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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没商量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5115
陈瑞琳,生于中国西安,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

  凌晨的休斯顿机场,光线忽明忽暗,空气里有刚苏醒的味道。这是2015年6月的一天,起得这么早是因为要飞波士顿,去参加儿子的高中毕业典礼。

  飞机还在嗡嗡地酝酿情绪,我靠在舷窗上假寐,先生递过来他背后的小枕头,塞在我的脖下,心里一热,睡意竟没了。说起来我算是一个“虎妞”,属虎,没想到嫁的这位先生也属虎,都说二虎相斗必有一伤,难怪我的婚姻里总是不能平静。先生曾感叹:“老虎什么时候也会风情万种?”我回他:“河东才有‘狮吼’,‘虎啸’是义薄云天。”

  当年结婚,先声明养不了孩子,不是养不活,是怕自己养不好。两只老虎一路在“战斗”里成长,“炮火”中走过八千里路云和月,如今落脚在墨西哥海湾的水畔。三十三岁那年,远在天边的母亲骤逝,感觉海天塌陷,世界顿时空旷,已近“高龄”的我,受伤的心口忽然渴望一张粉红的小脸,生命的链条里似乎需要一个婴儿的期盼。

  广播响了,还没转过神,飞机冲进了云霄。先生问我:“还记得十八年前咱儿子出生的那一天吗?”“当然记得!”那种撕心裂肺的日子怎会忘?都怪我逞强,想要自然产,结果是痛了十八个小时也无力分娩,到了黎明前的黑暗,眼睛里布满血丝的产科女医生要我做最后一搏,看看我已到了极限,丧气地说:“剖腹!”犹记得麻醉师做完麻醉,我竟浑身颤抖,也没人问我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只听刀子剪子咔嚓咔嚓,终于,一个新生命的啼哭“哇”的一声传到耳边,两行热泪从我腮边滚下,那一刻,明白了为什么人总是付出的痛苦越多爱也会越多。女护士抱过来一个红扑扑的小脸,他爹不敢看,不敢伸手接,我也满眼狐疑:“这个小肉肉就是我孕育的血肉之躯吗?”

  机窗外云海翻腾,脑子里继续闪现着孩子成长的荒唐往事。小儿属牛,是个倔强又意气的小牛犊,竟然还是个夜哭郎。自从为母,“虎妞”秒变“虎妈”,第一年的“虎牛大战”,就活生生地把我的“虎威”消耗殆尽。可怜“虎妈”无奶,瓶子里摇晃的奶水小牛犊死活不肯下咽,肚子一鼓一鼓,小手在颤抖,喉咙在嘶喊,我和他爹就只能随着他的哭声轮换着在地板上弹跃。邻居不堪其扰,为此招来了警察,半夜开门时那个持枪的壮汉看见我们一头的汗水和一脸的愁容,挥挥手叫我们保重。夜里我们载著小儿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无奈那车速一减哭声依旧。再打开家里所有的电器,各种混合的杂音交响,我的精神即将崩溃,小儿还是无法安眠。最后是厨房里水管的哗哗声救了我们,小儿也许是水牛,听到那高山流水,顿然安静下来。只是我们不堪水费,急中生智录了水声放在他的耳畔,小家伙的耳朵真灵,等磁带听旧了,立刻大声哭喊着叫我们为他重录。

  养儿的日子真是疲惫,“虎妈”再变成“母鸡”,每日尾随,不停地抖动翅膀,再加上咯咯高音的“鸡叫”,原本啼哭的日子渐渐有了笑意。这小小儿郎,两岁的时候跟我们回中国,四岁的时候乘船去墨西哥看海,五岁时登上欧洲的阿尔卑斯雪山。那年为了陪儿子滑雪,我重重地摔伤了肩膀。夜里问他爹:“养儿累不累”?他却说:“现在是儿子在陪我们了!”是啊,摇篮里的小儿就陪着妈妈去采访,两岁的时候帮着妈妈送报纸,五岁的小手,教着妈妈把写好的文章送出了计算机。跟着孩子跋涉成长,其实是经历了第二次的生命。

  四个小时真快,波士顿到了。降落的飞机在跑道上风驰电掣,骤然打断了我的回忆,跟着机身颠簸冲刺的感觉,俨然就是这些年养儿的经历。走出机场的瞬间,眼前熟悉的画面又让我想起了四年前与儿子分离告别的情景。

  那是2011年的初秋,十四岁的儿子考进了波士顿郊外的菲力浦斯·埃克塞特私立高中,身边的人都说我心狠,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到千里之外。我心里有愧,自知不是一个好妈妈,想想过去的十四年,家里面总是尘土飞扬,烧的饭菜大都难以下咽,还天天与孩子抢时间。既然为娘做不好,不如交给更好的学校。

  儿子要离开的前夜,心却突然被切走了一块。灯影里我送给孩子一首散文诗:

  “儿子,门前树上的小白花开了十四年,叶子在春天变绿,秋天变红,然后,然后你在树下长大;儿子,可记得秋天的落叶堆成一个小巢,孤独的你就在小巢里雀跃张望;儿子,别忘了小路上的草还是那样绿,黄昏的‘小花生’还会去亲吻你留下的脚印;儿子,你是放飞的风筝,在你的翅膀上,永远带着我们的眼睛!”

