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春雷,福建泰宁人。作品散见于《中国国家地理》等杂志。
鲻 鱼
爱呷乌鱼毋穿裤
每年冬至时节,浙闽沿海的鲻鱼游到台湾海峡以东的海域产卵,成就了台南名菜“乌鱼子”。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谓脍,就是把肉类切成细片,越细越好。葛洪《神仙传》记载,三国时期,吴王与著名神仙家介象讨论什么鱼最适合做脍,介象说:“鲻鱼为上。”吴王问,这种鱼远在海里,现在能吃到吗?介象回答可以,请人在殿前挖了一个土坑,倒满水,不久就钓上一尾大鲻鱼,细切为脍,大饱口福。
介象是会稽(今浙江绍兴)人,道术通神,鲻鱼因此成为会稽的名产。南宋《会稽志》介绍鲻鱼:“色黑,如缁衣,故曰鲻鱼……余姚濒海,以桃花时为绝胜。”李时珍《本草纲目》云:“(鲻鱼)生东海。状如青鱼,长者尺余。其子满腹,有黄脂味美,獭喜食之。吴越人以为佳品,腌为鲞腊。”
鲻鱼肉质细嫩,以鲜食为美,腌制后可以远销。《四时纂要》谈到鱼酱,称“鲻鱼、鱼第一,鲤、鲫、鳢鱼次之”。繁殖时期的鲻鱼,鱼子(卵)满腹,故又称子鱼。秦桧多智,传说他妻子王氏进宫与显仁太后拉家常,太后抱怨道:“近日子鱼大者绝少。”王氏说:“妾家有大者。”秦桧责怪妻子乱说话,臣子怎么能与皇室斗富呢?故意選青鱼百尾送进宫。太后看了大笑说:“我道这村婆子,果然。”
闽中鲻鱼的出名,与北宋莆田籍大臣蔡襄有关。王巩《甲申闻见二录补遗》记载:“蔡君谟重乡物,以子鱼为天下珍味,尝遗先公,多不过六尾,云所与不过谏院故人二三公耳。”不久,阴差阳错,三位北宋大诗人打造了一个“通印子鱼”的神话。据洪迈《容斋四笔》记述:王安石《送张兵部知福州》诗有“长鱼俎上通三印”之句,形容福州濒海,砧板上的大鱼足以容下三印;接着苏轼写了“通印子鱼犹带骨”的诗句,黄庭坚也有“子鱼通印蚝破山”之句;闽籍文人遂添油加醋,化虚为实。陈正敏《遁斋闲览》云:“莆阳通应子鱼,名著天下,盖其地有通应侯庙,庙前有港,港中鱼最佳。今人必求其大可容印者,谓之通印子鱼。”
实际上,按照莆田人黄处权的说法,兴化子鱼产于城外五十里迎仙镇,“土人谓之子鱼潭而已,初无通应港之名”。好事者在子鱼潭旁盖了间小祠,题名“通应庙”,让诗人虚构的“通应(印)子鱼”有个落脚处,莆田子鱼因此异军突起,闻名海内。莆田状元黄公度骄傲地说:“莆中所产,惟子鱼、紫菜、荔枝、蛎房。”王得臣《麈史》曰:“鲻鱼,闽中鲜食最珍者,长七八寸,阔二三寸,剖之子满腹,冬月正其佳时。莆田迎仙镇乃其出处。”明《重刊兴化府志》云:“子鱼潭,亦名小姑潭,即通应港也。潭仅数百步,咸淡水交参,所产者子鱼,特为珍味。”相邻的泉州人不服气。清道光《晋江县志》说:“子鱼,生洛阳江第一。”但缺乏名人捧场,默默无闻。
鲻鱼属于鲻形目鲻科,是一种广温、广盐性鱼类,可在海水、咸淡水甚至淡水中生活,我国有鲻鱼、梭鱼、棱鲻等20多种,分布于南北海域近岸和江河入海口处。俗话说“南鲻北梭”,我国北方海域以梭鱼为盛。清郝懿行《记海错》分辨鲻鱼和梭鱼:“鲻之言鲻也,其色青黑而目亦青。又有梭鱼,其形与鲻同,其目做黄色为异。当是一类二种也。”在环渤海湾地区,人们仍称鲻鱼为“白眼”,梭鱼为“黄眼”。例如民国《兴城县志》云:“刈谷时最肥美,谚云:白眼刈谷。”滦县也有“春梭夏鲈、白眼刈谷”的谚语。当地吃鲻鱼的最好季节是春谷收割时的处暑。
闽南人称鲻鱼为乌仔鱼或乌鱼。每年冬至时节,浙闽沿海的鲻鱼就会游到台湾海峡以东的海域产卵,成就了台南名菜“乌鱼子”。我去台湾旅行时曾经慕名品尝,碟子里,几小片炙烤过的鱼籽薄片,金黄色,口感黏糯而脆,十分奇特。所谓乌鱼子,其实就是鲻鱼的卵巢。《重修凤山县志》说:“(乌鱼)子成片,下盐晒干,味更佳。”我国台湾人喜爱乌鱼,有句民谚说:“爱呷乌鱼毋穿裤。”意思是为了吃上美味的乌鱼,就算典当衣裤也在所不惜。乌鱼是台湾重要经济鱼类,产量很大,从前采捕需要向官府申领“乌鱼旗”。《淡水厅志》记载:“冬至前捕之曰正乌,则肥而味美。至后捕之曰回头乌,则瘦而味劣。官征税,给乌鱼旗,始许采捕。”冬至后的乌鱼已经产卵,便不值钱。
鲻鱼是人类最早驯化的海鱼之一。我国浙闽地区,从400多年前就开始人工养殖鲻鱼。黄省曾《鱼经》描述明代松江县(今上海市松江区)的养殖场景:“鲻鱼,松之人于潮泥地凿池,仲春潮水中捕盈寸者养之,秋而盈尺,腹背皆腴,为池鱼之最。”野生的鱼类不一定最好。《大清一统志》称赞养殖的鲻鱼:“海中亦有之,味不及也。”
石斑鱼
欺世盗名的新贵
海水石斑鱼先后盗用鳜鱼、石斑鱼之名,闯出名头。谁还记得南方溪涧中的小石斑鱼?
