一件件都凿着时间的签名,最能满足狂士的“石癖”。不仅岸边多石,海中也多岛。火车过时,一个个岛屿都不甘寂寞,跟它赛起跑来。毕竟都是海之囚,小的,不过跑三两分钟,大的,像龟山岛,也只能追逐十几分钟,就认输放弃了。

  萨洛扬的小说里,有一个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车越野而过,总是兴奋地在后面追赶。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区里,对着世界地图悠然出神的,也是那样寂寞的一个孩子,只是在他的门前,连火车也不经过。后来远去外国,越洋过海,坐的却常是飞机,而非火车。飞机虽可想成庄子的逍遥之游,列子的御风之旅,但是出没云间,游行虚碧,变化不多,机窗也太狭小,久之并不耐看。哪像火车的长途,催眠的节奏,多变的风景,从阔窗里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间,又像驶出了世外。所以在国外旅行,凡铿铿的双轨能到之处,我总是站在月台——名副其实的“长亭”——上面,等那阳刚之美的火车轰轰隆隆其势不断地踹进站来,来载我去远方。

  在美国的那几年,坐过好多次火车。在爱荷华城读书的那一年,常坐火车去芝加哥看刘鎏和孙璐。美国是汽车王国,火车并不考究。去芝加哥的老式火车颇有十九世纪遗风,坐起来实在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风景却看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黄透的枫叶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艳烧到天边,谁见过那样美丽的火灾呢?过密西西比河,铁桥上敲起空旷的铿锵,桥影如网,张着抽象美的线条,倏忽已踹过好一片壮阔的烟波。等到暮色在窗,芝城的灯火迎面渐密,那黑人老车掌就喉音重浊地喊出站名:Tanglewood!

  有一次,从芝城坐火车回爱奥华城。正是耶诞假后,满车都是回校的学生,大半还背着、拎着行囊,更形拥挤。我和好几个美国学生挤在两节车厢之间,等于站在老火车轧轧交挣的关节之上,又冻又渴。饮水的纸杯在众人手上,从厕所一路传到我们跟前。更严重的问题是不能去厕所,因为连那里面也站满了人。火车原已误点,我们在呵气翳窗的芝城总站上早已困立了三四个小时,偏偏隆冬的膀胱最容易注满。终于“满载而归”,一直熬到爱大的宿舍。一泻之余,顿觉身轻若仙,重心全失。

  美国火车经常误点,真是恶名昭彰。我在美国下决心学开汽车,完全是给老爷火车激出来的。火车误点,或是半途停下来等到地老天荒,甚至为了说不清楚的深奥原因向后倒开,都是最不浪漫的事。几次耽误,我一怒之下,决定把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不问山长水远,都可即时命驾。执照一到手,便与火车分道扬镳,从此我骋我的高速路,它敲它的双铁轨。不过在高速路旁,偶见迤迤的列车同一方向疾行,那修长而魁伟的体魄,那稳重而剽悍的气派,尤其是在天高云远的西部,仍令我怦然心动。总忍不住要加速去追赶,兴奋得像西部片里马背上的大盗,直到把它追进了山洞。

  一九七六年去英国,周榆瑞带我和彭歌去剑桥一游。我们在维多利亚车站的月台上候车,匆匆来往的人群,使人想起那许多著名小说里的角色,在这“生之漩涡”里卷进又卷出的神色与心情。火车出城了,一路开得不快,看不尽人家后院晒着的衣裳和红砖翠篱之间明艳而动人的园艺。那年西欧大旱,耐干的玫瑰却恣肆着娇红。不过是八月底,英国给我的感觉却是过了成熟焦点的晚秋,尽管是迟暮了,仍不失为美人。到剑桥飘起霏霏的细雨,更为那一幢幢严整雅洁的中世纪学院平添了一分迷蒙的柔美。经过人文传统日琢月磨的景物,毕竟多一种沉潜的秀逸气韵,不是铝光闪闪的新厦可比。在空幻的雨气里,我们撑着黑伞,踱过剑河上的石洞拱桥,心底回旋的是弥尔顿牧歌中的抑扬名句,不是硖石才子的江南乡音。红砖与翠藤可以为证,半部英国文学史不过是这河水的回声。雨气终于浓成暮色,我们才挥别了灯暖如橘的剑桥小站。往往,大旅途里最具风味的,是这种一日来回的“便游”(side trip)。

  两年后我去瑞典开会,回程顺便一游丹麦与西德,特意把斯德哥尔摩到哥本哈根的机票,换成黄底绿字的美丽火车票。这一程如果在云上直飞,一小时便到了,但是在铁轨上轮转,从上午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却足足走了八个小时。云上之旅海天一色,美得未免抽象。风火轮上八小时的滚滚滑行,却带我深入瑞典西南部(一说南部)的四省,越过青青的麦田和黄艳艳的芥菜花田,攀过银桦蔽天杉柏密矗的山地,渡过北欧之喉的峨瑞升德海峡,在香熟的夕照里驶入丹麦。瑞典是森林王国,火车上凡是门窗几椅之类都用木制,给人的感觉温厚而可亲。车上供应的午餐是烘面包夹鲜虾仁,灌以甘冽的嘉士伯啤酒,最合我的胃口。瑞典南端和丹麦北部这一带,陆上多湖,海中多岛,我在诗里曾说这地区是“屠龙英雄的泽国,佯狂王子的故乡”,想象中不知有多阴郁,多神秘。其实那时候正是春夏之交,纬度高远的北欧日长夜短,柔蓝的海峡上,迟暮的天色久久不肯落幕。我在延长的黄昏里独游哥本哈根的夜市,向人鱼之港的灯影花香里,寻找疑真疑幻的传说。

  西德之旅,从杜塞尔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车。德国的车厢跟瑞典的相似,也是一边是狭长的过道,另一边是方形的隔间,装饰古拙而亲切,令人想起旧世界的电影。乘客稀少,由我独占一间,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长椅上。银灰与橘红相映的火车沿莱茵河南下,正自纵览河景,查票员说科隆到了。刚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转身,忽然瞥见蜂房蚁穴般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两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间的感觉,极其突兀而可惊。定下神来,火车已经驶近那一双怪物,峭险的尖塔下原来还整齐地绕着许多小塔,锋芒逼人,拱卫成一派森严的气象,那么崇高而神秘,中世纪哥德式的肃然神貌耸在半空,无闻于下界琐细的市声。原来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莱茵河畔顶天立地已七百多岁。火车在转弯。不知道是否因为车身微侧,竟感觉那一对巨塔也峨然倾斜,令人吃惊。不知飞机回降时成何景象,至少火车进城的这一幕十分壮观。

  三年前去里昂参加国际笔会的年会,从巴黎到里昂,当然是乘火车,为了深入法国东部的田园诗里,看各色的牛群,或黄或黑,或白底而花斑,嚼不尽草原上缓坡上远连天涯的芳草萋萋。陌生的城镇,点名一般地换着站牌。小村更一现即逝,总有白杨或青枫排列于乡道,掩映着粉墙红顶的村舍,衬以教堂的细瘦尖塔,那么秀气地针着远天。席思礼、毕沙洛,在初秋的风里吹弄着牧笛吗?那年法国刚通了东南线的电气快车,叫作Le TGV(Train No.Grande Vitesse),时速三百八十公里,在报上大事宣扬。回程时,法国笔会招待我们坐上这骄红的电鳗;由于座位是前后相对,我一路竟倒骑着长鳗进入巴黎。在车上也不觉得怎么“风驰电掣”,颇感不过如此。今年初夏和纪刚、王蓝、健昭、杨牧一行,从东京坐子弹车射去京都,也只觉其“稳健”而已。车到半途,天色渐昧,正吃着鳗鱼佐饭的日本便当,吞着苦涩的札幌啤酒,车厢里忽然起了骚动,惊叹不绝。在邻客的探首指点之下,讶见富士山的雪顶白矗晚空,明知其为真实,却影影绰绰,一片可怪的幻象。车行极快,不到三五分钟,那一影淡白早已被近丘所遮。那样快的变动,敢说浮世绘的画师,戴笠挎剑的武士,都不曾见过。

  台湾中南部的大学常请台北的教授前往兼课,许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台中、台南或高雄。从前龚定庵奔波于北京与杭州之间,柳亚子说他“北驾南舣到白头”。这些朋友在岛上南北奔波,看样子也会奔到白头,不过如今是在双轨之上,不是驾马舣舟。我常笑他们是演“双城记”,其实近十年来,自己在台北与香港之间,何尝不是如此?在台北,三十年来我一直以厦门街为家。现在的汀州街二十年前是一条窄轨铁路,小火车可通新店。当时年少,我曾在夜里踏着轨旁的碎石,鞋声轧轧地走回家去,有时索性走在轨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长梯。时常在冬日的深宵,诗写到一半,正独对天地之悠悠,寒颤的汽笛声会一路沿着小巷呜呜传来,凄清之中有其温婉,好像在说:全台北都睡了,我也要回站去了,你,还要独撑这倾斜的世界吗?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张继。而我,总还有一声汽笛。

  在香港,我的楼下是山,山下正是九广铁路的中途。从黎明到深夜,在阳台下滚滚辗过的客车、货车,至少有一百班。初来的时候,几乎每次听见车过,都不禁要想起铁轨另一头的那一片土地,简直像十指连心。十年下来,那样的节拍也已听惯,早成大寂静里的背景音乐,与山风海潮合成浑然一片的天籁了。那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烈,清晨将我唤醒,深宵把我摇睡,已经潜入了我的脉搏,与我的呼吸相通。将来我回去台湾,最不惯的恐怕就是少了这金属的节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也许应该把它录下音来,用最敏感的机器,以备他日怀旧之需。附近有一条铁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间的动脉,总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车电气化之后,大家坐在冷静如冰箱的车厢里,忽然又怀起古来,隐隐觉得从前的黑头老火车,曳着煤烟而且重重叹气的那种,古拙刚愎之中仍不失可亲的味道。在从前那种车上,总有小贩穿梭于过道,叫卖斋食与“凤爪”,更少不了的是报贩。普通票的车厢里,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杂杂沓沓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报,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鸡爪,有的闲闲地聊天,有的激昂慷慨地痛论国是,但旁边的主妇并不理会,只顾得呵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港社会的样品,这里便是。周末的加班车上,更多广州返来的回乡客,一根扁担,就挑尽了大包小笼。此情此景,总令我想起杜米叶(Honoré Daumier)的名画《三等车上》。只可惜香港没有产生自己的杜米叶,而电气化后的明净车厢里,从前那些汗气、土气的乘客,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小贩子们也绝迹于月台。我深深怀念那个摩肩抵肘的时代。站在今日画了黄线的整洁月台上,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直到记起了从前那一声汽笛长啸。

  

  本期画家 胡振德

  

  胡振德 画

  胡振德,1951年生。福建师大美术学院毕业,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福建师大美术学院原副院长、教授,福建省画院特聘画师,第一、二届国家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委员,作品先后三次获福建省百花文艺奖。

  

  胡振德 画

  

  胡振德 画

  

  胡振德 画

  写火车的诗很多,我自己都写过不少。我甚至译过好几首这样的诗,却最喜欢土耳其诗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这首: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一九八四年五月七日

九九重九,究竟多久?

