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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 澡(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4911
■ 王安忆(中国上海)

  行李前的马路上没有一棵树,太阳就这样直晒下来。他已经将八大包书捆上了自行车,自行车再也动不了了。那小伙子早已注意他了,很有信心地骑在他的黄鱼车上,他徒劳地推了推车,车却要倒,扶也扶不住。小伙子朝前骑了半步,又朝后退了半步,然后说:“师傅要去哪里?”他看了那人一眼停了一下,才说:“静安寺。”小伙子就说:“十五块钱。”他说:“十块钱。”小伙子又说:“十二块钱。”他要再争,这时候,知了突然鸣了起来,马路对面原来有一株树,树影团团的。他泄了气似的,浑身没劲。小伙子跃下黄鱼车,三五下解开了绳子,将书两包两包地搬上了黄鱼车。然后,他们就上路了。

  路上,小伙子问他:“你家住在静安寺?”他说:“是。”小伙子又问:“你家有浴缸吗?”他警觉起来,心想这人是不是要在他家洗澡?便含含糊糊地说:“嗯。”小伙子接着问:“你是在哪里上班?”“机关”。“那你们单位里有浴缸吗?”小伙子再问,他说:“有是有,不过……”他也想含糊过去,可是小伙子看着他,等待下文,他只得说下去:“不过,那浴缸基本没人洗,太大了,需要很多热水。”

  路两边的树很稀疏,太阳烤着他俩的背,他俩的汗衫都湿了,从货站到静安寺,几乎斜穿了整个上海。他很渴,可是心想:如果要喝汽水,要不要给他买呢?想到这里,就打消了念头。

  小伙子又问道:“你每天在家还是在单位洗澡呢?”他先说“在家”,可一想这人也许是想在他家洗澡,就改口说“单位”,这时又想起自己刚说过单位浴缸没人用,就又补了句:“看情况而定。”那人接着问:“你家的浴缸是大还是小?”他不得已地说:“很小。”“怎样小?”“像我这样的人坐在里面要蜷着腿。”“那你就是要把水放满,泡在里面;或者就站在里面,用脸盆盛水往身上泼,反倒比较省水。”“是的。”他答应道,心里却动了一下,望了一眼那人汗淋淋的身子,想:其实让他洗个澡也没什么。可是想到女人说过“厨房可以合用,洗澡间却不能合用”的一些道理,就再没想下去。这时已到了市区,两边的梧桐树高大而茂密,知了懒洋洋地叫着。风吹在热汗淋淋的身上,很凉爽。他渴得非常厉害,他已经决定去买两瓶汽水,他一瓶,那人一瓶。可是路边却没有冷饮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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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兄弟厂里,天天有洗澡。”小伙子告诉他。他想问问小伙子有没有工作,有的话是在哪里。可他懒得说话,正午的太阳将他烤干了。望了望眼前明晃晃的一条马路,他不知到了哪里。他想,买两瓶汽水是刻不容缓了。那人也想是渴了,不再多话,只是埋头蹬车,车链条吱吱地响,他们默默骑了一段。他终于看见了一家冷饮店,冰箱轰隆隆地开着。他看到冷饮店,便认出了路,知道不远了,就想:忍一忍吧,很快到家了。为了鼓舞那人,他说:“快到了,再过一条马路,就有条弄堂,穿过去就是。”小伙子振作了一下,然后说:“这样的天气,你一般洗冷水澡还是热水澡?”他支支吾吾的,小伙子又说:“冷水澡洗的时候舒服,热水澡洗过以后舒服。不过,我一般洗冷水澡就行了。”他心里一跳,心想这人真要在他家洗澡了,洗就洗吧,然而女人关于浴缸文明的教导又响起在耳边,就没搭话。

  到家了,小伙子帮他把书搬上二楼。他付了钱,又从冰箱里倒了自制的橘子水给小伙子喝。小伙子很好奇地打量他的房间,这是两间一套的新公房,然后说:“你洗澡好了,我喝了汽水就走。”这一会,他差一点要说“你洗个澡吧”,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那人坐了一会,喝完了橘子水,又问了些关于他家和单位的问题,就起身告辞了,出门后说:“你可以洗澡了。”

  刚刚讲好价格,把八包书搬上车,小伙子居然问他家有没有浴缸,而他觉得小伙子是不是想在自己家洗澡,因为女人说过“厨房可以合用,洗澡间却不能合用”的道理,两个人的误会就这样开始了,也间接地透露出了一点特大城市的生存环境。小伙子不停地询问,他总是躲闪着回答。两个人的所思所想都暴露在读者眼前。读完全文,回过头去寻找小伙子何以会问起洗澡一事,只有一句话:“小伙子早就注意他了。”是小伙子闻到了“我”身上的异味,还是早就知道“我”这类人的异样,亦或是小伙子问得无礼。作者只是作了呈现,一切都要靠读者自己去感悟。洗澡一词在这里颇有喻意。(李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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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 异