厦门有一群海钓高手,时不时搜出些意外渔获,引起轰动。2004年4月18日,阮先生等人在澎湖附近钓到一头超大石斑鱼,经福建省水产研究所王涵生初步鉴定:龙胆石斑鱼,体长2.22米,体重172公斤,年龄38岁左右。这是厦门有记录的最大石斑鱼。阮先生表示,不准备出售,要与亲朋好友分享此鱼。
石斑鱼极其名贵,龙胆石斑鱼更是罕见。可是没过几天,4月27日,厦门营平市场出现了一条更大的石斑鱼,据说是龙海陈先生在台湾海峡捕到的。经厦门大学张其泳教授初步鉴定,该鱼亦为龙胆石斑鱼,体长2.32米,体重344.2公斤,年龄在45-50岁之间。我查了一下资料,这条鱼很可能是国内发现的最大石斑鱼——此前,2003年7月4日广东湛江捕获了一条332公斤的超大石斑鱼;此后,2013年11月9日,又有一头重达683斤(341.5公斤)的超大石斑鱼现身东莞,号称打破了吉尼斯纪录。
遗憾的是,厦门这条344公斤重的超大石斑鱼不大新鲜,一到店里就被割首肢解,以每公斤鱼肉70元、鱼皮100元的价格出售给酒店和餐馆。鱼行老板闪烁其词,称鱼是3天前捕获的。捕到鱼为什么不及时回港?有专家怀疑,这条鱼可能是被不法分子毒杀,漂浮海面被人拣获的。这不奇怪,香港就发生过有人吃了用氰化钠毒杀的“豹鲙”致死的事件。
这两则社会新闻,引起了厦门水产专家林学钦的关注,写下一篇《2004年厦门超大石斑鱼的故事》(《厦门科技》2004年4期)。他指出,全世界约有185种石斑鱼,我国约有30-51种,福建省有10种以上。龙胆石斑鱼(安带石斑鱼)是个体最大的石斑鱼之一,我国迄今没有分布记录,它们接连出现在台湾海峡,是深藏不露的本地物种,还是横死他乡的偶然过客?他感到遗憾,称如果能够完好保存鱼体,进行确切鉴定,或许可以填补我国龙胆石斑鱼无分布记录的空白;最后制作成实体标本或骨骼标本,也有很好的科普教育价值。
石斑鱼,特别是海产石斑鱼,中国人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三国时代的学者就提到石斑鱼了,历代博物学者不断引述;说陌生,是因为古文献里的石斑鱼均为淡水鱼,并非海石斑;二者同名异物,似是而非。
中国古籍中的石斑鱼,指南方溪涧中的淡水小鱼,体有青灰色斑纹,故名。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说:“建州(州治在福建建瓯市)有石斑鱼,好与蛇交。”清黄宫绣《本草求真》云:“石斑鱼属毒物,凡服之者,无不谓患头痛作泄。盖此生于南方溪涧水石之处。”我的老家闽北,溪涧中就有成群的小石斑鱼,肉味极美,但鱼卵有毒,不可食用。按《临海水土记》的说法,石斑鱼春月与蛇交配,“故其子有毒”。《南方异物志》则认为,石斑鱼“有雌无雄,二三月与蜥蜴合于水上,其胎毒人”。石斑魚作风不正,跨物种与蛇或蜥蜴交配,才结下毒胎。
海水石斑鱼很迟才被记录。我追查了半天,才弄明白,在清代八闽文献里,海石斑冒用了鳜鱼的名字。鳜鱼是肉味鲜美的淡水鱼,又称鱼,与海石斑同属鲈形目科,模样近似,冒名也不奇怪。清初聂璜《海错图》画了一幅身有斑纹的石斑鱼,谓之海鱼,题记曰:“海鱼,身有黄点。淡水所产者,其斑黑,其状略异。此鱼云与蛇交而孕,故其刺甚毒。海疑亦然也。”这段叙述,似乎又混淆了鳜鱼和石斑鱼。
闽海石斑鱼主要有两种:一是青石斑鱼,厦门话称腊鲙;一是鲑点石斑鱼,厦门话称红鲙。闽台方志所谓的鲙鱼或过鱼,其实就是鳜鱼。《重修福建台湾府志》称:“鲙鱼(一名鳜鱼。身圆而长,皮有斑色,头微有角,甘而润。又有脊上带珠者,谓之珠鲙。)”在福州地区,因为读音相同,鳜鱼又称贵鱼。郭柏苍《闽产录异》曰:“口尖,鳞细,尾圆,身扁,色青黑,有斑点……肉无细刺,以小者为美。宁、福呼鳜鱼,上游呼贵鱼。”
海水石斑鱼属中下层鱼类,喜欢独自在岩礁间转悠,难以捕捉,所以古代文人很少记载。石斑鱼雌雄同体,性成熟时全为雌性,然后再集体转换为雄性,所以人们想象它们能与其他物种交配。现代以来,因为渔具渔法的进步,海水石斑鱼成为一种新兴经济鱼类,声名鹊起。很少人知道,海水石斑鱼竟是欺世盗名的惯犯——先后盗用鳜鱼、石斑鱼之名,最后大获成功。谁还记得南方溪涧中的淡水石斑鱼?
石斑鱼味美价高,是最受欢迎的海水养殖品种之一。广东、海南和福建,是我国石斑鱼三大主产区。漳州号称“中国石斑鱼之都”。今年我去厦门翔安区刘五店村采访,当地养殖户告诉我,刘五店发展工厂化鱼虾育苗,每年供应全国约三分之一的石斑鱼种苗。突然觉得,厦门仿佛石斑鱼的家乡,感到十分亲近。
鲈 鱼
松江空说四鳃鲈
民国时期,我国生物学家将一种四鳃小鲈鱼正式定名为松江鲈鱼,造成古今文献大混乱。
九龙江下游的江东桥下,正值咸淡水交汇处,鲈鱼肥美。犹记十几年前,桥西岸往漳州的公路边,一长排挂着“江东鲈鱼”招牌的小店,生意火爆。我吃过几回,都是简单的一鱼两吃,一大锅鱼头汤,再加一大盆鱼肉,的确肉脆味美。2013年,龙海市为“江东鲈鱼”注册了国家地理标志商标,我才注意到宣传资料说:江东鲈鱼俗称“阔嘴鲈”,嘴阔、身长、鳞细小、色银白,背上有不规则小黑点,形态与上海松江鲈鱼相似;又传说江东鲈鱼是某高官从松江府带回来的鱼种,在江东桥放生,所以是松江鲈鱼的后裔。
江东鲈鱼是海鲈鱼,鲈形目科花鲈属,身材俊美,体色银亮,背上有黑色斑点,动辄三五斤以上,又称花鲈、银鲈和七星鲈。所谓“与上海松江鲈相似”,完全是信口胡扯。松江鲈其实不是鲈鱼,属于鲉形目杜父鱼科松江鲈属,体色灰褐,模样丑怪,最大不过二三两。怎么会相似呢?
