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阔嘴,旗杆尾。
钟馗脸,棉花肠。
大肚能容乾坤会,
梁上驱邪吓退鬼。
——滇区童谣
I
说起来,那次去云南,完全是为了卡瓦格博。
可是到了香格里拉时,我因为高反,引发了急性肠胃炎,已经不能动弹了。这对我的确是一次意外。因为仅在一个月前,我从利马直飞印加古城库斯科,一路辗转上了马丘比丘。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身体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未服用类似红景天的高反药物。可这次云南的行程,尽管做了充分的准备,却事与愿违。
但我还是坚持随队上了德钦。到达驻地,便开始发高烧。
大约折腾到了半夜,人才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已是接近中午时候。照顾我的是当地的藏民德吉大婶。她会的汉话不多,但表达却很恳切,因此足以交流。我喝了一碗她为我熬制的鸡汤,据说里面放了当地的藏药草,对缓解高反有神效。这滚热的鸡汤,喝下去,立时感到好了很多。
有人敲门进来,是拉茸卓玛。她是我们队里的人类学家雷行教授的研究生,也是当地人。卓玛看见我的样子,似乎很高兴,一边说,昨天看您脸色煞白的,吓死我。今天就这样好了,是有卡瓦格博保佑呢。
然后她便热烈地用藏话和德吉大婶交谈。我才知道,大婶是她的“阿尼拉”,也就是姑妈。
没待我问起,她便告诉我,同伴们都去了附近的白马雪山垭口。回程的观景台,据说是看卡瓦格博最好的地方。我在心里叹口气,觉得这一场病得十分煞风景。
卓玛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说,毛老师,我陪你到村里走走吧,远远地看雪山也很美。
卓玛没有说错。在这个村落的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卡瓦格博。
她站在一块高岩上,高兴地指给我说,我们的运气不错呢。是的,大约是季节将将好,并没有搅扰视线的云雾,“太子十三峰”看得十分清晰。峰峰蜿蜒相连,冰舌逶迤而下,主峰便是卡瓦格博。
我远远望去,不禁也屏住了呼吸。雪峰连结处,冰舌逶迤而下,是終年覆盖的积雪与冰川。这样盛大而纯粹的白,在近乎透明的蓝色的穹顶之下,有着不言而喻的神圣庄严。
我静静看了一会儿,说,这村叫“雾浓顶”,今天倒是给足了面子,一丝雾没有。卓玛便笑了,说,老师,您这是作家的说法。我们这“雾浓顶”,其实是藏语的音译。“雾”是菩萨的意思,“浓”是下去了,“顶”和“邸”一样是高地,合起来就是菩萨下去的地方。
我问,菩萨下去了哪里呢。
卓玛遥遥一指,说,村里老辈人说,那边有个水塘,现在已经干了。菩萨被一个女人惊动了,从那里下去,飞去峡谷对面的飞来寺了。
这村落里错落着民居,都分布在山坡上。卓玛说,整个雾浓顶,也不过二十多户人,从她记事时就是这样。
白色房屋掩映在层叠的青稞地里。冬天的田地,是土黄色的,远望广袤无边。大约因为刚收获过,近观不很丰盛。有些野雉在地里啄食,并不怕人,看到我们过来,也没有退避的意思,反而好奇地昂起头,看着我们。看够了,晶亮的眼睛一轮,并又低下头,在地里刨生计去了。
在一处空旷的田野里,我看到了一尊精美的四面佛像,晾在天棚下面。说是精美,是因形容笔绘端穆。但身体还有镶卯拼合的痕迹,应该还未来得及塑上金身。我正看的时候,卓玛接到了电话,她说,老师,我姑爹请我们去他家里坐一坐呢。
我便随着她,走到一幢半坡上的房子前,门口蹲着一只黑狗懒懒地晒太阳。看到我们,立即站了起来,大声地吠叫。卓玛对它说了句什么,它便又顺从地趴了下去。我们就看见德吉大婶迎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竹匾,里面金灿灿的,是新收的玉米。
这房子如同村里多数的民居,白墙灰瓦,有个坡屋顶,大约用来晾晒,各色粮食在阳光底下纷呈,煞是好看。相对先前所见,干打垒的外墙算是朴素的,并无浓烈修饰,只开了几扇黄绿的藏式方窗。屋子边上就有白塔和焚松枝的香炉,院外整整齐齐码着木柴,是为过冬备的。
德吉婶婶领我们走进门,是个过厅,穿过去豁然开朗,是挺宽敞的客厅。靠窗一长排藏式长椅和茶几。午后浅浅的阳光,恰照射进来,落在墙壁上。挂着斑斓的壁毯,是藏传佛教的故事绣像。迎面则是木雕佛龛、壁柜。房间正中的炉里生着熊熊的火,坐在炉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个面色黧红的老人,看着我们,高兴地道一声“扎西得勒”,便站起身来。我也双手合十与他还礼。
之后便充分领略到了藏人的好客。这位朗嘎大叔,似乎将家里好吃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甚至包括刚熏制好的藏香猪肉干。当然少不了的是酥油糌粑。卓玛大约看出我一瞬的犹豫,便和她姑爹说了句藏话。然后对我说,老师,您肠胃还没恢复,这个难消化,不用勉强。
朗嘎大叔哈哈大笑,道,你们城里人……
然后他也放下碗,脸上是一言难尽的宽容表情。为了不让他失望,我立时模仿他,将奶茶倒了小半碗,依次倒进了酥油、炒面、曲拉、糖,用手指拌匀,捏成了小团。味道竟是出乎意料地好,有一种馥郁的芳香与酸脆。又学他灌下了一杯青稞酒,热辣辣的。
朗嘎大叔格外地喜悦,眯起眼睛,对我竖起大拇指。他的话也多起来,原来竟能讲很不错的汉话。他说,我能来他很高兴,可以和他说说话。村里农闲,整个雾浓顶已经没什么人了,都去转山了。
我便问,您为什么没有去呢?
他眼里的光便有些黯淡,告诉我说,他的风湿病犯了,走路都很困难,最近越来越严重。他又叹一口气,说,一定是年轻时猎杀了太多的动物,这是卡瓦格博的报应。
看他低头不语的样子。卓玛便用藏语和他说了什么。大约是在劝说,他便渐渐神色缓和,又和我们谈笑风生。我们临走时,他拿出了弦子,引吭为我们唱了一首德钦本地的民歌。因卓玛的翻译,我依稀记得其中的一句歌词,“我是雪山上的雄狮,没有了洁白的雪山和冰川,雄狮怎能存活?”
大叔拄着拐把我们送出来。走出了好一段,我们回过头,看他还站在高坡上目送,卓玛叹息一声,说,其实姑爹这样的康巴汉子,不能去转山,是很折磨的事情。
我想想说,老人年纪确实也大了,在外面万一有个闪失……还是在家里放心。
卓玛摇摇头道,我们藏人对生老病死,都看得很开。能在转山路上死,在卡瓦格博脚下死,是很幸福的。姑爹苦的是,身体上不了路。
我们在回程途中,看见一座小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路边。与雾浓顶普遍两三层的屋宇相对,它显得尤为低矮。只开了两扇窗,也没有装饰。倒是屋后有一座很大的白塔,耸立着。比起房屋,白塔更为洁净,像是有人着意打理。上面飘着经幡,在太阳底下若隐若现地闪着晶莹的光。
而吸引我的,是这房子的坡顶上,有一尊雕塑。这是周边其他房子上所没有的。它黑乎乎的,像是某种图腾。在我有限的关于藏传神佛像的知识储备里,似乎了无印象。它更像是一只动物,确切地说,是一头老虎。它虽体量不大,但有双怒睛,突兀地张着大嘴,面目可称得上狰狞。
这时,一股山风吹过来,吹进了我的领口,让人一个激灵。我回过头,问卓玛这是什么。
但卓玛脸上有迷惑的神色,愣愣的。这时她回过神来,说,瓦猫。
瓦猫?是种……神兽?我问。
她说,是,但不是我们藏族的。这些年我跟着教授,在大理、玉溪、曲靖考察时都见到过。在呈贡马金铺也有,叫“石猫猫”。但这一只,应该是昆明龙泉的形制。
我说,你不讲的话,我还以为是老虎。猫兼虎形。
她点点头,说虎也不错,“降吉虎”驱邪嘛。它是云南汉族、彝族和白族的镇宅兽,自然是模样恶一些。多半是在屋顶和门头瓦脊上。这大嘴是用来吃鬼的。大门对着人家屋角房脊,一张嘴吃掉。要是向着田野,有游魂野鬼,也要安一只镇一镇。
我说,这样说来,还真是只霸道神兽。
她说,可是……究竟不是我们藏族的东西,我不记得以前有。这房子,是村里五保户仁钦奶奶的。
可能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门这时打开了,有人探出了头。是个很老的老太太,身着一件很厚的氆氇藏袍。她佝偻着身体,抬起头看着我们,说了句什么。我看到她一只眼睛里有白色的翳障,应该是看不太清楚。另一只眼睛,却有些警惕的鹰隼般的目光。卓玛走近了,和她亲切地交谈。她这才点点头,看着我,眼光柔和了,竟然绽开了笑容。黑黄的脸上,沟壑般纵横的皱纹也因此舒展开来。她掀起衣襟,擦一擦眼睛,似乎想要仔细再看看我。
卓玛走过去扶着她,说,我跟她介绍说,您是城里来的教授。奶奶可喜欢读书人呢。
她于是指着屋顶上的瓦猫,跟仁钦奶奶说了一会儿。
奶奶沉吟一下,点点头,对卓玛说了句什么。卓玛就笑着对我说,奶奶问,您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起此次云南之行的起点,不假思索答道,昆明。
这一回,奶奶好像忽然听懂了。她走近我,扬起脸,望着瓦猫的方向,开始用极快的语速说话。我自然是听不懂,看我茫然,她便改用手比划。因为她过于急切与激动,卓玛已经来不及翻译。奶奶一跺脚,直接捉住我的手,就将我往她屋子里拉。
我们走进去,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昏暗。漾着一股气味,是酥油混合着年迈的老人特有的气息。墙上是一幅班禅喇嘛的画像。佛像前摆着三枚铜碗,里头盛放的是给佛的供奉。
奶奶跪坐在火炉后的壁柜前,一只只打开来翻找,同时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良久,终于有了发现。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拿出了一样东西,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她站起身,将这只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上印着“迪庆藏族自治州文化馆”的字样,一角已经磨损了。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昆明的地址,字体很工整,但有洇湿的痕迹。没待我细看,她又开始很快地说话,间或我只能听见她在重复“昆明”二字,然后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卓玛说,老师,奶奶拜托你把这个信封,亲手交给地址上的人。
卓玛想想,跟奶奶说了几句话,想将信封从我手上接过来。
奶奶似乎生气了,使劲拨开了她的手,执意将那封信放在我手里,让我牢牢地攥住。我将手也放在她的手背上说,奶奶,您放心。
她便又绽开了笑容,如同初见我时。而后想起了什么,打开炉子。我知道,这是要打酥油茶,要做糌粑招待我们。
我们离开的时候,仁钦奶奶手里执着一串佛珠,踉蹌地跟了几步,嘴里依然喃喃念着什么。卓玛说,奶奶在给我们祈福呢。
我连忙对她双手合十。奶奶的面目忽然严肃了,指指我手中的信封。
待我们终于走远了,卓玛像有些抱歉似的说,其实我刚刚和奶奶讲,您是远道来的香港客人。可能没时间去帮她送信,不如交给我邮寄。可是她怎么都不听我的,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我说,没事。我返程还要在昆明待个几天,再回去。难得奶奶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定不辱使命。
第二天,我们驱车去了明永村。招待我们的是雷行教授的一位旧识,村长大丹巴。大丹巴头发花白,也是个老人,但却是十分强干的样子。穿着一件迷彩服,脚蹬解放鞋。步下生风,说起话来,也是掷地有声。看他挺直的身板儿,问起来果然有过参军的经历。
明永,在藏话里是“神山卡瓦格博护心镜”的意思,近年因为附近的冰川观光而声名大噪。这个五十多户居民的小村落,深居山坳。过去交通十分不便,游客从布村过澜沧江大桥后,得跟随马帮步行翻山才能到达,路途艰辛。当地的旅游事业,自然不成气候。后来因为德钦到明永的简易公路修通,游客蜂拥而至。村民靠为旅游者牵马和门票分成,赚了不少钱。
我们等村长时,看见村口的白塔旁,一些村民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男的在抽烟,女的手里没有闲着,在做些针织的活儿。他们眼睛不时望着大路,身后的几匹马,也懒懒地吃着草料。自从公路通了,每天都会有几批观光客。村民们便轮番牵马送上冰川去。这时候,就看见一辆摩托疾驰而来,村民们一拥而起,七嘴八舌。牵马的牵马,备鞍的备鞍,更多的是召唤彼此。没过多久,就看一辆中巴车进入视线,停在了白塔边上。十多个游客陆续下了车。这边厢,村民们便迎上去。女人们和游客讨价还价,未几便谈好了。男人们便服务客人上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出来已经相当熟练。
大丹巴见有新客,便问我们要不要上冰川一游,他来安排。雷教授便说,今天时间紧,就不来凑你这个热闹了。还是跟你去家里,我做新纪录片,要补几个镜头。
我们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半大的小子,跟在马后头,和身边的伙伴起了争执。伙伴嬉皮笑脸,他倒有些气极。听他们说话间,不断提到“甲炮”这个词。我便悄悄问大丹巴,是什么意思。
村长哈哈一笑,说,怕是刚才分马的时候,觉得自己吃了亏。这个词啊,得分开念。“甲”在藏语里头,是指外乡人。这“炮”是胖的意思。
我抬起头来看,果然坐在马上的,是个体态丰满的先生。他自己左顾右盼,是怡然之态。身下的马,蹄子深深陷进泥里,大约有些吃力。
他们现在可精,就怕分到胖子。客一来,赶紧就要抢小孩和小个子女人。
这时候,摄影师打开机器拍马队。一只野虫飞舞着,落在镜头上。摄影师驱赶虫子,有些手忙脚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先前那个半大小子,干脆将头伸到了镜头前,脸上是好奇之色。
村长便呵斥他,洛桑,人家在拍电视,捣乱想要挨揍!
他用的汉话,倒像是当着外人面训孩子的家长。这孩子便嬉笑地躲开了。
雷教授便说,这来看冰川的人,比我上次来,又多了好多。
大丹巴叹口气道,越来越难管。抢客不行,抽签也不行,都怕吃了亏。
卓玛道,这条路是当年跟“斯农”抢来的,也难怪他们。
村长说,九八年通路,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家家做牵马生意。地不耕、羊不放。
雷教授说,做旅游还是有风险,望天打挂。我老家在粤北,也是自然村,跟风搞古镇游。一个非典、一个金融风暴,就伤筋动骨了。现在老老实实回去种地。
村长连连点头,说,这我可说得不算。你回头见我家小子说说他,这一窝蜂都是他带起来的。现今村里,连好好的松茸都没人去采了。
沉默了一下,他又说,教授,我其实一直没想通。你说那场山难,是卡瓦格博降下的“扎吾”,却让明永出了名。十七条命没了,来的人却越来越多,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进村的路上,有一条贯穿全村的水沟。一路都是潺潺的流水。这水沟引来山泉的工程,是大丹巴很引以为豪的事,因是在他任期内完成的。他说以往的明永人喝水靠的是混浊的冰川,许多人得了大脖子病。
这沿水而建的明永当地的民居,的确比雾浓顶的村舍,又排场了许多,可以看出富裕的气象。有的除了保留了藏窗的样式,建筑风格已经极为现代。甚至一所楼房,除了传统的藏画,外墙上竟绘制了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
这楼房的对面,有一棵巨大的柿子树,上面还结着未及掉落的秋柿子。大约经历了风霜,这些柿子都并不很饱满了。我方注意到,树下靠坡一侧,有块巨大的山石,上头生了青苔,布满了经年的藤蔓。再仔细一看,原来上面大隶镌着字,“勇士,在此长眠,2006年10月”,底下有同样的格式,刻着日文。
这是一座石碑。在这石碑的顶端,有一尊塑像。虽在藤蔓遮盖下,我还是看清楚了。一只动物,似猫非虎。是的,这是一只瓦猫。
我立即拿出手机,打开了图片簿。定睛望去,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大丹巴见我呆呆望着,便说,这块碑,是在最后一个日本队员的遗体找到时,才立起来。
我回身看他,说,这只瓦猫,我见过。
我将手机给他看。是的。黑色,怒睛巨口,与在仁钦奶奶家屋顶上的,一模一样。
大丹巴撩开藤蔓,仔细地辨认。半晌,才喃喃道,我想起来了,他去过雾浓顶。对,他临出发去转山前,说过,要去那里找个人。
我问,他是谁?
村长说,做这只瓦猫的人。仁钦奶奶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我说,奶奶交给我一个信封,让我带到昆明,交给地址上的人。
大丹巴沉吟一下,慢慢说,那要保管好,亲自交给他啊。
II
三天后,我回到了昆明。本地的朋友曉桁,当晚请我在石屏会馆吃饭。对我说这是个有来历的地方,很适合请我。
我说,哈哈,不讲来历,能有个地方祭五脏庙,就心满意足。
其实我对这里,连一知半解也谈不上。大约只知道门口题字是状元袁嘉谷的手笔,加之是个吃菌子的好去处。
会馆邻近翠湖路上,结庐在人境,果然算是个闹市里的桃花源。觥筹之下,宾主尽欢。我忽然想起了,就把信封上的地址给他看。
晓桁看一眼说,龙泉镇?那地方可都快拆完了,哪里还找得到。这人怕是很难寻了。
我说,那我也得去看看。
他说,这一片都划到北市区去了。你看这地址,还写的官渡区,如今早归盘龙区管了。听说开发了几年,都没个动静。主要是业权复杂,有些名人故居什么的,都混在城中村里。一涉及文保,动辄得咎。
我说,这石屏会馆也是文保,不是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他摇摇头,说,你啊,还是读书人的思维,哪那么容易。这样吧,明天我开车送你过去。咱们碰碰运气吧。
第二天下午,我们上了北京路。这条街道堂皇得很,是昆明的主干道。大约二十多分钟,便到了龙泉镇。
但我看去,不见什么村镇的景状,只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推土机、货车穿行其间,沙尘滚滚。
晓桁停了车,倒是熟门熟路,穿过了工地,一路向前走。我跟着他,渐渐豁然开朗。这满目喧嚣后头,竟然是个集市。在沙尘中,各类摊档井然有序地摆成了两列。晓桁转过头,对我说,没想到,拆成了一片,这“乡街子”竟然还摆着。
他见我茫然,笑道,说起来,我在这里算是个土著,小时候就跟我爷爷住在麦地村。每周三,龙头街上摆集市,叫“乡街子”。不过,几年前我爷爷去世,就很少来了。
这集市的热闹,大大超乎我的想象。大约以手工制品为主,竹编笸箩、各色织物、整爿的水磨。看起来,满眼是附近的乡民,衣着都是浓彩重绿。一个穿着白族服装的大爷,大约在卖整捆的晒得明黄的烟叶。他半坐着,手里有一只长长的水烟筒,支在地上,是个怡然的姿势,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见我驻足,很殷勤地招呼我试一口。
他的背后,就是兴建中的司家营地铁站。打桩声不绝于耳,他倒是听不见似的,仿佛将这声音完全屏蔽了。
我说,还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晓桁远远地喊我,声音很兴奋。看他站在一个凉棚底下,三四把小桌板凳横七竖八地摆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极其浓郁的羊肉味传过来。原来是个羊肉米线档。我们坐下来,看大铁锅正冒着煞白的热气。老板给我们盛了两碗出来,晓桁用本地话和他说了句什么。老板掂起大勺,又往我碗里加了一大块羊肉。他对我说,快趁热吃,鲜掉眉毛。自己埋下头,呼啦啦喝了一大口汤。我学他的样子,汤味还真是浓酽得很。晓桁说,这个羊肉摊,打我记事,一有集市就摆在这里,几十年过去,雷打不动。倒是稀豆粉油条、牛扒烀、油炸洋芋,如今都看不到了。我说,那这集市也老得很了?
那可不,打有昆明城,这集就有了。他说,老辈儿说昆明有龙盘,龙头就在这儿。明末建了驿道,就是这条龙头街。有这条街,就有了云南的马帮集散、歇脚。这镇子也就热闹起来。关键是,南来北往的消息,也从这儿走呢。
他叫我将那牛皮纸信封拿出来,拿去给老板看。老板看一看,说,司家营早就扒得底都不剩了。
那人还找得到吗?
老板说,要去瓦窑村碰碰运气,这姓荣的,多半是开窑的。如今镇上的龙窑,十有九废。年前迁走了一批,差点动上了刀子。说不好,真的说不好。
旁边的老者看一眼,道,荣瘫婆家,造瓦猫的?