  先生已经租好了车,一踩油门出了波士顿城。两旁是新英格兰特有的茂密森林,人烟开始稀少,很快,小城艾斯特(Exter)的牌子出来了,牌子很小,在高速路上很不显眼,难以想象这里曾经是独立战争期间的美国首都。但是我远远就看见了,亲爱的孩子,你在这里已经四年了。

  记忆的潮水再次回到四年前,就是在这里,细细的小雨淋湿了我的头发,也掩盖了我的欢喜和伤感。欢喜的是终于交出了母亲的职责,伤感的是以后的日子儿子要自己独立面对。

  记得那日踏进古老的校园,满地的落叶,每一片仿佛都是历史。眼前的这所学校建于1781年,它的历史竟然超越了美国建国的历史。迎面撞见的一幢小红楼,门口的牌子上写着1855年,这里将是儿子未来四年的家。

  安顿好孩子的宿舍,参加完宿舍楼里的第一次见面会,跟孩子说再见。天色将晚,车子徐徐开动,我一次次回头,望着那幢小楼,心里有丝丝的隐痛。如今的孩子,不会懂得朱自清笔下心疼老父亲的那种“背影”,都是依依不舍的父母,泪眼中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老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转眼又想,一个生命终于从我的身边剥离了,年近半百的我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

  车子忽然急转弯,前面是河畔小路,心里一惊:刚刚获得四年自由的我今天又回来了!转念安慰自己:那个十八岁的儿子再也不用领回家,他只能是越来越远。

  河水潺潺,这河畔上就住着《达芬奇密码》的作者丹·布朗,他常常被请回少年时的母校演讲。还有那个马克·扎克伯格,曾在这里学习拉丁文,当年的他竟然是古典文学的爱好者。听说他在椭圆形的木桌上,跟其他十一名学生阅读最难懂的长诗《埃涅伊德》,朗诵着“世界无所边界,伟大没有尽头。”从埃克塞特高中走出的,还有第十四任美国总统皮尔斯,联邦参议员丹尼尔·韦伯斯特,林肯之子罗伯特·林肯,第十八任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获奖者罗伊·沙普利,普利策奖获奖作者布斯顿,商人大卫·洛克菲勒、皮埃尔·杜邦等。也是因为学校的平均成绩在美国三百多所私立寄宿高中里经常排名第一,所以有着“哈佛大学预备校”的美誉。

  前面是主街,三岔路口上立着一座圆顶的交通亭,旁边是一家冰淇淋店,儿子常常念叨的地方。对面是一家四川餐馆,吃腻了食堂的小伙伴们最爱这里的蛋炒饭。路的尽头是小小火车站,记得儿子有一次从休斯敦飞波士顿,赶上最后一班火车回到小城,一个人在夜里下车,是警察叔叔送他回到了宿舍。

  眼前的风物,跟四年前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将是我们的孩子。

  远眺学校门前的小教堂,高高地耸立着塔尖,看上去就像定海石针。大草坪的右边,就是儿子已经住了四年的红砖小楼。想着这小楼曾经送别过多少温热的身影,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将要毕业的孩子正坐在楼门口的椅子上难舍难分。我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我能想象他们心里一定有好多幸福,好多感伤,好多留恋,这个十八岁或许来得太快,来得他们都不想这么快告别。

  走进小楼,儿子给我们看他住过的四个不同等级的宿舍,小小书架,小小花盆,小小沙发,每样东西都是他四年高中生活最美好的记忆,墙角上那盏他儿时选购的纸艺台灯,一直闪着家一样暖而温柔的光。我们帮他收拾行李,好多东西舍不得丢,包括桌子上的香油和米醋,那是儿子晚上吃方便面时的快乐。从孩子的眼神里,我能够感受他是多么喜爱这里的一切,每一个窗户,每一条小路,都给了他太多青春成长的记忆。我心里溢出满满的感激,这座美丽的校园完成了我们不可能完成的教育。

  翌日一早,阳光格外透亮。2015毕业班的家长们个个西装革履、裙裾飞扬,庄严地端坐在草坪的前排。激动人心的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那位两鬓斑白的校长正站在台上,手上拿着每个孩子的毕业证书。我回望四周,看见当初入学时遇到的几位中国家长个个都是绽放的笑容,左边的华裔大律师,他的女儿如今是全年级的主席,将代表毕业生发言。右边的是一对老夫少妻,他家的儿子是学校投资俱乐部的小领导。家在新泽西的那个华裔女孩考进了斯坦福大学,我的犬子因为提前被哈佛大学录取,将会颁发特别奖学金。华裔的孩子在这里的表现相当亮丽。

