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为自己爱上他了。
大约是三个月前的事吧。
那是因为她收到他的一个短信。
他们刚认识,是朋友的朋友,一起喝茶时遇到,讲究眼缘的她,时常被朋友骂“靓仔主义者”,意思是看见英俊小生就动心,她才不理别人说什么。人生那么苦,为什么要听这个那个的话?谁会对你的快乐与悲伤负责?除了自己。所以她坚持“我行我素”的风格。
眼睛不挑好看男人看,难道要长年累月面对丑男人吗?她理直气壮地过自己要过的生活。
见面的开始,他们其实没讲几句话,因为坐得比较远。不过,看着顺眼的缘故,她叫他加微信。一般她都让别人加她微信,这样她才有掌控权。
如果是不喜欢的朋友,回去根本不加,或搁置,或列入不想往来户,直接删掉对方。
但她在现场马上加了他。在微信上發给他一朵红色玫瑰花。
之后,他开始给她写微信。
现代社会所有人都生活在微信里。
走在街上,或逛商场,或等车或待船,每个人都埋头对着手机,没人抬头看看周边的人和风景。人人的视觉焦点专注地只对着手机。
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仅在手机里发生。
有几次她在老小说里读到一见钟情的故事,就是男的或女的,可能不经意,在路上擦身而过时停下脚步,互相看见对方,也有通过朋友介绍,两人刚相见即刻产生触电的感觉,然后立马爱上他/她了。
这样的故事非常浪漫。
这样的年代却已经过去。
当今的人活在一个没有机会一见钟情的时代。
谁都不会看见谁。除非在手机里,在微信里。
他们一边微信交流,一边约会。喝茶吃饭看电影,就是一般男女交往的模式。
她比较欣赏的是他喜欢阅读。
约会地点时常是附近书店的咖啡厅。
混合着书香和咖啡香的空间,是为爱阅读和爱咖啡的人设计的,让人逃离繁琐的日常,寻找安静的思维,探索灵魂的深处,且得以纾解生活的压力。
他们发现原来彼此都爱喝不加糖的原味咖啡,有时叫了微甜的乳酪蛋糕,配送黑咖啡,然后一人一本书过一个下午。
要找一个合眼缘又兴趣相投的人,听起来不难,但现实生活中却真的不容易。
这家书店的咖啡厅设了个二手书角落,喝咖啡的人可自由选读,过后可放回原位,倘若真的非常喜欢,可以二手书的价格购买回去。
今天她手里拿着奥尔罕·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翻着介绍的文字:一个富有的少爷爱上一个穷家表妹,已订婚的少爷,原想享齐人之福,表妹却离开他另嫁。少爷发现他深爱的人是表妹。故事从这里开始转折。少爷倒回去苦苦追求表妹,表妹冷淡对待。少爷收集表妹的日常生活许多用过的物品,每件东西的背后都有故事。等到表妹永远离开后,少爷把她的旧居买下来,设立一间博物馆,把这些超过千件的大小纪念品陈列出来,自己住在博物馆顶楼,睹物思人。一个人存在另一个人的思念里便永远都活着。表妹明明已经死去,但却住在少爷的博物馆里,也在少爷的心里,要一直到少爷死去以后,才真正地死去。
这个以色欲开始,以思念和建立一座博物馆结束的小说,故事好看与否,对她不重要,只是一看到介绍,她有想要购买的冲动,然而,她看见有几个熟悉的句子:“我的胃里有午饭,脖颈上有阳光,脑子里有爱情,灵魂里有慌乱,心里则有一股刺痛。”
她心里顿时划过一阵刺痛。
三个月前,她爱上他,就是因为他在给她的微信里,写着:“我的胃里有午饭,脖颈上有阳光,脑子里有爱情,灵魂里有慌乱,心里则有一股刺痛。”
她不太明白他说什么,但句子里充满了文学才华。她是带着仰慕的心爱上他的。
原来不是他写的。
静静地她抬头看着正在阅读的他。为什么他发给她的微信,没有在后边加上“摘录自奥尔罕·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
低头阅读的他,毫不晓得,是奥尔罕·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毁掉了她对他的爱情。
(选自《羊城晚报》副刊)
镜 子
每天出门前她都照一下镜子。
房子的玄关装一面长形镜子。
朋友来到一看马上说:“一定是家中有女儿。”
确实是两个女儿坚持要装的。
大女儿说:“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才出去,免得路上遇到刘德华。”
她白眼:“遇到刘德华又怎样?他又不认得你!”