镇上现今唯一一个做瓦猫的,就是他们家。听说他们家二小子,给人做白事。神龙见首不见尾,得去碰碰运气。
他又眨眨眼,说,要说难,可也不难,守着那几座“一颗印”。你敢过去动动土,他们可不就立时出来了。
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我们紧走几步,躲到了一处屋檐下避雨。这好像是个寺庙,因为门口的白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门两侧各画了哼哈二将。只是其中一侧已经脱落了颜色,漫漶着曲折的污秽水迹,但我仍然可以辨认出那笔触的精致与细腻。门头立有一红匾,书“兴国禅林,康熙丙申仲春之吉”。
门是紧闭着,看不到里面的状况。我才注意到建筑的外侧,不起眼的地方,镶嵌了石碑,上面刻着“昆明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兴国庵,中国营造学社旧址”。
与此同时,我发现了这幢建筑的孤立。因为雨越下越大,四周的工地已暂时停止了劳作。大颗的雨点打击在地上,竟然激起了一片烟尘。雨倾盆而下,将这些烟尘压制,洗刷。视野慢慢澄净了。没有建设中的喧嚣的干扰,原来我们已处在了一片空旷的中心。除了远处的摩天大楼造就的天际线,和散落的零星的推土机,四周是没有遮碍的。我们置身的这座庵庙,像是这荒凉原野中的孤岛。
这场景未免有些魔幻。我的头脑中忽然一闪,想起了宫崎骏的经典之作《哈尔的移动城堡》。
当雨停了,我们踩着泥泞走出去。当我回身望去,不禁有些瞠目。我在这座古庙的墙头上,看到了一只动物,那是一只瓦猫。它虽不大,在这败落坍圮的围墙上,雄赳赳地坐立着。在雨水的冲刷下黑得发亮。我赶忙拿出了手机,打开图片,确定这只瓦猫的模样,和我在德钦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辗转找到了龙泉街道办事处的负责人。这是个模样恭谨,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脸色是肾亏的灰黄。他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水杯,里面泡著枸杞与胖大海。他瓮声瓮气地问我们找谁。晓桁大约报了某个领导的名号,他立刻变得十分热情。我们说明了来意,并将地址给他看。他确定半年前已经拆除。我问他是否认识地址上的人,他说,荣瑞红……这就难找了。这里几条村都姓荣。
我就将刚才拍的照片给他看,我说,我想找做这只瓦猫的人。
他看了立即说,嗨,猫婆家的哑巴仔。
见我茫然,他打开了水杯,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我看见他吞咽的动作,那口水顺着他喉结的起伏,顺利地流动下去,让我也感到如释重负。
他说,别看这个镇上不大,却有十多处文保。多是西南联大时期的。
我问,西南联大?
他说,对,别的地方拆迁,最怕钉子户。这是最让我们头疼的。这里从九十年代开始说搞开发,因为这些文保,拉锯了二十多年。去年算出台了方案,整体搬迁。
我带你们去转转,就晓得怎么回事了。
我得承认,接下来的这个黄昏,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小镇的印象。
马主任带我们在泥泞中穿行,驾轻就熟。他时而回头让我们看路注意安全,时而碎声抱怨,他说着话,因为周遭暂时的安静,在这天地的空旷间,莫名有了回声。
准确地说,是在他的引领下,我们在这古镇的村落间穿行。尽管它们现今的面目,已是大同小异。不见荒烟蔓草,雨后空气中荡漾着浓郁的土腥,击打着我们的鼻腔。在任何一个角度,都是无垠的黄色,将所有的旧掩盖在了下面,伸展向了远处雾霭中新的昆明城的轮廓。然而,如同此前所见的兴国庵,我们看到了一些矮小颓败的建筑,间或其间,像是一些岛屿。我需要纠正方才孤岛的说法,因为它们以奇异的方式,呼应,彼此连结、伸延。形成了一张出人意表的网络,有如瀚海中的群岛。
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镶嵌着式样雷同的蒙尘名牌。上面分别写着,“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旧址、“北平研究院历史研究所”遗址、“中央地质调查所”旧址、“北大文科研究所和史语所”旧址、“冯友兰故居”、“陈寅恪故居”……
我们在一处土木结构的小院前站住,门牌是龙泉镇司家营61号。大约因为它难得的完整,让我们驻足。马主任说,这是“清华文科研究所”。当年是闻一多租了下来。你看他的眼光多么好。“三间两耳倒八尺”,典型的“一颗印”房子。他自己住在南厢房,北厢住着朱自清和浦江清。
并不意外的,我又看到了檐头的瓦猫。是的,所有的,我们经过的这些老房子,都有一只瓦猫,或在墙头,或在檐角。太过颓败的,则在门口端正地立着。它们一式一样。面目狰狞,勇武,似小型的虎。而宽阔的眼皮,又有一丝惫懒,仿佛是小憩后的猛醒。
马主任说,猫婆家的瓦猫,在那里,谁都不敢打这些房子的主意。也蹊跷得很。之前中标的地产公司,让人移走了这些瓦猫。经了一夜,第二天,新的就回到了原处。村里的龙窑,早就扒掉了。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烧的。说来也怪,那个公司的老总,当月就被双规了;女儿在国外读书,出了车祸。以后就没人敢再动。
我说,这个猫婆,住在哪里?
马主任摇摇头,她们家不属于回迁户。拆迁时,也没和政府谈过条件,就签了字。家里也就她和孙子两个,谁也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我说,我听说,他孙子帮人做白事。
马主任仿佛想起了什么,说,对对,这小子也挺邪的。嘴巴不会说话,倒哭得一口好丧。说起来,现在村里的老人十之八九,说没就没了。也是人心不古,外头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回来。没个孝子贤孙摔盆打幡不像话,就让哑巴仔顶上,他那一哭起来,地动山摇的,让丧家还真是有排场。
我说,见怪不怪。现今的白事,礼仪公司都包这项的。
马主任摇摇头说,他哭不收钱,只求人买他扎的纸人纸马。倒是也不贵。扎得好,到底瓦猫手艺的底子在那里,人是灵巧的。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明天下午棕皮营的郭大爷设灵。你们二位,要不怕忌讳,兴许能在那碰上哑巴仔。
后来,我和晓桁交流过。都觉得,荣之武的模样,和我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其实,对于去参加陌生人的丧礼,我心里有些障碍。但是晓桁告诉我,他们“龙泉”的人,丧事是当喜事来办的。尤其是对年纪大的人,丧事的排场与敞亮,是生者的面子。他向我描述两年前他祖父丧礼的场景,讲各种规矩与程序,脸上并没有哀戚之色,甚而有些眉飞色舞。听他说完,我渐渐明白,或许对于已经都市化的昆明人而言,乡下长辈的丧事,成为了他们长期压抑的矜持之下释放情绪的出口。所以各家各户,会赛着大鸣大放,形成了某种新时代的风气。
在这样的心理建设之下,当我来到了郭大爷的丧礼现场,仍然有些触目惊心。实在说,这么个陌生的地方,并未让我们好找。因为刚到棕皮村村口,便传来响亮的《月亮之上》的歌声。这支“凤凰传奇”的名作,实在熟悉不过,毕竟是每个小区广场舞的神曲。我很快注意到,之所以有铺天盖地、绕梁三日的幻象,是因为丧家从村口,到每个路口都架设了扩音喇叭。这乐曲便类似于无所不在的引路人,實在也是很聪明的做法。因此,没费什么力气,我们就找到了丧礼的现场。
这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小学校的操场。两边的篮球架上,挂着巨大的挽联。而灵棚也正是因地制宜,有一根钢索在篮球架之间牵引而搭建。
我们到的时候,正有几个身着民族服装的年轻汉子和女孩,和着这支流行曲的音乐在载歌载舞。晓桁说,这是白族的服装,大概是呼应了老爷子的原籍。
他们的舞蹈并不算曼妙,但十分投入。民族服装并没有拘束他们,舞姿中有一种挥洒荷尔蒙的力量感,粗犷而磅礴。在挤挤挨挨的绚烂花圈的背景中,洋溢着怪异的欢腾的气氛。
我相信了晓桁的话,是我多虑了,的确体会不到任何的哀戚。两个同样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孩,将一些用五色的毛线扎好的点心,分发到来者的手中。他们脸上的喜悦与祥和,也让我产生了婚礼花童的错觉。
这时候,音乐忽然换了,换成了《小苹果》。在缺乏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台上舞蹈的女孩,忽然齐刷刷地撕开了她们的民族服装,将头饰也豪迈地掷到地上。是的,我没有看错,她们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群比基尼女郎。尽管环肥燕瘦,但的确是穿着整齐的、荧光的比基尼。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她们在乐曲中抬腿、扭腰,向台下抛着香吻。
我感到了一阵晕眩。
待这一切都平静下来时,比基尼女郎从两侧分开,出现了一袭黑衣的男人。他是丧礼的司仪。他的出现,让我觉得仪式终于进入了正轨。他站定,很潇洒地扬了一下手。音乐便又响起来,是《二泉映月》。而他的脸色,便从泰然切换到了职业性的悲凉。他手中举着一张纸,口中抑扬顿挫,我相信是在念悼词。用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但是时而低回,时而澎湃,即使不知内容,因为节奏的恰到好处,也足以共情。我感叹这终于是个像样的丧礼。他又一抬手,有一种很钝利乡野的乐器的声音响起,那应该是本地吹鼓队的唢呐。唢呐声中,一些穿着重孝的人,簇拥着从人群中出来,然后一步一跪地爬向了灵堂。他们号哭着,女人们在哭声中,发出了吟唱的歌诀一样的声调。站在最前面的,看身形是个壮实的男人,他忽然扑通一声跪下。
当他开口时,让我心下一惊。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哭声,不像是人发出的,初听像是牛哞一样。浑厚、壮烈,中气十足。他哭得越来越响,像是在胸腔中的共鸣不断集聚,放大、交响。这声音渐渐盖过了所有的声响,吹鼓的乐声,以及其他人的哭声,让这些声音都显得卑微与琐碎。虽然不着一辞,这哭声中的悲意,却随着些微的递进式的节奏而益加浓重,如黄钟大吕,以一种肃穆而深沉的方式,将所有在场者挟裹。我不禁有些发呆,无知觉间,情绪像在迟缓地坠落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
当摔盆的仪式结束后,这哭声才渐渐平息。我看到他回过头来。这是一张无表情的脸。但是净白、丰满、端穆,五官有一种奇特的雍容与出尘。这张气质古典的脸庞,将所有的喧嚣退后为了背景。仿佛丧礼成为了他一个人的戏台。
我看他慢慢地站起来,穿过了人群。他走到了刚才的司仪身旁,旁边的壮大男人将一个信封递到他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让了一根烟给他。他推开了,没有说话,开始打起了手势。手势的匆促,让他的模样没有方才从容。他的表情渐渐显得有些执拗。男人,应该是丧礼的主家,摇一摇头,脸上是某种宽容的笑。他似乎有些着急,一转身挤出了人群。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三轮车。他抱起了车上的东西,又重新挤进人群。那是一些纸人纸马。他抱着它们,艰难地挤过人群,走到了主家面前,以不容置辩的坚硬表情,将这些纸扎的丧仪在灵堂里认真地次第摆开,丝毫不理会旁边的人与声响。摆好了,他又回到了主家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便又转身穿过了人群。
我远远望了一眼,跟上了他。我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在他要登上三轮车时,我拦住了他。
他脸上似乎并没有诧异,是个处变不惊的表情。他做了几个手势,我们表示不懂。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拿出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我收钱,是纸扎和元宝的。哭丧不收钱。”
字竟然是十分端丽工整的楷书。我明白了,他是将我们当作丧家的人了。我从包里,取出了那个信封,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只一眼,神情忽然变了。他愣住,良久,开始急切地打手势,用质询的目光看着我。我看出其中的焦急与热切,但我不懂。他一把抢过我手上的信封,在信封上的名字上重重地点下去。然后拍一拍车座,又拉了一把,让我上去。
我们会意,坐上了三轮车。他立即使劲地一蹬,稳稳地车就走了。
我和晓桁,不禁有些面面相觑。看到前面蹬车的人,宽阔的肩膀,因为用力,透过衣服仍看见背上的肌肉在有规则地律动。我们都不再说话,仿佛对于这个天生无言的人,说话是一种冒犯。尽管载着两个人,车却行进得很快。在进入乡野的路上,并无任何的景致,似乎绿色都很少见。偶尔遇到坎坷不平,或者是昨夜积雨的水洼,他会慢下来。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的细心。便也抓住了三轮车的两边,克制着颠簸带来的不适。前面的人,在半途中脱下了夹克,我们看到里面的白衬衫,已经完全汗湿了。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路上已经不见人烟。三轮车终于停下来,在一处看上去像是仓库的地方。
我注意到,四周并没有其他的建筑。除了近旁有一座寺庙,也是老旧的。但上面写着“弥陀寺”三个字。没待我看仔细,哑巴仔便对我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们走进去。仓库的库房,大半都是空的。空气中飘荡着某种浓郁的铁锈的气味。我看见其中的一个打开着,黑黢黢,能看见的似乎是大型的机床的轮廓。而库房外的墙上,有业已斑驳的标语的痕迹,能辨认出,“要斗私批修!”后面是个红通通的触目的惊叹号。
我们一直走到了库房的尽头,是一个低矮了许多的、像是靠墙僭建的房屋。上面是铁皮的屋顶。我注意到的,是在这房屋门口的空地上,晾晒着许多的黑色的陶罐。
哑巴仔在门口,“啊吧啊吧”地叫了一声,这才推开了门。我们随他躬身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十分黯淡。唯一的窗户照射进了一束光,可以看见光束中有灰尘在飞舞。啞巴仔伸手拉了一下近旁的灯绳。
屋子顿时被不强烈的灯光充满。我回了一下神,才看见面对着我们,端坐着一个人。
这是个十分老的妇人。她坐在轮椅上,膝盖上裹着很厚的毯子。说她老,是指她的样貌与姿态。那样深刻而纠结的皱纹,几乎令她的面目扭曲,整张脸像是植物失水的茎脉。她摆在膝盖上的手,也是干枯的。然而,她的神情柔和,面对我们,有一种和哑巴仔相似的处变不惊的仪态。她穿着一件陈旧但洁净的夹袄,已不丰盛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发髻,紧紧地盘在脑后。
她的眼睛并不混浊,甚至很明亮。她看着我说,你好。
我顿时注意到,她说的是十分标准的普通话。
哑巴仔热烈对她打手势。她微笑地看我们,一边简短地对哑巴仔做了一个手势。
哑巴仔立刻变得神情有些紧张。他看着我们,以抱歉的目光。他指指老人,又对我们指指外头,意思是让我们在外面稍等。我意会,赶紧出去了。
在外面,我又看见空地上的那些黑色的陶罐。不知是做什么用场,但却觉得似曾相识,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反射着沉厚的微光,像是肃然而列的兵士。
这时,远方飞来不知名的群鸟,在这库房的上空飞翔、盘旋,但迟迟都没有落下来。我抬头定定看着它们。
这时门响了,哑巴仔走了出来,脸上仍是抱歉的神色。他示意我进去。
这时,我看到老人坐在一个较矮的凳子上,那凳子显然是特制的。有一根布带将她的腰固定在了靠窗的一端。她的人,就恰恰被笼罩在了那更为微弱的一束光里。那光将她的侧影勾勒了出来,毛茸茸的一层,她的轮廓便因此而丰满了一些,不再是干枯的。我看见她的面前是一台转动的机器。因为我上过速成的陶艺班,知道那是拉胚机。随着轮盘的转动,她的手灵巧地摩挲与动作,手中的泥坯慢慢形成了一只罐子的形状。
我注意到,她的脚边,还有许多这样的罐子。有的和门外的一样大小,有的稍扁和圆一些。
我恍然,便试探地问,这些,是用来做瓦猫的吗?
她笑了,说,后生,好眼力。大的是身子,小的是头。连在一起,就有了一个形。
她擦擦手,又说,刚刚怠慢了客。人有三急,老了就不中用了。不小心就是一裤子,全指望我这个孙子给拾掇。
她说得很慢,是对我方才等待的致歉,但其间并无面对陌生人的尴尬和难堪,仿佛只是在描述某一桩日常。她的手也并没有停下,一边将一小勺水加入了脚边的瓦盆。
我这才看到这个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除了沿墙摆了两张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和一个橱柜,便是窗台下的类似作坊的一角。一侧放着一个水泥袋子,另一侧挤挤挨挨地堆着扎好的纸人纸马。
我说,老人家,我是从德钦来,有件东西,托我转交给荣瑞红。不知是不是您家的。
老人听到了这句话,手停住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信封。再次问道,荣瑞红,是您家里人吧。
她咳嗽一下,用干涩的声音说,是我。
我把信封放到了桌上,但又拿起来,交给身边的哑巴仔。哑巴仔走过去,弯下腰。老人将手,使劲在围裙上擦一擦,才将信封接了过去。她慢慢地将信封一点点地撕开。伸手掏出的,是一本红色的笔记本。
这一刹那,我看到她手的抖动。她打开了这个笔记本。本子里掉出了一叠照片,落在了地上。我弯下腰,帮她捡拾起来,放在她手里。我看到其中一张照片上,是一个青年和仁钦奶奶的合影。他的目光沉郁,但是手势却很活泼,对着镜头比出“V”字。他的身后,是那幢低矮的藏式民居,覆盖着厚厚的雪,背景是飘着经幡的白塔。屋顶上隐约可以看到一只瓦猫。即使室内光线昏暗,我仍然看到这青年的面目,与哑巴仔有着惊人的相似。
老人将眼睛凑得很近,一张张地看着这些照片,忽而愣住了,大放悲声。
待她终于平静下来,她把笔记本递到我手里,问我说,后生,你能给我读一读,这本子上写的字吗?
III
2004年4月1日,星期四,晴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加上一点白,
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雄鹰
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加上一点绿
仿佛野核桃树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
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红上加上一点红,?
仿佛檀香木上歇落一只赤红的凤凰。
——德钦“弦子”摘录
这是我来到德钦的第三天,高原反应渐渐消退了。村长大丹巴对我说,身体强壮的人,有时高反更严重;体弱的和女人,反而会应付自如。
大丹巴说要我住在村委会旁边,好照应。我说,我还是想住在小学校里,他就把一间仓库收拾了出来,给我住。这间小屋旁边,有一株梨花树。很大的树,我就想起,黑龙潭的唐梅、松柏和明茶。一树的花,夜里下了一场雨,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是掉了一地的白。一辆拖拉机开过来,开过去,白上就是两列车轮的印子。
从我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见明永冰川,有点发蓝。我知道冰川的事,我知道卡瓦格博的“扎吾”。
宁怀远从蒙自刚来到昆明时,在翠湖边上看到一株梨花。很大,风吹过来,就落了一地,好像雪一样。后来,他无数次对荣瑞红说起这株梨花树。荣瑞红说,我们龙泉镇,什么花都有,就是没有梨花。
后来,宁怀远在滇池边上,听一个拉胡琴的唱,“万紫千红花不谢,冬暖夏凉四时春”。他又想起这株梨花,想起满天飞的白,却怎么也记不起树的样子了。
荣瑞红倒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夏天,紫阳花开得正盛。黄昏时候,村里头来了一个人,敲开他们家的门。荣瑞红应了门,见是高个儿中年人,穿着青布衫子。蜡黄脸,满脸胡须。这人操官话,有两湖口音,口气温和,问荣瑞红家里头有没有要出租的屋子。荣瑞红就喊她爷爷。荣昌德老汉走出来,敲着烟袋锅,眯眼看来人胳膊底下夹着两本书,就问,先生,你是昆明城里来的教授吧。
那人点点头,说,小姓闻。荣老爹回,我们家的耳房刚租了出去。最近来我们镇上问的,都是昆明城里的教授和学生。日本人的飞机,把读书人都折腾坏了。全城都在跑警报。走,我陪你去问一问。
荣老爹带着这个先生,顺着金汁河畔的小路,挨家挨户一路问过来。天擦黑了,这先生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抬头看看说,这房子好。“三间两耳倒八尺”。荣老爹说,可不,正正经经的“一颗印”。
敲开了门,一看,小院干净开阔,房子也通透。用的石材、木料都考究得很,楼板和隔墙板还未装栅,眼见是新起的房子。闻先生怕人家是不舍得,但还是说了来意。屋主说,好。钱不打紧,您看着给。这屋子刚建好,您不嫌弃,下周就能住进来。
闻先生看他爽快,也很高兴。屋主说,不瞒您说,论起来,内人和袁嘉谷沾亲带故。我们云南,就出了这一个状元,可历来看重读书人。都说昆明城里造了新大学,来了许多教授。北方要是不打仗,我们请也请不来你们。
荣瑞红才知道,这个闻先生,不是替自己找房子,是要替他们大学找个地方,盖个研究所。后来,她问宁怀远什么是研究所。宁怀远就说,是做学问的地方。教授做出学问来,他们跟着学。
要装修这个房子,镇上不缺人手。这些年,昆明城里闹得慌,人都不怕多走个十几里,往北郊来。有住下做长远打算的,也有那过一天算一天的。本来龙泉一带多的是马帮。滇越铁路一开通,又多了来往的工人。一时间,镇上起了什么房子都有,两层的木楼,土坯墙小院和因陋就简的毛坯房。可这闻先生,一个瓦匠窑工也不请。他和另一个姓朱的先生,撸起袖子,带着几个年轻人,自己干。
荣老汉就说,他们开不了伙。红妮,新烧的饵块,给他们送些去。
荣瑞红就拎着一只篮子,几只碗给他们送过去。闻先生客气,要给她钱。她躲过去。现在炭火上细细烤了,香味密密地溢出来。年轻人不客气,拿起来就吃,不用筷子不用碗。其中有一个,说,你会做米线吗?