英文life一字,本意原为“生命”,却兼有“传记”的含意。中文里面倒难找一个字能包含这两层意思。苏格兰文豪卡莱尔的名言:A wellwritten life is almost as rare as a well-spent one.只能译成:“写得精彩的传记几乎像活得精彩的一生那么难求。”原文的life与one是同一件事、同一个字,中文却只好分译成“传记”与“一生”。相比之下,可见英文的语意学心理是把传记看得像生命一般重的。

  两年前,高希均先生和王力行女士就劝我要写自传。他们的远见令人感到“受宠”,但是没有“若惊”,因为我向来没有写自传的念头。我觉得,过日子已经够忙的了,何况还要写文章、翻译,哪里还有余力坐定下来,去写什么大手笔的自传?其实我连日记也不敢写,难得的例外是在“非常时期”,包括旅行途中,那是因为有意留下细节、信史,以供日后游记之用。我最佩服胡适那样的大忙人竟能维持长期的日记。写信,是对朋友周到;写日记,是对自己周到。我呢,意志薄弱,对朋友、对自己都不周到。

  所以当初“天下远见”的两位要角一提此事,缺乏远见、却不乏自知的我,就立刻婉谢了。

  我不敢写自传,不但因为自知毅力不足,抑且深知兹事体大,不可轻试。美国幽默家罗杰斯(Will Rogers)就说过:“要令人家破国亡,什么都比不上出版回忆录更厉害。”这当然是言重了。可笑的是,罗杰斯又觉得回忆录其实不足全信,竟说:“当你记下自己本来该做的好事,而且删去自己真正做过的坏事——那,就叫回忆录了。”

  对一位作家来说,他一生的作品就已是最深刻、最可靠的自传了。我国久有三不朽之说;不过立德、立功的人或许要借自传或他传以传,立言的人已经有言可传了,又何必靠自传呢?其实一生事迹不高明的居多,何必画蛇添足,一一去重数呢?又没有人勉强你写,何苦“不打自招”?

  于是,“天下远见”两要角退而求其次,说,“不写自传,由别人来写,总可以了吧?”我又苦笑了,径说,“那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但要提供许多资料,还得文物出土,把前朝旧代的照片全翻出来,考证年代,编写说明。这还没完,还得饱受写传人的盘问缠诘,不想说的糗事终于‘久磨成招’。”你的深院私宅,敞开前门请他进来参观,他却要走后门,窥边窗,爬阳台,翻箱底,务求独得之秘。爱好窥秘,原是人情之常,所以读者总是站在写传人一边的。我读济慈的传记,发现他的身高竟然跟我相同,就感到非常亲切;读艾略特传,发现他的第一次婚姻很不美满,我深感同情,甚至对他的诗也更多领悟。

  读者站在写传人一边,反过来,写传人也就成了读者的代表,甚至是读者派来的户口调查员、心理医生,甚至私家侦探;而传主的家人呢,保密防谍的当然很多,里应外合的也不是没有。

  我读傅孟丽小姐撰写的这本《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的文稿时,有时惊喜,更常惊愕。“我有说过这句话吗?”我不禁转头问自己的家人,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自己不说,人家怎么会记下来呢?”太太反诘。“你是做过这件事啦!是庆元姑姑接受访问时,告诉人家的。”女儿也来补充。于是我放弃了挣扎。既已腹背受敌,也只好认了。

  王尔德有一次对后辈纪德大言自剖:“你想了解我一生的这出大戏吗?那就是,我过日子是凭天才,而写文章只是凭本事。”唯美大师一生惊世骇俗,最擅于自我包装,但是社会毕竟不像语言那么容易驾驭,不是佩一朵襟花、说几句酷话就能摆平的。我倒觉得,一个人真有天才的话,就得省点用,应该拿来写文章,至于本事嘛,将就凑合着,拿来过日子算了。

  所以每次听人阔谈什么“生涯规划”之类的高调,就非常惭愧,觉得自己真是苟且极了。正如办手续要填表,到了“永久地址”一栏,就不胜彷徨。我哪来什么永久地址呢?似乎该填“阴府”,那未免太沉重了。也可以填“天国”,却又乐观得不负责任。从中文大学到中山大学,二十四年来我住的都是不永久的宿舍,“退休”就等于“退房”( checkout),哪来永久地址呢?

  在没有“生涯规划”的苟且之下,七十年忽然已过了。虽然常常也回忆往事,甚至母亲的声音、笑容,但要我回头大规模地检阅一生,把七十年的岁月像一大本旧照相簿,一巨册因缘录、离合史、悲喜剧那样掀来翻去,那种沧桑感却令人难以承当。

  既然纷繁而漫长的一生,我自己不敢蓦然回顾,更不肯从实招来,“天下远见”出版公司就派了傅孟丽小姐来我家卧底,有信史则明查,无根据则暗访,从头到尾,把我的家人与亲友都炒了一遍,其结果就是这本《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

  为作家写传,方便在于有现成的作品可做根据:无论是外在的生活或是内心的感受,其作品多少都可资引证。心理学家霭利斯早就指出:“一切艺术家所作,无非自传。”但是不便也就在此,因为作家身份的传主如果多产,写传人势必精读详阅,才能鞭辟入里,把作家的风格和传主的人格,穿针引线,交织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且不提我的评论与翻译,仅仅是诗集与散文集,就有二十七本之多,要全部读过,而且切题地联系到传主的生涯上来,实在耗时而又费心。傅孟丽小姐不辞艰辛,竟然在一年之内完成了这本传记,令我深为感动。只是她把我写得太好了。读者如能把她溢美的部分打一个对折,再将曝短的部分乘之以三,大概就接近真相了。

  面对这本传记,我好像落入了达利的诡异画境,不知为何,竟站在长廊的一头,看着自己的背影投向另一端的远景,又像是在看自己主演的不太连贯的连续剧,一段又一段的前文提要,有时倒带,屡屡停格。这,就是我吗?不禁自问,但封面明明说是我的传记。

  当日母亲怀孕,是在重九前一日随众登高,次日凌晨生下了我。她所登的是南京栖霞山。今日恐怕有许多人不知道,重九日为何要登高了。这风俗已经行之近两千年。梁朝吴均在《续齐谐记》中说:“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日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盖始于此。”

  每年到了重九,都不由我不想起这美丽而哀愁的传说,更不敢忘记。书以《茱萸的孩子》为名,正是此意。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于西子湾

两张地图,一本相簿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岳父,虽然他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妻子。他去世很早,只有三十九岁,留下的孤女,我存,当时也只有七岁。所以给我的印象止于岳母与我存之间零星的追思,加起来也只是远距离镜头的朦胧轮廓:只知道他早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参加勤工俭学留学法国,后来在浙江大学任生物系教授。抗战初年,随浙大迁去贵州的遵义,但因其地阴湿,不适合他养肺病,乃应四川大学之邀,想北上成都,却因病重滞留在乐山,不久便逝于肺病。

  抗战时期我存与我都在四川,她在大渡河汇岷江的乐山,我在嘉陵江入长江的重庆,两人并不相识。表兄妹初见,是在南京。从那时到现在,两人之间半世纪之长的对话,一直是用川语。五十多年的川语川流不休,加起来该比四川更长了。

  就是用没有入声的川语,她常会向我述忆乐山。那是她的小学时代,印象最深。她最乐道而我也最乐闻的,是岷江岸边的那尊大佛,远在江上就庞然可见。她说那佛像又高又大,乐山人都传说,要是涨水淹到佛脚,乐山城就会淹水了。有一次在沙田,她又对朋友们夸说佛像之大:

  “连佛的耳朵——”她正要形容。

  “——都藏了一座庙!”我接口说。

  朋友们哈哈大笑。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中旬,我去四川大学访问。演讲与座谈之余,易丹教授陪伴我们夫妇南下,去眉山瞻仰三苏祠,并重游乐山。

  到乐山已经天晚,第二天早上才去朝拜大佛。佛像雕在岷江岸边的石壁上面,坐东朝西,在岸上反而难见法相。易丹带我们登上游艇,放乎中流,好从江面上远远仰观。那天十分阴寒,江风削面,带着腥浊的水汽,天色灰茫茫的,水色也混沌不清。江上看佛,仍需颇大的仰度,约莫二十层楼高。雕的是弥勒佛坐像,佛手按着双膝,面容宁静中含着慈祥,据称是唐朝开元年间所建,石色年湮代久,也是灰沉沉的,与阴天一般黯淡。

  游艇在江上巡礼了一圈,把乘客又还给了岸上。我们到佛脚下又举头伸颈,仰瞻了一番。佛脚大而厚实,上面简直可容百僧并坐诵经。想起“临时抱佛脚”的成语,不禁可哂。晒谷场这么大的脚背,怎么抱法?

  接着我们跟随众客,沿着巨像左侧的贴壁石阶,奋力仰攻,攀天梯一般一级级向崖顶爬去。好不容易爬到佛脐的高度,抬头一看,弥勒佛的下巴仍在半空,并不理会我们,地藏菩萨却早已在下面扯我们后跟。渐渐,爬近了佛乳、佛肩,觉得那一双狭长的法眼隐隐在转眼,转向僭妄的我们。此刻我们的惴惴不安,颇像几只小老鼠偷上佛龛,在觊觎油灯一样。终于,攀到佛耳近旁了。单是那贴面的耳垂,就比人还高。不过耳窝之大足可栖僧,还不能藏庙。

  从弥勒的兜率天下来,易丹又带我们回乐山城,去寻找我岳父的墓地。

  半世纪来,我存对父亲的孺慕耿耿,渺无依附,除了一本色调灰黄的老照相簿,和两张手绘的地图。地图是用当年的航空信纸画的,线条和文字都精细而清楚,不可能是七岁女孩的手迹,当是岳母所制。一张是乐山城区,呈三角形,围以城墙,东城是岷江南下,城南是大渡河西来,会合于安澜门外。另一张则是墓地专图,显示岳父的墓在城西瞻峨门外的胡家山上,坐北朝南,背负小丘,面对坡下的大渡河水。

  这两张地图折痕深深,现在正紧握在我存手里,像开启童年之门的金钥。但是像许多地图一样,上面绘的不仅是地理,更是时间。在这多变的世界,哪一张地图是合用五十年的呢,哪一个地址是永久地址?不要说上海大变特变了,连上海人出门都会“欲往城南望城北”,就如乐山这样的边城,也早已变得沧桑难认,不可能按图索墓了。

  易丹皱着眉头,把两张旧地图跟乐山市区的新图,左顾右盼,比对了许久,才迟疑地说:“这胡家山在新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了,哪,应该就在这一带了,变成师范学校的校园了。”

  我存俯看地图,又仰看山坡上屋树掩映的校园说:“那就开进去吧,上去看看。”

  箱型车在师范学校的校园里左转右弯,哪里找得到什么墓地,更无任何碑石为志。不过整个校区,高高低低,都在山坡上面,坡势还颇陡斜,应该就是从前的胡家山了。一连问了几个路人,都不得要领。最后有人建议,不妨问问老校工。那老校工想了一下说:“以前是有几座坟墓的,后来就盖了房子了。”他指指坡上的几间教室,说好像就在那下面。

  我们的车在教室对面的坡道旁停定,我帮着我存把带在车上的一束香点燃,插在教室墙外一排冬青的前面。我和易丹站开到一边,让我存一人持香面壁,吊祭无坟可拜无碑可认的亡魂。那天好像是星期天,坡上一片寂静,天色一直阴冷而灰淡,大渡河水在远处的山脚下隐隐流着。幸好是如此,要是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恐怕连亡魂也感到不安了。

  我存背对着我们,难见她的表情。但我强烈感到,此刻在风中持香默立的,不是一个六十五岁的坚强妇人,也不是我多年的妻子,而是一个孤苦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来上爸爸的新坟——那时正当抗战,远离江南,初到这陌生的川西僻乡,偏偏爸爸仓猝间舍她们而去,只留下母女二人,去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想想看,如果珊珊姐妹在她这稚龄,而我竟突然死了,小女孩们有多么无助,又多么伤心。