她想起在机场和酒店,曾遇过的歌星明星不少:古天乐、杨紫琼、林子祥、陈慧琳、吕良伟、郑秀文、苗侨伟、莫文蔚等等,却都只能远观,那些保镖守得紧紧,况且有自觉的人也不愿意靠近去。
“尽管不认得,但在偶像面前,不要太难看嘛。”
她想了一下,大女儿的哲学还是值得赞赏,起码是尊重自己的表现。
“不管遇到谁,好看比不好看要好一点吧。”向来重视外观的小女儿还很幽默。“这是礼貌。走出去肯定就会遇见人,为了不要吓人,我们稍稍打扮一下为好。”
说得也是。
当年生两个女儿被人同情,现在发现家有女儿确是好事,儿子才没这份细致的心思。
长形镜子就这样装在玄关处。
她坐下穿好运动鞋,站起来照镜子。
幸好两个女儿都不在家,要不然,像她今天的衣着是要被她们批评的。
“宽衣大袍不适合你。”
“我喜欢!”从年轻开始,她老觉得宽袍松衣比较潇洒。
“老妈你长得瘦小,穿宽衣像穿错衣。”小女儿投她姐姐一票。
“我喜欢就可以了。”她仍坚持。
“你CARRY不到,OK?”大女儿直接说穿,还斜眼睛看她。
“不OK。”她笑眯眯。
反正不外出,只在自家住宅花园跑步。同公寓的住客,天天见面,彼此熟悉。旧T恤,宽裤子,跑步才舒服。
她跑了十圈,决定再一圈跑完就上楼,这时看见大门口有个男人,站在车子旁边讲手机。其实远远她就看见了,感觉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那个男人放下手机,然后就看见她了。
他从大门口走进来:“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她心里说同一句话,口里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第一个想头是,“刚才为何不穿好一点?”想钻个地洞躲进去。
他指着门口的新款马赛地奔驰:“我来载人。”
“载人?”她感觉他的眼睛瞪着她的衣着。心里有万分的后悔和懊恼。
“载人?”她顾不得礼貌,追究着:“载谁?”
这栋楼都是老住客,他认识谁呢?
“我也不知道。”他耸耸肩说,“太无聊,有时候客串优步司机。”
“哦。”她也笑,心里想叫自己去死。早不相遇,迟不重逢,偏偏在穿得像卖菜阿婶的时候,连扑个粉底也没的时候,重逢。
“半退休状态。”他耸耸肩。“正好要去机场接儿子,他美国大学毕业回来,就顺便载个客人。”
她有时也叫优步。不必自己开车,又不用找停车位,方便快捷。有一次听女儿说故事:“我的秘书有一回叫优步,没想到来载她的竟是她的老情人!”
“这个真实情节,如拍成电影,还要被人骂度桥也要落点心思吧?”女儿笑着说。“有时真实人生比电影里演的更像编出来的剧情。”
女儿说过以后,她也有幻想,会不会在叫车的时候,把他叫来了呢?那几天,出门特别精心打扮,衣服也选新买、贴身、人家称赞穿了好看的穿。有些天还穿了平日最讨厌的高跟鞋!大家都晓得高跟鞋是散发女性魅力的首个要素。
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哦。”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他的儿子也美国大学毕业了。但她仍然在意,在意自己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头发散乱,不贴身的衣裤,而且,她闻到自己全身都是汗臭味。她家大楼面对东边,刚升上来的朝阳照射在她身上,她脸上的皱纹和黑斑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应该遮掩不了。
住在她隔壁家的林小姐走过来,问:“郑先生?优步?车牌PXX 833?”
“是。”他和她摆摆手说,“我先走了。”
拉着行李箱的林小姐还转头过来跟她说拜拜。
她看着他毫无留恋不舍,逃也似的把车子开得飞快走了。
上楼时,她对着入门处玄关挂着的长形镜子看了好久,决定从今往后,都一定要穿好一点才出门。
镜子里的女人忧郁地看着她。
(选自天津《今晚报》)
桔 子
每天晚上吃一个桔子。
其实是家婆的习惯。那个时候她刚嫁入豪门。家婆深夜等待迟归的家公,一边吃桔子,一边跟她倾诉心事:“你家公的好处,是不把外头的女人带到家里来……”
家婆说,一边一瓣一瓣地撕着桔子放进口里。
为什么吃桔子?她很想问,但没有出声。
一回拿了一个吃,酸的。
那可提神呢!也许怕等到睡着了吧?事不关己的她礼貌地道了晚安,就回房间去了。
不知道家婆每天晚上等到几点。
她是家婆去世后,才养成每天晚上吃一个桔子的习惯。家婆等的是家公,她等的是她的老公。
桔子有时候甜,有时候酸,可是,她没有味觉。甜,酸,对等待的人,都一样。
逐渐明白家婆的心情。
当年是新妇,却不是女权主义者,那时想不通为什么要忍耐,“爱情消失就分手”不是比较干脆利落吗?
“反正那女人不会进门……就算了吧。”她静静地听家婆的自我安慰。
新妇眼见家婆的嘴角越来越下垂,额间皱纹日益加多,眼梢的细纹益发深刻,后来家公几乎夜不归家。家婆的眼泪倒不见了,只是声音干巴巴的:“谁叫我什么也不懂,吃他的穿他的。”除了怨言,家婆没有其他行动。上一辈带着距离的夫妻生活,就这样也一直维系着夫妻关系,到家婆去世。
已经不是新妇的她看着家婆愁苦的脸,闭上眼睛时,嘴角眼梢的皱纹没有平复,仍旧划线一样清楚明显地在家婆脸上散发着幽幽的怨恨的线条。
她并没有特别同情家婆,一直到他在外边有了女人。
在他时常不回家的晚上,她对着一桌的菜肴,一个人慢慢地咀嚼着苦涩的猪肉、苦涩的鱼虾、苦涩的青菜豆腐,一边吃一边逐渐理解家婆的心情。从前她看见家婆一副怨妇神情,她心里嘲叽家婆成天哀眉苦目,叫人看了都吃不下饭,男人怎么会想回头?