荣瑞红就说,怎个不会?
他就说,那有文林街上做得好吃吗?
荣瑞红就说,城里的东西,减料偷工,好吃有限。
那青年也就看着她笑,笑得灿烂,明晃晃的。
当晚上,她便制了米线和卷粉。第二天,用清汤煮了,从菜地摘了西红柿和白菜,擱上爨肉、葱和香菜,用鸡油封了汤头,送过去。几个年轻人正干得热火朝天,远远闻到香气,大约也是饿了,打开篮子,捧起碗就喝。打头的那个,烫得直吐舌头。
荣瑞红就笑,说,皮凉心滚,来了昆明这么久,都不知米线的吃法。
几碗米线下肚,荣瑞红问,比那文林街的怎么样?
昨日那青年便远远地喊,朱先生,我们以后再也不跟你去“味美轩”了。
说完了,对她眨眨眼,又笑了。露出了两排白牙齿,笑得明晃晃。
待装修好了,闻先生请村里的木匠,刨了一块木板,刨得又平又光。他对青年说,怀远,去龙头村的弥陀寺,找冯先生,给咱研究所题个名。
半晌,青年回来了,说,冯先生不在,“史语所”的傅先生给题的。
闻先生便说,也好。他就拿一柄凿子,照着那题字,一点点地镌了上去。
黄昏的时候,“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的牌子,就挂起来了。
屋主来了,看了又看,说,这字可真好。可这屋上了椽子,要住进人,其实还缺了一样。
闻先生说,愿闻其详。
屋主笑笑,这得麻烦您,找荣老爹问一问。
当天后晌,宁怀远第一次见到了瓦猫。
他看见荣家老爹,捧了一只黑黢黢的物件走过来。走近看,是个陶制的老虎。那老虎身量小,但样子极凶。凸眼暴睛,两爪间执一阴阳八卦,口大如斗,满嘴利牙,像要吞吐乾坤的样子。
老爹捧得稳稳的,神色也肃穆。宁怀远记起朱先生讲应劭的《风俗通义·祀典》,引《黄帝书》,里头有神荼郁垒执鬼以饲虎的一段,说虎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他想,这大概是一只和房宅相关的神兽。
他便大声感叹说,好凶的镇宅虎啊。
旁边的荣瑞红手里拿着红绫子,本也是肃然的,听了怀远的话,倒噗嗤一声笑出来,说,读书人的见识大。阿爷的瓦猫,变了老虎。
荣老爹回头瞋她一眼,说,死妮儿,不说话当你哑巴吗。
这时,在宅前的端公,是本地的巫人。穿玄色的长袍,头戴锦帽,手里执了木剑。他捉来一只毛色绚亮的雄鸡,口中念念。旁人听不懂,大约是消灾瑞吉的咒语。随即出其不意,低头猛咬住公鸡的鸡冠。血便由肥厚的鸡冠流淌下来。端公唤来荣老爹,协助把住挣扎的雄鸡,将鸡血一一滴在瓦猫的七窍,眼、鼻、口、耳等处,又在那大嘴里放入松子、瓜子、高粱、枣子、根子,所谓“五子”,同时烧祭黄纸,一边再念咒语,在院落乾、坎、震、坤、兑、离、巽位一一泼洒符水。画地为野,点地为星,便在脚下的星位,置了一只香炉。
这端公即刻手势利落,将鸡宰杀了,在院内的锅里烹煮。半个时辰取出,直立于钵中,这鸡头须仰视屋宇檐角。端公遂点香祭之良久。最后,踏梯上屋顶,恭恭敬敬,才把瓦猫安在脊瓦上。
宁怀远看这端公,一场“开光”下来,大汗淋淋,像是脱了形。瓦猫坐在房上,凛凛地望着他们,竟让人有些敬畏。当地的人,经过了倒都要驻足,合掌默立。半晌,向主家道喜,才离去了。言语间皆轻声细语,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看得宁怀远心里,也穆然起来。屋主帮着他们一一安置好了,这才和闻先生告辞。一边说,先生,这屋子就交给您了。临走时,他又点上三支香,插在香炉里,阖目拜了一拜,才道,这瓦猫既上了房,逢农历初一、十五,点香祭供,先生莫要忘了。
陆续就将从清华辗转运来的书,都安置在了正房。因为没取道四川,直接从马道入滇,书籍竟没有什么损失。满满当当的十几架,看着也十分喜人。书架有的是从附近的人家征来的,有的是小学校的奉献。有木头也有洋铁制的,其间高低错落。荣瑞红没有走,帮几个年轻人擦洗摆放,不言不语地。旅途积在书上的尘土,这时终于飞扬起来,倒让人打起了喷嚏,跟传染了似的。大家都笑起来。打完了,荣瑞红定定地看,嘴里喃喃说,真像啊。
宁怀远就问她,像什么呢。
她就说,像你说的研究所。
宁怀远就问,你又见过研究所是什么样子?
荣瑞红说,我没见过,可满眼的书,就觉得这是研究所的样子。
闻先生带着太太孩子,就在这屋子的南厢房落脚。
当晚上,闻太太将冯太太从弥陀寺请过来,说一起包饺子,庆乔迁之喜。见冯教授没有一起来,闻先生就问起,所长怎么没来。冯太太就说,抱歉得很。他说近来镇上乔迁得太多,一个个贺不过来,自家人就不拘礼了。由他去吧。写他的《贞元六书》,饭也不吃。写到第四部了,说是停不下。我带了些麻花卷,刚炸出来的,你们趁热吃。
青年们都喜不自胜,说,冯师娘的炸麻花在镇上可有名着呢。
冯太太摆摆手道,我是小打小闹,如今钟璞、钟越都长大了,靠他那点工资是不成了。我也是为了补贴家用,好在近旁的小学生喜欢,卖得不错。倒是梅校长家的咏华和潘袁两家的三位太太,制的“定胜糕”,名头越来越大,现在都进了“冠生园”了。
闻一多在旁边叹口气道,也真是为难您。惭愧得很,如今持家,要靠你们这些教授太太十八般武艺,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冯太太便说,我们既肯跟了你们来,这些都算不得苦。
闻太太便笑,对那几个青年道,你们都听好了。将来啊,娶妻当如任叔明。
宁怀远说,那可好,天天有油炸麻花吃。
大家便大笑。说话间,一锅饺子翻滚上来,熟了。闻太太盛上了一大碗,看着热腾腾的水汽,袅袅升起,又在屋子里头弥散开来,也很感叹。她声音咽咽地说,东奔西走这些年,囫囵总算是有个家了。
冯太太说,大普吉还住着许多人呢,都说那附近不太平,闹狼。走回城里上课都胆战心惊的。闻先生先前也是龙院村住着?
闻先生说,对,先住在惠我春家里。后来舍弟家驷来了,到大普吉,两家太挤,又搬去了陈家营。今年初,听说华罗庚在昆华农校的房子给炸了。他腿脚不方便,孩子又小,日本人飞机来了,跑不了警报。我就邀他们一家同住。
冯太太说,這我知道,华教授还作了首诗。在学生里头传开了。我只记得两句“挂布分屋共容膝”,“布东考古布西算”。
闻太太笑道,可不就是“挂布分屋”吗?两大家子,十四口人,一间偏厢房,中间挂个布帘。到了半夜里,两个当家的,一个趴在黄木箱上考古,写《伏羲考》;另一边华先生骑着门槛,架张板凳当桌子,就着外头月光,算他的“堆叠素数论”。倒也各安其事。
冯太太说,唉,也真是不容易。好在是过来了。
闻太太将一簸包好的饺子,又下到锅里,说,你那边住得可好?等我这忙完了也去看看。
冯太太说,我本来不信鬼神,可那山坡上孤零零一座庙,住着总是不踏实。我们住的北房是个仓库,东厢住一对德国犹太人,说是男的以前在德国外交部当官,被希特勒赶出来的。我们相处得不错,最近也搬走了。他们临走,把护院的狗送给我了。白天孩子上学,家里就我一个人。这个“玛丽”也算陪陪我。
闻太太说,你还是常来走动,跟我做伴,也多个照应。
冯太太叹口气道,不是我迷信。我倒听说,这村里的房子除了庙,都要请尊瓦猫,才算清静了。我刚一进门,看见你们房梁上坐了一尊,那叫个威风。
闻太太便将荣瑞红推到跟前。冯太太说,呦,这是哪一家的姑娘,这俊俏,眼熟得很。
闻太太便笑说,我们家的瓦猫啊,就是从她爷爷那请来的。
荣瑞红也笑,说,这整村的瓦猫,都是我爷爷制的呢。
朱先生和几个研究生,就都住在另一厢房。里头有个广东人,便给这房做了个雅号,美其名曰“一支公”。这其实是揶揄的话,在粤语里是“光棍汉”的意思。几个单身小伙子,都不善打理自己。闻先生拖家带口的,太太再三头六臂,也究竟照顾不周全。特别是伙食,以往在城里,下馆子打牙祭是常有的事。如今在镇上,大约就是赶那“子”“午”日的乡街子,究竟非长久之计。
几个人合计,便用陈岱孙教授在北门街宿舍的“包饭”的规矩,找了个当地人,集了资叫他做饭。可这厨子以往是给滇越铁路的工人做大锅饭的,并谈不上什么手艺。每餐大约就是两样,炒萝卜和豆豉。人又很刚愎,在烹饪方面,是不聽这些读书人劝的。自己的口味重,无论荤素菜,都少不了要放茴香、花椒、辣椒,吃得小伙子们急火攻心。晚上睡觉辗转难眠,起来水喝个不停。
后来,他们就对宁怀远说,那个荣家的姑娘,菜做得好吃,不如请她来给我们做包饭。
闻先生听见就说,你们少撺掇怀远。人家姑娘家,来伺候你们一群单身汉,成何体统。实在不行,还是让你们师母辛苦些。
闻先生走了,恰巧荣瑞红上门,来给闻太太送滇绸的图样。怀远就当真跟他说了。荣瑞红摇摇头,说,一两顿饭可以。可我天天来做饭,谁帮爷爷做瓦猫。
小伙子们就起哄说,宁怀远啊。人家手艺都是传男不传女,荣老爹可缺个正经徒弟。
不知为何,荣瑞红脸飞红了一下,转身就走。宁怀远倒跟了出来,问他,荣老爹不肯收我吗?
荣瑞红轻声道,你一个读书人,哪里做得来这个。
她步子便快了些。怀远也不说话,倒跟着她。这时候是黄昏,太阳浅浅地照在石板路上,也不热了。金汁河的水,潺潺地流。走到了拱桥,他们看到桥底下,有几个妇人站在齐膝的河水里,正在洗衣服,一边说笑着。小孩子们在河里,扑腾洗澡。宁怀远看见有一个人捋起袖子,正举着棒槌,在岩石上使劲捶打着衣服。这正是闻太太。经了这两年,她劳动的样子,已经很娴熟了。
怀远站定就喊,师娘!
闻太太听见,转过头,看他,一边用手背擦一把汗。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他前面的瑞红,愣一愣。即刻便笑一笑,对他扬扬手,叫他莫要停。
宁怀远抬眼一望,荣瑞红的步子却慢下来,目光落到了河对岸去。就见岸上有一对男女,肩挨肩走着,似乎在说着话。两人衣着都是齐整体面。在这村子里,像是一道风景。说实在的,经过这些年的纷乱,从蒙自到昆明这一路来,联大上下,其实都有些入乡随俗。教授们多半穿着粗布大褂。有极不讲究的,像是化学系的先生曾昭伦,半趿着一双鞋,脚趾头和后跟都露着,被学生们戏称作“空前绝后”。女眷们也如闻太太,大多是本地妇人净简朴素的打扮。
而这两个人,男的西装革履,戴眼镜,含着烟斗。他身旁的妇人,也像男人穿了衬衫和齐腰裤装,举止间,是极飒爽的样子。
怀远说,梁先生。
荣瑞红便跟他说,旁边的,是梁太太吗?
怀远想想说,对。林是她本姓,我们也尊她作林先生。城里联大的校舍,是他们俩合力设计的。
荣瑞红眼里有光,对怀远说,这样。女人嫁了人,还可以用自己的姓,真好。
怀远说,他们夫妇两个,都是很有本事的人。当年为校舍的事,梁先生差点和校长吵起来,设计了好几稿,从瓦顶到铁皮,最后变成了茅草顶。
荣瑞红喃喃说,是啊,茅草顶的屋子,怎么上瓦猫呢。
怀远说,我们T字班出来的,都知道这事。学校没有钱,也是太难为他们。
荣瑞红说,我常看见他们两个在镇上走,看村里的老房子。你们的教授,来得久了,就和我们无分别。他们两个,样子还是他们的。当初却落手落脚,在龙头村自己建起了一幢房子。建得像我们这里的房子,又像是洋人的房。有一次我遥遥地看,觉得那房子真好看,可是正对着大片的野地,缺个瓦猫吃邪啊。我就对爷爷说,我们送个瓦猫给那个眼镜先生吧。可爷爷说,我们的瓦猫不能送,只能人家来请,是规矩。
怀远说,我也听说了。那幢房子,用去了他们所有的积蓄,每一颗钉子都是省出来的。
看两个人渐渐走远了。怀远说,神仙眷侣。
荣瑞红就茫然,问他,什么神仙。我们村里哪有神仙。
怀远就笑说,怎么没有。最欠也有一对土地公和土地婆吧。
荣瑞红知道被打趣了,便不理睬他,倒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荣瑞红便推了门进去,看见荣老爹正在当院儿。他弯着腰,在院子里摆着一排瓦罐,整整齐齐的。
抬头看见怀远,便说,后生,不在你们那个什么所好好读书,到老爹这里寻热闹吗?
没等他答,荣瑞红朗朗接口道,阿爷,是有人听说你老了,寻思该收徒弟了!
IV
2005年6月2日,星期四,晴
不必刻意双手合十,
满山的香柏树已在礼拜,
不必刻意供奉清水,
遍地山泉已献上净水。
——德钦“弦子”摘录
昨天“六一”,送我的学生去县里参加歌咏比赛,居然得了个第一名。过些天他们就毕业了。我教的小学只能读到三年级,他们以后就要去隔壁村的学校读书了。
天忽然放晴了。回程的时候,在车上,就着落日,能清晰地看到卡瓦格博。孩子们都把脸贴到车窗上,放声唱我教给他们的歌,把《水手》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累了,他们就偎在一起睡着了。阳光忽明忽暗,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司机有点疲惫的脸上。他叼着根烟,漫不经心地开车。车子在澜沧江山腰上盘旋,隔着玻璃,都能听到山风的声音。
一转眼,我在这个小学,已经教了一年了。两个老师调走了,现在三年级我一个人教,语文、数学和英语课。我带来的手风琴,也派上了用场。前几天,我写了一份申请,托校长递到县里去,希望他们拨些钱买两台电脑。最好能够顺利批下来吧。
荣老爹看着宁怀远,像望着件稀奇物。他索性在堂屋门槛上坐下来,将烟袋锅使劲在鞋底上磕一磕,然后重新装上烟草。点上,使劲抽了一口,咳嗽了两声,才开口道,你要跟我学做瓦猫?
怀远点点头,自然不好直接道出来意,便说,是啊,看了就是喜欢。
老爹便又问,是喜欢瓦猫,还是咱龙泉的瓦猫?
怀远一听,自然答得飞快,喜欢龙泉瓦猫。
老爹便笑,那我问你,咱龙泉的瓦猫,和旁的瓦猫,有什么不同?
怀远想想,便说,龙泉猫,威风了许多。
老爹站起身,将烟袋锅往腰间一插,背过手去,说,妮子,送客。
怀远这一听,心说不好。赶紧老老实实,将“包饭”的事情和盘托出,说“一支公”既借了瑞红的手艺,却怕耽误了老爹制瓦猫。
老爹沉吟一下,说,后生,不是真有心學,什么也学不好。
怀远说,我有心学。技不压身,给老爹打打下手也好。
老爹冷冷地看他,说,下手?当年我给我爹打下手,错一步,柴火棍子就在我手上抽一下。晚上吃饭,筷子都握不住,你可受得了?
怀远一犹豫,轻轻点点头。旁边荣瑞红抢道,阿爷,你可是一下都没抽过我。抽个细皮嫩肉的书生,你下得去手?
这话呛得老爹,一时没个言语,半晌狠狠道,死妮儿,不说话没人当你哑!
说完了,自己的口气倒也缓下来,说,这下手活,那我就考考你,答得上再说,不然请回。
怀远赶紧称是。老爹就指指院儿里头,问他,这罐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怀远看那陶罐,看得出是刚做成的坯,因为在墙的影子里头,有些还未阴干,罐底便是一个湿印子。依着土墙摆成了两排,排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长高,像是大肚瓶子,一排像球似的浑圆。
怀远看了又看,说,这长的,是瓦猫的身子。圆的是脑袋。
老爹点头道,对。
然后说,你就给我做个瓦猫脑袋吧。
他就跟老爹进了作坊。作坊的陈设很简单,靠窗摆了一个青石轮盘。老爹便坐下来,将近旁的窑泥在一个木台上用拳头砸了几下,使劲地揉,再又摔打。那泥团在摔打间渐有了韧力。老爹看他一眼,说,加了黄沙的泥,上盘就出坯。
老爹便取了一只长木棍插进了石头轮盘上的坑眼,使劲摇动,石轮便转动起来,他将刚才揉好的泥团放在石轮上,自己扎了马步,抱住那泥团,在泥团上抠出一个窝来。一手窝边,一手窝外,两手四指里外挤拉。在转动中,那团泥渐渐站立起来,生长出优美的弧度,有了罐子的雏形。老爹粗大的手,此时与窑泥浑然一体,泥坯仿佛在他的手心舞蹈,越来越圆润。这圆润中,呈现出了一种光泽,在昏黄的光线里,也由呆钝变得灵动。
一切都太过迅速,让怀远看得也有些发呆。这时,石轮戛然而止。老爹从腰间抽出一根丝线,在泥坯底下一割,一个罐子便捧在了他手中。
他走到怀远跟前。怀远诚惶诚恐,伸出手,正要接住。老爹却故意手一抖,那罐子遽然落在地上,刹那间,就是一摊泥。
怀远心中一疼。只觉得成了形的一团希望,莫名便跌落在地了似的,不由冲口而出,可惜了。
老爹冷冷一笑道,这就可惜了?那日头底下晒过了劲儿不可惜,出了窑烧裂了不可惜,上了房没搁稳摔成了八大瓣不可惜?你倒是可惜得过来。真可惜,就将地上的泥拾掇起来,给我重做一个。
怀远当真蹲下身子,将那团泥一点点捡起来,捡了满捧,放在木台上,再去捡。捡净了,便学了老爹,团成了一团,使劲揉。
老爹坐下来,点起烟袋锅,看着他问,会?
怀远笑说,小时候家里蒸馒头,帮我妈揉过面。
可他越揉,那团泥倒好像扶不起的阿斗,松身打缕,不成个景。老爹冷眼看他,道,后生,我问你,这面揉过了,要成形靠什么。
怀远说,得醒面,靠酵母头。
老爹说,醒好了呢。
怀远说,得下锅蒸,靠蒸汽。
老爹说,你手里这团窑泥,是掺了酵母头,还是要下锅蒸?
怀远手停住了。
老爹抬起手,用烟袋杆在他屁股上就轻轻打了一记,日脓拔翘!给我使力气摔打啊,没力气怎么站起来。泥不摔不成器!
待他真是摔打成形了,学老爹转了石轮,将窑泥捧了上去,中间抠一个窝。眼见着在老爹手中轻轻松松地成了形。他倒也扎了马步,全神贯注地。可那团泥在他手里,却是东歪西倒,跟个醉汉似的。怀远越急越是不听使唤。他身量又高大,渐渐膝盖都打起了抖。一个不小心,那泥团便豁出了个口,一团泥竟飞了出去,恰落到他脸上。
他用手使劲在脸上一擦,却忘了手上也是满手的泥。这一上一下,狼狈劲头儿,自然是别提了。宁怀远沮丧得很。
荣瑞红在旁边站了半天,大气不敢喘。看到这时,终于一横心,从襟子上掏出手帕,要递给宁怀远。
岂料老爹伸出烟袋锅子,在他俩中间一拦,说,死妮,我教训徒弟。你可别管闲事。
两个青年人一听,立马都杵着了。荣瑞红看着阿爷,眼里有光,张一张嘴,却无话。
老爹不正眼看她,对怀远说,手莫停!