  易丹在旁,我强忍住泪水。却见我存的背影微微颤动,肩头起伏,似乎在抽搐。

  易丹认为我应该过去“安慰师母一下”。

  我说,“不用。此刻她正在父亲身边,应该让他们多聚一下,不要打断他们。其实,能痛哭一场最好。”

我存虽然不时提起她的父亲,更爱回忆战前她家在杭州的美好岁月,但是吉光片羽,总拼不起完整的画图。毕竟父亲亡故,她才七岁,至于杭州经验,更在她六岁以前,有些记忆恐怕还是从母亲口中得来。

  不过那两张地图和一本照相簿却是有凭有据的信史。那照相簿在三十年代应该算是豪华的了。篇幅二十五公分乘十九公分,封面墨绿烫金,左上端是金色大字Album,右下角是汉英对照的金色小字“杭州圣亚美术馆制”。里面的照片有大有小,大的像明信片大,小的几乎像邮票,当然一律黑白,不过大半保存完善,并不怎么泛黄。我存小时候的照片,独照和跟父母合照的,有十几张;其中有的很可爱,有的豆蔻年华,竟已流露早熟的情韵,“我见犹怜”,有的呢,照得不巧,只见羽毛未丰,唉,只能算丑小鸭了。

  最令我着迷的却是她父母的合影,尤其是在新婚时期。有一张是在照相馆所摄,背景是厚重的百褶绒幕,新婚夫妻都着雪白的长衫,对衬鲜明。新娘坐在靠背椅上,两脚交叉,两手也文静地交叠在膝头,目光灼灼,凝视着镜头。新郎侍立于侧,一只手扶着椅背,戴着浑圆的黑框眼镜,身材高挑而文弱,一派“五四”文人的儒雅。那正是我无缘拜见的岳父范赉,但是岳母似乎一直以他的字“肖岩”相称。

  当时的读书人似乎都戴这种圆形细边的黑框眼镜,不但徐志摩如此,梁思成如此,细细想来,西方的文人如乔伊斯也是这么打扮的。不知为何,现在看来却感到有些滑稽,也许是太圆滚了,正好把眼睛圈在中央,像是猫头鹰。至于岳母的坐姿与手势,似乎当时的淑女都应如此,才够Lady-like。更有趣的,是她的乌发是头顶向左右分梳,分发线就在头的中央。民初的女子也常见如此梳发,林徽音在许多照片里也是这发型。岳母老来一直容颜清雅,年轻时候原来丰满端丽,真是一位美人,加上当日的衣妆与发型,竟有几分像林徽音。

  照相簿里有一张多人的合照,只有两张名片大小,半世纪后已略发黄,更因镜头是中远距离,人物只有三公分高,要一一指认,不很容易。我存可能曾向我简述,那是留法同学会某次在杭州聚会,也可能说过其中一人是林风眠,为她父亲好友。不过后来我淡忘了,因为早年我一直不曾体会林风眠乃二十世纪中国的一大画家,而晚至七十年代末期,连大陆中华书局出版的《辞海》香港版,也未列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的条目。

  一九七七年十月底,林风眠从上海去了香港,直到一九九一年在港病逝,没有再回大陆。他去了香港后,又设法为义女冯叶申请出境,一九七八年冯叶乃能赴港与义父相聚,并陪侍他度尽晚年。林风眠擅长的仕女主题,颇有几幅的眉眼情韵就似乎取材于冯叶,画得分外姣好。

  在香港时我始终没有见过林风眠,只在收藏林氏作品最力也最丰的王良福家中,观赏过不少真迹。倒是我存认识了冯叶,并由冯小姐陪同,去林氏的画室参观。那天我存见过林风眠,十分高兴,回来时对我说,她曾告诉林风眠她的父亲是谁,不但也是勤工俭学的留法学生,而且战前在浙大任教,与当时在杭州主持艺专的林氏颇有往来云云。我存又说,她也很喜欢冯叶,觉得冯叶温婉可亲,并说林风眠临老独客香江,幸有这知己的义女随伴照顾。

  谁能不喜欢冯叶呢?中国现代画的一代宗师,幸有她温婉的风姿给他灵感,更有她坚毅的意志给他照顾:凡是林风眠艺术的信徒,谁不领她的情呢?

  今年是林风眠诞生百年,高雄市美术馆与《民生报》合办“林风眠百岁纪念画展”,展出他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代表作一百幅,即由冯叶任总策划。她由香港赶来高雄参加开幕典礼,并将我存交给她的照片,留法同学在杭州重聚的那张合照,带回香港,把它放大后再寄回给我们。

  那张小照片给放大了四倍,清楚多了。究竟是像中人一下子逼近到我的面前,还是我突然逆着着魔的光阴闯回了历史的禁区,只见里面的十九个人目光灼灼全向我聚焦射来,好像我是“未来”的赫赫靶心。但是说他们目光灼灼,也并不对,因为十九个人全在那一刻被时光点了穴,目光凝定,都出了神,再叫他们,都不会应了。岁月当然在抗战以前,很可能是一九三五或一九三六。像中人看来也都在壮年;我的岳父范肖岩与林风眠同年,今年都满一百岁了。像中这些归国的壮年,迄今也都应在百岁上下,敢说全都不在了。

  可是那天的盛会,看来应是秋天,因为台阶两侧摆着好几盆菊花,众人的西服也显非夏装。盛会一散,众人将必各奔前程去了。不久八年战争的炮火将冲散他们:有的不幸,将流离失所而客死他乡,像我的岳父;有的何幸,历经千灾百劫挫而不败,终于成就一生的事业,像林风眠。

  前排最右边的一位,戴黑框圆镜着深色西服而两手勾指者,是我岳父。后排站在极左、方额宽阔饱满而黑发平整覆顶者,是林风眠。冯叶又认出了两人:唯一的女子,长发蔽眉者,是蔡元培的女儿蔡威廉;站在她右边、被唯一的长衫客当胸挡住的,是她的丈夫画家林文铮,也是当日杭州艺专的教务长。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豪俊,是中土所生,法兰西所导,却隐名埋姓,长遁于时间之阴影。但愿有谁慧眼,能一声叫醒英灵。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于左岸

思 蜀

在大型的中国地图册里,你不会找到“悦来场”这地方。甚至富勒敦加大教授许淑贞最近从北京寄赠的巨型《普通地图集》,长五十一公分,宽三十五公分,足足五公斤之重,上面也找不到这名字。这当然不足为怪:悦来场本是四川省江北县的一个芥末小镇,若是这一号的村镇全上了地图,那岂非芝麻多于烧饼,怎么容纳得下?但反过来说,连地图上都找不到,这地方岂不小得可怜,不,小得可爱,简直有点诗意了。刘长卿劝高僧“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正有此意。抗战岁月,我的少年时代尽在这无图索骥的穷乡度过,可见“入蜀”之深。蜀者,属也。在我少年记忆的深处,我早已是蜀人,而在其最深处,悦来场那一片僻壤全属我一人。

  所以有一天在美国麦克奈利版的《最新国际地图册》成渝地区那一页,竟然,哎呀,找到了我的悦来场,真是喜出望外,似乎漂泊了半个世纪,忽然找到了定点可以落锚。

从一九三八年夏天直到抗战结束,我在悦来场一住就是七年,当然不是去隐居,而是逃难,后来住定了,也就成为学生,几乎在那里度过整个中学时期。抗战的两大惨案,发生时我都靠近现场。南京大屠杀时,母亲正带着九岁的我随族人在苏皖边境的高淳县,也就是在敌军先头部队的前面,惊骇逃亡。重庆大轰炸时,我和母亲也近在二十公里外的悦来场,一片烟火烧艳了南天。

  就是为避日机轰炸,重庆政府的机关纷纷迁去附近的乡镇,梁实秋先生任职的国立编译馆就因此疏散到北碚,也就是后来写《雅舍小品》的现场。父亲服务的机关海外部把档案搬到悦来场,镇上无屋可租,竟在镇北五公里处找到了一座姓朱的祠堂。反正空着,就洽借了下来,当作办公室兼宿舍。八九家人搬了进去,拼凑着住下,居然各就各位,也够用了。

  朱家祠堂的规模不小,建筑也不算简陋。整座瓦屋盖在嘉陵江东岸连绵丘陵的一个山顶,俯视江水从万山丛中滚滚南来,上游辞陕甘,穿剑阁,虽然千回百转,不得畅流,但一到合川,果然汇合众川浩荡而下,到了朱家祠堂俯瞰的山脚,一大段河身尽在眼底,流势壮阔可观。那滔滔的水声日夜不停,在空山的深夜尤其动听。遇到雨后水涨,浊浪汹汹,江面就更奔放,像急于去投奔长江的母怀。

  祠堂的前面有一大片土坪,面江的一边是一排橘树,旁边还有一棵老黄葛树,盘根错节,矗立有三丈多高,密密的卵形翠叶庇荫着大半个土坪,成为祠堂最壮观的风景。驻守部队的班长削了一根长竹竿,一端钻孔,高高系在树顶,给我和其他顽童手攀脚缠,像猴子一般爬上爬下。

  祠堂的厚木大门只能从内用长木闩闩上,进门也得提高脚后跟,才跨得过一尺高的民初门槛。里面是一个四合院子,两庑的厢房都有楼,成了宿舍。里进还有两间,正中则是厅堂,香案对着帷幕深沉牌位密集的神龛,正是华夏子孙慎终追远的圣殿,长保家族不朽。再进去又是一厅,拾级更上是高台,壁顶悬挂着“彝训增辉”的横匾。

  这最内的一进有边门通向厢房,泥土地面,每扫一次就薄了一皮,上面放了两张床,大的给父母,小的给我。此外只有一张书桌两张椅子,一个衣柜。屋顶有一方极小的天窗,半明半昧。靠山坡的墙上总算有窗,要用一截短竹把木条交错的窗棂向上撑起,才能采光。窗外的坡通高几及窗,牧童牵牛而过,常常俯窥我们。

  这样的陋室冬冷夏热,可以想见。照明不足,天色很早就暗下来了,所以点灯的时间很长。那是抗战的岁月,正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电线不到的僻壤,江南人所谓的“死乡下”,当然没有电灯。即连蜡烛也贵为奢侈,所以家家户户一灯如豆,灯台里用的都是桐油,而且灯芯难得多条。

  半世纪后回顾童年,最难忘的一景就是这么一盏不时抖动的桐油昏灯,勉强拨开周围的夜色,母亲和我就对坐在灯下,一手戴着针箍,另一手握紧针线,向密实难穿的鞋底用力扎刺。我则捧着线装的《古文观止》,吟哦《留侯论》或是《出师表》。此时四野悄悄,但闻风吹虫鸣,尽管一灯如寐,母子脉脉相守之情却与夜同深。

  但如此的温馨也并非永久。在朱家祠堂定居的第二年夏天,家人认为我已经十二岁,应该进中学了。正好十里外有一家中学,从南京迁校到“大后方”来,叫作南京青年会中学,简称青中。父亲陪我走了十里山路去该校,我以“同等学力”的资格参加入学考试。不久青中通知我已录取,于是独子生平第一次告别双亲,到学校去寄宿上学,开始做起中学生来。

从朱家祠堂走路去青中,前半段五里路是沿着嘉陵江走。先是山路盘旋,要绕过几个小丘,才落到江边踏沙而行。不久悦来场出现在坡顶,便要沿着青石板级攀爬上去。

  四川那一带的小镇叫什么“场”的很多。附近就有蔡家场、歇马场、石船场、兴隆场等多处:想必都是镇小人稀,为了生意方便,习于月初月中定期市集,好让各行各业的匠人、小贩从乡下赶来,把细品杂货摆摊求售。四川人叫它做“赶场”。

  悦来场在休市的日子人口是否过千,很成问题。取名“悦来”,该是《论语》“近者悦,远者来”的意思,满有学问的。镇上只有一条大街。两边少不了茶馆和药铺,加上一些日用必需的杂货店、五金行之类,大概五分钟就走完了。于是街尾就成了路头,背着江边,朝山里蜿蜒而去,再曲折盘旋,上下爬坡,五里路后便到青中了。

比起当年重庆那一带的名校,例如南开中学、求精中学、中大附中来,南京青年会中学并不出名,而且地处穷乡,离嘉陵江边也还有好几里路,要去上学,除了走路别无他途,所以全校的学生,把初、高中全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多人。

  尽管如此,这还是一所好学校,不但办学认真,而且师资充实,加以同学之间十分亲切,功课压力适应,忙里仍可偷闲。老来回忆,仍然怀满孺慕,不禁要叫她一声:“我的母校!”