但松江鲈鱼名气大。古人对鲈鱼的赞美,因为晋代名士张翰的缘故,一大半是献给松江鲈鱼的。张翰是苏州人,在洛阳做官,《晋书》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为了家乡美食而舍弃高官厚禄,后人景仰这份洒脱,鲈鱼莼菜于是成了著名的思乡典故。据南宋绍兴《吴郡志》记载,张翰老家的鲈鱼的确独特:“鲈鱼生松江,尤宜脍。洁白松软,又不腥,在诸鱼之上。江与太湖相接,湖中亦有鲈。俗传江鱼四鳃,湖鱼止三鳃,味辄不及。秋初鱼出,吴中好事者竞买之。”按,松江,即上海吴淞江;四鳃,指鱼左右鳃膜上各有一片橙色斜纹,酷似鳃叶,被人误为四鳃。
从记载看,唐宋时期的松江鲈鱼至少有如下特点:第一是四鳃,吴中民谚自诩:“四鳃鲈,出得松江天下无。”第二是白身黑点、巨口细鳞,杨万里《松江鲈鱼》诗云:“白质黑章三四点,细鳞巨口一双鲜。”第三是体长可达一尺以上,陆龟蒙有诗句:“今朝有客卖鲈鲂,手提见呼长于尺。”第四是适合切细作脍(生鱼片),孔平仲《谈苑》称:“松江鲈鱼,长桥南所出者四鳃,天生脍材也。”显然,这是一种体型较大的“四鳃”花鲈。
鲈鱼以肉脆为美,海鲈为上。《宝庆四明志》品评宁波地区的三种鲈鱼:“有塘鲈,形虽巨,不脆;有江鲈,差小而味淡;有海鲈,皮厚而肉脆,曰脆鲈,味极珍,邦人重之。”塘鲈即淡水鲈,海鲈即花鲈,江鲈应该就是后来的菜花小鲈。明代,苏州人仍然喜欢用两三尺的大鲈鱼作脍。高濂《遵生八笺》云:“吴郡鲈鱼脍,八九月霜下时收鲈,三尺以下劈作脍。”
不知为什么,从明末开始,一种菜花小鲈被人视为松江鲈。陈鉴《江南鱼鲜品》记载了吴中两种鲈鱼:“有鲈鱼,巨口细鳞,味甚腴,长至二三尺者。又有菜花小鲈,仅长四寸而四鳃,产松江,苏子所谓松江之鲈也。”李时珍《本草纲目》亦云:“鲈出吴中,淞江尤甚,四五月方出,长仅四寸,状微似鳜,而色白有黑点,巨口细鳞,有四鳃。”民国时期,我国生物学家将这种四鳃小鲈鱼正式定名为松江鲈鱼。
这一来造成了古今文献大混乱。有人指出,松江鲈的渔汛是“小雪后,大雪前,而以冬至时最为肥满”,但张翰《鲈鱼歌》明明说“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二者显然是两种鱼;另外,松江鲈是灰褐色的小鱼,体长仅12-17厘米,体重不超过150克,不堪做脍,只宜囫囵清蒸,显然也不是宋人推崇的体长一尺的松江鲈鱼。
质疑四鳃小鲈的声音一直存在。明代吴兴地区的民谣讥讽松江人瞎掰:“二尺槎头三尺鳜,松江空说四鳃鲈。”松江学者宋懋澄《九钥集》指出:“今人又以虾虎鱼为鲈鱼,误之误矣。”清代松江学者王有光在《吴下谚联》中痛斥:“吴中士大夫称大鲈曰鲈,称虾虎曰四鳃鲈,承讹袭伪,不知几何世也。”光绪年间,常熟人丁国均不客气地说:“松江鲈,相传产秀南桥下者最佳,实则气甚腥,其状绝肖吾乡之土哺鱼(南京人呼为虎头鱼),而味逊其隽。”(《荷香馆琐言》)土哺鱼,即塘鳢鱼,也属于虾虎鱼目。当代学者王建革甚至认为,真正的松江鲈鱼明代已经灭绝,后人才把各地都有的菜花小鲈当成松江鲈。
我在网上对照了一下图片,松江鲈鱼的确更像虾虎鱼,信然。我的看法是:明代以前的松江鲈鱼就是花鲈;明末迄今,上海人以虾虎鱼为松江鲈,吃错了四百多年。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范仲淹写道。如今品尝鲈鱼,风波停息,绝大多数来自人工养殖。淡水鲈的主要品种是引种美国的加州鲈鱼,又称大口黑鲈;海水鲈主要为花鲈,南北均有养殖,但你吃到的很可能是白蕉海鲈——广东省珠海市斗门区白蕉镇出产的海鲈,接近全国产量的一半。任何海鲈都比松江四鳃鲈脆美。
蓝圆鲹
闽南人的巴浪鱼
厦门民谚“巴浪巴浪,好吃不分尪(老公)”,与另一句谚语“鳓鱼炖菜脯(白萝卜干),好吃不分某(老婆)”相映成趣,厦门人吃鱼的最高境界似乎是独享。
巴浪鱼是福建人的称呼,其学名叫蓝圆鲹,一种近海暖水性中上层鱼类,广泛分布于我国南海、东海和黄海,其他地区也有称棍子鱼、滚子鱼、黄占、池鱼等名字的。在舟山,有次我提起巴浪鱼,座中虽然有好几位水产专家,都不知我说的什么鱼。我解释说:“这种鱼最便宜,两三个手指大。尾部两侧各有一道很硬的棱鳞。人们往往用来腌制咸鱼干……”他们恍然大悟:“你说的是蓝圆鲹,我们这边叫黄专鱼。”我的印象里,浙江人似乎不大吃巴浪鱼,餐馆里难得见到。
我在闽北山区长大,最早知道的是巴浪鱼咸鱼干,好配稀饭。来到厦门后,才开始经常买冰冻巴浪鱼煮酱油水。美食家谈鱼,讲究珍稀和肉质细腻,如石斑鱼和野生大黄鱼。偏偏巴浪鱼产量极大,又一身粗皮糙肉,价钱低贱,每斤不过四五元钱,连普通人都嗤之以鼻。我随遇而安,竟然觉得肉粗有肉粗的好处。久煮之后的巴浪鱼,肌理结实,滋味深长,咀嚼起来特别有劲。
我一直误以为巴浪鱼是传统鱼类,闽南人吃了百年千年。读民国《厦门市志·物产志》,不见巴浪鱼的记载,心想那是修撰者疏忽,或者因为它不登大雅之堂。前不久采访曾参与编修《厦门渔业志》的陈复授先生,才知道巴浪鱼作为一种经济鱼类,在厦门不过半个世纪的历史。