他又望望外头的天色,对荣瑞红道,还愣着干什么。闻先生屋里整窝大肚蝈蝈等着喂。烧一锅饵块,昨天我钓了几条鲫壳,做个八面鱼,给几个后生打牙祭吧。
此后,每个黄昏,荣瑞红去为“一支公”的小伙子们做包饭。宁怀远则跟着荣老爹学做瓦猫。
除了这劳力的交换,老爹始终未有说过收他为徒的原因。
他不是个笨人,甚至可以说,相当聪慧。在半个月后,荣瑞红已见他可以手势娴熟地拉坯,再半个月,看他亲手做出了第一只瓦猫。看他为它黏上上下眼皮、泥球样的瞳仁。在瓦罐上挖出大口,安上四颗利齿;在脑袋顶上,黏一个“王”字,便有了虎似的威猛;在柚木的模具里印出一个“八卦”。而上釉、入窑则还是由老爹来代劳。
荣瑞红陪他,到金汁河下游的浅滩收塘泥和黄沙,又去河边青晏山脚去挖陶土。这些都是做瓦猫的材料。野旷无人,他们一同体会着劳作的辛苦与快乐。开始是默默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金汁河上漾起的气息,是泥土的浅浅的腥,混着水藻凛凛生长的味道,有些醉人。这时候,走来了一队马帮。人和马都要歇息。人引了马和骡子,到河边喝水。骡子不及马听话,打了个响鼻,拧着脑袋不肯喝。荣瑞红便悠悠开了声,唱起了一支“赶马调”:
我头骡要配白马引中雪盖顶,二骡要配花棚棚,三骡要配喜鹊青,四骡要配四脚花,前所街把骡马配好掉,又到马街配鞍架……
也是怪了。这骡子支起耳朵,像是听了她唱。听完了,往前挪了几步,到了她近处。倒真的垂下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喝完了,又打了一个响鼻,扬起脑袋使劲一抖。那鬃上的水花,便飛溅出来。猝不及防,落到了荣瑞红的身上和脸上。荣瑞红一边畅快地骂着,一边笑着擦。怀远也不禁伸出手,为她擦那脸上的泥水。手指触在她脸颊上,一阵凉滑,却酥酥顺他指间爬过来。他忙抽开了手。荣瑞红愣一愣,低下头,从河上掬起一捧水,洗洗脸。脸颊上的红云,便退却了。
回来的时候,经过龙头街,看到花花绿绿,是一片热闹。才想起了这是午日,摆了“乡街子”。从这里沿着金汁河岸,从麦地村、司家营一直摆到了龙头村。这集市是镇上的节日,四面八方的人,都赶了来。他们竟又看见了方才遇见的马帮,正靠着驿站补给。马锅头坐在木鞍上,伙计便卸货,大约是盐巴和碗糖。那大骡子吃着草,仿佛也认出了他们,长长地嘶鸣。
邱北的辣子,文山的三七,昭通的天麻,江津的米花糖,腾冲的饵丝,武定的壮鸡,宣威的火腿,似乎天下的好东西,都汇集在了这里。
两个人东张西望,荣瑞红便在一处烟草的档口停下来,细细挑拣,大约是为阿爷。她用彝语和那阿婆讨价还价。宁怀远便说,老爹的瓦猫要是在这里,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荣瑞红听了,望一望他,脸色倒沉下来,说,宁怀远,你既做了阿爷的徒弟,还说这种话,瓦猫是能卖的吗?
怀远兴冲冲的,这时却语塞,见荣瑞红却是认真了。她烟草也不称了。自己一个人直愣愣地往前走,不理人。宁怀远跟着她,这时市集上飘来了香味。原来是到了食档口。铜锅鱼、酱螺蛳、竹筒饭、羊汤锅,都是馥郁的味道,浓烈地勾引着人的食欲;宁怀远这才觉得,腹中辘辘。荣瑞红只管在汤锅前坐下来,叫了一碗,看宁怀远,默默又叫了一碗。一碗羊肉汤下肚,两个人的心情便好起来。荣瑞红问,羊汤好喝吗?怀远点点头。她又问,有我熬得好喝吗?怀远一愣,又使劲摇摇头。她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引得周街的人,都看她。
快走到麦地村时,他们看到一双背影。尽管是背影,他们还是认出来,是梁先生夫妇。身形都很挺拔。梁先生穿了宽大的衬衫。林先生这日倒穿了裙子,是当地落靛的扎染。她头上包了一块头巾,也是同样的扎染。荣瑞红见她在一个卖竹编的摊头上停下,弯下腰,和摊主交谈。谈好了,便浅浅地笑,脸上是明亮的表情。摊主为她挑了一只篮子。又抽出了一条竹篾,三两下便编好了一只蚱蜢,给她别在篮盖上。林先生便又笑,望望梁先生,笑得孩子一样。他们便挎上篮子走了,梁先生将那篮子从太太手中接过来。另一只手,执上了太太的手。
他们走得很远,荣瑞红还引着颈子看着,直到快看不见了。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她回过身,望一眼宁怀远。怀远觉得她眼睛里头有小小的火苗,目光炽炽的。忽然间他的手,就被牵住了。
三天后,宁怀远又见到了梁先生。梁先生来找闻先生,求一枚图章。
关于闻先生挂牌治印,算是联大不得已的一桩美谈。大约要说到教授们的处境,彼时昆明通货膨胀得厉害,他们的工资,渐入不敷出,不免要各谋出路。最普遍的是去邻近云南大学、中法大学或昆明的中学兼课。像闻先生这样,在昆华中学兼课的报酬,每个月可得一石平价米外加二十块“半开”,按理还不错的。但家中人口众多,还要贴补“一支公”的研究生们,开支上远远不够,犹复不敷。到头来,终于重拾铁笔,好在同事们帮衬,算是抬了轿子。“一支公”的老弟兄浦先生作了润例。包括两位校长在内的十二位教授,具名推荐。闻先生擅长钟鼎,在美国又读的美术,自然不同俗笔。人又很谦谨,用墨上石,皆自尽心。云南地区素行象牙章,质地坚硬。闻先生刻得食指磨损出血,仍一日未辍。
梁先生看他手指间的厚厚老茧,也很感慨,便道,家骅兄,我听说你难,倒不知是这样难。前些天,盛传贵系刘姓教授为人写墓志铭,得资三十万,以为你们教文科的还稍好过些。
闻先生苦笑,这事不提也罢了。如今好过的,又有几个。当年梅校长让你用茅草顶盖校舍,独留了铁皮屋顶给教室,如今连铁皮都卖了去。人各有命,我除教书外,大约就是做个“手工业者”。
这时宁怀远进来,手里执着一枚信封,兴奋地说,老师,《国文月刊》回信来了,刘兆吉的那篇文章,要发表出来了。
他见有人在,再一看是梁先生。梁先生看看他,说,小兄弟,我们见过的。
宁怀远跟他问了好。他说,那天在金汁河畔,还有一个姑娘。内人说,你的样子,是中古人相,和姑娘的骨相一样好。
闻先生大笑道,还有这回事。怀远,说的莫不是瑞红姑娘?
又回过头说,是我们这里的大厨,做得一手好龙泉菜。
梁先生便道,有机会要领教下。我们到了云南就东奔西跑,其实没吃上几顿安生饭。复社时候,原先在循津街“止园”,倒是有家馆子不错的,和刘敦桢他们几个常去。后来去了山区,当地的乡民做的菌子,真是美味。那阵子也是居无定所,整天背着帐子,随身带着奎宁和指南针。回到昆明刚安顿下来,“史语所”就搬了,我们也就唯有跟着搬。前几天,“学社”的章子落在地上,碎碎平安。这不是求您来了吗。
闻先生道,这个好说。你后天跟我来拿吧。
梁先生谢过说,有空也去我们那里坐坐。自从盖起了屋子,慧音说又有了北平的沙龙的样子。钱瑞升、李济、思永、老金我们几个常聚,也挺热闹的。
闻先生笑道,你们两个设计房子的,倒真是第一次给自己盖了一个。
梁先生说,可不是!样样要自己落手落脚,从木工到泥瓦匠,越到后来,钱越不够用。你想,我们刚来时候,米才三四块一袋,如今都涨到一百块了。连根钉子的钱都要省,好歹费正清他们两口子,给我们寄了张支票来,可真救了急。唉,慧音到底累倒了,在山区落下的病根儿。近来的身体大不如前。
宁怀远蓦然想起了荣瑞红的话,便脱口道,梁先生,你要不要请一尊瓦猫回去。
梁家的瓦猫上房那天,是荣瑞红亲手给系上的红绫子。瓦底下除了放上了笔、墨、五子五宝,还有一本万年历,压六十甲子。
梁先生搀着妻子。林先生靠在他身上,身着家居衣服,披着披肩,笑盈盈的。虽笑得有些发虚,但人明亮。她抬起头,看那瓦猫,眼里头有光。
V
2005年12月3日,星期六,晴
在中甸的草原上駿马成群,
一百匹马配一百个宝鞍,
一百匹马要离开,
马鞍不带走,留下做个礼物。
商人骑着骏马,
他不会住下,他要离开。
把最好的衣裳留下,给你做个纪念。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山本长智。
云南德钦这边的藏人,管外族人叫“甲”。最早来这里的“甲”,是传教士,是个法国人。还有个探险家亨利王子,他从越南出发,从澜沧江进入怒江流域,再上溯到独龙江。我翻到一本《德钦县志》,从1848年至1951年,共有十六个洋人来德钦传教。其中有个穆神甫,溜筒江的铁索桥是他设计的。他们还给当地人看病,藏人认为这是法术。说他们会施邪恶的法术,让明永的冰川融化。我见到个英国的老传教士,八十多了,听力不好,但说很好的汉话,好到像个中国老头拉家常。
我见过的“甲”,还有一个马来人,穿一双露脚跟的靴子,头发披散在肩上。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今年转山,转了第三圈。他对我说,转山要转单数,双数不吉利。还有个美国摄影师贝贝坎,走南闯北实践他的拍摄项目,Repeated Photography。找来德钦的老照片,在同一个地点重拍,我想要和他学一学。他和我同一个属相,他说,卡瓦格博也是这个属相。
山本和他们不同。他们来了,就走了。山本每年都会来。每年来,他会带来几个那年遇难登山者的家属,来朝拜雪山。大丹巴说,山本在德钦的时候,会住在他家里,跟他一起上山,搜寻遇难者的遗骸。
我今晚,开始重看《消失的地平线》。大丹巴给我讲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经有架飞机,撞在了卡瓦格博的岩石上。村民们把飞机的铁背回来,找村里的铁匠打了好多把刀。用到现在,都说铁真好。
荣瑞红这辈子,第一次看电影,就是在昆明最大的南屏电影院。
那是个外国的电影。她看见银幕上出现几个洋人,其实心里有些慌。这几年,镇上有些洋人来了,手中都拿着相机,见人就拍照。她看见他们拿相机对着自己,也有些慌。
她心怦怦跳,想着将这慌张掩饰起来,故作镇定地挺直身子,坐好。但黑暗里头,有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宁怀远的手,手心很软,暖乎乎的,让她心里安定了。
如今荣瑞红想来,电影的内容,其实是不太记得。大约是个玩世不恭的美国男人重遇昔日情人的故事。外文她是不懂。“讲演人”的翻译,虽是入乡随俗,但又确实不着四六,令人摸不到头脑。
那时的昆明上映的外国片子,是没有英文字幕的。便出现了一种奇特的职人。他们多半是本地人,粗通英文,坐在银幕前,给台下的观众现场翻译。在联大的师生没有来之前,他们在当地算是权威。因为没有人会质疑他们,便更为信马由缰地发挥。他们会根据只字片语去揣测,这样翻译出来,往往驴唇不对马嘴。
这天的“讲演人”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长衫老先生,带有很浓重的呈贡口音。他端着一杯茶,说几句话,便呷一口,全场都能听见茶水在他喉头的激荡。然后他咳嗽一声,继续往下说。他用很干涩的声音,在诠释剧情,将男女主人公的对话,翻译得如同在“乡街子”讨价还价。
和台下的观众一样,荣瑞红因此也看得一头雾水。但是她有一种天赋,这种天赋或许来自于少女的想象。她用想象完善了这部电影的剧情,也因此体会到了它的美好。她想,这个故事一定是关于爱情的。这个女人背叛了男人,在异乡重逢后,又得到了他的原谅与和解。这个男人虽然长了花花公子的模样,但实际上是个情种。这样看下去,她越发觉得电影好看了。
剧情发展到,这个美国人,看着另一个男人走进了他的酒吧,明显表现出了敌意。老先生拖着长腔,用呈贡话为他配音,“拐求喽,你来做咋子?”
没待他为另一个男人回答,台下响起了声音,“我来培养一下正气。”
话是用很不标准的昆明话说出来,却引起了哄堂大笑。本地人都知道其中的促狭。因为正义路近金碧路西有一家店子,没店号,门口挂了块硕大的匾,上书“培养正气”。这店子呢,其实是以卖汽锅鸡闻名。老昆明人,一说起,“我要培养正气”,就知道是要吃汽锅鸡打牙祭了。
这一笑,却激怒了讲演人。他站起身来,叉了腰,叫将大灯打开,对台下道,哪个说的?!
台下的人噤了声,却还有窃窃的笑。这笑是荣瑞红的。她自己没想到,宁怀远还能整了这一出来。她的手,还在他手里,此时出了薄薄的汗。怀远倒是正襟危坐,面目无辜,好像个没事人似的。
待灯重新灭了,宁怀远悄悄拽一下荣瑞红,引她出去。出来后,两个人都深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外头刚下过雨,涤清车水马龙的尘土,空气中便是好闻的清凛凛的味道。怀远说,我是真受不了这呈贡味儿的《北非谍影》了。
荣瑞红说,那我们去哪儿呢。
怀远嬉笑地,用半生不熟的昆明话说,要不,我们去培养一下正气?
荣瑞红朗声大笑,笑够了,倒正色道,我想去你们大学看看。
荣瑞红没有想到,宁怀远读过的大学,是这样的。
一色土坯房,上面盖着茅草顶,甚至还不及龙泉临时搭建的铁路工人宿舍体面。地是沙土的,因为下雨而泥泞。一个洋人吹着口哨,身后跟着穿着短衫短裤的男孩子们。他们奔跑着,都是雄赳赳的。她又看到了许多的青年人。男的穿着宽松的土衫子、有些肮脏的飞行夹克,在校园里走动。有一个先生模样的,竟套了本地赶马人的蓝毡“一口钟”,因为他步态的挺拔,便有一种侠客的感觉。
一些女学生,结伴经过。她们穿着阴士丹林的旗袍,外面罩着红色或者深蓝的线衣。手中则都携了书。脸上表情一律是明朗而怡然的。其中一个,和宁怀远打了招呼。她们便也望向了荣瑞红。不知为何,面对这些女学生,荣瑞红忽然感到有些羞惭,也竟不敢回望。倒是宁怀远,大大方方地执起了她的手。一边问她们是上谁的课。她们说,上金先生的逻辑课去。
宁怀远便哈哈大笑,回头记得在路上捡几个金戒指。女学生们便都笑着走开了。
他们走到了凤翥街上,林立着茶馆。走进一个,人声嘈杂。原来是有人在唱围鼓,便退出来。走进另一个,也十分热闹,多了许多年轻人,都是大学生模样。这一家墙上贴了“莫论国事”,老板袖着手,靠在柜台上打瞌睡。倒是有个白胖的女子,很殷勤地走过来,手里是个食篮子。一开口,竟是江南口音,口气倒与怀远熟稔。怀远便从她篮子里拿出一碟芙蓉糕、一碟萨奇马和桃酥,然后说,老例儿。待她走了,怀远对荣瑞红说,老板娘是绍兴人,远嫁过来,这里的点心都是她自己制的,好吃得很。
等茶汤端过来的工夫,有人远远喊怀远的名字。待他回头,是几个小伙子,说,学长,来一局。
原来是在打桥牌。怀远看荣瑞红一眼,摆摆手。瑞红便说,你去吧,难得进城来玩一玩。他犹豫一下,便过去了。
老板娘过来,搁下茶,对瑞红说,这个后生好。
瑞红便笑问,怎么个好法。
老板娘便轻声说,以往他来,只管看书、跟人打牌。有姑娘进来眉毛都不动一下。他现在,眼里头只有你。
瑞红不语。老板娘又说,这些孩子们,远远地过来,除了读书不知以后的着落怎样。听口音你是本地人,就照应他多一些。
荣瑞红愣一愣,说,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老板娘叹口气,也说,是啊,这一打起仗来,谁又知道呢。
这时候,外面有人进来,大声喊,警报了。茶馆里头的人,倒好像没听见似的,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一个人挠挠脑袋,头也不抬地问,五华山挂了几个灯笼了。进来的人便说,一个。那人便肩膀一耸道,不着急。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大声喊,警报了,警报了。
刚才那人又问,几个灯笼了。
回说,两个了。同时间,荣瑞红听到了外面的汽笛声,一短一长,尖利地啸响。茶馆里的人,才动起身,有的还将桌上的瓜子和点心,都有条不紊地包了起来,装到了身上。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气定神闲地出去了。荣瑞红感到一只手牵住了自己,快步往外走。
街上倒是人多了起来,宁怀远两人便跟着人群。看着沿途的店铺,三两地关了门。也有不关的,老板坐在门口,抽旱烟,饶有意味地看他们。这一路上有学生,有当地的老少,还有马帮。这里本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联大西门往前走,有条古驿道,石子铺成的小路,通往乡野。尽管空袭频仍,锻炼了人们的心智,究竟还是慌乱的人多。马帮有他们自己的节奏。人不乱,马便不乱,任凭人流在身边穿梭、奔跑。马锅头唱起呈贡调子。有人一愣,刚驻足来听,继而便被人流挟裹着往前去了。
就这样跑了一会儿,人越来越多,惊起了近旁松林的一群休憩的飞鸟。它们使劲地望天空中飞去,继而盘旋,却不敢再落下来。有风簌簌地刮起来,空气中飘荡着清凛的松针的气息。然而周遭的人,热浪一样,将这气息霎时间吞没了。
经过了一处荒冢,宁怀远拉着荣瑞红,和其他一些人都跑了下去。他跑得很快,在坟茔间穿梭,齐膝的野草与乱石,都丝毫没有让他犹豫,像是驾轻就熟。他跑了许久,才停下来。在背阴的地方坐定,头竟就靠在了墓碑上。荣瑞红到底是有些忌讳,他便一把拉着她坐下。说,怕什么。以往跑警报,我都到这里来。这个坟头就是我的,叫宾至如归。
荣瑞红坐下来,觉得身下凉丝丝的。更多的凉意,顺着身体蔓延上来,让她倏然一个激灵。看宁怀远,倒是坦然的样子,口中衔着一茎草梗,远远地望着山外的夕阳。夕阳沉降,在血红的落照里头,还可以看到拥簇的人群,像连串的黑点一样移动。
荣瑞红站起来。宁怀远说,别动。你不动,日本人的飞机,就不会炸这里。
荣瑞红说,我没跑过警报。但我们龙泉能听到昆明城里头的警报声。有一次赵太婆家的枝子,到城里头置办嫁妆。遇到警报,舍不得头里买下的杭绸。回去拿,跑慢了,就给炸死了。尸首发现时,还把自个的嫁妆抱得紧紧的。
宁怀远说,我们从蒙自跑到了昆明,也跑累了,跑疲了。我同学里头,有不跑的。别人跑,他们在开水房洗头,煮红豆汤。也都想得开,说要是真给炸了,就干净地做个饱死鬼。其他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只是跟着跑。教授也有不跑的。刚才遇到那些女生,说上金先生的逻辑课。那年昆师被炸,别人都跑了,金先生不跑。南北两座楼都给炸了,死了好多人。警报完了,他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中间。后来就跟人一起跑,每次跑都带着自己的书稿,就像是闺女抱着嫁妆。有次跑到蛇山,警报过去,一阵风几十万字的书稿就全没了。对他来说,那还不如丢了命。
这时候,一只野兔,贸然地闯入了他们的视线,晶亮的黑色眼睛,定定望着他们。忽然竖起耳朵,站起来,是对峙的姿态。宁怀远倏地也站了起来,那野兔猛然地被吓着,仓皇地逃走了。宁怀远狠狠地说,我不明白,在咱们自己的地界上,为什么要跑。
荣瑞红说,你得好好活着,仗打完了,就回家去。你爹妈,都等着呢。
宁怀远苦笑一下,蹲下身,问荣瑞红,你说,我为什么每次跑警报,专拣了这座坟来躲。
荣瑞红望那坟茔,周边长满了萋萋的草,坟头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好像被人打理过。她想,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倒是还有孝子。
她说,这墳排场。
宁怀远便执起了她的手,沿那墓碑上的一个字,一笔一画地写过去,问她,这是个什么字。
荣瑞红瞋他,你知道我不识字,来触我的霉头。
宁怀远说,你记住,这是个“宁”字,是我的姓。这上头写的是,“先考宁若成,先妣宁胡氏”。这是夫妇两个,底下有生卒年。男的比我爹大一岁,女的比我娘小两岁,两人比我爹娘晚死了十几年。我第一次跑警报,跑到这个坟头。有个炸弹落下来,落在另一个坟头上,把我同学炸死了。我被这坟头挡着,一点儿事也没有。从此我就当这坟里头的,是我爹娘。每次跑,都憩在这里。每次来,就给他们清清草,掩掩土。
听到这里,荣瑞红直起身,一把将宁怀远的头,揽入自己怀里,紧紧地,她只觉得心里疼得慌,疼得锥心。这男人毛丛丛的头发带来的温暖,让她好受一些了。
回到镇上,荣老爹等得望眼欲穿。
他闩上大门,将宁怀远关到外头。他叫荣瑞红跪在地上,拎起了烟袋锅却打不下去。他一转身,从地上拎起一只陶罐,摔在了地上。这陶罐因为只晾得半干,落在石板地上,声音并不脆响,反而是沉钝的,像是个生闷气的人。
荣瑞红见老爹胸腔里呼哧呼哧的,便想站起来,给爷爷顺顺气。老爹只喝一声,跪着。
她便跪着。老爹说,你一个姑娘家,和群小子整天混在一起。镇上的风言风语我不管,可是,飞机炸弹不长眼!连命也不想要了吗?