  校园在悦来场的东南,附近地势平旷。大门朝西,对着嘉陵江的方向,门前水光映天,是大片的稻田。农忙季节,村人弯腰插秧,曼声忘情地唱起歌谣,此呼彼应,十分热闹。阴雨天远处会传来布谷咕咕,时起时歇,那喉音柔婉、低沉而带诱惑,令人分心,像情人在远方轻喊着谁。

  校后的田埂阡陌交错,好像五柳先生随时会迎面走来,戴着斗笠。晚饭之后到晚自修前,是一天最逍遥最抒情的时辰。三五个同学顶着满天霞彩,踏着懒散的步调,哼着民谣或抗战歌曲,穿过阡陌之网,就走上了一条可通重庆的马路。行人虽然稀少,但南下北上,不时仍会遇见路客骑着小川马达达而来,马铃叮当,后面跟着吆喝的马僮。在没有计程车的年代,出门的经验不会比李白的《行路难》好到哪里去,有如此代步就要算方便的了。有时还会遇见小贩挑着一担细青甘蔗路过,问我们要不要比劈一下。于是大伙挑出瘦长的一根,姑且扶立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削刀狠命地朝下一劈,半根甘蔗便砉然中分,能劈到多长就吃多长。这一招对男生最有诱惑,若有女生围观,当然就更来劲。

  以两百学生的规模而言,砖墙瓦顶的挑高校舍已经算体面而且舒适了。这显然曾是士绅人家的深院大宅,除了广庭高厅有台阶递升,一进更上一进之外,还有月洞边门把长廊引向厢房,雕花的窗棂对着石桥与莲池,便用来改成女生宿舍,男生只好止步,徒羡深闺了。

  男生宿舍就没有这么好了,隔在第二进的楼上,把两间大房连成兵营似的通舱,对着内院的墙只有下半壁,上半空着,幸有宽檐伸出庇护,不消说冬天有多冷了。冬天夜长尿多,有些同学怕冷恋被,往往憋到大亮。有一个寒夜,邻床的同学把自身紧裹在棉被里,像只春卷,然后要我抽出他的腰带,把他脚跟的被角系个密不通风。我虽然比他还怕冷,倒不想采取这非常手段。

  夏天更不好过,除了酷热之外,还得学周处除三害:苍蝇、蚊子、臭虫。臭虫之战最有规模,无一幸免。裸露的肉体是现成的美肴,盛暑的晚上正是臭族的良宵。先是有人梦中搔痒,床板在辗转反侧下吱嗝呻吟。继而愤然坐起,“格老子……龟儿子”地喃喃而诟。终于点起桐油灯盏,向上下铺的木架和床板,上下探照,察看敌情。这么一吵,大家都痒醒了,纷纷起来点灯备战,举室晃动着人影。臭虫虽是宵小之辈,潜逃之敏捷却是一流。木床的质料低劣,缝隙尤多,最容易包庇臭族。那些鼓腹掠食的吸血小鬼,六足纤纤,机警得恼人,一转入地下,就难追剿了。于是有人火攻,用桐油灯火去熏洞口,把木床熏得一片烟黑。有人水灌,找来开水兼烫兼淹。如是折腾了大半夜,仲夏夜之梦变成了仲夏夜之魇。

  至于六间教室,则是石灰板壁加盖茅草屋顶搭成,乃真正的茅屋。每个年级分用一间,讲课之声则此呼彼应,沆瀣不分。如果哪位老师是大声公,就会惊动四邻,害得全校侧耳。其实上午上到第四节课时,男生早已饿了,只盼大赦的下课铃响,老师一合书本,就会泄洪一般,冲出闸门。

  当然是冲去饭厅了。两间饭厅相通,一大一小,男生倍于女生,坐在大间,女生则坐小间。训导主任则站在中分的高门槛上,兼顾两边。食时不准喧哗,食毕,男生要等女生鱼贯而出,横越而过,沿着长廊,消失在月洞门里。这是全校男生一览全校女生的紧张时刻,有些女孩会在群童睽睽的注目下不安地傻笑起来,男孩子则与邻座窃笑耳语。晚餐时,这一幕重演一次,但在解散前另有高潮。只因训导主任惯于此时唱名派信,孩子们都竖直耳朵,热切等待主任的大嗓门用南京口音喊出自己的名字。这时正是三十年代转入四十年代,世界上还没有电视,长期抗战的大后方,尤其在悦来场这种地带,连电话和收音机也都没有,每天能在晚霞余晖里收到一封信,总是令人兴奋的。如果一天接到两封,全校都会艳羡。

  记得下午都不排课,即使排了,也只有一两节。到了半下午,四点钟左右吧,便有所谓“课外活动”,不是上体育课,便是赛球,那便是运动健将们扬威球场的时候了。孩子们兴高采烈,接着篮球,向一里路外的罗家堡浩荡出发。到得球场,两队人马追奔逐球起来。文静的同学与球无缘,也跟去助阵,充当啦啦队,不然就索性爬到树上,读起旧小说或者翻译的帝俄时代名著来。我也在“树栖族”之列,往往却连《安娜·卡列尼娜》也无心翻看,却凝望着另一只大球,那火艳艳西沉的落日,在惜别的霞光与渐浓的暮霭里,颓然坠入乱山深处。

  晚自修从八点到九点半,男生一律在大饭厅上。每人一盏桐油昏灯。一眼望去,点点黄晕映照着满堂圆颅,一律是乌发平顶,别有一种温馨闲逸的气氛。喧闹当然不准,喃喃私语、吃吃窃笑却此起彼落,真正在温课或做习题的实在不多。看书的,所看也多是闲书,包括新文学和外国作品的中译,甚至训导主任禁看的武侠小说。写信、记日记的也有。但最多的是在聚谈,而年轻的饥肠最难安抚,所以九点不到又觉得空了,便大伙画起“鸡脚爪”来,白吃的一位就收钱采购,得跑一趟贩卖部,抱一包花生糖、沙其马之类的回来。

  大饭厅的外面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半空,扇形的丛叶庇荫着校园,像一龛绿沁沁的祝福。整个校园的众生之中,他不但最为硕伟,也最为长寿,显然是清朝的遗老,这一户人家的沧桑荣辱,甚至嘉庆以来、乾隆以来的风霜与旱涝,都记录在他一周围年轮的古秘史里。记忆深处,晴天的每一轮红日都从他发际的朝霞里赫赫诞生,而雨天的层云厚积全靠他一肩顶住,一切风声都从他腋下刮起。一场风雨之后,孩子们必定怀着拾金一般的兴奋去他的脚下,一盒又一盒,争捡半圆不扁的美丽白果,好在晚自修时放到桐油灯上去烧烤。只等火候到了,剥的一声,焦壳迸裂,鲜嫩的果仁就香热可嚼了。美食天赐的乡下孩子,能算是命穷吗?

青中的良师不少,孙良樊老师尤其是良中之良。他是我们的教务主任,更是吃重的英文老师,教学十分认真,用功的学生敬之,偷懒的学生畏之,我则敬之、爱之,也有三分畏之。他毕业于金陵大学外文系,深谙英文文法,发音则清晰而又洪亮,他教的课你要是还听不明白,就只能怪自己笨了。从初一到高三,我的英文全是他教的,从启蒙到奠基,从发音、文法到修辞,都受益良多。当日如果没有这位严师,日后我大概还会做作家,至于学者,恐怕就无缘了。

  孙老师身高不满五尺,才三十多岁,竟已秃顶了。中学生最欠口德,背后总喜欢给老师取绰号,很自然称他“孙光头”。我从不附和他们,就算在背后也不愿以此称呼。可是另一方面,孙老师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步伐敏捷,说起话来虽然带点南京腔调,却音量充沛,句读分明。他和我都是四川本地同学所谓的“下江人”。意即长江下游来的外省人,更俚俗的说法便是“脚底下的人”。我到底是小孩,入川不久就已一口巴腔蜀调,可以乱真,所以同学初识,总会问我:“你是哪一县来的?”原则上当然已断定我是四川人了。孙老师却学不来川语,第一次来我们班上课,点到侯远贵的名,无人答应,显然迟到了。他再点一次,旁座的同学说:“他耍一下儿就来。”孙老师不悦说,“都上课了,怎么还在玩耍?”全班都笑起来,因为“耍一下儿”只是“等一下”的意思。

  班上有位同学名叫石国玺,古文根底很好,说话爱“拗文言”,有“老夫子”之称。有一次他居然问孙老师,“目”英文怎么说?孙老师说,“英文叫作wood。”有同学知道他又在“拗文言”了,便对孙老师解释,“他不是问‘木头’,是问‘眼睛,怎么说。”全班大笑。

  在孙老师长年的熏陶下,我的英文程度进步很快,到了高二那年,竟然就自己读起兰姆的《莎氏乐府本事》(Charles Lamb:)来了。我立刻发现,英国文学之门已为我开启一条缝隙,里面的宝藏隐约在望。几乎,每天我都要朗读一小时英文作品,顺着悠扬的节奏体会其中的情操与意境。高三班上,孙老师教我们读伊尔文的《李伯大梦》(),课后我再三吟诵,感到流畅无阻,其乐无穷。更有一次,孙老师教到《李氏修辞学》,我一读到丁尼生的《夏洛之淑女》(The Lady of Shalott)这两句:

  便直觉必定是好诗,或许那时缪斯就进驻在我的心底。

  至于中国的古典诗词,倒不是靠国文课本读来,而是自己动手去找各种选集,向其中进一步选择自己钟情的作者;每天也是曼声吟诵,一任其音调沦肌浃髓,化为我自己的脉搏心律。当时我对民初的新诗并不怎么佩服,宁可取法乎上,向李白、苏轼去拜师习艺。这一些,加上古文与旧小说,对一位高中生说来,发韧已经有余了。在少年的天真自许里,我隐隐觉得自己会成为诗人,当然没料到诗途有如世途,将如是其曲折而漫长,甚至到七十岁以后还在写诗。

  青中的同学里下江人当然不多,四川同学里印象最难磨灭的该是吴显恕。他虽是地主之子,却朴实自爱,全无纨绔恶习,性情在爽直之中蕴涵着诙谐,说的四川俚语最逗我发噱。在隆重而无趣的场合,例如纪念周会上,那么肃静无声,他会侧向我的耳际幽幽传来一句戏言,戳破台上大言炎炎的谬处,令我要努力咬唇忍笑。

  他家里藏书不少,线装的古籍尤多,常拿来校内献宝。课余我们常会并坐石阶,共读《西厢记》《断鸿零雁记》《婉容词》,至于陶然忘饥。有一次他抱了一叠线装书来校,神情有异,将我拖去一隅,给我看一本“禁书”。原来是大才子袁枚所写的武则天宫闱秽史,床笫之间如在眼前,尤其露骨。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文章袁枚是写得出来的。当时两个高中男生,对人道还半懵不懂,却看得心惊肉跳,深怕忽然被训导主任王芷湘破获,同榜开除,身败名裂。

  又有一次,他从家中挟来了一部巨型的商务版《英汉大辞典》,这回是公然拿给我共赏的了。这种巨著,连学校的图书馆也未得购藏,我接过手来,海阔天空,恣意豪翻了一阵,真是大开了眼界。不久我当众考问班上的几位高才生:“英文最长的字是什么?”大家搜索枯肠,有人大叫一声说,“有了,extraterritoriality!”