小孩子的时间都是放大的,所以,在我们五年级的时候,看刚进校的新生,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幼稚了。在我们这所校舍十分紧张的小学里,教室都是一室多用。我们班级的一间,在中午散学后,就做了一年级生的饭厅。

  总共大约有二十来名学生,中午家中无人,就在学校吃饭,由一名卫生老师,到里弄办的食堂打来饭和菜,分给他们。所谓卫生老师,就是学校医务室的一名医务员,粗通保健常识,主要用来应付学生紧急发生的事故,其实也要兼做一些杂活。这名老师年届中年,戴副眼镜,显然不是个干活利落的人,每每忙得汗流满面,眼镜落到鼻尖上,头发黏在腮上。尤其是分菜,眼睛没有准头,总是一碗多一碗少,再将多的舀给少的,少的又成多的了。终于分停当,她便袖手坐在讲台边上,监督小孩子们吃饭。小孩子们一律低了头,努力地扒饭,咀嚼,可怜他们连筷子都捏不牢呢,饭菜也不一定对他们的口味,但他们总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他们的定量吃下去,最终完成任务。

  我们下了课后,总不急着回家,而是拥在窗口,看小孩子吃饭。然后,慢慢地,我们便潜进去帮着分菜分饭。那位老师对我们的擅自插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她不好派我们工,但我们的帮助很是有用,解决了她的困难。有一次,她主动从小孩子们的伙食中,取出一块面包让我们几个分食,表达对我们的感谢。于是,再渐渐地,我们得寸进尺地,开始给小孩子们喂饭。他们和我们显然要比和老师亲近,因我们没有老师的威仪,他们喊我们“大姐姐”,很依赖地望着我们,我们给这一个喂饭时,那一个还流露出妒意。所以,我们很忙乎,往往耽误了自己回家吃饭。

  我们喂饭最多的是一名女生。她个子挺高,比同龄的男孩子几乎高出一头,皮肤特别白皙,长脸,尖下巴,短发,她显得有些大,属于那种从小就有淑女风范的女生。她吃饭最慢,而且勉强,就好像没有什么食欲似的,总也不能将她的那份吃完。给她喂饭也很困难,倒不是说她不听话,相反,她很合作,一勺饭送过去,她极力张大了嘴含进去,然后开始咀嚼。她咀嚼的过程很长,中途几次下咽,都难以完成。最后几乎是直着脖子将这一口东西吞下去,看了也叫人不忍。有几次我们没了耐心,放下她,照顾另一些孩子,这时候我们看见她的眼光,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们,我们才知道她格外地需要我们。

  在这漫长的喂饭过程中,我们会问她一些问题,她显然是想留住我们,生怕我们丢弃她,就很积极地回答我们。她说话的声音尖而细,就像唱歌的人用的假声,并且很急骤,有一点类似聋子听不见自己声音的说话,无法调节音高与频率。从此来看,她大约是很少开口说话、与人打交道的。本来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和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话题呢?可是不曾想,事情竟变得严肃了。好像是问到她的妈妈,她的回答忽然令人费解起来,似乎是,妈妈走了。走呢,也不是一般地走,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内容:她夜里被吵醒,有一具烟灰缸敲碎了另一件什么东西;还有一日,一名什么亲戚上门;再有,谁的哭泣。最终,有一日,她从幼儿园回家,那时,她在幼儿园的大班,路上,父亲对她说,妈妈走了。她说着这些的时候,嘴里始终含了一口饭,她几乎是带了一种急切的心情,尖着声音快快地说。当我们劝她慢些说时,或者咽下饭再说,她并不听,依然径直地说下去。然后,就有很细的泪珠沿着她秀气挺直的鼻梁,缓缓地流下来。饭已经全冷了,时间也不允许了,老师过来收走了碗碟,我们为她担心,下午要饿怎么办?她说不要紧,她有饼干,说着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铝制饭盒,给我们看。饭盒上箍了牛皮筋,里边整齐地放了苏打饼干,满满一盒。她说是她父亲替她放的,我们看见了一双父亲的细心的手。她盖好饭盒,重新箍好,放回书包,走出了教室。那位老师对我们说:“你们不要问她太多,她的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为什么呢?”我们问。老师嗫嚅了几句,到底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又叮嘱一句:“不要再问了。”

  过了几日,是一个周末,下午没课,吃过午饭,家长们便将孩子接走了。于是,我们看见了她的父亲,一个也是苍白的、斯文的、忧郁的男人,没有一点笑容,却是温柔地将女儿抱到自行车后架上坐好,然后自己从前边跨过横梁,坐上车垫,骑走了。

  这种文字就像静水深流,表面很平静,内里却波浪汹涌,读完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一位从小就有淑女风范的女生,对旁人问话的回答令人费解。她对母亲的思念,说起来连饭也咽不下去,“就有很细的泪珠沿着她秀气挺直的鼻梁,缓缓地流下来”。父亲给她准备的苏打饼干,又让“我们看见了一双父亲的细心的手”。我们只能窥见到这个家庭的冰山一角。优雅的文字与叙述内容的有机契合,让人思考不完美的人生,如何上演,我们应该怎样度过。(李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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