荣瑞红嘟囔说,姑娘怎么了。我在城里看见的女学生,都是姑娘,都跟后生们在一起。
老爹说,那都是在学堂里读书,学识了几个字给害的。你爹就是因为进昆明读了书,才认识了作孽的女人。
荣瑞红抬起头,目光灼灼的,说,爷爷,我就是我娘这样的女人,就喜欢和读书人在一起。
老爹说,一个外乡后生,你难不成要嫁了他,还是他能做上门女婿?长了翅膀的雀子,说飞就飞。
荣瑞红说,我凭什么不能嫁给他。
老爹也气,喝她道,你凭什么嫁。
荣瑞红一咬嘴唇道,就凭我和他一样,无爹无娘。
老爹被他说得一愣,焦黄的脸泛起了青,张开嘴卻说不出话来。荣瑞红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自己走进了小作坊,关上门不出来了。
以往只有犯了大错,荣老爹才将瑞红关在作坊里。小时候,一关她,作坊里没有灯,乌漆麻黑。荣瑞红怕黑。怕了,就哭。哭上一阵,老爹心软,就放她出来。可她长大了,再关,坐在黑暗里头,拧着颈子不哭。老爹也倔,不放她出来。久了,彼此都觉得没意思。
老爹就问,妮儿,想不想出来。
她在里头答,不想,里头阴凉,舒舒服服,好着呢。
老爹想想,得有个台阶,就说,你也别闲着,在里头给我做六只瓦猫,就放你出来。
瑞红便答,六只太少了吧。我还想再待上一时半会儿呢。
老爹吹胡子道,美得你!你以为我让你做咱自家的瓦猫吗?除了龙泉的,各地统共给我做六只。有一分不像,不许出来。
瑞红在暗处扁扁嘴,不声不响,开始和陶泥。泥巴摔在木台上,摔得地动山摇。老爹听了,狠狠吸上一口旱烟,心满意足地走了。
说起来都是瓦猫,但云南之大,各族纷纭。这猫也是一猫一态。荣瑞红从小,老爹便带她去周边看人家的瓦猫。要看的,自然是和自家的不同。荣老爹打四十岁起,便连续在五年一度的瓦猫赛上称霸,业界以“猫王”誉之。后来老了,便有些隐退江湖的意思,但仍然带着荣瑞红看,看人家怎么做,有什么长进。这也是教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
有一次,荣瑞红说,这只太丑,我不要学。
老爹说,你觉得丑,为什么别人要放在屋瓦上敬着。你眼里的丑,是人家的光鲜。说到底,是你眼界浅。
这时候,荣瑞红坐在黑暗里头,手在娴熟地动作。作坊里有蜡,她不点。一团泥,像是长在了手上。手指动作,跟着心走。心想到哪里,手就跟到哪里。她想,原来眼睛是多余的。眼睛有用处时,是因为心未到,手也未到。
待两个时辰过去,作坊里头没有一丝光线了,漾着泥土温暖后冷却的气味,砥实而清冽。她顺着这些做好的瓦猫的轮廓摸过去。圆润,部分有棱角,也有着陶土特有的细腻的颗粒。她一个一个摸过去,用手指辨识,在某个细节上停住了。老爹常说,做手艺人,便是一艺在手。手比眼准,用手触,便是看。任何一处不对,在手指间便会放大,你便知道不是拾遗补缺的事儿,是从根儿错了。
她便重新制了一只瓦猫。这才点上蜡,眼扫过去,舒了一口气。爷爷说得对。眼看见的,都是相,方才在自己手里,到最后合为一个。现在通亮的,却是百态。哪怕都是出自呈贡的,也因族而不同。彝族无釉猫,背部有龙刺,身为鳞纹,尾长盘向身前,耳朵高竖,眼睛大而外凸,是个机警的样子;汉族黑釉猫,身如筒,尾巴上翘卷曲,胸前有“八卦”,耳尖立,鼻成三角凸于面,胡须贴在左右脸颊,口大张,牙齿突出,仰天状;鹤庆白族猫,四肢粗壮有节,横站于脊瓦,尾巴直立上翘,嘴大如斗,上颚出奇大,下颚小,口内有四齿,舌头外伸,眼睛鼓暴,耳朵竖立,怒目而视,凶煞十足;文山壮族的上釉猫,身子似小陶罐,头呈倒三角,耳尖直立,眼睛大睁,瞳仁点黑釉,嘴高阔,上下牙齿四颗,脖子系有铜铃,前腿合并,后腿分开,倒算是一副乖巧模样,是最接近家猫的样子。
荣瑞红看着它们,稳稳地坐着,心想,说是万变不离其宗,但爷爷这么多年,带她云游,要看的,却是各种“变”。看多了,看久了,便越发守住了自家龙泉猫不变的根本。
这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咳嗽声。有人驻足在作坊的门口,在门上似乎敲了一下。荣瑞红站起来,也走到门口,可忽然心里发了堵,梗了梗脖子,不吭声,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了黑暗里头。
VI
2006年1月7日,星期六,晴
我亲手栽下一株树苗,
等小树长大,我用他建桑耶寺。
没有吉祥的桑耶,
那么多树怎么聚在一起。
我亲手搜集各种石子,
我用它铺一块黄金地。
没有吉祥的桑耶,
那么多石头怎么聚在一起。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去看望谢老师。
谢老师退休两年了。我去的时候,他在屋顶上堆柴火。他请我去他的书房。他桌上摆着一幅花鸟,还没干。墙上有四君子条屏。他说小时候,他阿爸给他买了册《宣和画谱》,他就临着画,所以墨竹他最拿手。后来做生意,教书,就搁下来了。现在退休了,没事就捡起来。每天就画画,看书,干干农活。
谢老师是我们小学的老前辈,教了几十年书。祖辈是巍山彝族。他爷爷辈从西藏跑虫草买卖。阿爸在芒康认识他阿妈,他妈是藏族。后来他们家就在德钦做起杂货生意。谢老师其实只读过完小,但他古文底子极好。我在我们小学看过一些汉文文件,用字很讲究,都是他写的。大丹巴说他是县里的秀才。我在他家里看到版本很老的《昭明文选》和《尺牍清裁》。他对我说,是他阿爸留下的。
我问他,那你怎么做起了老师来。他说解放后改国营,家里生意做不下去了。他先是参军,后来转業回来,县里的代表来让他当教师,帮着办小学。那时候啥也没有,就在明永的公房里上课,自己编教材,还得帮孩子们烧饭,工资一个月十八块。
他说现在他们全家都在当教师,姑爷用的,还是他当年写的教材。我给他看照片,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做瓦猫的人。他摇摇头说,你在哪里看到这只瓦猫,德钦怎么会有瓦猫呢。
宁怀远在马头桥边,遇到了梁先生夫妇。
当时他正走得失魂落魄。暮色里头的金汁河,凛凛发光。河边上飘起了水藻的腥气。他不禁站定了,呆呆地望。
这时听有人唤他,小兄弟。
他回身,看是梁先生。
他勉强笑一下,梁先生将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妻子,说是闻先生的研究生。因他脸色是青白的,就问他可好。
他说,还好。下午从昆明城里回来。
梁先生说,听说午后城里又有了空袭,飞机从海防过来,轰隆隆的,我们这里都听得到。你安全回来了就好。同行的人都没事吧。
他冲口而出,我是和瑞红一同去的。
梁先生关切问,荣姑娘也回来了?
他沉默了,半晌,跟着就将来龙去脉跟梁先生说了,说瑞红回去,老爹让她跪在地上,凶神恶煞的。大门一关,不让他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两个钟点,叫门又不开,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林先生问,可是和爷爷送瓦猫给咱们的姑娘?
梁先生说,是啊。
林先生眨眨眼睛,说,那就好了。你放心回家去,明天黄昏,我保准你能见着她。
第二天后晌,老爹听到有人敲门。他仔细听,敲门声音斯斯文文,慢悠悠,可不是那小子的莽撞。
他开了门一看,原来是龙头村住着的先生。他想,这梁先生是洋派的白面书生的样子,架着金丝眼镜。那天瓦猫上房,他一个人抱着,顺着梯子往上爬,倒比猴子还灵巧。老爹看他稳稳地将瓦猫放在了屋瓦上,一颗心落了地,想,都说人不可貌相,这先生看着文弱,其实是个练家子。
梁先生身旁的女先生,今天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笑吟吟地看他。他想,这女先生不是村里女人形貌,那天自己抽洋烟,也请他抽。他说他抽不惯。
他呆愣愣的。梁先生说,老爹,那天辛苦您过来送瓦猫。我们是来回礼的。
荣老爹才恍然,让开了身子,请他们进来坐。
三个人在院子里坐下来,梁先生手里举着一个纸包把他,说,老爹。知道您抽旱烟,我们前几天赶“乡街子”,给您带了些来。
老爹接过来,也不客气,打开闻一闻,笑了说,青马坝的烤烟,正宗得很啊。
他脸色也就好了些。林先生望望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晾着两排瓦罐。她便说,老爹的陶烧得好。我常爱去瓦窑村,看那里的老师傅制陶。有个建水来的师傅,说是烧三百个陶罐,只裂过一只。
老爹磕下烟袋锅,清清喉咙,你说叶三器吗,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我们龙泉的龙窑建得好,谁制的陶都烧不坏。
这话噎人,两下未免有些话不投机。梁先生与太太对望一眼,笑笑说,听说您最近收了个徒弟。
老爹脸上些微的笑容也收敛了,面色冷下去,将那包烟叶子,往梁先生怀里一杵,说,是那小子让你们来的?
林先生见他摆出了要送客的架势,忙说,是我们自己要来,又要央您件事。我们呢,晚上家里来客人,要置些菜。可您知道,我这笨手脚,哪里应付得来。瑞红姑娘可是远近都知的好手艺,想请她来家里帮忙,不知合不合适。
老爹一梗脖子道,我训她的手艺,都用来做瓦猫了。她给我做那饭菜,也就毒不死个人,谈得上什么好!您二位请回吧。
这时候,作坊的门,“呼拉”一声开了。瑞红从里头走出来,眼睛望都不望她爷爷一下。她掸掸身上的尘土,大声道,瓦猫我摆在窗台上了。林先生,我跟您去。
荣瑞红挎了一只篮子,沿着长堤,一直走到了棕皮营。堤上一路都是桉树。桉树的叶子散发着浓郁清澈的味道,与金汁河里水草的馨香,混为一体,让人醒神。夕阳远远地下沉,一点一点的,是红透了的颜色。由远及近,余晖洒在河面上,也是金粼粼的。
邻近水塘,有一片修竹。梁家的房子,正在这修竹的掩映中。瑞红老远,便看到屋上的瓦猫,这是她自家制的。此时它稳稳地坐着,目望着远方的田畴。这屋也是“一颗印”的样式,坐西朝东,青瓦白墙。下段用碎石土夯筑而成,上段用土坯砌筑。但与邻近乡间的其他屋宇,还是不同的。它有两扇阔大的菱形花窗,从外头看,能瞧见里面的人影。从里头往外看,远山近景,便是如画了。
此时,林先生引了瑞红在屋内参观。看她呆呆立在窗前,不动了。瑞红说,以前不觉得,透过这窗子看,原来我们龙泉竟是这样美的。林先生说,是啊,我和斯成两个,平日看书写字,都抢着要在这窗子底下。写累了,往外头眺一眺,整个人的心都亮敞了。
瑞红说,听宁怀远讲,这整间屋子,都是您和梁先生盖的。
林先生说,是啊,我们两个一起设计,落手落脚地盖。后来他带队去了四川看古建,就我一个人来。你看看,这个壁炉,可是西式的呢。用青砖砌好,我得意了许久。等你冬天再来了啊,我们就可以对着它烤火了。
瑞红望一望林先生,看她可亲地对自己笑。觉得她瘦弱的身体里,有一种能量,吸引了她,让她们之间又近了一些。
这时间,一个小男孩欢笑地跑进来,身后又跟着个小姑娘。他们一进门就脱掉了鞋,撒丫子跑。倒是小姑娘,看到瑞红,停住了脚,眼睛晶亮地看着她。林先生从门边拿过拖鞋叫他们穿上,说,快穿上,地板凉脚心。
她又追上男孩子,给他擦鼻涕,笑着说,他们爸爸老在外头,我一个人真管不了。满山遍野地跑,以后回了北京,想野也野不起来了。
瑞红听到“北京”,觉得是个很遥远而盛大的地方。她其实很想问一问,因为那里是宁怀远以往上学的地方。但终究没有好意思问。这时,小姑娘很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篮子,问,姐姐,这里头是什么。
小姑娘的声音脆亮,很好听,用的也是国语,和宁怀远一样。
瑞红说,是干巴菌。
小姑娘又問,干巴菌是什么呢。
瑞红说,是一种菌子,不好看,但是很好吃。生在松树底下,要清早去采,太阳出来就萎了,看不见了。
小姑娘问,有没有鸡枞好吃。
瑞红就笑着点点头。小姑娘兴奋地说,姐姐,那你下次去采菌子,要叫上我一起啊。
林先生便摸一摸她的头,说,姐姐到咱们家做客,还要给你们烧菜吃。还不快谢谢姐姐。
小姑娘正正经经,给瑞红道了个万福。
林先生笑说,我这个丫头子,嘴巴可刁着呢。你这么好手艺,怕是往后都不愿意吃我做的菜了。
荣瑞红也笑。看这小姑娘,和林先生一样,生着圆润宽阔的额头,和略尖的下巴,已初具了美人的样子。她和她的母亲一样,也有着明澈烂漫的眼神。她看母女二人的眼睛,仿如复刻一般。这无关年纪,似乎是自身在岁月中的定格。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生出了盼望,也想有一个女儿了。
原来,林先生在屋后垦了一畦菜园,种着时令的蔬菜。说是时令,昆明四季如春,果蔬本是可以长种的。园子虽不规则,但是因地制宜。什么都种了一些,豆类、青椒、韭菜。瑞红陪林先生割鸡毛菜,看她戴着围裙,撸起袖子,是利落落的农妇形容。夕阳最后的光线,照在了搭架丝瓜的老藤上。丝瓜老了,干了,在微风里头微微摆动,渗着金灿灿的光色,竟有些丰收的景致。另一些,透过叶子照在了林先生的面上,是个毛茸茸的轮廓,有着优美的弧线。看得瑞红屏住了呼吸,她不禁再次地想,这个女人多么美啊。
她们便在厨房里头忙碌,一个择菜,一个洗菜,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林先生说,前些天,老金从城里带来一只宣威火腿,炒你的干巴菌正合适。一边说,我再去园里摘些青椒来。
瑞红掌勺,这干巴菌下了锅,混了火腿的咸香,满厨房竟然都是馥郁鲜美的味道。林先生不禁感慨说,用我们北京话,这东西生得寒碜,可真是菌不可貌相。瑞红说,入了口,才知道它的好。就像是人,哪有一眼就看出来的呢。
她便做了一个素菜。是昆明人极喜欢的,青蚕豆和蒜薹放在一处清炒,青翠欲滴,有个好名字,叫“青蛙抱玉柱”。园里的蚕豆很鲜嫩,连着豆皮炒,更为入味。林先生笑问,宁怀远喜欢吃什么菜。瑞红脸一红,想想说,他们“一支公”的几个后生,饭量大,最爱能下饭的。那我就再做个“黑三剁”吧。
这三剁呢,说的是剁肉末、剁辣椒和剁玫瑰大头菜。咸中带甜,开胃得很。
待她利索做好了这一道,林先生说,你先帮我把菜端进屋里去。
她一进屋,就看见了宁怀远。怀远站在窗边,也愣愣看着她。梁先生便在旁说,傻小子,看着瑞红姑娘忙不过来,也不搭把手。
怀远才赶紧过去,帮着荣瑞红端菜。两只手却碰上了,险些碰掉了盘子。荣瑞红连忙闪了一下,瞋他说,越帮越忙!
屋子里的人,便都笑起来。梁先生便给他一一介绍,看起来都是面貌很体面庄重的先生。一个是梁先生的弟弟,一个姓钱,是法学院的教授,姓李的,是考古学的教授。瑞红对这些“学”,自然似懂非懂。但又介绍一个,说是姓金,戴着一副眼镜,自报家门自己是教逻辑学的。瑞红便笑道,先生我知道你。
众人皆惊。梁先生便道,不得了啊老金,你的大名是传到龙泉来了。
瑞红便接口道,你就是那个金戒指教授。
大家会心,便哈哈大笑起来,屋子顿然有了快活的空气。金先生便也明白,和自己有关的掌故被怀远说给了这姑娘。金先生教的研究生中,出了一位别出心裁的有趣人物。联大常常要跑警报。这位仁兄便作了一番逻辑推理:“跑警报时,人们便会把最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而当时最方便携带又最值钱的要算金子了。那么,有人带金子,就会有人丢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所以我可以捡到金子。”根据这个逻辑推理,每次跑警报结束后,这研究生便很留心地巡视人们走过的地方。结果,真的给他两次捡到了金戒指!他便将这收获归功于金先生的逻辑课。
金先生耸耸肩道,我自己倒是一次都没捡到过。可见这课是益人误己。
这时候林先生进来,说,我一时不在,你们倒是说的什么好笑话。梁先生扫一眼她手中的盘子,说,你们几个可有口福了。内人轻易不下厨,这是拿了看家本领出来。当年这道“豉油煮笋”,连我老丈人都赞不绝口。
林先生便道,我们可真是靠山吃山了。门口这大片竹林子,是既饱了眼福,又饱了口福。这炒鸡丁的菱角,是隔邻的大嫂采了送过来,还带着水清气呢。一同还送了一条乌鱼,我们前些天吃了“东月楼”,正好学着做一做“锅贴乌鱼”。老金,你的火腿派上了大用场,正在平底铛温着。
李先生就说,我可是也有贡献的。这景谷酒,我跋山涉水从民乐镇带过来,也算是美酿配佳馔了。
梁先生便说,老李,你倒是好意思说!哪有送人的酒,自己先打开喝的。
李先生便投降道,是真的没忍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大家哄堂大笑。林先生看着也笑,她对瑞红叹一口气,轻轻说,这真让我想起在北京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现在能说话的人,都天各一方了。前段正清和慰梅写信来,我一时都不知怎样回。
这时的林先生,换下了家常的衣服,着一件丝绒的旗袍。在这里,本是有些隆重的。她坐在桌前,却将这屋中的气氛,带出了几分先前未有的情致。
大家有些沉默。金先生说,今天高兴,说什么天各一方。我们几个在,都住在这龙头村,不就是天涯若比邻。
还有我们呢!外头响起洪亮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走进来一队青年,皆是英挺的模样。一色都穿着空军的军装,脸上明朗的笑容,将屋子顿然点亮了。走在前头的那个,手里举着一瓶香槟,遥遥地便对林先生展开了臂膀,喊了声“姐”,两人便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荣瑞红看出,这个青年在一班孔武的同伴中,眉眼是清秀些的,与林先生有些相似。林先生回过头来,将他推到众人面前说,这是我小弟若恒。这些,都是我的弟弟。今天是个大日子,聚会的主题,是为他们的。他们从空军军官学校毕业了。
林先生此刻,脸上的表情与平日的宁静不同,是有些激昂的。
这些青年面对着她,站定,立正。其中一个领头的,大声说,敬礼!他们便齐刷刷地叩了军靴,端正地对林先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边说,家长好!
这话在旁人听来,似乎是谐噱之语,但看他们个个面容肃穆,才知道是实情。原来,这些青年在昆明都没有亲属。梁先生夫妇,是他们的“名誉家长”,方才还在空军军官学校的毕业典礼上,为他们致词。
倒是林先生连摆手道,吴耀庆,怎么到了家里,还这么多规矩呢。
这领头的青年,这才让同袍们脱了军帽,在席间坐下来。坐下来了,仍是笔直的。倒是金先生举起了酒杯来,说,斯成,你倒说句话。对着这两排兵马俑,我可真是动不了筷子。
大家一阵哄笑,他们这才松弛下来,恢复了年轻人该有的样子。梁先生倒上一杯酒,说,我今天上午已经说过。明天,你们就要上战场了。这杯酒是我做家长敬你们的,等你们凯旋。
钱先生便道,斯成,哪有上来就喝送行酒,“风萧萧兮易水寒”吗?既然是庆贺毕业,应该要喝香槟!