  我慢吞吞摇了摇头说,“不对,是floccinaucinihilipilipilification!”说罢便摊开那本《英汉大辞典》,郑重指证。从此我挟洋自重,无事端端会把那部番邦秘笈挟在腋下,施施然走过校园,幻觉自己的博学颇有分量。

  另外一位同学却是下江人。我刚进青中时,他已经在高二班,还当了全校军训的大队长,显然是最有前途的高才生。他有一种独来独往、超然自得的灵逸气质,不但谈吐斯文,而且英文显然很好,颇得师长赏识、同学敬佩。

  那时全校的寄宿生餐毕,大队长就要先自起立,然后喝令全体同学“起立”并转身向训导主任行礼,再喝令大家“解散!”我初次离家住校,吃饭又慢,往往最后停筷。袁大队长怜我年幼,也就往往等我放碗,才发“起立”之令。事后他会走过来,和颜悦色劝勉小学弟“要练习吃快一点”,使我既感且愧。

  有了这么一位温厚儒雅的大学长,正好让我见贤思齐,就近亲炙。不料正如古人所说,他终非“池中物”,只在青中借读了一学期,就辗转考进了全中国最好的学府“西南联大”去了。

  后来袁可嘉自己却得以亲炙冯至与卞之琳等诗坛前辈,成为四十年代追随艾略特、奥登等主知诗风的少壮前卫。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我也追随青年会中学回到我的出生地南京,继续读完高三。那时袁可嘉已成为知名的诗人兼学者,屡在朱光潜主编的大公报《大公园》周刊上发表评论长文,令小学弟不胜钦仰。

  五十二年后,当初在悦来场分手的两位同学才重逢于北京。在巴山蜀水有缘相遇,两个乌发平顶的少年头,都被无情的时光漂白了,甚至要漂光了。

  而当年这位小学弟,十岁时从古夜郎之国攀山入蜀,十七岁又穿三峡顺流出川,水不回头人也不回头。直到半世纪后,子规不知啼过了几遍,小学弟早就变成了老诗人,才有缘从海外回川。但是这一次不是攀山南来,也并非顺流东下,而是自空而降,落地不是在嘉陵江口,而是在成都平原。但愿下次有缘回川,能重游悦来场那古镇,来江边的沙滩寻找,有无那黑发少年草鞋的痕迹。

  二〇〇〇年五月三日于高雄西子湾

黄河一掬

厢型车终于在大坝上停定,大家陆续跳下车来。还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势,脸上忽感微微刺麻,风沙早已刷过来了。没遮没拦的长风挟着细沙,像一阵小规模的沙尘暴,在华北大平原上卷地刮来,不冷,但是挺欺负人,使胸臆发紧。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火红的风衣牵动了荒旷的河景。我也戴着扁呢帽,把绒袄的拉链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个人,跟着永波、建辉、周晖,向大坝下面的河岸走去。

  这是临别的前一天上午,山大安排带我们来看黄河。车沿着二环东路一直驶来,做主人的见我神情热切,问题不绝,不愿扫客人的兴,也不想纵容我期待太奢,只平实地回答,最后补了一句:“水色有点浑,水势倒还不小。不过去年断流了一百多天,不会太壮观。”

  这些话我也听说过,心里已有准备。现在当场便见分晓,再提警告,就像孩子回家,已到门口,却听邻人说,这些年你妈妈病了,瘦了,几乎要认不得了,总还是难受的。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廓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夐远,似乎再也够不到边。昊天和洪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

  “河面怎么不很规则?”我转问建辉。

  “黄河从西边来,”建辉说,“到这里朝北一个大转弯。”

  这才看出,黄浪滔滔,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转出了一个大锐角,对岸变成了一个半岛,岛尖正对着我们。回头再望此岸的堤坝,已经落在远处,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堡墙。更远处,在对岸的一线青意后面,隆起一脉山影,状如压扁了的英文大写字母M,又像半浮在水面的象背。那形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无须向陪我的主人求证。我指给我存看。

  “你确定是鹊山吗?”我存将信将疑。

  “当然是的,”我笑道,“正是赵孟頫的名画《鹊华秋色》里,左边的那座鹊山。”曾繁仁校长带我们去淄博,出济南不久,高速公路右边先出现华山,尖得像一座翠绿的金字塔,接着再出现的就是鹊山。一刚一柔,无端端在平地耸起,令人难忘。从淄博回来,又出现在左边。可惜不能停下来细看。

  周晖走过来,证实了我的指认。

  “徐志摩那年空难,”我又说,“飞机叫济南号,果然在济南附近出事,太巧合了。不过撞的不是泰山,是开山,在党家庄。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我倒不清楚。”建辉说。

  我指着远处的鹊山说:“就在鹊山的背后。”又回头对建辉说:“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

  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的,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

  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他不知多少遍,在山大演讲时我朗诵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听众就齐声来和我:

  我高呼一声“风”,五百张口的肺活量忽然爆发,合力应一声“也听见”。我再呼“沙”,五百管喉再合应一声“也听见”。全场就在热血的呼应中结束。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流沙河写信告诉我,他坐火车过黄河读我的《黄河》一诗,十分感动,奇怪我没见过黄河怎么写得出来。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断奶。山大副校长徐显明在席间痛陈国情,说他每次过黄河大桥都不禁要流泪。这话简直有《世说新语》的慷慨,我完全懂得。龚自珍《己亥杂诗》不也说过么:

  他的情人灵箫怕龚自珍耽于儿女情长,甚至用黄河来激励须眉: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大家齐望着我,似乎不觉得这僭妄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纵容地赞许笑呼。我存和幼珊也相继来水边探求黄河的浸礼。看到女儿认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机会带她来认河,想当年做爸爸的告别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纪,我的眼睛就湿了。

  回到车上,大家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我默默,只觉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我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

  二〇〇一年七月于高雄

金陵子弟江湖客

我这一生,先后考取过五所大学,就读于其中三所。这件事并不值得羡慕,只说明我的黄金岁月如何被时代分割。

  第一所是在南京。那是抗战胜利后两年,我已随父母从四川回宁,并在南京青年会中学毕业。那年夏天在长江下游那火炉城里,我同时考取了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兴奋之中,一心向往北上。津浦路伸三千里的铁臂欢迎我去北方,母亲伸两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她的独子。

  我进金陵大学外文系做“新鲜人”,是在一九四七年九月。还不满十九岁的男孩,面对四年的黄金岁月,心情已颇复杂,并不纯然金色。回顾七年的巴山蜀水,已经过去,但少年的记忆与日俱深,忘不了许多中学同学:“上课同桌,睡觉同床,记过时同一张布告,诅咒时,以彼此的母亲为对象。”眼前的新生活安定而有趣,新朋友也已逐一出现,可是不像远去北京那么断然而浪漫,而且名师众多,尤其是朱光潜与钱锺书(后来才知道的)。

  记得当时金陵大学的学生不多,我进的外文系尤其人少,一年级的新生竟然只有七位。有一次系里的黑人讲师请我们全班去大华戏院看电影,稀稀朗朗几个人上了街,全无浩荡之势。较熟的同学现在只记得李夜光、江达灼、程极明、高文美、吕霞、戎逸伦六位。李夜光读的是教育系,江达灼是社会系,程极明是哲学系,高文美是心理系,后面两位才是外文系。其中李夜光戴眼镜,爱说笑,和我最熟。程极明富于理想,颇有口才,俨然学生运动的领袖,不久便转学去了复旦大学,跟大家就少见面了。他仪表出众,很得高文美的青睐,两人显然比他人亲近。高文美人如其名,文静而秀美,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她的父亲好像是南京的邮政局长,所以她家宽敞而有气派,我们这小圈子的读书会也就在她家举行。至于讨论的书,则不出当时大学生热衷的名著译本,例如《约翰·克里斯多夫》《冰岛渔夫》《罗亭》《安娜·卡列尼娜》之类。

  吕霞和戎逸伦倒是外文系的同学。吕霞大方而亲切,常带笑容,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她的父亲是著名的学者吕叔湘,在译界很受推崇。有了这样的父亲,也难怪吕霞谈吐如此斯文。

  那时我相当内倾,甚至有点羞怯,不擅交际,朋友很少,常常感到寂寞,所以读书不但是正业,也是遣闷、消忧。书呢读得很杂,许多该读的经典都未曾读过,根本谈不上什么治学。因此当代文坛与学府的虚实,我并不很清楚,也没有像一般文艺青年那样设法去亲炙名流。倒是有一次读莫泊桑小说的英译本,书中把“断头台”误排成了叫quillotine,害我查遍了大字典都不见,乃写信去问我认为当时最有学问的三个人:王云五、胡适、罗家伦。这种拼法他们当然也认不得。也许我写的地址不对,信根本没有到他们手里,总之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

  名作家去南京演讲,我倒听过两次。一次是听冰心,我去晚了,只能站在后排,冰心声音又细,简直听不真切。一次是听曹禺,比较清楚,但讲些什么,也不记得。

  金陵大学的文科教授里,举国闻名的似乎不多,也许要怪我自己太寡闻,徒慕虚名,不知实况吧。隔了半个世纪,我只记得文学院长是倪青原,他教我们哲学,学问有多深我莫能测,但近视有多深却显而易见,因为就算从后排看去,他的眼镜边缘也是圈内有圈,其厚有如空酒瓶底。教我们本国史的陈恭禄也戴眼镜,身材瘦长,乡音颇重。有一次见他夹着自己的新著《中国通史》两大册,施施然在校园中走过,令我直觉老师的“分量”真是不轻。还有位高觉敷教授,教我们心理学,口才既佳,又能深入浅出,就近取喻,难怪班大人多。有一次他公开演讲,题目竟是青年的性生活,听众拥挤当然不在话下。这讲题十分敏感,在当日尤其耸动,高教授却能旁敲侧击,几番峰回路转,忽然柳暗花明,冷不防点中了要害。同学们的情绪兴奋而又紧张,经不起讲者一戳即破,大爆哄堂,男生鼓掌,女生脸红。

  教我们英国小说的是一位女老师,蔻克博士(Dr.Kirk)。她的美语清脆流利,讲课十分生动,指定我们一学期要读完八本小说,依序是《金银岛》《爱玛》《简·爱》《咆哮山庄》《河上磨坊》《大卫·科柏菲尔》《自命不凡》《回乡》。我们读得虽然吃力,却也津津有味。唯一的例外是梅里迪斯的杰作《自命不凡》(),不仅文笔深奥,而且好掉书袋。我读得咬牙切齿,实在莫名其妙,有一次气得把书狠狠摔在地上。蔻克其实是金陵女子学院助理教授,我们上她这堂课,不在金陵大学,而在她的女校(俗称金女大)。每次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女校上课,那琉璃瓦和红柱烘托的宫殿气象,加上闯进女儿国的绮念联翩,而讲台上娓娓动听的又是女老师悦耳的嗓音,真的令我们半天惊艳。

