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缘,台南人,中国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美国纽约大学表演文化研究硕士。
母亲在1986年8月25日的来信里写到跟老同学去唱卡拉OK,觉得很新鲜,但是很多年没有唱歌,唱不出来,拍子也跟不上,“想当年我也会唱两句的,只是生活太辛苦,就唱不出歌来了……”三十多年后我读到这里,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1982年我从台南北上到台湾大学就读,直到毕业后工作,其间四五年的时光,我跟母亲频繁通信。尤其是头两年,我跟姊姊都在北部读书,独居台南的母亲常给我们写信。她于亚航公司任总经理秘书,往往趁上班几分钟空档写张短笺,直接在公司寄限时专送,隔天就能收到。比较长的信是写给我们姊妹二人的,抬头是我们的名字,她会在收信人的名字上用红笔画个箭头,一人正本,一人副本。
母亲毕业于静宜英专,任职于洋人公司,中英文俱佳,她写信有种特殊的行文语气,很是俏皮逗趣,常让我忍俊不住。例如我放假返家,回到学校后提及家中收拾得很干净,她会说:还不是同个老妈子收拾的,难道我有进步了吗?大概是你们宿舍太乱了吧?我给母亲的信也写得很勤。那是没有电子邮件和手机的年代,女生宿舍里设有一部公共电话,供急事时打长途用,生活的各种絮絮叨叨全靠写信,照片冲洗好也是寄去看完后再寄还。每当我伏案写家书,或是收到母亲来信时,室友们都很羡慕,咸认我们母女感情特别亲密。但其实,母亲并不是传统定义下的慈母。
母亲早年守寡,个性明快独立,除了我们三个孩子,还要照拂亡姊遗下的三个孩子,虽有外公接济,生活的重担可想而知。青春期的叛逆、求学和就业,当孩子遇上人生关口时,母亲无人可商量、倚仗;钱永远是不够用的,如何教子更令人發愁。她每天下班后,立刻进厨房做饭,饭菜要烧得很多,把隔天上班上学的便当一份份装好,全盛时期有五六个便当,剩下的才是晚餐。饭后,母亲在家里唯一的旧沙发坐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拿起报纸。隔天早上,母亲又打扮整齐,挺起腰杆步出家门。
原是大家闺秀出身的母亲,早受西风洗礼,喜欢桥艺、交际舞、好莱坞电影和古典音乐。可怜三十一岁骤失爱侣,优渥自在的人生突然中止。虽然如此,母亲一直保有闲雅的气质,幽默的谈吐,兴趣广泛。她集邮、插花,每周打桥牌,参加公司主办的员工舞会和郊游。忙碌的母亲,没有多余的精力扮演嘘寒问暖的慈母。北上读大学之前,天性敏感、默默长大的我,对母亲有种陌生感,进入大学后借由书信,仿佛一道门打开了,我们才有了水乳交融的沟通。
我每星期修书一封,巨细靡遗,洋洋洒洒用蓝色墨水写满数页,试图把母亲拉到现场,让她看到我眼前的椰林大道杜鹃花开、醉月湖划船比赛、粉墨登场扮演曹七巧,男生在宿舍外站岗,图书馆里备考,自夸或自嘲,总要保证读来兴味盎然。我从迎新晚会一路写到毕业舞会,如此写过了四年的时光,接下来又续写职场新鲜人经历,如此这般,母亲对我相熟的同学和同事耳熟能详,亦步亦趋跟随我逐渐成熟的轨迹。这样的通信,直到母亲1988年移民美国后中断。后来,我自己也漂洋过海几番迁移,从台北、纽约到上海,一路轻简行囊,但是母亲的书信一直带在身边。母亲走后,我跟姊姊分别取回写给她的信,如此我便有一个纸箱里装满了母女书。
我给母亲的书信,为青春岁月留下了详实的记录。但是多年后翻看,打动我的却是中年的母亲怎么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涛下,保持头浮在水面上,不致沉溺。她写得最多的是生活费寄出了,还有休学的、闯祸的、接连犯错的孩子,夭折的、电击的、生病的亲人。她几度北上看病、开刀。在这些烦忧间,她写花草。从兰花、玫瑰到杜鹃,得了什么品种,开了什么样的花,她说只有种花时,才能忘记烦恼。花艺就如过去她热衷的其他爱好一样,让她不被生活的烦忧窒息。
老板年年给她的加薪不如同级秘书,还让她身兼数职,知道她太需要这份工作。虽然钱总是捉襟见肘,谈到我毕业后的出路,她写道:“我不愿意你现在就烦恼出路,你喜欢文学和写作,我希望你好好享受中文系……”
母亲最烦恼的儿子,后来终于成熟了,成家立业。一切的烦忧最后都解决了,尘埃落定,但信里的母亲不知道。我多么想安慰她,中年的母亲,一切都会好的。
大学四年,她为我申请了家乡和公司各种奖学金。“亚航工会奖学金大专组只有你上榜……我觉得很安慰,可以抵消一点我的烦恼。”她为我每一篇发表的作品和每一个奖项叫好。“很高兴听到你得了第一名,这是近来最好的消息,希望以后好消息频频而来。”母亲为我感到骄傲。
或许,我还是安慰了当年的母亲,即使只是一点点。但是当她说生活夺去了她的歌声时,我不禁泪下,因为她对家人的爱,还有她的辛苦,如今我才完全懂得。
(选自中国台湾《文讯》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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