据陈复授先生介绍,厦门渔业的传统捕捞方法是延绳钓,以钓带鱼、鲨鱼、鲷鱼为主。渔民出海作业,乘坐的渔船叫钓艚,携带的渔具是钓具,而非网具。遨游于闽南——台湾浅滩渔场中上层水域的蓝圆鲹,从来不是渔民延绳钓的对象。1964年,厦门试验灯光围网作业成功,厦门的渔船才开始携带网具出海,巴浪鱼因此成为主要的渔获物。
《廈门渔业志》中关于蓝圆鲹的介绍:“是近海渔场群聚的主要鱼种。年渔获量从70年代中期起约占中上层鱼类总渔获量的40-50%,居第一位,且资源比较稳定。”自从渔具改钓为网后,金色小沙丁鱼(俗名鳁仔)、蓝圆鲹、脂眼鲱、鲐鱼(俗名花威)、颌圆鲹(俗名竹叶巴浪)、竹荚鱼(俗名大目鲭)等变成了厦门渔业最主要的经济鱼类。“头几年巴浪鱼很高产。吃不完,就拿去晒,做鱼干。到处都在晒巴浪鱼。厦大上弦操场也晒得满满的。空气中都是鱼腥味。”陈复授先生回忆说。
吃惯了带鱼的厦门人,开始吃巴浪鱼,视之为无上美味。民谚称:“巴浪巴浪,好吃不分尪(老公)。”这句谚语与另一句谚语“鳓鱼炖菜脯(白萝卜干),好吃不分某(老婆)”相映成趣:厦门人吃鱼的最高境界似乎是独享。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三四十年里,海洋枯竭,其他鱼类越来越罕见,唯有巴浪鱼源源不断登陆,于是身价大跌,堕落成一种烂贱如泥的贫民鱼。上世纪90年代,暴富的闽南人瞧不起清贫的公务员,称巴浪鱼为“干部鱼”。不几年公务员咸鱼翻身,成为消费鲍鱼石斑鱼的主力,算是争了口气。现在再说干部鱼,就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意味了。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吃巴浪鱼。广西涠洲岛的鱼市非常丰富,有鲨鱼、虎鱼、金钱鱼、海鳗、乌贼以及各种石斑鱼,我唯独没有看见巴浪鱼。在当地海鲜大排档进餐,也没发现这道菜。可是我知道,近二三十年来,巴浪鱼一直是南海首屈一指的主要渔获物。那么,当地的巴浪鱼都到哪里去了?我向南海水产研究所的邱永松研究员请教。他说:“广西人不吃巴浪鱼。在广东,广府人也不吃巴浪鱼,他们觉得湿热。巴浪鱼主要用来做海产养殖的鱼饲料。只有福建人,还有说闽南方言的广东潮汕人,海南人吃巴浪鱼。”事实上,厦门民间也流传巴浪鱼有毒性,体质敏感的人忌食。
厦门的海鲜越来越讲究,巴浪鱼也逐渐边缘化,餐馆里罕见,唯超市里冰鲜摊上总会摆出一些。妻子是不吃这种鱼的,她笑我山里长大,对海鱼缺乏鉴别力。但我在报纸上力捧巴浪鱼,得到好几位厦门朋友私下声援,原来他们也是喜欢巴浪鱼的,只是这爱好如今像低级趣味,难以启齿,很高兴我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吾道不孤啊!
总的来说,是否食用巴浪鱼,与一地的饮食传统相关。上世纪80年代以来,因为过度捕捞,我国传统主要经济鱼类如大小黄鱼、带鱼等迅速减少,无法形成鱼汛,一批从前被人轻视的低值鱼登上了我们的餐桌。像所有必需品一样,我们的食物品质每况愈下,我们的饮食趣味也不得不一再降级。大黄鱼吃完了,只有吃丝丁鱼、巴浪鱼,并且要在巴浪鱼里建立起新的饮食美学。这是没办法的事。转念一想,我却觉得巴浪鱼挺适合这个时代。
大黄鱼
敲罟作业的兴衰
敲罟作业在粤东沿海秘传了四百多年,宝刀出鞘,立即终结了我国海洋渔业的大黄鱼时代。
大黄鱼曾经是中国最重要的经济鱼类,“四大海产”之首,年捕捞量约10万吨。它在短短二三十年里濒临灭绝,令人痛心。在浙江沈家门渔港,一位水产专家对我说:“上世纪50年代,你们福建有一种叫敲罟的作业方式传到温州,迅速推广。大黄鱼是石首鱼科,头骨中有两枚耳石。敲罟时,许多船一起敲竹板,在水中产生共振,大鱼小鱼一起脑震荡,造成灭绝性捕捞。80年代后期,野生大黄鱼就绝迹了。”
身为福建人,这番话让我感到一点内疚,想弄明白真相。查1993年出版的《平阳县志》,温州地区的敲罟作业果然是福建传去的:“1956年6月福建惠安县渔船,在石坪乡(今苍南县)海面开始敲罟捕捞大黄鱼获得高产,渔民纷纷仿效。”
《温州晚报》上有篇叫《大黄鱼的“黄金年代”》的文章描述得更具体:“这年(1956年)6月上旬,福建省惠安县崇武大团结渔业社的社长拿着一封介绍信来到平阳县(今苍南县)石坪乡。来人的目的是希望福建的几艘敲罟船能停靠石坪乡码头。这个要求没人反对。随后,福建的这几艘敲罟船只捷报频传,一天出去都能拉几百担(1担等于100斤)黄鱼,多的时候甚至有一千担,惹得众人纷纷眼馋。”
我读过很多描述敲罟作业情形的文章,不得要领。在温州市洞头县,有回登望海楼,意外看到了一套敲罟作业的渔船阵容模型。我琢磨了半天,越看越佩服,这真是一种利用声学原理的高科技渔法。
敲罟作业需要数十艘船只联合作业。两艘大渔船(称罟公罟母)在中间,张好网,再用二三十条小船在大船前围成半圆圈,每艘小船3人,一人摇橹,两人敲打绑在船帮上的竹杠,发出巨大的合音,声波传入海中,引起黄鱼的耳石共振,导致其昏迷死亡。船队渐渐合拢,昏死的鱼群被赶入大船张开的网中,一网打尽。通常,两艘大船和数十条小船的一个组合为一艚。1957年春汛时,温州地区发展到130艚,秋汛增加到162艚,当年大黄鱼总产量9.65万吨,为常年的20余倍。