  初进金大的时候,我家住在鼓楼广场的东南角上,正对着中山路口,门牌是三多里一号;弄堂又深又狭,里面蜗藏着好几户人家,我家只有一间房,除了放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几张椅子之外,几乎难有回身之地。我被迫在隔壁堆杂物的走道上放一张小竹床栖身,当时倒并不觉得有多吃苦。好在金大校园就在附近,走去上课只要十分钟。

  后来我家终于盖了一栋新屋,搬了过去。那是一栋两层楼房,白墙红瓦,附有园地,围着竹篱,在那年代要算是宽敞明亮的了。篱笆门上的地址是“将军庙龙仓巷十八号”。我的房间在楼上,正当向西斜倾的屋顶下面,饶有阁楼的遁世情调。最动人逸兴的,是我书桌旁边的窗口朝东,斜对着远处的紫金山,也就是歌里所唱的巍巍钟山。每当晴日的黄昏,夕照绚丽,山容果然是深青转紫。我少年的诗心所以起跳,也许正由那一脉紫金触发。我的第一首稚气少作,就是对着那一脊起伏的山影写的。

  其实那时候我的译笔也已经挥动了。早在我高三那一年,和几个同学合办了一张文学刊物,竟然把拜伦的名诗《海罗德公子游记》咏滑铁卢的一段译成了七言古诗,以充篇幅。不难想见,一个高三的男孩,就算是高才生吧,哪会有旧诗的功力呢?难怪漕桥老家的三舅舅孙有庆,乡里有名的书法家,皱着浓眉看完我的译稿后,不禁再三摇头,指出平仄全不稳当。

  不过咪咪,我的十五岁表妹也是未来的妻子范我存,却有不同的反应。那时我们只见过一面,做表兄的只知道她的小名。那份单张的刊物在学校附近的书店寄售,当然一份也销不掉,搬回家来,却堆了一大叠,令人沮丧。我便寄了一份给正在城南明德女中读初三的表妹,信封上只写了“范咪咪小姐收”,居然也收到了。她自然不管什么平仄失调,却知道拜伦是谁,并且觉得能翻译拜伦的名作,这位表哥当非泛泛之辈。战火正烈,聚散无端,这一对小译者与小读者四年后才在命定的海岛上重逢,这才两小同心,终成眷属。此乃后话,表过不提。进了金大不久,我读到一本戏剧,叫作《温波街的巴府》(),演的是诗人布朗宁追求巴家才女伊丽莎白(Elizabeth Barrett)的故事;一时兴起,竟然动笔翻译起来。这稚气的壮举可爱而又可哂。剧中对话的翻译,难在重现流利自然的语气,遇到英文的繁复句法,要能松筋活骨,消淤化滞。这对于大二的生手说来,无异是愚公移山。当时我只是出于兴趣,凭着本能,绝对无意投搞。译了十多页,留下不少问题,就知难而止了。其实要练就戏剧翻译的功力,王尔德天女散花的妙语要能接招,当时那惨绿少年还得等三十多年。

  这就是我的青涩年代,上游风景的片段倒影。我的祖籍是福建永春,但是那闽南的山县只有在五六岁时才回去住过一年半载,那连绵的铁甲山水,后来,只能向我承尧堂叔的画里去神游了。我以重九之日出生在南京,除了偶尔随母亲回她的娘家常州漕桥小住之外,抗战以前,也就是九岁以前,我一直住在那金陵古城,童稚的足印重重叠叠,总不出栖霞山、雨花台之间。前后我进过崔八巷小学、青年会中学、金陵大学,从一个南京小萝卜变成“南京大萝卜”。在石头城的悠悠岁月,我长得很慢,像一只小蜗牛,纤弱而敏感的触须虽然也曾向四面试探,结果是只留下短短的一痕银迹。

二〇〇〇年十月三日,正是重九之前三日,与我存乘机抵达南京。过了半个世纪再加一年,我们终于回到了这六朝古都,少年前尘。在我,不但是逆着时光隧道探入少年复童年,更是回到了此生的起点。在我存,也是在做了祖母之后才回来寻觅初中的豆蔻年华。机轮火急一触地,我的心猝然一震,冥冥中似乎记忆在撞门,怦然激起了满城回声。

  南京大学中文系的胡有清教授来南郊的禄口机场迎接,新机场高速公路浩荡向北,引我们绕过雨花台,越过秦淮河,进入市区,进入了一个又像熟悉又像陌生的世界,只觉得背景隐隐,呼之欲出,前景栩栩,市声嚣嚣,遮不断历史的回响。胡教授左顾右盼,为我指点街景与名胜,不断问我以前是什么样子。他问的我大半答不出来,一切都在真幻之间,似曾相识,可惊又可疑。身为南京之子,面对南京竟已将信将疑,南京见我,只恐更难相认吧。毕竟是半世纪了,玄武湖的明眸能看透我这白头,认出当年仓皇出城的黑发少年吗?我见钟山多妩媚,从东晋以来便如此多娇,但钟山见我岂应如是?

  汽车在鼓楼的红灯前停下,数字钟忐忑地倒数着秒,鸡鸣寺纤细的塔影召我于东天,像要提醒我什么。红灯转绿,熙攘的中央路引我们长驱北上,终于到了一栋双管齐上的圆顶高厦,玄武饭店。其中的一管有如平地登仙,将我们吸上了天去,整座南京城落到我们的脚底,连同街道市声红灯与绿灯,落下去,只为了腾出十里的空旷,秋高气爽,让紫金山在上面接受我们觐见,让玄武湖回过脸来,佩戴着翠洲与菱洲的螺髻黛鬘。猝不及防这一霎惊艳,安排得恰到好处,有如童年跟我捉了半世纪的迷藏,遍寻不见,忽然无中生有,跳出来猛跟我打个照面。一惊,一喜,一叹,我真的是回来了。

  其后三天,或有赖胡有清、冯亦同诸位学者的导引,或接受久别的常州表亲联合来邀约,我们怀着孺慕耿耿、乡愁怯怯的心情,一一回瞻了孩时的名胜:中山陵、夫子庙、燕子矶、栖霞寺……半世纪来这些早成了记忆的坐标,梦的场景,每一个名字都有回音,可串成一排回音的长廊。南京湖多,不限于玄武与莫愁。

  朝阳门与正阳门之间的明代城墙下,有一弧波光滟滟怀抱着古城,状如新月,叫作月牙湖。十月五日的下午,江苏省及南京市的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会,就在湖边的谭月楼上举办了一场“余光中文学作品研讨会”,城影与波光之中,我有幸会晤了省垣的文坛人士,并聆听了陈辽、王尧、方忠、冯亦同、庄若江、刘红林等学者提出的论文。

  但最能安慰孺子的孤寂、并为我受难的魂魄祛魔收惊的,是玄武湖与中山陵。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当年生我在这座古城,历经战乱,先是带我去四川,后又带我去海岛。七十三年后只剩我一人回到这起点,回到当初他们做新婚夫妇年轻父母的原来,但是他们太累了,却已在半途躺下,在命定的岛上并枕安息。

  当年,甚至在我记忆的星云以前,他们一定常牵我甚至抱我来玄武湖上,摇桨荡舟,饕餮田田的荷香,饕餮之不足,还要用手绢包了煮熟的菱角回家去咀嚼,去回味波光流传的六朝余韵。这一切,一定像地下水一般渗进了我稚岁的记忆之根,否则我日后怎么会恋莲至此,吐不尽莲的联想的藕丝。

  后来进了金大,每逢课后兴起,一声吆集,李夜光、江达灼、高文美,几位双轮骑士就并驾齐驱,向玄武门驰去。金大是近水楼台,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我们已经像萍钱一般,浮沉在碧波上了。越过风吹鳞动的千顷琉璃,西望是明代的城楼,层砖密叠,雉堞隐隐。东望是着魔的紫金山,阴晴殊容,朝夕变色,天文台的圆顶像众翠簇拥的一粒白珠,可以指认。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这么一泓湛碧,倒映着近湖的半城堞影,远处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际通堤的,还是少见。若你是仙人向下俯瞰,当可见湖的形状像一只菱角,令仙人也嘴馋。

  在我这南京孩子的潜意识里,这盈盈湖水颇有母性,就是这一汪深婉与安详,温柔了我的幼年,妩媚了我的回忆。或许有人会说长江浩淼,不是更具母性吗?当然是的,不过长江之长,奶水之旺,是南京与上游的江城水埠所共沾,不像玄武湖那么体己。

  至于父性呢,该属紫金山了,尤其是中山陵。紫金山在南京的行政划分上,与玄武湖同属玄武区,但遍山林木苍翠,名胜古迹各殊气象,又称钟山风景区。这是登高临风悠然怀古的地方,是处青山好埋骨,墓有今有古,今人的墓有中山陵、谭延闿墓、廖仲恺与何香凝墓,古人的还有明孝陵与常遇春墓。但孩时印象最深,而海外孺慕最切的,是中山陵。

  壮丽的中山陵是青年建筑家吕彦直的杰作。不知为何,许多中山陵的简介都不提设计人的名字。他是山东东平县人,字仲宣,又字古愚。孙中山一九二五年病逝于北京,次年一月他的陵墓就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起建,直到一九二九年春天才落成。吕彦直也就死在这一年,才三十五岁。

  宏伟的中山陵坐北朝南,灵谷寺与明孝陵拱于左右,占地近二千亩。从山下一路上坡,由四柱擎举的白石牌坊到三洞的陵门,是四百八十米长的墓道,入了陵门要穿过碑亭,踏三百九十二级石阶,才抵达祭堂。

  那天秋气高爽,胡有清教授带我们去登临,本来已经走进了侧道,树阴疏处隐隐窥见陵貌庄严。我忽然觉得那样太草率了,五十年后终于浪子回头,孺子回家,应该虔诚些,像是典礼。于是我们原路退回去,郑重其事,从巍峨的牌坊起步,一路崇仰上去。

  小茅山的坡势缓缓上升,吕彦直匠心的经营,琉璃青瓦的陡斜屋顶覆盖着花岗石的白壁,陵门上去是碑亭,更上去是祭堂,肃静而高洁,那气象层层叠叠把中山陵推崇到顶点,举目只见人造的是白石青瓦的严整秩序,神造的是雪松水杉郁郁苍苍的自然生机,人工与神工天人合一,标举一种恢弘的意境。

  从陵门前起步,浅灰的花岗石阶,三百九十二级,天梯一般把朝山的人群一级级接引向上,去攀附高处长眠的或许是仍未瞑目的灵魂。石阶宽敞,可容数十人并肩共登,更添天下为公的气象。或许吕彦直有意把整座石陵谱成一首深沉的安魂曲,用三百九十二琴键来按弹,但按的不是巴赫或萧邦的手指,是朝山者不绝于途的虔敬脚步。想当年有一个小学生,在女老师带领之下也曾与群童推挤着踏过这一长排白键,幼稚的童心该也再三听说过,脚下这坡道是引向崇高,但那首安魂曲究竟多深沉,却要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从海外归来才能体会。

  正是重九的前一日,高处风来,间歇可闻迟桂的清芬,隐隐若前人留传的美名。登到顶点已有些汗意,不禁在祭堂前回望人寰,才发现,唉,刚才攀登的数百级石阶竟都不见了,只见梯田一般的坡势变成了一幅幅宽坦的平台。原来由下而上,只见一层层阶级,不见中间的平台;到了高处,回望时阶级就悉被平台遮掉了。据说这正是吕彦直的匠心:朝山的人对陵顶的气魄仰之弥高,油然起敬而见贤思齐,但祭堂上坐着的大理石像,胸怀广阔,俯视只见坦然的平台,却无视于一阶一级。