听到这里,这些士官生有了大男孩们的活泼,忙着开香槟,看瓶塞“噗”的一声射出去,都兴高采烈起来。
菜都端齐了,吃到一半,上来了一盘油淋鸡。鸡是林先生自家养的。今天早上现杀,十斤的鸡公刚贴了一季的膘,正是好吃的时候。大块地生炸,高高堆一盘,也是蔚为壮观。这群小伙子,可是放下了刚来时的矜持,你争我抢地,蘸花椒盐来吃,顷刻盘子便见了底。林先生问他们好不好吃。有一个便叹道,比“映时春”的还好吃。这“映时春”,是武成路上的一家馆子,做油淋鸡是最出名的。
林先生说,今天你们有口福,我请来了咱龙泉的大厨来。她就也端了酒杯说,我们也该敬瑞红姑娘,为这一餐毕业饭,陪我忙活了一个后晌午。
荣瑞红不羞不臊,倒也爽利利地站起来,端起酒,一饮而尽。一个男孩见了,拍起巴掌,说,真是个女中豪杰。比我们翻译科那些小姐们,扭扭捏捏的强多了。
林先生说,那大家说,我们瑞紅手艺好不好?
众人道,好!
林先生又问,那人生得俏不俏?
有人又用云南话大声答,老实俏!
刚才那个男孩,带着几分醉态道,这就是人常说的“入得厅堂,下得厨房”。姑娘,等我把小日本的飞机都打走了,就回来找你!
林先生将一块卤牛舌放在他碗里说,樊长越,就你口甜舌滑。这块“撩青”当给你吃。我们瑞红名花有主,等不得你。
刚才还沉浸在这快活的空气中,瑞红此时心里忽然轻颤了一下。她不禁抬头,望一望宁怀远。林先生对着宁怀远说,怀远,我人给你带到了,你可是要争一口气。
刚才那个叫长越的男孩,颤悠悠地站起来说,秀才,你遇到我们这些当兵的,是要比文,还是比武?
林若恒拉住同伴。他却一把挣脱开,说,我们这一去……你们,有几个还准备从天上回来的。怎么,还不许老子过过嘴瘾……
这戏言,忽然让在场的人都沉默了。每个人,似乎都静止在了方才刹那的言行中。这沉默,在每个人心里都似乎过于的漫长。在沉顿了数秒后,他们都听到了一阵音乐声。是,莫扎特的《小夜曲》。这声音开始仿佛是幽微的,似乎在微妙的节点上试探,渗入这沉默。慢慢地,延展、宽阔、丰盈,渐渐将这房间填充起来。是那个叫吴耀庆的年轻军官,手中持一把提琴,在靠近壁炉的角落里,旁若无人地演奏。
众人无声地听,看这军装青年,侧着脸庞,沉浸在他自己的动作中。那臂膀屈伸的优雅,仿佛软化了军人坚硬的轮廓。而他身躯的剪影,被灯光投射在了壁炉上,也是高大而柔软的。
一曲奏罢,他轻轻躬身向他的听众行礼,仿佛在乐池中的郑重。
众人鼓起掌来。荣瑞红说,真好听。
林先生说,我许久没听到耀庆奏这一支了。这是我和这些弟弟们结缘的曲子,我从未和人说过这个故事。
林先生在椅子上慢慢地坐下来,说,日本人轰炸长沙的时候,我们乘汽车取道湘西,到昆明来。走到晃县,已经没有车了。我的身体不争气,又得了急性肺炎,发着高烧。这一个小县城,到处都是难民。我们抱着两个孩子,一路探问旅店,走街串巷,竟然连个床位都找不到。天下起雨,越来越大,我止不住地咳嗽。这时候,忽然听见,在雨声里头传来一阵小提琴的声音,正是这首《小夜曲》。在这边城,有这样的乐曲,让我们心里都安静下来。斯成冒着雨,循着琴声找到了一所客栈,敲开了门。里面是一群穿着航校学员制服的年轻人。那个拉着小提琴的正是耀庆。他们赶紧将我们迎进来,给我们腾出了房间,又给我找来了医生。我们这才安顿下来。
所以往后,我听到这首曲子,就会想起那个雨夜。我和这群弟弟,是以琴声相认的。后来,我们来到了联大,他们也来了昆明,大约注定是要重聚。他们给孩子们做飞机模型,还带来子弹壳做的哨子。再后来,我将若恒也送进了航校。他们现在,都要飞走了。
瑞红看出她有些伤感,便逗她说,他们都是老鹰,老鹰就是要望高处飞的。不飞走,难道留着下蛋吗。
林先生听了,勉强地笑了笑,说,是啊。他们驾驶的是“老鹰式七五”。他们都是老鹰。
看着耀庆举着琴弓,遥遥地抬一抬手,乐曲便又响起了。在这低回婉转中,林先生站起来,吟诵道:
别说你寂寞;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
睡着;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每早云天,
吻你额前,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梁先生走到了太太的面前,将手背到了身后,屈下身,做了个邀舞的动作。林先生便将手放在他的手中,两个人便在乐曲中起舞。这舞的好看,是荣瑞红从未见过的。不同于云南的各种舞蹈,它既不慨然,也不激扬,而又说不出的曼妙,让两人浑然一体。林先生此时,大约将一个女人的美,体现到了极致。而她却又觉出了乐曲的似曾相识。她回忆了许久,终于想起,这正是她和宁怀远在城里看的那出电影里的歌曲。她记得非常清楚,唯有那时,因为没有“讲演人”的打扰,她完整地听完了这支歌曲。
这对主人舞蹈着,渐渐走出了屋外,走进了更为广阔的园地里。乐曲便也追了他们出去。这时竟然有很好的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背景便阔大了,近处的竹林,在微风中簌簌作响。远处的山峦,幽深的轮廓,似乎也在跟着音乐起伏。荣瑞红想,他们多么美啊。
这时,一只手牵上了她的手。是宁怀远,将她的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她低声斥他,我不会跳,你让人看我洋相!
他轻轻说,跟着我。
她便跟着他,听着他轻声地在她耳边打着拍子。她渐渐地跟上了,她觉得自己也舞起来了。身体变得轻盈,像是被这夜里的风托举起来。她跟着音乐,而耳边的其他声音也因此而放大:金汁河潺潺的水声,草间的虫鸣,不知何处归家的牛低沉的哞叫。她将眼光收回,看着眼前青年,此时也正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忧心忡忡。她抬起头,猛然看见,屋瓦上还有一双眼睛。那是阿爷亲手制的瓦猫,在暗夜里,守护着这房子,也看着她。
他们将这些空军毕业生送走了。青年和梁先生夫妇,一一拥抱作别。除了那个叫樊长越的男孩,已经不省人事。李先生带来的长谷酒,后劲是很大的。众人目送他们,看他们远远地地走入了乡间的小路,消失在了夜色里。但是忽然,从远方传来了响亮的歌声。开始是齐整的,但后来,有的小伙子唱得声嘶力竭,仿佛还带了哭音。但这声音仍然穿透了暗夜,也洞穿了荣瑞红的耳鼓,在她头脑里久久不去。
“得遂凌云愿,空际任回旋,报国怀壮志,正好乘风飞去,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努力,努力,莫偷闲苟安,民族兴亡责任待吾肩,须具有牺牲精神,凭展双翼,一飞冲天。”
林先生说,这是他们的校歌。
VII
2006年6月25日,星期六,雨
念青卡瓦格博多吉祥
神山扎那雀尼多吉祥
红坡护法神灵多吉祥
房顶五彩经幡多吉祥
灶神如意寶贝多吉祥
日松贡波三角多吉祥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他们告诉我,最后一具登山队员的遗体被发现了。
我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大丹巴和山本长智从冰川上下来。他们手里还拿着塑料袋和钉锤。大丹巴在水渠边用水冲洗解放鞋上的泥。山本将铁钉的脚掌从高帮的登山鞋上取下来。
我问山本,确定身份了吗?他点点头。他说,遗体已经送去大理火化了,已经通知了家属。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对着镜头微笑着,笑容十分纯净。山本说,柳上健吾。最后一个失踪的日本队员找到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要回去日本了。
从1991年的那场“扎吾”发生,七年后,遇难者遗体才陆续在明永冰川上被采草药的藏民发现。在当地人眼中,冰川是圣域。他们说,“扎吾”是因为登山的人触怒了山神带来了灾难。即使山难之后,还连年出现雪崩、塌方与洪水。登山者以忌讳的方式侵扰了雪山,但死亡消弭了对大山的余孽。卡瓦格博收留了他们的灵魂,将身体还给了他们的来处。
我问大丹巴,有没有其他的发现。他摇摇头说,年轻人,这不是我们的发现,是卡瓦格博的饶恕和交还。
多年以后,荣瑞红收到了那张照片。她未想过,这会是那个聚会最后的定格。照片是林先生的女儿寄来的。每个人都笑得如此灿然,带着一种坦白的明亮。除了林先生的两个孩子,宝宝和小弟,他们在大人们中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孩子脸上的茫然与迟疑,是面对镜头的,或许也是面对他们所难以预知的未来。
收到照片时,恰逢镇上的蓝花楹盛放,一如她遇到宁怀远的那个夏天。她想,很多事情,早一些或者迟一些,大概都会不一样了。
在那次聚会半年后,荣瑞红觉得,宁怀远忽然有些不一样了。
他似乎经历了一些成长。以瑞红的见识,不足以判断这成长的性质。但是,这却是来自于一个女人的直觉。
此时的清华文科研究所,搬来司家营后,已取得了很大的建树。闻先生所带的研究生里,有季镇淮、施子愉、范宁、傅懋勉等人。而这群“一支公”里,大约最受其器重的,便是宁怀远。跟闻先生习学,需要一股子倔劲,每日孜孜同上古文献打交道,这宁怀远有。但宁怀远对荣瑞红说,仅仅这样还不够,还要有科学的精神。荣瑞红问他什么是科学精神。他便同他讲了“赛先生”“人类学”与“理性”。荣瑞红就更加听不懂了。他便说,他很佩服闻先生,说闻先生写过一篇《伏羲考》,考证出龙是由蛇变来的。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荣瑞红便有意扁扁嘴,说,这也需要考证吗?就好比我们的瓦猫,这样凶,一望即知是老虎变来的。怀远并不生气,只笑她妇人之见,说倒是给了他灵感,将来自己要写一篇民俗学的文章,研究研究瓦猫。他又说起闻先生的博学与宽容,说自己曾经想写一篇文章,证明屈原在历史上的不存在。这有点冒天下之不韪,没有了屈原,《离骚》《九歌》便没有人写了。闻先生并不斥他,只是开出了一系列文献,说,你先读了这些,读完了再决定写不写。他读完了,汗颜自己的学问浅薄,也打消了念头。荣瑞红听了,恼他道,还亏好有了闻先生,你若是敢写,别说是我阿爷,连我都不让你进家里的门。
屈子在滇地的名望,并不输于三湘。荣瑞红说,若是没有了屈大夫,每年端午时候,那千百个投到河里的粽子,不是都白投了。你一篇文章,就毁了这么多人的念想,难道不是罪过吗。
怀远便望着她笑,眼光却是郑重的,不当她是无理取闹。而瑞红,镇日听他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内心里却是欢喜的。她觉得,他明知道她听不懂,还要说给她听,便是心意了。
然而,近来,怀远却不和她说这些了。他甚至不怎么到家里来。连荣老爹都忍不住,说,什么有心跟我学瓦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荣瑞红便跟他辩白,说,怀远要毕业了,要写论文。
荣老爹说,什么文,能厉害过我们袁状元的文吗?写出来,能有人给他颁个“大魁天下”的牌匾,挂在聚奎楼上?
瑞红心里头很不服,觉得爷爷倚老卖老,拿前朝说事。刚想辩,又怕他说自己胳膊肘子外拐,便哼一声道,厉不厉害,写出来才知道!
这一日,瑞红黄昏过去给“一支公”做饭,却听见了堂屋里头的争论。竟是闻先生和怀远。闻先生是个严师,口气一向刚硬。可怀远历来都是个面脾气,何曾说话这样火气过。
她终于忐忑起来。旁边的一个研究生就说,我这个师兄,怕是疯了。红姑娘,你可要好好劝劝他。
说起事情的原委,原来怀远将毕业。闻先生专程致信梅校长,在联大为他争取到了讲师的位置。信中写“宁君毕业成绩,为近年所仅见”,可谓是力荐了。但是聘书下来后,怀远却自作主张,报考了昆明的“译员训练班”。
瑞红喃喃问,这训练班是做什么的。
那人便说,是为了飞虎队吧,也帮忙训练中国军队。译训班是国民政府军委会设的,在昆华农校,办了许多期了。不知师兄怎么忽然报了名。学完了,一批到前线,听说还有些发往了印度去。
这时候,就见堂屋的门响了,怀远急急走了出来。走到了大门口,嘴里狠狠地迸出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荣瑞红的心,倏地一紧,然后一点点地凉了下去。她想,这么大的事情,宁怀远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字半句。原来,他,就要离开龙泉了吗?
荣瑞红便追出去,将自己拦在宁怀远身前,定定看着他,也不说话。宁怀远也看着她,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宁怀远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红,这时一点点地消退下去。
他忽然执起了荣瑞红的手,拉着她,快步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他跑起来。他拉着她,跑得越来越快。他们沿着金汁河岸一路向前跑。渐渐地,瑞红看见,沿途人和风景都模糊了。人们看着两个青年人在跑,前面是个学生装的后生,后面竟是荣老爹家的孙女。有些小孩子,欢呼着,跟他们一起跑。终于跑不过他们,被远远地甩到后面了。他们就不知疲累似的,越跑越快。瑞红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地响。高大的槐树,结着成串的槐花,那清澈的味道也在空气中飞快地流动,好像在跟随着他们一起奔跑。
他们的眼前,终于开阔了,看见了青晏山。金汁河也在这里宽阔了,有了浩浩汤汤的样子。他们还是跑,山起伏着,远远地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水流淌着,高低、弯折、腾挪,不放过他们似的。此时正是雨水丰盛的时候,在下游形成了一个瀑布,瀑布跌落的尽处,便是一汪清潭。他们终于在潭边,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大声地笑了起来。
他们在潭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两个人,面朝着天空。天上有游云,那样的大而白,一层叠着一层。瑞红辨认着它们,那前后相接的,像是马帮的队伍。打头的是手持马鞭的马锅头;那点着脑袋的,举着烟杆的,像是麦地村专帮人说媒做营生的六婆;那在云里隐现的阳光,忽然变得浑圆,像是滚动的龙珠;端坐在云端的,有些凶得像老虎,将这龙珠衔在了嘴里。不是,哪里是什么老虎,这就是我家自己的瓦猫吧。
风吹过来,是青草味,是草被晾晒了一天冷却下来的清爽。身下的草地是毛茸茸的,隔着衣服密密地蹭着皮肤,有些舒适的痒。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眼睛闭上了。这时候,她的唇忽然被捉住了。她在慌乱间张开了眼睛,看见了宁怀远也在看着她。他眼中,并没有焦灼和欲望,是牛一样温厚的目光。这让她安心了。她忽然捧起他的脸,也吻了回去。这男人的唇,很柔软,有一种令人心醉的暖意。她觉得她的身子,也软了,甚而骨骼也一点点地化了下去。在融化的边缘,她忽然打起精神,挣扎地问他,你,不会走吧?
男人愣住了,有些紧促的呼吸,一点点均稳了下来。他翻过身子,像方才一样,和她并排躺下来。他们仰面躺着,不再说话,看着天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然后暮色浓重地,将二人包裹进去了。
是这个秋天,林若恒的中正剑,被送回了梁家。
龙泉人,不喜热闹,各家各户都安静地过日子。对于白事,他们却看得很重。“嚎丧”是一种传统,是对逝者的敬。说是嚎,其实是唱,大声地唱,唱得一波三折。生人唱,唱给去的人,也唱给自己。唱去的人的一生,唱完了,便是断了阳世因缘。从此生者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还有的,就是要在去者的碑头,安一只小的瓦猫。保佑他阴宅德厚,不受魍魉牵绕。猫头要向着他生前所住的方向,在泉下庇荫在世亲人。
榮瑞红从未经过这样朴素的丧仪。
她看着屋瓦上的那只瓦猫,也望着她。大约经历雨水与风化,颜色竟已有些苍青了。秋风吹拂过屋顶,将焦黄的叶子扫下来。这些枯叶又被风扬到了空中,飘几下,终于还是落在了地上。
一只白灯笼,吊在屋檐底下。那菱形的窗格上,缀着白色的流苏。她捧着瓦猫走进去,不见设灵。在壁炉的方向,有一丛菊花,是极淡的青绿色。两边挂着一副篆书挽联,“星沉翰海,风逐青天雨落泪;月冷关山,露沾碧岭竹吟声”。
这联是金先生的手笔。宁怀远手中抱着一只相框,瑞红走过去,见是一幅炭笔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正是那个仅谋一面的青年人。有着和林先生一样宽阔的前额,与一双典秀的眼睛。这些飞行员,首次上天前,已经拍好一张照片。大约是做好了准备。此时你便在这眼睛里,可以看到许多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分不舍。
梁先生看了看,终于说,罢了,还是别挂了。我怕慧音受不了。
几个人,便都在堂屋里坐着。屋里极静,除了一只西洋座钟的声音。钟摆左右摆荡,大约到了正点,忽然“当”的一声响,在所有人的心头,猛然击打了一下。
金先生站起身说,还是叫她起来吧。
梁先生说,再让她睡一会儿。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
这时,他们却都听见卧室的门开了。林先生站在门口。她的脸色虚白着,眼睛有些浮肿。人们不知她是何时装扮停匀的,穿了黑丝绒的旗袍,头上梳了很紧的发髻,胸口别了一小朵白绒花。她将自己的身体挺得直一些,但大约撑持不住,手扶住了门框。荣瑞红连忙迎过去,想搀住她。她对瑞红说,不要紧。
她走向壁炉。那丛菊花遮盖下的,是一只黑檀木的盒子。她愣愣地看着,然后说,斯成,再打开给我看看吧。
梁先生犹豫了一下,说,慧音,你答应我的。送上路前,不再看了。
林先生不说话,只是径直自己伸出手,要将那盒子拿下来。
梁先生拦住她道,这又是何苦?
他却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盒子捧住,然后端在了桌子上,打开。
荣瑞红看见,盒子里,摆着一摞信封,还有各式琳琅的物件。
林先生的手抚摸上去,在这些物件上流连,最后落在了一本英文的诗集上。她抬起头,望着众人,竟然牵动了嘴角,有一丝惨淡的笑意。她说,自打咱们离开北京,我时常说,人总是聚不齐。这不到一年,他们兄弟八个,倒是聚齐了。
她转过脸,看着瑞红,说,红姑娘,这支钢笔,是樊长越的。就是说胜利了要回来找你的人,你还记得吗?他是第一个走的。飞机刚上了天,“轰”的一声,人就没了。这副羊皮手套,是路易南的,湖南人,那天可爱吃你做的“黑三剁”了。一个个地,都走了。走一个,就寄给我一回。我的心就死一回,没等活过来,下一封就又到了。这张威尔第的唱片,还是我送给耀庆的。他和阿恒搭着伴儿走的。一前一后。两架飞机坠到了一处,还分得清谁是谁呢。
阿恒,你有这群兄弟陪着,姐放心一些。你从小就怕孤单,怕黑,我们都说你像个小姑娘。我问你在天上怕不怕。你说不怕,我所有的胆量,都留给天上了。
林先生举起那把中正剑,忽然紧紧地贴在脸上,久久地。然后,她脸上的肌肉,忽而抽搐了一下。她将这柄剑,郑重地放回到盒子里,将盒子盖好。瑞红看到,她眼里头方才有的一丝光,这时也一点点地熄灭了。
林先生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一行人,捧着这只黑檀木的盒子,走向青晏山脚下的墓地。弥陀寺的方丈,请来堪舆师父,在面阳背阴地寻了一处良穴。除了樊长越,青年们都没能找到完整的遗体,这便只是一个衣冠冢。方丈说,我龙泉,也算是有幸,青山埋忠骨。
岚气袭人,催着他们的步伐,不禁也就快了一些。
瑞红远远地看见爷爷,原来在等他们。他捧着云石雕的一只瓦猫,沉甸甸的。
安葬好后,他们仍在原地站着。看荣老爹将瓦猫小心地镶嵌在墓碑上。碑上有四列方块字,是八个人的名字。瑞红认真地看,却无从辨认。她从未为自己不认识字而懊恼过,此时却觉得心里无端地一阵空,空到竟至疼痛。她只认识自家的瓦猫,虽然小些,看上去却是一样的勇猛,会长久守着这些名字。
第二年的秋天,宁怀远报名参加了青年军。
这一年,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已处于劣势。为支援被困在东南亚和滇缅边境的军队,日军急需打通从中国大陆到越南的交通线,因此在豫、湘、黔、桂发动迅猛进攻,从五月开始,洛阳、长沙、梧州、柳州、桂林相继沦陷。……国民政府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口号,发动十万青年从军运动。
闻先生和钱先生在校内发表了动员演讲,有两百多名联大学生报名参军。
年底时学校举行欢送同乐会,联大剧团演出夏衍、于伶、宋之的三位合作的话剧《草木皆兵》。
荣瑞红跟怀远看完了剧,对他说,闻先生告诉我了,你要走。你带我来看这出剧,是告诉我,我想拦,也是拦不住的。
怀远问,你不想让我走吗?