鱼多价贱,大黄鱼跌至每斤五六分钱,更多幼鱼则堆在滩头腐烂,当作肥料。1958年浙江省委通告停止敲罟作业。转眼来到饥饿的1960年,在面临“救人还是救鱼”的选择时,浙南悄悄恢复了敲罟作业,导致1963年国务院下达《关于禁止敲罟的命令》。“文革”期间,温州地区开始了第三次敲罟作业,大黄鱼遭受重创。
最后的一击来自1973年底,浙江省组织了数千对机帆船前往外海,用大围网扫荡大黄鱼的越冬場,满载而归。从此大黄鱼的渔汛消失,种群濒临灭绝。
敲罟作业成本很低,但效率奇高,不分老幼,一律聚歼,堪称解决大黄鱼的终极渔法。许多人认为这是导致大黄鱼灭绝的主要原因。然而,其发明专利不属于福建人。
《福建省水产志》称:“1954年3月,东山、诏安县部分渔民聘请广东广澳乡敲罟技术员传授技术,开始发展敲罟作业。”《福建省科学技术志》叙述得更详细:“1954年初,省水产局聘请广东省技术员在东山、诏安以展开敷网进行敲罟作业试验,1955年,作为‘一种近海的先进作业’在全省推广。1957年,全省敲罟作业达60多艚。同年5月,国务院发出指示,敲罟作业作为‘一种有害渔法’被禁止。60年代,此渔法一度违禁复起,后被禁止,但本省大黄鱼资源已遭严重破坏。”
惠安县崇武渔民的敲罟技术就是1955年学来的,次年传到浙江。《崇武镇志》谓:“此作业1955年引进后大发展,因对资源破坏严重,1957年禁止使用,9月底全部转业。1960-1962年再次出现,1963年禁绝。”
事实上,敲罟作业的源头在广东潮汕地区。据李开洲《南澳罟艚歌》一文介绍,《南澳志》明确记载,南澳的敲罟技术是明嘉靖年间(1522-1566)从饶平大埕乡学来的;1871年,南澳已有敲罟作业28艚,1949年剩5艚;南澳至今还保存不少古代敲罟渔歌。
作为一种古老而先进的渔法,敲罟作业在广东饶平县和南澳县秘传了四百多年,连其左邻福建诏安县人都不明白,还是1954年专门拜师学会的。但它威力巨大,一旦出鞘,随即终结了统治中国海洋渔业数千年的大黄鱼时代。
上世纪80年代末,就在大黄鱼即将灭绝的关键时刻,福建省宁德地区水产局刘家富人工繁殖大黄鱼成功,三都澳因此成为我国大黄鱼养殖的主产地。前两年采访刘家富先生的时候,我曾当面表示感谢,因为他的努力,我今天还能吃到大黄鱼——虽然都是养殖的。
厦门渔业史专家陈复授先生曾告诉我,在全省一片敲罟热潮中,厦门没有船只参与。这倒并非厦门渔民冷静,而是因为当时厦门作为前线,没有制海权,渔民只能在家门口的海湾打点小鱼,敲罟作业那庞大的阵仗施展不开。我想,至少厦门人面对野生大黄鱼无辜的眼睛时,不必心存愧疚。
黄鳍鲷
正港的厦门鱼
我翻了一下书,觉得黄翅鱼与厦门人彼此欣赏,配得上“正港”二字。
厦门人特别迷恋黄翅鱼。顾名思义,黄翅鱼的“翅膀”——鱼鳍——是黄色的,学名黄鳍鲷。像所有鲷科鱼类一样,它身体侧扁,近椭圆形,头部尖锐,背鳍怒张如列戟。事实上黄翅鱼通体青黑,连同背鳍、胸鳍和半个尾鳍都灰不溜秋,唯有底部的腹鳍、臀鳍和下半个尾鳍一抹黄色,像是游过海底时不小心被黄沙染了色。
辨认黄翅鱼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区别野生黄翅鱼和养殖黄翅鱼,二者价格差了一倍。我向专业人士请教,回答是野生黄翅鱼的色彩更鲜艳,体型更狭长,尾鳍开叉更大云云。这些标准基本派不上用场,除非你手持一个标本比较。有段时间,我和妻子常去第八市场买鱼,摊位上的黄翅鱼,有些鱼鳍是耀眼的明黄色,妖冶得近乎诡异。鱼贩子坚称这才是真正的野生黄翅鱼。朋友警告我,心术不正的鱼贩子会为黄翅鱼染色。
我对黄翅鱼野生或养殖不大在乎,但妻子很介意。我家附近以前有个海鲜店,专门经营来自东山岛的新鲜渔获,每到一批,都发短信通知顾客。妻子说开店的是几位厦门老渔民,带着情怀去经营的,她喜欢和他们用厦门话拉呱。店里的海鲜价格贵,但很“正港”,我家餐桌上于是经常出现清蒸黄翅鱼。因为出身海岛,妻子自诩比我懂鱼,常说黄翅鱼是老厦门人的最爱,没有腥味,肉嫩味鲜——当然一定要野生。很遗憾,这家有情怀的海鲜店没几年就关门了。
厦门的贩子卖鱼,往往标榜“正港”。我想“正港”的原义应该指厦门港,如今整个厦门湾都无鱼了,正港海鲜扩大到了龙海和东山。我翻了一下书,倒是觉得,黄翅鱼与厦门人彼此欣赏,配得上“正港”二字。
黄翅鱼(黄鳍鲷)俗称黄脚立、黄鱼、赤翅仔等,属于硬骨鱼纲、鲈形目、鲷科、棘鲷属,是一种浅海暖水性底层鱼类,在中国主要分布于华南海域。古籍里,我只在福建的几本志书里见过它的身影。明《八闽通志》说:“黄鱼:鬣,黄色。”道光《晋江县志》描述说:“黄鱼:似过腊,身小而薄,尾黄,俗呼黄翼。”屠本畯《闽中海错疏》竟然失载。郭柏苍《海错百一录》总算有一个较详细的介绍:“黄鱼:身小而薄,其尾淡黄,略似过腊。福州、泉、漳皆产。土人呼黄翼。《志》多误为穑。”过腊即真鲷,与黄鳍鲷同为鲷科兄弟。