十月四日的上午,胡有清教授带我们去寻访半世纪前我母校的校园。金陵大学早在五十年代之初并入了中央大学,改属于南京大学,所以地图上只见南大,不见金大了。金大校友会会长周伯埙、副会长冯致光,南大校友总会副会长贾怀仁、秘书长高澎陪我重游初秋的校园,并殷勤为我指点岁月的沧桑。

  

  南京大学目前声誉日高,是中国排名前几位的重点学府。校园看来相当整洁,有些建筑显得古意盎然,例如昔日的小教堂,但风骨犹健,并不破落。李清照词“物是人非事事休”,正可印证半世纪后我的母校,虽已换了好几代人,而旧楼巍巍,树阴深深,规格仍在。似真疑幻,一霎间我成了老电影中迟暮的归客,恍然痴立在文理农三院鼎立的中庭,往事纷纷,像脱序倒带的前文提要,闪过惊扰的心神。若非校友会的诸君在旁解说,我真想倚在那棵金桂阴里,合上倦目,让风里的桂香袅袅引路,带我回到最后的——一九四八年的那一季秋天。也许高文美或者李夜光会抱着一叠书,从正中的文学院台阶上,随下课的同学们一拥而出,瞥见是我,会兴奋地向我跑来。但跑到一半,会忽然停步,一脸惊疑,发现树阴下向他们招手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白发的老人。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回来了,远从海峡的对面,回来了,但不是回到五十年以前,因为世纪都已经交班了。我站在母校三院拱立的中庭,还记得当年的景色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水杉与刺柏都长高了许多,而猖獗的爬藤,长茎纠缠着乱叶,早已迫不及待,攀上了方正的钟楼,恨不得把高窗全都攀满。

  记得从前从家里来上课,总是踏着汉口街沙石的斜坡,隔着高过人头的篱树,隐约可窥三院的灰瓦屋顶,往往从钟楼顶上还会飘来音乐,恍惚迷离,奏的是舒曼的《梦幻曲》。

  “请问你就是余光中先生吗?”

  我从藤蔓绸缪的楼塔上收回目光,一位青年停在我们面前,笑容热切,负着背包。我含笑点头,胡教授问他,怎么认出是我。

  “我读过余先生的书,见过照片。”他说。

  “余先生是我们南大的校友,”胡教授说。“五十年第一次回来。”

  “真的呀?”那学生十分惊喜,要求与我合照。

  “这几天我们国庆放长假,”望着那学生的背影,胡教授解释,“校园里冷冷清清,否则就难脱身了。”

  说着,众人来到了老图书馆前。一进门,磨石地板上赫然镶着一轮圆整的校徽,白底清纯,衬托出篆书的“金陵”两个大金字,各为半圆,直径超过四尺。我搜索失焦的记忆,不确定以前是否就如此。校友会诸君都说,正是原来所镶的校徽。

  “以前的做工就是这么认真,”我存羡叹,“到现在都没有缺陷!”

  我走进阴深的大阅览厅,一步,就跨回了五十年前。空厅无人,只留下一排排走不掉的红木靠背椅子,仍守住又长又厚实的红漆老桌,时代换了,世纪改了,这满厅摆设的阵势却仍然天长地久,叫作金陵。我抽出一张椅子来,以肘支桌,坐了一会。舒曼的“梦幻曲”弥漫在冷寂的空间,隐隐可闻。我相信,若是我一个人来,只要在这被祟的空厅上坐得够久,李夜光、高文美、江达灼那一伙同学就会结束半世纪捉迷藏的游戏,哇的一声,从隐身处一起跳出来迎我。

  当天下午我访问了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并以“创作与翻译”为题在校园公开演讲。虽在大假期间,而且只贴出一张小海报,留校的学生却无中生有忽然涌现,文学院措手不及,三迁会场才能够开始。师生都来得很多,情绪也十分热烈。听众的兴奋令讲者意气风发,讲者的慷慨更加鼓舞了听众。中文的“演讲”也好、“讲演”也好,不但要讲,多少还要演,所以显得生动。对比之下,英文的talk只讲不演,就不及中文传神。

  能在自己的生日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用自己的母语对同样是金陵的子弟,诉说自己对这母语的孺慕与经营;能回到祖国对这么多祖国的少年诉说,仓颉所造许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紧义山所织锦雪芹所刺绣的中文,有怎样的危机又怎样的新机,切不可败在我们的手里——能这样,该是多大的快慰。

  几百双乌亮而年轻的眼瞳,正睽睽向我聚焦。那样灼灼的神情令演讲人感动。我当年听讲,也是那样的神情吗?想当年战火正烈,我怀着凄惶的心情,随父母出宁南行,投向渺不可测的未来,正是他们这年纪。

  回到了此岸,见后土如此多娇,年轻的一代如此地可爱,正是久晴的秋日,石头城满城的金桂盛开,那样高贵的嗅觉飘扬在空中,该是乡愁最敏的捷径。想长江流域,从南京一直到武汉,从南大的校园一直到华中师大的桂子山。长风千里,吹不断这似无又有欲断且续的一阵阵秋魂桂魄。这么想着,又觉得这些年来,幸免的固然不少,但错过的似乎也很多。想这些年来,我教过的学生遍布了台湾与香港地区,甚至还包括金发与碧瞳,但是几时啊,我不禁自问,你才把桃李的青苗栽在江南,种在关外?

  二〇〇一年十月于高雄西子湾

满亭星月

关山西向的观海亭,架空临远,不但梁柱工整,翼然有盖,而且有长台伸入露天,台板踏出古拙的音响,不愧为西望第一亭。首次登亭,天色已晚,阴云四布,日月星辰一概失踪,海,当然还在下面,浩瀚可观。再次登亭,不但日月双圆,而且满载一亭的星光。小小一座亭子,竟然坐览沧海之大,天象之奇,不可不记。

  那一天重到关山,已晡未暝,一抹横天的灰霭遮住了落日。亭下的土场上停满了汽车、机车,还有一辆游览巴士。再看亭上,更是人影杂沓,衬着远空。落日还没落,我们的心却沉落了。从高雄南下的途中,天气先阴后晴,我早就担心那小亭有人先登,还被宓宓笑为患得患失。但眼前这小亭客满的一幕,远超过我的预期。

  同来的四人尽皆失望,只好暂时避开亭子,走向左侧的一处悬崖,观望一下。在荒苇乱草之间,宓宓和钟玲各自支起三脚高架,调整镜头,只等太阳从霭幕之后露脸。摄影,是她们的新好癖( hobby),颇受高岛的鼓舞。两人弯腰就架,向寸镜之中去安排长天与远海,准备用一条水平线去捕落日。那姿势,有如两只埋首的鸵鸟。我和维樑则徘徊于鸵鸟之间,时或踌躇崖际,下窥一落百尺的峭壁与峻坡,尝尝危险边缘的股栗滋味。

  暮霭开处,落日的火轮垂垂下坠,那颜色,介于橘红之间,因为未能断然挣脱霭氛,光彩并不十分夺目,火轮也未见剧烈滚动。但所有西望的眼睛却够兴奋的了。两只鸵鸟连忙捕捉这名贵的一瞬,亭上的人影也骚动起来。十几分钟后,那一球橘红还来不及变成酡红,又被海上渐浓的灰霭遮拥而去。这匆匆的告别式不能算是高潮,但黄昏的主角毕竟谢过幕了。

  “这就是所谓的关山落日。”宓宓对维樑说。

  “西子湾的落日比这壮丽多了,”我说,“又红又圆,达于美的饱和。就当着你面,一截截,被海平面削去。最后一截也沉没的那一瞬,真恐怖,宇宙像顿然无主。”

  “你看太阳都下去了,”钟玲怨道,“那些人还不走。”

  “不用着急,”我笑笑说,“再多的英雄豪杰,日落之后,都会被历史召去。就像户外的顽童一样,最后,总要被妈妈叫回去吃晚饭的。”

  于是我们互相安慰,说晚饭的时间一到,不怕亭上客不相继离开。万一有人带了野餐来呢?“不会的,亭上没有灯,怎么吃呢?”

  灰霭变成一抹红霞,烧了不久,火势就弱了下去。夜色像一只隐形的大蜘蛛在织网,一层层暗了下来。游览巴士一声吼,亭上的人影晃动,几乎散了一半。接着是机车暴烈的发作,一辆尾衔着一辆,也都窜走了。扰攘了一阵之后,奇迹似的,留下一座空亭给我们。

  一座空亭,加上更空的天和海,和崖下的几里黑岸。

  我们接下了亭子,与海天相通的空亭,也就接下了茫茫的夜色。整个宇宙暗下来,只为了突出一颗黄昏星吗?

  “你看那颗星,”我指着海上大约二十度的仰角,“好亮啊,一定是黄昏星了。比天狼星还亮。”

  “像是为落日送行。”钟玲说。

  “又像夸父在追日。”维樑说。

  “黄昏星是黄昏的耳环,”宓宓不胜羡慕,“要是能摘来戴一夜就好了。”

  “落日去后,留下晚霞,”我说,“晚霞去后,留下众星。众星去后——”

  “你们听,海潮。”宓宓打断我的话。

  一百五十公尺之下,半里多路的岸外,传来浑厚而深沉的潮声。大约每隔二十几秒钟就退而复来,那间歇的骚响,说不出海究竟是在叹气,或是在打鼾——总之那样的肺活量令人惊骇。更说不出那究竟是音乐还是噪音,无论如何,那野性的单调却非常耐听。当你侧耳,那声音里隐隐可以参禅、悟道,天机若有所示。而当你无心听时,那声音就和寂静浑然合为一体,可以充耳不闻。现代人的耳朵饱受机器噪音的千灾百劫,无所逃于都市之网;甚至电影与电视的原野镜头,也躲不过粗糙而嚣张的配音。录音技巧这么精进,为什么没有人把海潮的天籁或是青蛙、蟋蟀的歌声制成录音带,让向往自然而不得亲近的人在似真似幻中陶然入梦呢?

  正在出神,一道强光横里扫来,接着是车轮辗地的声音,高岛来了。

  “你真是准时,高岛。”钟玲走下木梯去迎接来人。

  “正好六点半,”宓宓也跟下去,“晚餐买来了吗?”

  两个女人帮高岛把晚餐搬入亭来。我把高岛介绍给维樑。大家七手八脚在亭中的长方木桌上布置食品和餐具,高岛则点亮了强力瓦斯灯,用一条宽宽的帆布带吊在横梁上。大家在长条凳上相对坐定,兴奋地吃起晚餐来。原来每个人两盒便当,一盒是热腾腾的白饭,另一盒则是排骨肉、卤蛋和咸菜。高岛照例取出白兰地来,为每人斟了一杯。不久,大家都有点脸红了。

  “你说六点半到就六点半到,真是守时。”我向高岛敬酒。

  “我五点钟才买好便当从高雄出发呢!”高岛说着,得意地呵呵大笑,“一个半钟头就到了。”

  “当心超速罚款。”宓宓说。

  “公路真好,”维樑喝一口酒说,“南下垦丁的沿海公路四线来去,简直就是高速大道,岂不是引诱人超速吗?”