荣瑞红向前走了几步。她想,两个人,怎么就来到了翠湖岸边了呢。
那阔大的水上,升起了一轮巨大的圆月,静得不像真的,倒像是方才舞台的布景。有些捕鱼的水鸟,翅膀在水面上掠过,激起了涟漪,一圈圈的。这静中的动,却又是真实的。
她想起了宁怀远的话,便问,你说翠湖边上,有一棵老大的梨花,是在哪里。
宁怀远说,等着我。等我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
VIII
2006年7月2日,星期日,晴
我往高高的山上走,
遇见小小的菩提树。
树儿发出淡淡清香,
我点燃香火烧得旺,
大地才能风调雨顺。
——德钦“弦子”摘录
十点多钟,我到了九龙顶。在藏语里,意思是“有很多杨柳的地方”。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一棵树。这里位于澜沧江边的山崖,夹在卡瓦格博和四千多米的扎拉雀尼雪山之间。峰峦叠嶂,直插入江。这里是茶马古道上连结德欽和云南内地的通道,也是去卡瓦格博的朝圣者外转经的必经过之路。
到了朝阳桥,那里有个转山接待站。我放下东西,跟转经人去支信塘。在小庙里烧了香,点了酥油灯,取了进山钥匙。接待站的人说,这回来转山的,多半是本地的藏族,还有四川甘孜来的。我看看他们带的东西,其实很少。主要都是食物,酥油、糌粑、琵琶肉、青稞酒。有个康芒来的老人看我一眼,说,你的鞋子不行。我看他穿的是高帮的解放鞋。他说,现在是雨季,上山到处都是水坑。你的皮靴湿透了,重得走不动路,解放鞋走走就干了。他看看我的脚,从自己的背囊里头,拿出了双解放鞋叫我换上。我一穿,居然正好。我要给他钱,他摆摆手,好像生气的样子,很快地跑走了。我走了几步,脚下果然轻快了不少。
宁怀远再回到龙泉时,是大半年后了。
他是悄悄回来的,没有告诉荣瑞红。
这时候日本已经投降。联大的学生们,大多都回来了。他们所属的青年军207师炮一营,就此解散。这个营隶属辎重兵第14团。在印度东北部阿萨姆邦密支那附近的兰姆迦基地,他学会了驾驶。然后上史迪威公路施行运输任务,这也是他执行的唯一一次任务。
因为闻先生全家与朱先生,已经搬回了城里,司家营的文科研究所,忽然空下来了,只余下“一支公”几个还未毕业的兄弟。他们将宁怀远安置在了北厢房的阁楼上。那里很僻静,扰不到人,也没有人扰。
但一周之后,荣瑞红便知道了。她跑去北厢房,几个箭步便上了阁楼,使劲拍门,大叫,宁怀远,你给我出来。
厢房里没有动静,她又说,好好地,“一支公”谁会让我在黑三剁里多放辣子。我知道你在里头,是人是鬼,你应一声。
里头还是没有回应。她却听到“吱呀”一声,像是床板的响声。
她便推开门进去了。
阁楼只有一扇很小的天窗,光线昏暗。大约因为刚才推门掀动了空气,那束光里边有许多尘土在飞舞。只片刻,这些尘便纷纷落在了地上,光束便又通透了。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幽暗。穿过这光束,她看到床上坐着一个人。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走过去。这个人,留了一口大胡子。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宁怀远。霎那间,这男人用胳膊肘挡住眼睛。
荣瑞红想,他是不想看到光,还是不想看到自己。
她走到床边,说,宁怀远,你看着我。
宁怀远没有动,但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荣瑞红忽然间捉住了他的胳膊,要拿下来。这男人将身体缩一缩,蜷在床头,同时间更紧地护住了眼睛。
荣瑞红拖着他,将他往床底下拖。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把子力气,狼一样。她不管不顾,将这男人硬是拖下了床。宁怀远一个趔趄,高大的身形,曲折地晃了一下,摔到了地上。他艰难地想要站起来,却徒劳。荣瑞红看到,他的右脚已变了形,翻转着,在地上轻微地抖动。宁怀远在挣扎中,胳膊落了下来。他用手撑着地,同时往右脚上使劲砸下去。
荣瑞红看见了他的脸。这时候,怀远恰好身处在从天窗投射过的那束光之中。瑞红看见了他的脸。
她捧起了这张脸。
宁怀远下意识地又要挡住,被荣瑞红死死地压住了胳膊。
这张脸上,一只眼睛,在瑞红的目光里躲闪。另一只,只有一个黑洞。
这黑洞,已经干涸了。能看见一丝丑陋的黑红的肌肉,缠绕着,从眼睛里贯穿下来,到鼻梁,便成了漫长的疤痕。蜿蜒着,如同一条在皮肤下爬动的蚯蚓。
渐渐地,宁怀远不再躲,他终于迎上了瑞红的目光。他轻轻说,一车人,就活了我一个。当时要是选了另一条路,就不会碰上那些地雷了。
瑞红看见这只眼睛里,流出了一滴泪。也仅有一滴而已,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沿着粗糙的皮肉,却在另一处嘴角的疤痕上停住。
瑞红伸出手指,将这滴泪拭去了。她将男人的头,慢慢揽在自己怀里。她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这时候,他们头顶的那束光,因为夕阳的移转,也黯淡下去。黑暗浓厚了,将他们包裹了进去,藏得一星也看不见了。
荣瑞红,把宁怀远接到了家里来。
她在瓦猫作坊里,架了一张床,让他睡。
荣老爹终于气得说不出话。瑞红站在跨院里,和阿爷吵,吵得惊天动地。
他用烟袋锅子点着瑞红,说,一个没过门的黄花闺女,将个男人养在家里头。你让我老脸往哪里搁?!
瑞红听到了外头有聚集的人声。她索性打开了门,走了出去。看到她出来,人们便退后了一些。她站定了,面对乌压压的人群,大声地说,我荣瑞红,要跟这男人结婚了。来看热闹的,都说句道喜的话吧!
又过了一年,怀远的腿,能在村里走动了。
虽然还是一瘸一拐,但外翻的脚,硬是给瑞红矫过来了。她学了洋大夫打石膏的法子,用陶土为怀远打了副,给他固定在床上。隔半个月就换一副,开始时钻心的疼。宁怀远不喊不叫,瑞红便让他攥着自己的手。一个时辰下来,再看她的手,沿着虎口到手腕,都是青紫的。這样一副,又一副,慢慢地就养好了。可是脚踝,已经变了形。能下地走路了,就是身子有些拧。
老爹也去了,已有小半年。没病没痛,就是有一天,瑞红早上起来喊不应。走进去,人已没气了。脸相很安稳,寿终正寝。
算起来,虚岁八十五,也是喜丧。村里老人摇头,这一家人,一年里头先办喜事,又办丧事。喜事办了个不伦不类,没按公序良俗,在村里头落了说法,丧事也就不好铺张。有人议论说,荣老爹规矩了一世,行善积德,就为个好名声。临到了,自己却没个风光的后事,也是各家人各家命啊。
到了宁怀远能跟上自己的步子,瑞红便硬将他推出门去。带着他,见人就打招呼。怀远有些闪躲,打招呼的人便也很不自在。但是瑞红还是要他出去,一句句地教他龙泉的地方话,要他自己开口唤人。
这样久了,他似乎已没有了名字。镇上的人,都叫他瑞红家的。他走到街上,后面有小孩子跟着,学他走路的样子,跟着他大声喊他“踬子”和“瞽子”。龙泉这个地方颇奇怪,民间的语言是极为古雅的,就连骂人也是如此,却不会减轻攻击的分量。“踬子”是笑他瘸腿,不良于行,这个字的狠恶之处是多半用来形容牲口。而“瞽子”,自然是说他瞎了一只眼。
自小到大,他未感受过这样的恶意,于是感到屈辱,不愿意再出去。但是瑞红倒不为意。她问,他们说错了吗?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又瞎又瘸?
怀远猛然被将了一军,有些吃惊地看着瑞红。瑞红将一块泥坯狠狠地掼在木台上,用胳膊肘擦一下额头的汗。她说,待他们说烦了,说腻了,说到舌上生茧了,自然就不说了。
不管这其中的是非臧否,老荣家的龙泉瓦猫,依然是一块招牌。这是荣老爹留下来的好基业。镇上的人,渐渐知道了瑞红一个年轻女子,可以独当一面。龙泉这地方的人,内里是厚道的。这体现在不计前事,看的是眼前的理儿。他们想,这一家做事虽不循例,但并未伤到谁。如今难了,是应该帮一帮的。
于是,跟老荣家订瓦猫的人,又多起来。谁家开宅起基了,做白事了,甚而老人合葬迁坟了,便都找他们。渐渐地,生意甚至比先前老爹在世时,还更好了些。
瑞紅呢,就将这送瓦猫的活,都让宁怀远去。宁怀远不想去,她就逼他去。镇上的人,开始时有说法。他们看他瘸着腿,端着瓦猫,颤巍巍地在路上走。身形从背后看,也是扭曲的,多半觉得有些凄凉。那瓦猫上的红绫子,有次缠住了他的腿。按规矩,送瓦猫的人,半路上是不能停的,更不能将瓦猫搁下。他整个人就更为狼狈,路过的人帮他,心里也说瑞红有些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个人用呢。更担心的,是他手脚不利索,将那瓦猫给摔了。这在当地,是很不吉的。
但是过了段日子,他们发现宁怀远走得虽慢,步伐并未有懈怠与毛糙。甚至经过了时日,走得越来越稳了。他们就看出这人,内里是很要好的。对他也就和善了起来。说到底,对有难的人,心里总是不忍的。人们便想,乱世里头,龙泉留下这么个外乡人,也是造化吧。
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仍然跟着宁怀远,耻笑辱骂他。倒是旁边的大人追过来,作势打孩子,给他赔礼。此时,宁怀远倒真的也不在意了,竟然回过头,冲孩子们做了个鬼脸。
斗转星移,谁说时间不是个好东西呢。宁怀远渐渐也明白了,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最终还是过给自己。这样朴素的道理,荣瑞红早就看得比他明白了。他再去送瓦猫,脊梁便挺得直直的。“自重者人恒重之。”读书读来的话,他也才算真正懂了。请瓦猫的主人家,对他客客气气的。他本来就是个有礼数的人,又有读书人的书卷气,是很让人生好感的。瑞红经了历练,风风火火,有了家中主妇的样子。镇上的姑娘和小伙,便叫怀远“姐夫”,是带着亲热的。但瑞红却不满意,逢人便说,我们家怀远帮教授做事,是做过先生的。这时,联大北归,镇上的教授们已经次第离开了。但人们还都记得这份渊源,便将宁怀远的留下,视为对这段回忆的纪念。因为怀远送瓦猫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他们便开始叫他“猫先生”。小孩子们,就叫他“猫叔”。虽然是戏噱之言,内里却是温暖的。
有天他回来,瑞红问他,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他仔细地想了又想,非年非节。他又看瑞红正色,莫不是给谁家送瓦猫,一时疏忽忘了。他便有些忐忑。
瑞红说,傻佬,今天是你的生辰。你一个城里人,怎么忘了呢。
他心里一惊,自离开北京,他已经许久没过什么生日了。
瑞红变戏法似的,从手兜里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他手里。
他便拿出来,是一副墨镜。是飞行员戴的那种,很精神。镜框是金丝边的,下缘的地方有些磨损了。其他都是完好的。
瑞红撩起衣襟,将这墨镜的镜片擦一擦,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和一帮姐妹去赶“乡街子”,看见货郎担上摆着。我说这个我要了,谁都别和我抢。
说罢了,她便给宁怀远戴上,仔细地看了看。她满意地说,货郎说得对,戴上这个,比飞虎队还排场。
她便从桌上拿了镜子。宁怀远闪躲了一下,他许久没照镜子了。瑞红便使劲打他一下,喝道,你有点子出息!他终于才看镜子里头的人。这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也盖住了鼻梁上的一点伤疤。那余下的大半张脸,在镜子里头,算是完好的。
瑞红便一点点地,将亲手给他做的眼罩取下来。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男人出去,要体体面面的。
听到这句话,宁怀远忽然哭了。他失声痛哭。自从出事以来,他其实从未这样哭过。甚至做手术时,因为不能上麻醉,医生将弹片和那只破碎的眼球,从他的眼眶里取出来时,他都没有这样哭。
此时,他哭了。他想,或许这女人的强大,让他猛然地软弱下来。他于是也放任了自己,眼泪从他的一只眼睛里不断滚下来,像是一道汹涌的泉流。
这个冬天,瑞红生下了一个男婴。
她对怀远说,我和你商量,这个孩子,能用我们荣家的姓吗?
怀远说,我无父无母,随你。
瑞红说,你这么说,倒好像是我欺负了你。荣家的手艺,是要传下去的。那好了,第二字用你的姓,总成了?
于是,这孩子叫荣宁生。怀远定的,因为是他们俩生的。如此起名字,一目了然,实在也没费什么力气。瑞红便扁扁嘴,我听村里私塾的先生说,起名字有说法。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你是学这个的,不能亏待咱们的孩子。
怀远说,我的名,是张九龄的诗里来的;字是《大学》里的。你看我的命好吗?要是一个名字就能定下了命,人活得还有什么奔头。宁生,我看,让他一辈子安安稳稳的,很好。
开春时候,镇上办了小学校,请老师。可临近开学,县上派下来的国文老师,却因为家事,忽然来不了。做校长的措手不及,发着愁,便在村里转悠。
他在一家人门口,看到副春联。上写,“大序归于六义;先师蔽以一言”。字是用的很秀拔的瘦金体。他想一想,便敲开了门。
荣瑞红正在制陶,在围裙上擦着双手的泥。打开门,见是个陌生人,便问他找谁。校长说,我找这写联的人。
瑞红道,联是我男人写的。人都说这不像个春联。
校长便笑笑说,我可以见一见他吗。
瑞红引他进来。校长便看一个男人从作坊里走出来,是当地人的打扮,身量倒是西南人少有的高,走路有些高低脚。但见他鼻梁上,还戴着一副飞行员用的墨镜。整个人便无端有一种时髦的滑稽。
两人坐下来,寒暄了一下。校长便听出了他北方的口音,便问,小哥不是本地人啊。
怀远便摇摇头,未说话。
校长看见他嘴角上的疤痕,便不再追问,只和他聊起当地的风物,聊着聊着,便聊起那副春联。看他健谈起来,渐渐便又聊到有关《诗经》里的一桩公案。
听怀远的一番谈吐,校长点头称是,心里先有了数,竟至有些激动。他想,这个龙泉,还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他便说想请他到小学校做国文老师。如果他愿意,明天就拟聘书。
怀远听了,愣一愣,继而苦笑道,您也看见了。我又瞎又瘸,怎么为人师表。
校长说,我请的是您的学问,不是样子。
怀远又说,我没有什么学问,都是些乡野小识。我就是个手艺人。
瑞红在旁急急说,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配说自己是个手艺人!校长,我听懂了。你是要聘我男人去当先生。他以前做过先生,他是在联大读的书。
校长沉吟道,如今联大在筹备北归了,没有想着要回去吗?