黄翅鱼喜欢待在岩礁水域,聚集成群,以硅藻和小型甲壳类动物为食,在河口产卵。它有广盐性,扔到淡水里也能成活,在咸淡水中生长最好。位于九龙江入海口的厦门湾,是黄翅鱼的理想栖息地。近年来,为了恢复海洋生态,厦门市海洋与渔业局多次进行增殖放流活动。最有意思的一次是2011年,他们在五缘湾投放了97万尾黄翅鱼苗,其中2万尾悬挂了体外标志牌。根据一年后的回捕结果,江兴龙等(2013)评估说:“增殖放流后黄鳍鲷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厦门湾内,并且喜栖于有岩礁海区或海蛎养殖海区,放流后并未作远距离洄游。”可见,黄翅鱼不喜远游。住在厦门湾里的,除了厦门人,还有黄翅鱼。
鲷科鱼类模样近似,滋味鲜美,多为高级食用鱼。最有名的真鲷,又叫嘉腊鱼、加吉鱼,体色通红,中国人和日本人都奉为上品。黑鲷又名乌颊鱼,与黄翅鱼类似,唯通体皆黑,又称黑翅鱼。二长棘鲷背鳍上长出两根飘带般的长棘,厦门人称仔或赤鬃仔。还有一种平鲷,体色与黄翅鱼相似,上黑下黄,但头部略大,厦门称香头鱼,台湾称黄锡鲷。
这么一堆鲷鱼,具有家族相似的遗传特征,引人入胜,就有好事者探究它们的亲缘关系。据杨慧荣等(2006)进行的RAPD技术研究:黄鳍鲷与黑鲷的遗传距离最近,其次是二长棘鲷和真鲷;平鲷与后者较近,与前者较远;黑鲷与二长棘鲷最远。这个结论似乎支持部分学者的观点:把平鲷从鲷属赶出去,另立一个平鲷属。
鲷科鱼类都是雌雄同体,腹腔内既有精巢又有卵巢。黄翅鱼属于雄性先熟,1龄鱼皆为雄性,2龄开始变性,3龄鱼多为雌性。复杂的遗传关系,让鲷科鱼类成为属间、种间远缘杂交的好材料。目前,平鲷与多种鲷属鱼类的杂交都取得了成功。远缘杂交的目的是轉移鱼类的基因,以获得不育的多倍体鱼,让它们心无旁骛,迅速生长,提高出肉率。我国淡水鱼的远缘杂交育种技术相当成熟,已培育出湘云鲫、湘云鲤等多倍体鱼类;海水鱼也出现了三倍体牙鲆等。
闽粤是我国黄鳍鲷的人工养殖中心。福建起步最早,但广东珠海的气候更适宜,后者发展很快。黄鳍鲷的饲养周期长,一年半才养到半斤,巴掌大小,所以价格昂贵。我想得很开,追求什么“正港”鱼呢?有养殖黄翅鱼挺好,以后恐怕还要吃三倍体黄翅鱼呢。
真 鲷
南北俗名之变
真鲷分为不同的地理种群,南北汛期不同,直到清末,还没人把嘉腊鱼与加吉鱼当成同一种鱼。
真鲷,厦门称嘉腊鱼、加力鱼,我国南北皆有,俗称甚多。
朱家麟《厦门吃海记》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假说:“嘉腊这名字,是以闽南为中心,向南北推演而逐渐变化的。台湾和闽南一样,叫它嘉、嘉腊;莆田叫拮,福州称棘,山东、辽宁,叫加吉鱼——总之,往北方,嘉字变成了‘棘’音,或者腊字变成了‘吉’音。往南走,字的尾音丢失了。变成了‘立’的读音。广东、香港,叫它立鱼。依次类推:黄鳍鲷叫黄脚立,乌翅叫乌立,平鲷叫金丝立。不过到了海南岛,又称加力,也有依然称嘉腊的,因为那里的渔民多是闽南一带移去的,依然保存了故土民俗。”
这个语言学假说很有意思,能否成立,我还有点疑问。因为从词源学的角度看,我们难以确认嘉腊鱼就是真鲷的最初名字,或核心名字。我查阅了几种明初福建方志,真鲷的名字最早叫棘鬣或赤鬃。黄仲昭编纂的《八闽通志》(1490年刊印)说:“棘鬣:似鲫而大,其鬣如棘,红紫色。”又说:“赤鬃,似棘鬣而大。鳞、鬣,皆浅红色。”鬣、鬃,本义为兽类颈上的长毛,在这里指真鲷刚硬的背鳍。另一本同时代著作,由黄仲昭、周瑛编纂的《兴化府志》则说:“赤鬃似曲鬣而大,则二鱼也。《宋志》:棘鬣与赤鬃,味丰在首,首味丰在眼,蒸葱酒为珍,十月味尤佳。”意思是嘉腊鱼的头部和眼部味道最好。
明代晚期,成书于1596年的屠本畯的《闽中海错疏》,至少提到三种疑似真鲷的鱼:棘鬣、赤鬃和过腊。他说:“过腊:头类鲫,身类鳜,又类鲢鱼。肉微红,味美。尾端有肉,口中有牙如锯,好食蚶、蚌。以腊来春去,故名过腊。”他还说,过腊,宁波人谓之铜盆鱼,四时有之。晚清福州学者郭柏苍《海错百一录》把过腊、棘鬣归为同一种鱼,并说“又有赤鬃,大于棘鬣”。我怀疑,嘉腊可能是过腊的音变,明晚期以后才出现。
朱家麟先生指出,现在的厦门人坏了规矩,把体色红棕的小鲷鱼,不管是仔(二长棘鲷)还是小嘉腊(真鲷),都称为赤鬃鱼;而在晋江、东山、潮汕渔民的嘴里,只有二三十斤重的大条嘉腊,才敢称作赤鬃。的确如此,晋江、东山渔民的称呼仍存古风。按嘉庆《云霄厅志》:“棘鱼,髭刚如棘,红紫色,一名赤鬃。”棘鬣与赤鬃都是真鲷;再据古籍记载,赤鬃大于棘鬣,所以赤鬃是大真鲷。
闽南人喜欢嘉腊鱼,是因为它通体红色,背鳍威武,肉质细腻紧实。在敬祖祭神、婚席寿宴等场合,只有一尾喜庆、端庄、美味的嘉腊鱼,才撑得住场面。
北方人也重视真鲷。清代山东学者郝懿行《记海错》描述了当地27种鱼类,第一篇就是嘉鱼,也就是真鲷:“登莱海中有鱼,厥体丰硕,鳞鳍赫紫,尾尽赤色。啖之肥美,其头骨及目多肪腴,有佳味。率以三四月间至,经宿味辄败。京师人将冰船货致都下,因其形象谓之大头鱼,亦曰海鲫鱼。土人谓之嘉鱼。”身为训诂学家,郝懿行还顺便考据出,东汉许慎《说文》“鱼出东莱”之句,说的就是登莱地区的特产嘉鱼。如果成立,山东地区的渔民2000年前就捕捞真鲷了,比闽南地区早得多。