  “这高雄以南渐入佳境,可说是另成天地,”我自鸣得意了,“等明天你去过佳乐水、跳过迷石阵再说。你回去后,应该游说述先、锡华、朱立他们,下次一起来游垦丁。”

  高岛点燃瓦斯灯,煮起功夫茶来。大家都饱了,便起来四处走动。终于都靠在面西的木栏杆上,茫然对着空无的海峡。黄昏星更低了,柔亮的金芒贴近水面。

  “那颗星那样回顾着我们,”钟玲近乎叹息地说,“一定有它的用意,只是我们看不透。”

  “你们看,”宓宓说,“黄昏星的下面,海水有淡幽幽的倒影。哪,飘飘忽忽的,若有若无,像曳着一条反光的尾巴——”

  “真的,”我说着,向海面定神地望了一会儿,“那是因为今晚没风,海面平静,倒影才稳定成串。要是有风浪,就乱掉了。”

  不知是谁“咦”的一声轻微的惊诧,引得大家一起仰面。天哪,竟然有那么多星,神手布棋一样一下子就布满了整个黑洞洞的夜空,斑斑斓斓那么多的光芒,交相映照,闪动着恢恢天网的,喔,当顶罩来的一丛丛银辉。是谁那么阔,那么气派,夜夜,在他的大穹顶下千蕊吊灯一般亮起那许多的星座?而尤其令人惊骇莫名的,是那许多猬聚的银辉金芒,看起来热烈,听起来却冷清。那么宏观,唉,壮丽的一大启示,却如此静静地向你开展。明明是发生许多奇迹了,发生在那么深长的空间,在全世界所有的塔尖上屋顶上旗杆上,却若无其事地一声也不出。因为这才是永谜的面具、宇宙的表情,果真造物有主,就必然在其间或者其后了吧。这就是至终无上的图案,一切的封面也是封底,只有它才是不朽的,和它相比,世间的所谓千古杰作算什么呢?在我生前,千万万年,它就是那样子了,而且一直会保持那样子,到我死后,复千万万年。此事不可思议,思之令人战栗而发颠。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星。”宓宓呆了半晌说道。

  “这亭子又高又空,周围几里路什么灯也没有,”高岛煮好茶,也走来露台上,“所以该见到的星都出现了。我有时一个人躺在海边的大平石上仰头看星,啊,令人晕眩呢。”

  “啊流星——”宓宓失声惊呼。“我也看到了!”维樑也叫道。“不可思议,”钟玲说,“这星空永远看不懂,猜不透,却永远耐看。”

  “你知道吗?”我说,“这满天星斗并列在夜空,像是同一块大黑板上的斑斑白点,其实,有的是远客,有的是近邻。这只是比较而言,所谓近邻,至少也在四个光年以外——”

  “四个光年?”高岛问。

  “就是光在空间奔跑四年的距离。”维樑说。

  “太阳光射到我们眼里,大约八分钟,照算好了,”我说,“至于远客,那往往离我们几百甚至几千光年。也就是说,眼前这些众星灿以繁,虽然同时出现,它们的光向我们投来,却长短参差,先后有别。譬如那天狼星吧,我们此刻看见的其实是它八年半以前的样子。远的星光,早在李白的甚至老子的时代就动身飞来了——”

  “哎哟,不可思议!”钟玲叹道。

  “那一颗是天狼星吧?”维樑指着东南方大约四十多度的仰角说。

  “对啊,”宓宓说,“再上去就是猎户座了。”

  “究竟猎户座是哪些星?”钟玲说。

  “哪,那三颗一排,距离相等,就是猎人的腰带。”宓宓说。

  “跟它们这一排直交而等距的两颗一等星,”我说,“一左一右,气象最显赫的是,你看,左边的参宿四和右边的参宿七——”

  “参商不相见。”维樑笑道。

  “哪里是参宿四?”钟玲急了,“怎么找不到?”

  “哪,红的那颗。”我说。

  “参宿七呢?”钟玲说。

  “右边那颗,青闪闪的。”宓宓说。

  “青白而晶明,英文叫Rigel,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特别写过。哪,你拿望远镜去看。”

  钟玲举镜搜索了一会儿,咯咯笑道:“镜头晃来晃去,所有的星全像虫子一样扭动,真滑稽!到底在哪——喔,找到了!像宝石一样,一红、一蓝。那颗艳红的,呃,参宿四,一定是火热吧?”

  “恰恰相反,”我笑起来,“红星是氧气烧光的结果,算是晚年了。蓝星却是旺盛的壮年。太阳已经中年了,所以发金黄的光。”

  “有没有这回事啊?”宓宓将信将疑。“骗人!”钟玲也笑起来。

  “信不信随你们,自己可以去查天文书啊,”我说,“哪,天顶心就有一颗赫赫的橘红色一等星,绰号金牛眼,the Bull's Eye。看见了没有?不用望远镜,只凭肉眼也看得见的——”

  “就在正头顶,”维樑说,“鲜艳极了。”

  “这金牛的红眼火睛英文叫Aldebaran,是阿拉伯人给取的名字,意思是追踪者。Al只是冠词,debaran意为‘追随’。阿拉伯人早就善观天文,西方不少星的名字就是从阿拉伯人来的。”

  “据说埃及和阿拉伯的天文学都发达得很早。”维樑说。

  “也许是沙漠里看星,特别清楚的关系。”宓宓说。

  大家都笑了。

  钟玲却说:“有道理啊,空气好,又没有灯,像关山一样……不过,阿拉伯人为什么把金牛的火睛叫作追踪者呢?追什么呢?”

  “追七姊妹呀。”我说。

  “七姊妹在哪里?”高岛也感到兴趣了。

  “就在金牛的前方,”我说,“哪,大致上从天狼星起,穿过猎户的三星腰带,画一条直线,贯穿金牛的火睛,再向前伸,就是七姊妹了——”

  “为什么叫七姊妹呢?”两个女人最关心。

  “传说原是巨人阿特力士和水神所生。七颗守在一堆,肉眼可见——”我说。

  “啊,有了,”钟玲高兴地说,“可是——只见六颗。”高岛和维樑也说只见六颗。

  “我见到七颗呢。”宓宓得意地说。

  高岛向钟玲手里取过望远镜,向穹顶扫描。

  “其中一颗是暗些,”我说,“据说有一个妹妹不很乖,躲了起来了——”

  “又在即兴编造了。”宓宓笑骂道。

  “真是冤枉,”我说,“自己不看书,反说别人乱编。其实,天文学入门的小册子不但有知性,更有感性,说的是光年外的事,却非常多情。我每次看,都感动不已——”

  “啊,找到了,找到了!”高岛叫起来,“一大堆呢,岂止七颗,十几颗。啊,漂亮极了。”他说着,把望远镜又传给维樑。维樑看了一会儿,传给钟玲。

  “颈子都扭酸了,”钟玲说,“我不看了。”“进亭子里去喝茶吧。”宓宓说。

  大家都回到亭里,围着厚笃笃的方木桌,喝起冻顶乌龙,嚼起花生来。夜凉逼人,岑寂里,只有陡坡下的珊瑚岩岸传来一阵阵潮音,像是海峡在梦中的脉搏,声动数里。黄昏星不见了,想是追落日而俱没,海峡上昏沉沉的。

  “虽然冷下来了,幸好无风。”钟玲说。

  忽然一道骠悍的巨光,瀑布反泻一般,从岸边斜扫上来,一下子将我们淹没。惊愕回顾之间,说时迟,那时快,又忽然把光瀑猛收回去。“是岸边的守卫。”从炫目中定过神来,高岛说。

  “吓了我一跳。”钟玲笑道。

  “以为我们是私枭吧,照我们一下。”宓宓说。

  “要真是歹徒的话,”高岛纵声而笑,“啊,早就狼狈而逃了,还敢坐在这里喝冻顶乌龙?”

  “也许他们是羡慕我们,或者只是打个招呼吧。”维樑说。

  “其实他们可以用高倍的望远镜来监视我们,”宓宓说,“我们又不是——咦,你们看山上!”

  大家齐回过头去。后面的岭顶,微明的天空把起伏参差的树影反托得颇为突出。天和山的接界,看得出有珠白的光从下面直泛上来,森森的树顶越来越显著了,夜色似有所待。

  “月亮要出来了!”大家不约而同都叫起来。

  “今天初几?”宓宓问。

  “三天前是元宵,”维樑说,“——今天是十八。”

  “那,月亮还是圆的,太好了。”钟玲高兴地说。

  于是大家都盼望起来,情绪显然升高。岭上的白光越发涨泛了,一若脚灯已亮而主角犹未上场,令人兴奋地翘企。高岛索性把悬在梁上的瓦斯灯熄掉,准备迎月。不久,纠结的树影开出一道缺口,银光迸溢之处,一线皎白,啊不,一弧清白冒了上来。

  “出来了,出来了!”大家欢呼。

  不负众望,一番腾滚之后终于跳出那赤露的冰轮。银白的寒光拂满我们一脸,直泻进亭子里来,所有的栏柱和桌凳都似乎浮在光波里。大家兴奋地拥向露天的长台,去迎接新生的明月。钟玲把望远镜对着山头,调整镜片,窥起素娥的阴私来。宓宓赶快撑起三脚架,朝脉脉的清辉调弄相机。维樑不禁吟哦张九龄的句子:

  钟玲问我要不要“窥月”,把望远镜递给了我。“清楚得可怕,简直缺陷之美。”她说。

  “不能多看,”宓宓警告大家,“虽然是月光,也会伤眼睛的。”

  我把双筒对准了焦距,一球水晶晶的光芒忽然迎面滚来,那么硕大而逼真,当年在奔月的途中,嫦娥,一定也见过此景的吧?伸着颈,仰着头,手中的望远镜无法凝定,镜中的大冰球在茫茫清虚之中更显得漂浮而晃荡。就这么永远流放在太空,孤零零地旋转着荒凉与寂寞。日月并称,似乎匹配成一对。其实,地球是太阳的第三子,月球却是地球的独女,要算是太阳的孙女了。这羞怯的孙女,面容虽然光洁丰满,细看,近看,尤其在望远镜中,却是个麻脸美人——

  “真像个雀斑美人”宓宓对着三脚架顶的相机镜头赞叹道。

  “对啊,一脸的雀斑。”我连忙附和,同时对刚才的评断感到太唐突素娥。

  “古人就说成是桂影吧。”维樑说。

  “今人说成是陨星穴和环形山。”我应道。

  “其实呢,月亮是一面反光镜。”宓宓说。

  “对呀,一面悬空的反光镜,把太阳的黄金翻译成白银。”钟玲接口。

  “说得好!说得好!”高岛纵声大笑。

  “这望远镜好清楚啊,”我说,“简直一下子就飞纵到月亮的面前,再一纵就登上冰球了。要是李白有这么一架望远镜——”

  “他一定兴奋得大叫起来!”维樑笑说。

  “你看,在月光里站久了,”我说,“什么东西都显得好清楚。宋朝诗人苏舜钦说得好:‘自视直欲见筋脉,无所逃遁鱼龙忧。’海上,一定也是一片空明了。”

  “你们别尽对着山呀!这边来看海!”宓宓在另一边栏杆旁叫大家。

  空茫茫的海面,似有若无,流泛着一片淡淡的白光,照出庞然隆起的水弧。月亮虽然是太阳的回光返照,却无意忠于阳光。她所投射的影子只是一场梦。远远地在下方,台湾海峡笼在梦之面纱里,那么安宁,不能想象还有走私客和偷渡者出没在其间。

  “你们看,海面上有一大片黑影。”宓宓说。

  大家吓了一跳,连忙向水上去辨认。

  “不是在海上,是岸上。”高岛说。

  陡坡下面,黑漆漆的珊瑚礁岸上,染了一片薄薄的月光。但靠近坡脚下,影影绰绰,却可见一大片黑影,那起伏的轮廓十分暖昧。

  “那是什么影子呢?”大家都迷惑了。

  “——那是,啊,我知道了,”钟玲叫起来,“那是后面山头的影子!”

  “毛茸茸的,是山头的树林。”宓宓说。

  “那……我们的亭子呢?”维樑说。

  “让我挥挥手看。”高岛说着,把手伸进皎洁的月光,挥动起来。

  于是大家都伸出手臂,在造梦的月光里,向永不歇息的潮水挥舞起来。

  一九八七年三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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