  音乐在空中响起,毕业班的孩子们排着两条长龙鱼贯走来,男孩西装,女孩白裙,十八岁的青春真是灿烂。当儿子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灼热的太阳晒得我热泪盈眶。模糊的视野中,我好像看到那个调皮的男孩终于长大。想当年儿子在初中的课堂上总是爱说爱动,一次次被校长扣留在办公室,如今在Exter的校园里,在他们独创的圆桌讨论课堂上,那个喜欢讲话的大缺点竟然成了大大的优点。最难忘老师在给儿子的评语中写道:“He was the most consistent contributor to this class, Harkness depends on students like him.”(“他是这门课最稳定的贡献者,哈克尼斯教学法依赖像他这样的学生。”)这种自由提问式的Harkness圆桌教学法真是救了我们的孩子,学习环境的改变简直就是神奇的魔术。

  孩子们开始欢呼,汇集在草坪上跳跃,男孩子们交换着成人的雪茄,女孩子们飘过来拥抱,老师们也加入在一起合影,空气里流动着感恩的旋律,四年的青春记忆,已经永远写进了孩子的生命。迎面走来儿子宿舍楼的那位主管老师,眼睛顿时一热,想起他四年来定期地给我们写成长报告,他甚至在信里写道:“在晚餐后的楼道里,我常常听到你们儿子的笑声”。我上前与他握手:“感谢这个学校给了孩子太多,也感谢你四年的照顾。”让我惊讶的是,他却认真地说:“是我要感谢你儿子,是他给了学校很多,也感谢他给我很多。”这个四年来日夜陪伴在宿舍楼的老师,跟孩子们一起吃饭打球,还一起骑自行车郊游,简直就像哥们儿一样。

  漫步在校园里,儿子带我们看全美最大的中学图书馆,那是由著名建筑师Louis Kahn设计的,里面的几何空间堪称魔幻。走廊里路过一个音乐教室,儿子回头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小时候苦心拉我去学钢琴,我的同学个个都弹得比我好!”我这才看见教室里摆满了钢琴,想象着孩子们一起弹奏是多么壮观。还路过儿子带着小伙伴们一起编校报网站的办公室,里面都是油墨资料,桌子沿墙摆开,构成一个讨论的方阵,我努力想象着这个有趣的空间正是孩子成长最快的战场。

  忍不住问儿子,这四年什么最苦?儿子说是作业!学校里有四百五十多门课程,涉及十九个学科领域,除了数学、英语文学、科学、历史、艺术和九门外语课等,还覆盖了人类学、经济学、计算机科学、心理学和宗教等等课程。每天每门课的作业至少是五十分钟,一个学生一般上五门正式课,常常是晚饭后开始做作业几乎要到凌晨。欣慰的是儿子总在夸他們的老师,感觉他最喜欢语文老师,一问原来是美国诗坛的一位诗人,不禁想起那老师把儿子的作文修改得红色一片,因为他严禁学生们在文章中用太多的形容词。

  远处是网球场、足球场、篮球场和橄榄球场,湖边有划船队的彩色船。听说这里的学生要参加二十多种运动项目,儿子带我们看新装修的壁球中心,他说最喜欢打壁球,因为不需要找同学帮忙。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医院小楼,儿子说他好喜欢躺在这里,吓了我一跳,原来是躺在这里就可以逃学,但凡小感冒,就可以在小楼里休息一天。

  最后一次走进孩子们的食堂,跟小伙伴们一起用最后的晚餐。校内有一百多种课外社团,让孩子们的社交活动丰富多彩。好些孩子跑过来跟我们握手,因为他们都是儿子的好友,完全不认生。这让我想起了儿子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宿舍楼时,第一次与他的室友见面,那个骄傲的白人少年正躺在床上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他没有起身,仅仅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后来他参加宿舍楼里的主席竞选,竟然输给了我家的儿子。如今的他们成为好友,一个是校报网站的主编,一个是划船队的队长。

  又到了与小城说再见的时候,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最后一次从宿舍的小窗户向草坪望去,四年前来的时候,细雨霏霏,我们帮儿子铺好了床铺,如今天高云淡,我们再一次帮儿子把被子收将起来。四年,不算长,也不算短,但它却是奠定人生理想的基座。四年的教育成果并不是功课,而是独立人格的建立。

  我问儿子:“应该给你一个十八岁的庆祝?”儿子说:“走进埃克塞特,就是我人生最好的礼物!”是啊,孩子终究属于他自己,我们只是幸运地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父母的努力,其实是送孩子离开。

  (选自《香港文学》2021年第12期)

  本辑责任编辑: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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