山东省的地方志里,真鲷的名字也很混乱,但有脉络可寻。比较通用的名字是嘉鱼或鱼,但即墨县又称佳期鱼,文登县称大头鱼,黄县称达头鱼。有意思的是,山东各地还流行把真鲷叫做家鸡鱼,乾隆《山东通志》解释说:“俗作家鸡鱼,以肉洁白似鸡。”也有人说,这是因为海鱼里真鲷味道最美,在筵席上抵得上一只鸡。在烟台,真鲷被称为甲级鱼,《烟台水产志》说:“因鱼名贵,是上等人物必食之物,又因体色艳红是吉庆之意,故名甲级。”在京师的饭馆,嘉鱼写成加级鱼、加吉鱼,有加官晋级之义,倍受官场宠爱。如今,真鲷在北方的通用名是加吉鱼。
南北两地,真鲷的汛期完全不同。福建是冬汛,腊来春去,旧历十月味道最美;山东是春汛,潍县谚语说:“椿芽一寸,嘉鲯一坌。”旧历三四月间最盛。水产学者称,黄渤海的真鲷群一般在济州岛海域越冬,春季到海州湾、莱州湾产卵,秋季返回,因此形成了海州湾、莱州湾、石岛3个主要渔区。山东渔民使用“鲷延绳”等传统渔法,上世纪初,年产真鲷两千吨,占全国的一半。
北宋庞元英《文昌杂录》记载:“登州有嘉鲯鱼,皮厚于羊,味胜鲈鳜,至春乃盛,他处则无。”郝懿行也说“今兹鱼独登莱有之”。我觉得奇怪,他们不知道福建的嘉腊鱼吗?李玉尚先生认为,清代江苏的海州湾没有开发真鲷渔业,而闽浙粤的真鲷属于不同地理种群,所以山东人把真鲷当成登莱特产。
的确,当代鱼类学家把我国的真鲷划为4个地方种群:黄渤海、东海、闽南—南海、北部湾。也就是说,直到清末,还没人把嘉腊鱼与加吉鱼当成同一种鱼,真鲷的俗名,至少有南北两个演变中心。
带 鱼
白鱼连尾钓
古书说带鱼“衔尾而行”,实际原因是带鱼常攻击同类,一鱼上钩,往往被另条带鱼咬住尾巴,一钓而起两三条。
在大连,我想尝尝新奇的海鲜,点了刀鱼,结果上来一盘红焖带鱼。原来,北方流行称带鱼为刀鱼。清代诗人宋琬回忆家乡山东莱阳的海错,曾写过一首《刀鱼》:“银花烂漫委银筐,锦带吴钩总擅场。千载专诸留侠骨,至今匕箸尚飞霜。”吴钩是吴地出产的著名宝刀;专诸是战国刺客,把匕首藏在鱼腹中,献食之际刺杀了吴王僚。诗中刀光剑影,杀机重重。其实,带鱼总是切成寸段端上桌的,再锋利的快刀,也尽入柔肠了。
海里的带鱼倒真像一把刀,凶狠,健斗,尤擅于自相残杀。东海水产研究所的几位学者解剖带鱼,分析其胃含物,结论是:带鱼的食物以鱼虾为主,达62种,其中前几名是带鱼、磷虾、糠虾、刺鲳和七星底灯鱼。我很惊讶,带鱼的最主要食物竟然是其他带鱼。带鱼的天敌就是带鱼自己。
你如果断言自相残杀必然危害种群,那就错了。带鱼一向是我国主要的经济鱼类,沿海各省均产,和大小黄鱼、乌贼并称为我国四大海产。经过半个世纪的酷渔滥捕,其他三大海产遭受重创,有的甚至濒临灭绝,唯独带鱼一枝独秀,依然是我国最主要的海洋经济鱼类。带鱼的问题是个头变小了。道光《胶州志》称“带鱼大者长三尺余,阔二三寸……谷雨时网之动以万计”,如今的山东带鱼长不过尺余;1977年,闽南渔场带鱼的平均体重为295克,2002年下降到79克。但这也并非带鱼的问题,中国近海的所有鱼类都是幼齿当道,来不及长大就被剿灭。带鱼与人斗,与自己斗,种群生生不息,旺盛的生殖力令人惊叹。
我想找点带鱼的历史资料,很奇怪,如此独特又如此常见的鱼类,宋元以前罕见著录。明万历年间,福建人谢肇淛在《五杂俎》提到带鱼,当成家乡的低贱特产,上不得桌面:“闽有带鱼,长丈余,无鳞而腥,诸鱼中最贱者。献客不以登俎。”差不多同时,浙江人屠本畯记录福建海产,在《闽中海错疏》描述说:“(带鱼)身薄而长,其形如带。锐口尖尾,只一脊骨,而无鲠无鳞。入夜烂然有光,大者长五六尺。”直到清初,另一位杭州人聂璜在福建绘《海错图》,题文曰:“考诸类书,无带鱼,闽志福、兴、漳、泉、福宁州并载是鱼,盖闽中之海产也,故浙粤皆罕有焉。”
《本草纲目》没有记载带鱼,清人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中特地补充:“据渔海人言,此鱼八月中自外洋来,千百成群,在洋中辄衔尾而行,不受纲,惟钓斯可得。”他的描述很有意思,海中的带鱼像在玩接龙游戏,一头紧接一头,衔尾而行,无法用网捕捞,只能用钓。他又引述《物鉴》:“带鱼,形纤长似带,衔尾而行,渔人取得其一,则连类而起,不可断绝,至盈舟溢载,始举刀割断,舍去其余。”意思是逮住了一条带鱼,就能顺势提起绵长一串,等船装满,再一刀斩断。这未免太夸张了。事实上,因为带鱼性凶猛,经常攻击同类,一鱼上钩,往往被另一条带鱼咬住尾巴,有时一钓而起两三条。厦门谚语谓:白鱼连尾钓。
带鱼是深水洄游性鱼类。聂璜准确地指出:“然闽之内海亦无有也,捕此多系漳泉渔户之善水而不畏风涛者,驾船出数百里外大洋深水处捕之。”他也闹了笑话,带鱼并非闽海特产,最大的渔场其实在他的老家浙海。每年秋冬季,帶鱼自北而南进行越冬洄游,11月中旬至翌年1月进入闽海,形成冬季带鱼汛;春季由南向北进行产卵、索饵洄游。浙江舟山渔场是我国主要的带鱼产卵场,历史上闽南渔民使用延绳钓追捕带鱼,经常越界,闹出地域纠纷,最后清廷同意浙海向闽船开放。
带鱼像豆腐,人们总是强调本地的好。厦门菜市场的鱼贩子吹嘘自己卖的是“本港钓白”——在附近海域用延绳钓捕获的完整带鱼,福州人则对“本洋”带鱼最有信心。在舟山沈家门的饭桌上,我也听到主人介绍:“这鱼新鲜,肥嫩,是本港带鱼!”
