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著名作家,生于山东兰陵,1949年移居台北,1978年移民美国纽约。
1
陈隽弘先生谈写诗,说自己的诗多数人应该都看不懂,他感到“放心”。
诗,写出来是给人看的,别人看不懂,诗人为什么反而“放心”呢?因为诗人们认为“人人看得懂”那就不是好诗了,诗集畅销,诗人并不引以为荣。那么“多数人看不懂”可以证明写得不坏?
有人说:“我父亲喝酒喝了四十年,”不是诗,“酒喝我父亲喝了四十年,”是诗。诚然,前一句比后一句好懂,但是,后一句比前一句耐人寻味。父亲喝酒喝了四十年,“父亲”是主体,“酒”是附属物,一个人喝酒喝了四十年,离不开酒了,好像被酒支配了。“酒喝我父亲”,酒变成主体了,父亲被酒支配了,发人深省。怎么看,第二句比第一句好。
从前,读书人用毛笔蘸墨汁写字,墨汁用墨块加水磨成,动笔之前,先要磨墨,天天写字就得天天磨墨,一般墨块是长方形,越磨越短,使人聯想到那写字的人,墨块磨动的时候,他的岁月也在不停地流失,那块墨好像是个枢纽。到了宋朝,大诗人苏东坡写出一句“非人磨墨墨磨人”,成为名句。“墨磨人”可以,“酒喝父亲”为什么不可以?
墨磨人,否定了一个人在书法方面的成就,岂不太消极了?这一问,就显出诗句的高下,墨磨人,使人想不再习字,酒喝父亲,使人想应该戒酒,我们多了一个理由支持新诗。
2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欧阳江河的名句。它不能增加知识,世上绝无此事,它也不能培养判断力,因为太容易下结论了。最后剩下感受,我们又能感受到什么?自然会想到“铜山西崩,洛钟东应”,这个说法现成。现代主义使用“荒谬”一词,认为世事荒谬,人生荒谬,合乎逻辑者不合乎事实,合乎事实者不合乎逻辑,“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正是要你我感受世界的荒谬,这个说法新鲜。
应该还有别的说法,你有你的、我有我的说法。间谍故事里有一种反射枪,你向东瞄准,子弹并不由枪口出去,而是从枪膛向后射击。还有,地球是圆的,可以想象射程无限延长,子弹又会转弯,它绕过东半球,来到西半球。还有,这两句诗表面上说枪击,其实也许在说别的事儿,例如我们舞文弄墨,口不择书,不知不觉伤害了毫不相干的张三李四。想起鲁迅《铸剑》,三颗人头在开水锅中追打厮杀。复仇的意志,侠义的精神。那颗子弹不是子弹,是亡魂,由毒怨推动,天涯海角追它的目标。
苏东坡说“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何谓“必此诗”?就是死守字面,不敢越《说文解字》或《牛津字典》一步。东坡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他说的岂止是两处名胜?王尔德的警句:“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是这首诗最好的注解,这就不仅仅是二十八个字了。
这是诗的“多义性”。艺术作品都应该多义,多义打破空间限制,天下的人都能接受,也超越时间的限制,后世的人也能接受。这是艺术品和宣传品最大的区别,宣传品只能为特定的对象,在特定的时间空间,有唯一的含义。宣传品也可以不朽,那是它的历史价值。
3
文学商业化,戏剧先行,小说紧跟。小说戏剧如男子,商业如美女,商业一招手,男子蜂拥而至。
这就显出诗人的定力。诗刊,唯一不以销路定高下的出版物;诗人,唯一可以自得其乐,自以为是,自立门户的作家。导演拍的片子卖不出去,身败名裂,诗集卖不出去,反而更可以保持诗人的自尊。诗人可以在市场的游戏规则之外自订标准。
要了解诗,诗是贵族,不是平民,诗是珠宝,不是草木,诗是白兰地,不是矿泉水,诗是花腔女高音,不是引车卖浆者书,诗是天上的闪电,不是万家灯火。要了解诗人,诗人是才子,不是君子。诗人可以狂,不可以狷,诗人宁可自大,不可自卑。
诗脉即文脉。诗心即文心。诗魂即文魂。我们写散文、小说的人,多多少少商业化了,诗脉,诗心,多多少少还在。
美国的四月是诗人月,中国的五月是诗人月,这一月,我们向诗人致敬。然后,我们好好读诗。不懂,那是因为你读得太少。不懂,那是因为你读得不认真。我们偶然写诗,中国自古以来文人都写诗,写诗不是一部分人的专利。我们和诗人做朋友,本是同根生,用平常心包容他们的贵族习气。
然后,我们乖乖地去写有诗脉有诗心,但是跟诗不一样的散文、小说。我们好好地去读散文、小说,印证里面的诗脉、诗心。
4
诗人不解释他的诗,任凭我们莫衷一是,莫名其妙。
两种人解释诗,教诗的人,授业解惑,爱诗的人,分享所爱。
谈诗,一笔写出两个诗字。
读诗,要先对这第一个“诗”有感觉。
诗,并不是用文字写出来才是诗,没写之前先有诗。文字是媒介,诗人用文字把诗介绍给我们,就像个媒人。
诗,没写出来我们管他叫第一个诗,加了引号的诗。如果你我根本不能领会这个加了引号的诗,也就很难欣赏没加引号的诗。
什么是第一个诗,加了引号的诗?我不能说明他“是”什么,但是可以说他“像”什么。