几个人便都沉默了。两只春燕,剪着尾巴,在他们的头顶掠过,停在作坊的檐子下面,叽叽喳喳地,忙着筑巢。
这时候,瑞红开了腔。她的声音与平日不同,慢而有力,每个字出来,都像是落在地上的铜豌豆。她说,宁怀远,往日人叫你“猫先生”,是好心抬举你。你现在就给我去,做个实实在在的先生。
小学校开在龙头村的杨家祠堂。
杨氏一族,抗战初期整族迁移,不知去向。但这祠堂却留下来了。虽不轩敞,却十分规整。外头绿荫环绕,花木扶疏,环境幽雅清净;堂前的庭院里栽着四棵桂花树,经年郁郁葱葱。
拱门上挂着的“克绳祖武”的匾额,大约是纪念杨家祖上攻克匪患的事迹。
供奉牌位的供桌,是留下了。但供的不再是杨氏的列祖列宗,也没有了孔子像。挂了孙文总理的大幅照片,和他手书的“天下为公”的匾额。
几个年级各有自己的教室,还有一间备课室,在偏厢。宁怀远教这些小孩子国文,有他自己的办法。以往教中学时,并不觉得,他发觉了自己讲故事的才能。从《论语》到《春秋》再到《左传》,一个解释一个,他便当作人之常情来讲。其中的臧否,是人间的。他也给他们讲国外的故事,讲《块肉余生录》。他自然知道林琴南的翻译,对原作做了许多的敷衍,但他就是喜欢,因为有中国人的烟火气。他讲《安徒生童话》,讲着讲着,觉得很不过瘾。就自己编了故事来讲,拿什么做主角呢?这些学生里,有许多其实都是旧相识,彼时他送瓦猫时,追着他后面嘲弄他的。后来叫他猫先生,如今真的就做了他们的先生。宁怀远就拿瓦猫来编故事,说它是上古时的神兽。当年共工大败于祝融,一头撞在了不周山上。山崩地裂,民不聊生。女娲炼五色石补天,剩下了一块没用。这顽石浴火,自己便修炼成了一只似虎非虎的大猫。白天一动不动地,驻扎在屋梁上守卫,晚上便四处云游,行侠仗义。宁怀远的故事,便是瓦猫在夜间侠隐的故事。孩子们很愛听,有的甚而晚上,专门跑出来,去看看屋梁上的瓦猫,是不是真像猫先生说的一样,跑走不见了。后来就有学生学给了校长。校长便笑道,宁老师,你的瓦猫,倒和《红楼梦》里的通灵宝玉成了同胞。宁怀远说,等他们看懂了红楼,就不信我讲的故事了。
龙泉这个地方,敬重读书人,也崇敬学问,是素来的。办学便也自然得到当地望族的支持。说起来,因学而优则仕,民国时在当地仍有许多的榜样,如陆崇仁、桂子范、李卓然、李健之等。家族庞大的桂家,族中的桂子范,曾是云南省财政厅的股东,做过议员,做过富滇银行理事。在石龙坝水电站开始发电时,是他最先让龙头街与昆明同步通电。陆家的陆崇仁,曾为云南财政厅厅长,曾整顿税收、田赋、大力推行烟禁政策,创办多家银行。这几家的年幼子弟,便尤为好学。以往家中的私学相授,和宁怀远所教的,有如琴瑟。孩子回家说了,他们便都知道了这年轻先生的不凡。
到了年节时,带了礼物,特地上门来拜访。荣瑞红不禁有些怵,想自己一个普通人家,何曾受到过如此待见。那镇上的小公子们,一口一个师娘。她心里欢喜,竟然束手束脚,不知如何应对。倒看宁怀远,仍是落落大方的样子。
有一天,瑞红便悄悄到了小学校去。蹲在窗口外头,恰看见怀远带着学生们读书。是好听的国语腔,读什么,她听不懂。只觉得读得抑扬顿挫,好听得像音乐似的。她便闭上了眼睛,心里头如暖风拂过。她想,这先生,是我的男人啊。
他们自己的孩子宁生,风吹见长,渐渐可以在院内爬动。是个好动的脾气,看瑞红制陶,自己便也滋了泡尿,在屋檐底下和泥。瑞红便冲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说,学什么不好,学这粗笨活。往后一个榆木脑袋,怎么跟你爹读书。
宁怀远说,呦,你又不怕家里的瓦猫,后继无人了。
瑞红嘴硬道,这倒两不耽误。白天去学堂,晚上跟我学手艺。
月末时候,家里来了个客。是宁怀远的师弟,“一支公”解散后,便也很少来往了。师弟说,这回是昆华工校的聘期满了,他想要回北方去。联大三校在京津都已复学。恰好有人介绍了教育部的差事,便想试试看。
他来自然是道别的。但彼此好像都有了默契,都不说以往学校的事,宁怀远也不会问起。但究竟忍不住。这师弟压低声音,说一句,去年底,学校里罢课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十一个同学,就这么没了。出殡时候,是我们老师走在最前头。他写了篇文章,我照抄了一份,给你带来了。
远远的,荣瑞红牢牢地盯着他们。宁生在地上爬过来,然后将只拳头往嘴巴里塞。瑞红一把打掉他的手,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说,呦,说早不早了,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师弟便站起身来,说,不吃了,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师兄嫂子,我过时再来看你们。
宁怀远也站起身,追一句,老师,他可曾提起过我。
师弟笑笑,轻轻摇摇头。怀远将那信封在手中捏一捏,一阵怅然。
晚上,宁怀远展开信纸,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誊着《一二·一运动始末记》,署的是闻先生的名字。怀远一字一字读下来,原本平静的心,忽而悸动了。开始像是水中的微澜,渐渐似乎在水底,产生了暗涌,一点点地澎湃起来。没来由地,他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皮肤下的潮热,也顺着血管,四处伸张渗透,东奔西突。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蒸腾起来了。
这一年的七月中,荣瑞红家里收到一封信。看笔画,她认得是宁怀远的名字。他们家,以往从未有来过一封信,因为没有识字的人。她捧着这封信,有些不安,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后来,她每每回忆起那一个瞬间,都在想,是不是其实应该将这封信烧掉。这是一个女人的本能。任何的不寻常,哪怕蛛丝马迹,对她寻常的生活,大概都会构成威胁。但是,她还是将这封信,交到了宁怀远手中,然后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快看看吧,不知哪个女学生写给你的。
宁怀远笑着拆开信。荣瑞红看见,笑容在自己男人脸上,一点点地凝固。
信里寄来的,是一张报纸,上面是闻先生的凶讯。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到达龙泉是一番辗转。报上写,闻先生主持《民主周刊》社的记者招待会,揭露一起暗杀事件的真相。散会后,返家途中,突遭特务伏击,身中十余弹,不幸罹难。
报纸在宁怀远的手中抖动。荣瑞红看着他一只眼睛里的光,像笼上了一层霾,完全地熄灭。而另一只眼睛,如同黑洞,深不见底。
宁怀远当天晚上,将自己关在作坊里。荣瑞红几次起身,想去唤他回来睡觉。但她站在作坊门口,看见窗口渗出的一星烛光,终于没有推开门。
到了第二天清晨,她看到作坊里是空的,没有人。
她等了整个上午,没有人回来。她终于不想等了,她出了门,发疯一样地找。从司家营,找到了麦地村、棕皮营,又找到了瓦窑村。
第二天,她抱着孩子,去了宁怀远的小学校。坐在门槛上,等到了晌午,校长领着她,去找学生的家长。她走进那些高门大户,本是不卑不亢的样子,可听到旁人说起“猫先生”三个字,脚下一软,就跟人跪了下来。她说,求求你,帮我找找我男人。他又瞎又瘸一个人,啥也没带,能跑到多远去。
村里人,燃了火把上山。又找了打捞队,沿着金汁河,一点点地,从上游,一直找到下游。
她不信。她一个人,又一直走到了青晏山。孩子饿,她由他哭。她一直走到先前和宁怀远去过的瀑布。瀑布没有了,水枯了。一滴水也没有。她坐下来,和孩子一起哭。一边哭,一边叫宁怀远的名字,然后又“瞎子”“瘸子”叫了骂了一遍。天越来越暗,她索性喊起来。喊出来,才发现声音是干的。声音落在了远处,回音也是干的。
打这一年的深秋,昆明师范学院门口,总是坐着一个妇人。昆师是新起的,以往是联大的师范学院。
这妇人很年轻,怀中总是抱着个幼儿。她一坐便是一天。这年月,乱离人不及太平犬,这种情形并不鲜见。可这妇人,一身不见褴褛,二脸上不见悲戚之色。相反,她的衣着十分齐整,即使坐着,身姿也挺拔。她有时面前摆了些应时的果蔬售卖,有时是一些针线织物。似乎也并不当真做生意,只为了将自己和路旁的乞儿区分开来。身边的孩子餓了,她顺手就捞起一只水果,剖开来给他吃。久而久之,便成了学校门口的一道奇景。她一时眼神涣散,可只要有人经过,特别是男人,目光立刻变得灼灼的,直勾勾地盯着那人仔细打量,直到人远走去。便有人笑说,这是不是一个花痴。但她并没有什么逾矩的举动,便都随她去,见怪不怪了。
荣瑞红带着宁生,便就这样在昔日的西南联大门口,等了整个秋冬。待到开春的一天,她忽然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她走到了翠湖边上,沿着堤岸一路走过来,逢看见了大棵的树,便停一停,辨认那新绿的、鹅黄的叶子。她一边走,一边慢慢看,直到将这偌大的翠湖走了一个圈。
待走完了,她定一定神,对宁生说,儿,回家去。翠湖边上哪有什么梨花树,他不会回来了。
IX
2006年7月9日,星期日,雨
一棵美丽的菩提树。
那根子长得实在好。
树根随着石头伸展,
向坚硬的岩石延伸。
延伸到坚硬的岩石,
威武鹰儿在此相聚。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下了很大的雨。往阿丙村的路上水流很大,到处都是乱石沟。听说下个月还要涨大水,路更难走,这么说,我还是幸运的。
高反感觉也好了不少,从阿丙往怒江去。阿丙河两岸岩壁有很多石刻,多是菩萨、罗汉和护法神的造像,我停下来临了几张。晚上,我跟着几个藏民扎营在温泉营地,当地的藏话叫“曲珠”。我学着他们,脱光了身子,泡到了温泉里头。暖和和的,再喝上一口青稞酒,实在太舒服了。抬头望望,身旁就是浩浩汤汤的怒江水。我洗完澡,在四周溜达,发现“曲珠”附近的石刻更多。有佛像和脚印、手印圣迹,也有六字箴言经文。我在想,我为那些登山人塑的瓦猫,不知以后会不会被人看见。
在一处噶拔希石刻下面,有一个石洞,藏民们都钻了进去。他们告诉我,这是转山路上必经的“中阴狭道”,能够顺利通过,死后可以进入天国。围绕卡瓦格博外转的过程,就如同到中阴世界走了一趟,每个朝圣者必经的象征性的死亡和再生。我也学他们从下层钻了进去,在狭小黑暗的洞穴里匍匐爬行,经过地狱,然后再屈起身体,从上层的天国里出来。有一个老僧人,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用石块在平台上搭起一个小房子,祈祷来生转世。昨天,我看到他为一个转山途中死去的老人在念《度亡经》。这一路上艰苦,很多人体力不支。但对藏民们来说,能死在朝圣路上,是最大的福。
荣宁生被人问起,你是个匠人,还是个读书人。他总是回答,我是个读书匠。
他是龙泉当地的文胆,但不考学,也不出仕,就是个悠然见南山的性子。
这样的人,在一镇八乡,其实不太多见。小伙子生得十分排场,高个儿,白皮肤,又不是本地人的形容。十几年过去,对荣家的变故,镇上的人其实有些不记得了。但宁生的成长,让大家渐渐又回忆起了“猫先生”。换言之,这孩子日益清晰的轮廓,像是宁怀远的复刻。或者说,将定格在人们记忆中那个残缺的宁怀远,修复得完好如初。人们不禁感叹时间与遗传的力量。
但宁生本人,对于父亲自然了无印象,直到他在家里头一本书中,发现了西南联大的学生证。他翻开了,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和他长得几乎一样的人,但目光似乎比他怯些。他淡淡一笑,确信这就是被母亲诅咒为“死鬼”的父亲。他认真地看了看这张照片,觉得它并不比父亲的其他遗物更有吸引力。从幼时起,他的聪慧在龙泉远近皆知。村里的资助下,他在父亲执教过的学校读完了小学。从此便不再升学,荣瑞红用鞋底追着他打,也没有打消他执意跟她学做瓦猫的念头。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家中的自学。宁怀远留下的那些书籍,适时地派上了用场。他以强大的脑力吞吐着这些书,过目成诵。他和继续读中学的伙伴们玩的一个游戏,就是随意翻开《古文观止》的一页,从任何一个段落开始背诵。背完一页,便赢了一个馒头。错一个字,便输掉一个馒头。直到听者感到疲惫,打起了呵欠,他还在背,好像是没有倦意的机器。最终直至对方举手求饶。
当然这些书,在他长出唇髭的时候,就被母亲烧掉了……母亲关起院门,将那些书一本本地摊开,然后引火。这些书都很好烧,因为从未受潮。从他小时开始,每到梅雨季节,只要出了太阳。母亲就将这些书一本本地摊在院子里晾晒。母亲并不识字,可是将这些书整理得停停当当的,次序丝毫不乱。其实,荣宁生并不怕这些书被烧掉,因为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一般,印在了他的头脑中。火光里头,他看见母亲迅速地将腮边的一滴泪拭去了。在这个瞬间,他也迅速将那本书里的学生证,藏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后来上山下乡的年月,龙头街来了一批知青。这些外面来的年轻人,和镇上的同龄人,互相带来吸引。
……
后来,宁生在路上又遇到了那姑娘。这时,他已经知道了她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萧曼芝。她就问他,荣宁生,你会背的东西可多。
宁生说,不多。
曼芝就说,我听说,你会背全本的《古文观止》。
宁生说,嗯。
曼芝便笑说,什么时候,背给我听听。
宁生说,不好背。
曼芝便轻声说,背给我一个人,你愿不愿意?
寧生低下了头,过了半晌,也轻声应,嗯。
宁生和曼芝坐在金汁河边。他望着潺潺的流水,口中诵着《归去来辞》。他念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曼芝忽而打断他,慢慢开口道,“觉今是而昨非”说的倒像是现在的我。
宁生便沉默了。
曼芝问,荣宁生,你说,我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呢。
宁生想一想,便接口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曼芝笑了。这时候风吹过来,河对岸的杨树叶子簌簌地响,这女孩的头发也被吹起来了,散发着一种宁生从未闻到过的女性的气息。这和他母亲的气味是不同的。因为终日和陶土打交道,荣瑞红的身上,是一种淡淡的温暖丰熟的泥味。和村子里其他的女人们也都不同。萧曼芝,有着清凛的植物的气味,像是刚刚生长出的树叶,滋润了前夜的露水,在初生阳光下散发出的那种隐约的味道。
荣宁生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候,女孩将手指放在了膝盖上,那葱段一样细白修长的手指。她口中哼起了一支旋律,一边用指尖打着节拍。这旋律荣宁生从未听过,但听得出是跳跃欢快的。像是一匹小马驹,在草地上撒着欢。萧曼芝的唇舌仿佛是某种乐器,弹奏着这支乐曲。荣宁生看见女孩睫毛密而长,将闭着的眼睑盖住了。
待这旋律结束,她忽然张开眼睛,看身旁的青年人望着她。她并未躲闪,反而迎着荣宁生望回去,问他,好听吗?
荣宁生点点头。她说,这是个意大利人作的曲子。这支叫《春》,还有《夏》《秋》《冬》。以后你背《古文观止》给我听,我就都唱给你。
他们再见面时,荣宁生将一只陶土制成的很小的动物送给萧曼芝。萧曼芝放在手心里,很惊喜。她问,你做的?
荣宁生点点头。她看这动物像是猫,可又有勇猛相貌,像一只小而逼真的虎。她问,这是什么?
荣宁生回答说,瓦猫。
荣宁生要娶一个知青的事情,在龙泉很快地传开了。这孩子的执拗,唤醒了人们的记忆,这记忆的一部分,也包括荣瑞红自己的。她想,难不成真是血里带来的。这孩子不声不响,却像当年的她一样有主张。
这女孩的美,以及外乡人的身份,都让她觉得不踏实。她不再是当年的少女,她懂得一个道理,是人拗不过时势。
她找到了大队书记,寻求帮助。然而,此时的龙泉公社,恰在寻找一个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典型。他说,宁生娘,萧曼芝是成都的资本家出身。她有心嫁给咱无产阶级的孩子,也是帮了她进行自我改造。咱做父母的,可不能拖了孩子的后腿啊。
?
曼芝嫁到荣家这段日子,对于荣瑞红来说,是经得起咀嚼的。她甚至一度想,或许是自己过于狭隘,这其实是时日的补偿与成全。这孩子的温柔与贤淑,并不逊于当地的任何一个姑娘。尽管她举止中,有一种难脱去的令瑞红警醒的教养,是往昔生活的印痕。但她的眼睛里,总有安于命运的笑意,又让做婆婆的十分安心。
这个儿媳,除了有时作为扎根“典型”,被公社安排去周边大队宣讲经验,大多时间都在家里,向她学习家务农活、针线女红,甚至在她手把手下,学起做瓦猫的技艺,且很快就有模有样。瑞红看她砥砥实实将一块陶泥掷在木案上,不禁深深叹一口气。曼芝不解地看她,她便说,这一把好力气。可惜你曾爷爷去得早,要不看到这么个重孙媳妇儿,该有多欢喜啊。
过门的头一两年,曼芝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瑞红便更放心了。她想,老荣家是有祖宗佑着的,是时运回来了。
儿子和儿媳,都是安静的人。曼芝进了门来,宁生仿佛更安静了些。但他多了一种爱好,不知怎么,跟人学起了胡琴。可他拉出的调,外头的人,都说没听过。瑞红便骄傲地说,你们懂什么。这都是我们家曼芝教的曲,都是外国人写的。
……
?
到两个小子满地跑的时候,村里的知青渐渐少了。听说是都想办法陆续回城了,有招工的,有病退的,还有独子回家照顾老人的。
瑞红心里又打起了鼓,她问大队书记,我们家曼芝,不会走吧?
大队书记叹口气,说,唉,这孩子,是真典型,实心眼儿。你不知道,前两年,公社下来的招工、工农兵学员的名额,都点了她的名。人家家里头,落实政策了,千方百计要她回去。曼芝一拧脖子,说,我男人孩子在龙泉,我家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她还让我不要和你说,怕你心里不舒坦。
瑞红听了,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大队书记就说,这些年,我可看过了多少世态炎凉。瑞红,你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
又过了一年,有天晚上,瑞红看小两口儿都不说话。吃完了饭,她收拾了,刚刚走到厨房,就听到儿子的声音。虽然是闷着,但话音内里却轰隆作响。
她听到宁生说,你这算什么,是在可怜我们吗?
曼芝不说话,静静地将两个孩子拾掇了,上床去睡觉。
她这才说,我不考。都荒下来十年了,考就能考得中?
宁生冷笑说,萧曼芝,你总明白,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
曼芝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这算是刚熬出来了,老荣家的瓦猫,也不是“四旧”了。咱这作坊,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堂屋里忽然没声了,瑞红觉得蹊跷,擦了擦手,还没走进门,就听到“咣”的一声,一只大陶坛子砸到了地上。宁生涨红了脸,眼里头的光恶狠狠的。
那是只酒坛子,屋里头立时便充盈了米酒的味道。瑞红想,这败家子犯的什么浑!可惜了,九月才酿的新酒,刚出的糟。
她忙俯下了身子,将那碎片捡起来,慌里慌张,一不留神,将虎口拉开了一道,鲜红的血立时流下来了。
萧曼芝参加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考上了昆明师范学院中文系,是整届考生的第一名。
宁生喃喃说,怎么可能考不上呢。听我背了十年的《古文观止》。
她去上学。毕业分配回成都,宁生硬生生地,把婚跟她离了。村里人都说,荣家人做事,又不循例了。见的都是知青这边寻死觅活地要离婚。他好,一个乡下小子,硬是把城里的小姐给休了。
荣宁生说,你给我走,净身儿走,过你的生活去。你把娃都给我留下,净身儿走。
曼芝走那夜里,荣宁生拉了一夜的胡琴。
这些外国曲子,给他拉得分外锐利激越。到了湍急处,像是给人扼住了喉咙。这在龙泉人大约是最后一次,以后便再也没有听到他拉琴的声音了。
半年后,有天回到家的只有老大,老二不见了。问起弟弟,只是哭。再问起两人干什么去了。老大说,出去找娘……弟弟走丢了。
宁生出去找,找着找着下起了雨,越下越大,雷电交加。天像漏了似的,先是雨,再是冰雹。
瑞红坐立难安。天麻麻亮,雨停了。宁生回到家,摇摇晃晃地,肩膀上驼着孩子。
一大一小都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昏迷。两天后,孩子先醒过来,看着奶奶,张张口,却说不出话。瑞红问他,是饿了吗?
孩子点点头。
当爹的到下半晚,才睁开了眼睛,也看着自己的娘,问孩子呢。瑞红说,醒了,刚伺候吃了一大碗粥。谢天谢地,你们爷俩吓死我。
宁生微微笑一笑,说,娘,我还困。
瑞红给他掖了掖被角,说,困了就睡,娘看着你。
宁生就睡过去。半夜里头,瑞红打着瞌睡,忽然听到他大喊一声,“娘”。瑞红跑到床跟前,看着宁生脸红红的,使劲握住她的手,手心火炭似的。瑞红跟老大说,快,快去央隔壁冯爷爷请大夫。
宁生抬起眼睛,看着她,又阖上了。大夫还没有来。她觉得紧握住她的手,渐渐没有了力气。手心也不烫了,一点点地凉了下来。宁生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那双瞳仁,大得要将她人吸进去似的。他嘴唇开阖了一下,有丝笑意。瑞红听见他说,娘,我走了。
瑞红心里头一沉,觉得宁生的手在自己手心捏了一下,倏然松开了。
X
2007年6月3日,星期日,晴
印度秀丽的高山上,
有棵没有斧痕的树,
不忍心砍它绕三圈,
舍不得回望它三次。
——德钦“弦子”摘录
今天,找到了第六只瓦猫,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只。他们说,雾浓顶可以看到最美的卡瓦格博。可是这一天,忽然下雪了。夏天的雪,竟然也可以下得这么大,我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山的轮廓。
昆明的雪,下得太少了。偶尔下起来,大概也是在过年前后。明年过年,应该在家里过了吧。上个月,在小学校里扦了一枝梨树的枝条,都发芽了。我得想想怎么带回去,种在院子里,这样在家里也能看到梨花了。
德钦的梨花,不知道在昆明,能不能开得好呢。
回家前,我再去外转一次卡瓦格博吧。
村里人都说,荣宁生留下的后,一个是读书人,一个是匠。
荣之文考上了云南大学的新闻系,毕业后留在了昆明城里工作。陪在荣瑞红身边的是弟弟荣之武。小武小时候淋雨发了高烧,烧退后,人就哑了,能听不能说。脑子不知是不是也烧得不灵光了,读书再读不进。但是他却有两样好。家里不知怎么寻到了当年他爷爷宁怀远留下的一本字帖,《九成宮醴泉铭》。哥哥照着练,他也跟着练,竟然也练到似有八分像。瑞红就看出这孩子底子里,是很灵巧的。是灵巧,而非聪慧,灵在学什么便像什么。带他去赶乡街子,看着路边的货郎拿着竹篾编蝈蝈。他入神地看。回家的路上,随手从河边抽了根蒲草,一边走,一边便将那蝈蝈给一式一样地编了出来。
可临到上学,打着骂着,就是学不进。他十几岁上,瑞红便留他在家里,跟着学做瓦猫了。
荣之文的摄像镜头,对着司家营61号的老宅子,这宅子是正正经经的“一颗印”。从取景框里看见,那神兽端坐在屋瓦上,身上覆着青苔,颜色有些旧,鼓着眼珠,仍是气吞山河的模样。
最后的景是在自家取的。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筛过树影,星星点点地,落在了荣瑞红的身上,小武从背后扶住她,另一只手帮她转动了石轮。她坐在凳子上,抱住一只泥团。转动中,那团泥渐渐生长出优美的弧度。她的手,与窑泥浑然一体。泥坯在她的手心,仿佛越来越圆润,圆润中现出了一种光泽,渐渐站立起来了。
后来,荣家收到了一封信,没落款。信里头没有字,却夹了几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是在哪里拍的。信封上印着,“迪庆藏族自治州文化馆”。照片的背景,有的仿佛是当地藏民的房子,有一些的是远方的皑皑雪山,还有的是经幡飘动的白塔。但是,他们看得很清楚,这些背景的前方,都是一只神兽。是一只瓦猫,形容清晰,是他们老荣家的瓦猫。
信封在荣瑞红手里抖一抖,掉出了一样东西。她屏住了呼吸,是一枚破碎的墨镜镜片。这镜片的式样,是很久前美军飞行员的机师镜,如今已经不多见了。荣瑞红颤抖着手,将那镜片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朝窗外看去。太阳就没有这么猛烈了,世间万物,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昏黄。
我阖上了手上这本红皮的日记本。
猫婆看了我一眼,神色十分平静。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了窗边的橱柜上。荣之武走过去,打开抽斗,拿出一只铁盒子。这是只月饼盒,上面画着神态喜庆的嫦娥,脚下是身形不成比例的玉兔。大概生了锈迹,哑巴仔打开得有些吃力。
终于打开,他从里面翻找,取出了一叠相片,递到我手里。又翻了一会,拿出了两本证件。翻开,其中一本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入学证”,注册日期因有洇湿的痕迹,已经看不清了。左页下方贴着一个青年的照片,头发茂盛,净白脸,目光柔软而青涩。另一本是个记者证,这张上的也是一个年轻人,他的神情则要昂扬得多,但那眼睛的形状、宽阔的额角,与先前的青年都如出一辙。我抬起头,见哑巴仔将这两张证件放在了自己胸前,“啊吧啊吧”地对我比划着。
是的,他们的脸,五官、骨相、每一个动与静的细节,叠合在了一起。
我将笔记本里的照片,一张张地摊开在桌面上,和哑巴仔拿给我的照片比较。终于发现,它们有着一一对应的,相似的景物。尽管因为季节、房屋修葺,公路、植被与地形的变化,造成了周遭环境的更变,但是你仍然能够辨认出那是世转时移,经历了岁月的同一处地方。或许,是因为那复刻般的摄影角度,都有同一只瓦猫。
这瓦猫如我在德钦与龙泉所看到的任何一只,有着阔嘴、尖利的牙齿、硕大的肚腹,以及勇猛如虎的神情。
尾声
回到香港后,我曾给拉茸卓玛打了一个电话,问起她仁钦奶奶的情况。她说,仁钦奶奶去转山了。她和村里的大多数人不同,每年村里梨花开放,她都会去外转卡瓦格博朝圣。
我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卓玛想一想,回答说,转到她心中的圈数,她才会回来。那时梨花应该还开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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