古人相信万物能够自由变化。清人施鸿保在《闽杂记》中说,闽人相信带鱼是鹭鸶所化,理由是“鹭鸶以清明后来,过白露日即无,带鱼以白露来,过清明即无。又鱼额与目亦似鹭鸶,腥味亦同”。听来挺有道理。闽海捕不到带鱼的时候,原来它在天上飞。
马鲛鱼
海食马鲛鲳
在过度捕捞的压力下,马鲛鱼的繁殖生物学发生变异,大量1龄鱼提前性成熟,产卵,其种群规模因此得以维持。
有年夏天路过烟台,想尝尝当地海鲜,问餐馆老板这时该吃什么鱼。“来条鲅鱼吧,既实惠又新鲜,刚打上来的。”他说。我没有听说过这种鱼,以为是一种新奇的北方特产,兴致勃勃去认鱼。看到地上一竹筐蓝色斑点的冰鱼,哑然失笑:“这鱼我认识,福建叫马鲛鱼。肉结实,少刺。山上鹧鸪獐,海底马鲛鲳。好鱼啊。没想到来北方就改名换姓了。”
那老板伶牙俐齿,对家乡海产特别自信:“说是一种鱼,其实不一样。我们的鲅鱼是黄海的,水冷,皮肉厚实,口感最好;你们东海的马鲛鱼,长得快,肉松,味道不行。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给他这么一说,我果然在他端出的红烧鲅鱼中,品出了一点黄海风味。
山东是我国渔业大省,但关于海洋生物的古代专著罕见,唯有清代栖霞人郝懿行(1757-1825)写过一本薄薄的《记海错》,记录登莱地区(今烟台、威海和青岛地区)的27种海产。郝懿行是著名经学家、训诂学家,他着重考辨名物,但记载多为亲眼所见,价值很高。该书记载胶东半岛的鲅鱼(马鲛鱼):“登莱海中有鱼,灰黑色,无鳞,有甲,形似鲐鱼而背无黑文,体腹长大。其子压干,可以饷远。俗人谓之鲅鱼。”
北方说的鲅鱼,南方说的马鲛鱼,均指鲈形目鲭科马鲛属中的蓝点马鲛。马鲛鱼是暖水性中上层鱼类,有流线型的优美身材,仿佛一枚犀利的梭子,在大海中飞波逐浪,非常凶猛。它们在黄海南部和东海的外海越冬,每年都要向近海进行长距离的生殖洄游。4月初天气变暖,它们便结群来到舟山、长江口一带,然后主群沿海岸线向北进入青岛近海;部分鱼群继续北上,绕过胶东半岛进入渤海;5月中下旬开始产卵。9月后天气转冷,马鲛鱼群又陆续循原路返回,12月到达越冬场。对于山东渔民来说,每年马鲛鱼群春天北上——春汛(4-5月),秋天南下——秋汛(9-11月),都是截杀鱼群的大好时机。
渔场是会变动的。有学者指出,早先渤海的马鲛鱼并不多,1855年黄河改道,带来丰富的饵料,马鲛鱼的主要产卵场才由黄海北部向西移动,进入渤海。在一个多世纪里,渤海湾成为我国马鲛鱼的中心渔场,产量近全国的三分之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黄海渤海还是我国马鲛鱼的绝对主产区。据韦晟《我国的鲅鱼渔业》(1980)统计,全国鲅鱼年产量2-3万吨,“其中山东渔获75%,辽宁、河北渔获15%,江苏、浙江、福建渔获10%”。但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因为环境污染和酷渔滥捕,渤海渔业资源衰竭,马鲛鱼的产卵场转移到烟威近海和青岛外海。
过度捕捞改变了鱼的形态。马鲛鱼是较大的鱼类,从记载看,体长往往超过一米,重达一二十斤,清同治《黄县志》说“长三四尺”,康熙《永平府志》说“(滦州)大者数十斤”。随着人类的渔法越来越先进,网目越来越小,大多数马鲛鱼来不及长大就被网获,导致马鲛鱼群小型化。我们如今见到的,多为一两斤的幼龄鱼。
有意思的是,人类的过度捕捞,还导致马鲛鱼的繁殖生物学发生变异——提前性成熟。水产学家注意到,上世纪70年代以前,雌性马鲛鱼需要2龄才达到性成熟,但90年代后已经提前到1龄,产卵期也延长了一个月。这无疑是一种生存适应。正因为大量1龄鱼参与了产卵活动,世代交替加快,马鲛鱼才能在人类严厉的追捕之下,仍然维持一定的种群规模。
马鲛鱼只有一条粗大的脊椎,骨骼稀疏,食用方便,有些地区甚至剁成鱼糜包饺子。北方沿海视马鲛鱼为珍贵海产。青岛民谚说:“鲅鱼跳,丈人笑。”每年马鲛鱼春汛,女婿要提着新鲜的马鲛鱼孝敬岳父岳母。鲜鱼吃不完,人们用盐腌制成咸鱼储藏,经过盐渍的鱼子也是珍品,风味独特。顺治《招远县志》说:“(鲅鱼)在海鱼为上品,腌作腊亦佳。鲅鱼子可远贾。”民国《盖平县志》:“鲜食渍食皆宜,惟其籽须渍后食之,别饶风味,其价稍昂。”
東南沿海地区,人们的口味分化为两极,虽然“山食鹧鸪獐,海食马鲛鲳”这句谚语广泛流行,但也有不少人认为马鲛鱼腥气太重,肉味偏涩,谈不上好鱼。《宁波府志》称:“马鲛鱼形似鳙,其肤似鲳而黑斑,最腥,鱼品之下。”《闽书》也说:“鲳鱼,肉理细嫰而甘;马鲛,肉稍涩,气腥而不及鲳。”晚清福州学者郭柏苍是马鲛鱼的激烈反对者,在《海错百一录》表示,马鲛鱼虚负盛名,是“海鱼之贱而不入品者”。
我是马鲛鱼的拥趸,并且特别偏爱硬朗的咸马鲛鱼。鱼不一定是新鲜的最好。清代画家聂璜《海错图》说:“琉球国善制此鱼,先长剖而破其脊骨,稍加盐而晒干以炙之,其味至佳。番舶每贩至省城(福州)以售。”渔民们将捕获的一条条马鲛鱼剖开、盐渍、风干,让海盐浸透,让海风灌饱,鱼的滋味在加工过程中完成了升华。我觉得,每一口腥咸的马鲛鱼肉,仿佛还在飞波逐浪,秘藏一个小小的大海。
彩绘:刘哲姝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杨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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