诗如点,散文如线,小说如网,戏剧如球。
诗如舞,散文如行,短篇小说如百米,长篇小说如高尔夫,戏剧如篮球。
诗如酒,散文如茶,小说如粥,戏剧如速食。
诗如唱歌,散文如聊天,小说演讲,戏剧争吵。
唱和舞要求很高的技巧,脱离实用。太实用的人不能写诗,甚至不能读诗。有一部电影丈量人心与善的距离,我们也想丈量性向与诗的距离,有人问孤舟蓑笠翁为什么独钓寒江雪,他钓的应该是寒江鱼,想想看他离诗有多远。
诗是云,散文是霞,小说是雾,戏剧是雷雨。
诗是空军,散文是步兵,长篇小说是航空母舰,戏剧是陆战队。
每一种说法都不究竟,所以有许多说法。如射击,无人射中红心,爱好射击的人都来排队,大家密密地围绕着红心,人数不断增加。你可以体会玩味,提出你的说法。
读诗的人是选民?有些地方跟人家不一样。也有人只是因缘未到,我们在中间帮他跟诗结缘。
5
诗来了,在哪里?若有若无,恍兮惚兮。它确实存在,我可以指天画日。诗人说指天画日也没用,我把它写出来。
“写出来”是赋予形式,艺术需要形式。诗,没写出来,好比灵魂。写出来,好比肉身。
灵魂可以有各样肉身,黑人白人黄种人,如律诗古风长短句自由体。“父母未生我之前是何面目?”诗人未写之前,诗是何面目?天地有诗,杂然赋流形,前则为骚赋,后则为词曲,于今是新诗……
詩人说我有语言文字,我来写诗。诗是吾家事。只有照唐诗宋词的格律写才是诗,此外都不是诗,偏见。照唐诗宋词的格律写不是诗,此外怎么写都是诗,也是偏见。
大江东去,浪淘尽多少英雄人物。守格律,是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守格律,也是诗。人间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押韵,是诗,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押韵,不是诗。江边并不是只有老人,咱们换个角度。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纳入公认的形式是诗。江水朝天,照尽一代一代红颜,未纳入公认的形式,也是诗。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是诗。中国人抬头的日子,也是诗。一夜征人尽望乡,是诗。匆匆忙忙,把月球装进瞳孔,也是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夜乡心五处同,是诗。今夜,月球是中国人的故乡,也是诗。
不要用读散文小说的习惯读诗,也不要用读古典诗的习惯读新诗。
新诗是文学革命,学西洋,人非,物也不是,我们陌生。骚赋兴起,不需要对诗经作战,词曲兴起,不需要对律赋作战。他们顺利继承。新诗一直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至今保持战斗的姿势。别再惹他,见了面,让他把拳头松开,别跟他玩剪刀石头布,和他握手。
6
新诗人不愿受韵律限制,五四运动的诗学不是追求更高的艺术成就,而是追求自由和解放。先驱者攻击形式美,连四声都不要。我手写我口,演讲稿最近,诗最远。写我口也离不开四声。老妪能解,白居易也未能办到。顺口溜,民谣,小调,不能文章华国。
个人自由使诗的成就低,小说戏剧接受了西方来的限制,成就高。艺术创作就是跳高栏,接受限制,越过限制。新诗高估了自由,他们丢掉的可能太多,破多于立。创造者打破规则,建立规则,他们可能只做一半。
当年他们有志气,从封建大家庭毅然出走,不带走一片浮云。现在他们回来支撑门户,当然要盘点老家有多少家底。当年有个热词:“扬弃”,创新者对传统发扬一部分,丢弃一部分。现在他们没人再用这两个字了,我们乐见他们有这样的行为。
希望我们的诗人用中国语言文字的特性,建立韵律样式。独体,单音,四声,还有轻声,变调,儿化韵,还有双声,叠韵。完全学西洋,中文的语言特性用不上。完全学译诗,外文的语言特性译不过来,译诗,把所有的好诗都矮化了,学译诗长不高,更何况还有劣译,中文外文都不够水平。译西洋小说,故事结构,人物典型,都不会流失,因之把中国的戏剧小说提高了。
如果文学的发展也有规律:
1.后出转精。《诗经》描写美人,《楚辞》也描写美人,《楚辞》比《诗经》写得好,《红楼梦》写得更好。唐宋传奇说故事,明清小说也说故事,莫言、贾平凹也说故事,他们说故事的技巧一代比一代高。之类等等。
2.兼收并蓄。诗之后有词,词中有诗。词之后有曲,曲中有诗词。曲之后有明清小说,小说中有诗有词有曲。小说之后有电影,电影中有小说美术音乐绘画,之类等等。
3.标新立异,越雷池一步。古典主义的规律由浪漫主义打破,浪漫主义的规律由写实主义打破,写实主义的规律由现代主义打破。他们同时建立了新规则。
每一次变革都使文化遗产更丰富。这是我们对新诗的期待。
(选自《香港文学》202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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