终于明白怨妇的幽怨不是一日形成。她的嘴角开始下垂。针刺到自己的肉,痛楚清晰而刺骨。明白了,便生同情,但同情来得太迟,家婆永远不会知道。家婆浸渍在埋怨的苦水里,无法抽身而出时,她完全没有想过伸出援手,只是沉默地,当耳边风吹过般无关紧要。
那年的她在心底里尚且轻蔑家婆:“两个没有爱情的人,为什么还在一起生活?要是痛苦不堪,不如早点分离。”
后来她明白了,离婚,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孩子归谁?财产怎么分?一起生活多年,生活上的琐事都成为纠缠不清的丝丝线线。还有,最无法承受的是,离婚了,外头的女人明正言顺住进来。
不可以!
她给自己找理由。等孩子长大吧。
终于,小儿子也出国留学了。
菲佣从厨房走出来问:“太太,饭煮好了,要等先生回来吗?”
她很讨厌这个菲佣,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叫她不必问了,先生没有时间回来晚餐,但这个菲佣就是每天晚餐时间提醒她一次:先生不回來吃晚饭。
手机响了,她看一下号码,是朋友打来的,心里不想接,但实在太无聊。“哈罗,我们这个星期六下午到你家咖啡聚会好不好?”
她一点都不喜欢招待朋友,她十分热情地回答:“好呀好呀,欢迎欢迎。”
不然,周末下午要做什么好呢?
朋友们过来,总会带来一两个新朋友,皆无所事事的太太们,她们对着一万方尺的屋子、豪华的布置赞叹再三:“哇!你家真漂亮,简直就像住在家庭装潢杂志里,叫人好生羡慕唷!”
对着餐桌上简单的三菜一汤,她匆匆划几口饭,喝了一碗汤。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家婆就会出来陪她。家婆说,他不回来吃,我们自己吃。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家婆真会自我安慰,她微笑不回答。家婆去世十多年后,她才领悟到,原来家婆是在安慰她。
放下筷子,飯厅的镜子里是一张划满愁苦线条的脸,皱巴巴地像一颗枯瘪的桔子,她看见家婆就在镜子里,但她没有害怕。
她开始剥开每天晚上的桔子。
(选自《羊城晚报》副刊)
有星子的夜空
他把车子停在停车场,没有下车,坐在车子里望着天空,静静地发呆。
一盏一盏星子是黯色天空镶上的钻石,一点一点闪烁,月亮被云遮挡了,夜空仍然耀眼夺目。
有星子的夜空突然浮现一句话:“纵使人生荒凉,也要内心繁华。”
时间过得太快了,7年。
最糟糕的是,飞跃的时光没有把过去时光里的人淡化。
这句她说过的话,怎么会倏然在这个时候回来找他的呢?
他觉得他早就把她抛到不知哪个偏僻的旮旯,原来只是因为太久没有看见便以为忘记了。
朝他走过来的她着一身长裙,黑色上衣把她本来就白皙的皮肤衬得益发洁白,越近越清晰,黑色竟是如此明丽的颜色。
眼睛仿佛会说话般,瞧看他的姿态妩媚动人,他这时终于明白形容词眼波流盼是怎么回事。原本短直的黑头发变成略紫红的波浪长卷发,深红色是诱人遐想的唇膏,涂在她的厚唇上像厚瓣牡丹在跟他说话,“好久不见了,你好。”
他眼睛晃了一下,好像旁边还有一个她,转个头,她在广告板的照片里,比本人还更迷人地对他笑,对所有过路的人微笑。
她的微笑是迷人的,嘴角带些许倔强,眼睛带淡淡嘲讽,仿佛面对的人物事有所不屑。
他吃惊地看着气质优雅的她说:“7年就成了书画家,你真的很有才华。”
她也吃惊,因为她并没有给他邀请信。
但这是一个没有秘密的时代,谁要找谁都很容易,除非你不想找。
他没有解释,他根本不知道她开画展,更不是刻意来出席她的画展开幕,他是路过。
巧合是小说里作家虚构的情节,现实人生中的凑巧比小说中的安排还让人愕然。
她轻轻地回答:“才华,我没有,我只不过把想你的时间都用在写书法和画图画罢了。”
他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看着她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走进了画廊。
今天下午是她的个展开幕,门外的大广告正是她和她的作品。
广告上面的她,比分手之前更明艳照人。
“只不过把想你的时间用在写字绘画!”淡淡一句话,听过也就算了。
但他在一路上拿过来细细思考,细细分析。
熟悉的回家路上,他激动的心叫他差点握不紧驾驶盘。
夜空中的星子闪烁又闪烁,不停地亮晶晶,没有月亮也不黑暗,那天晚上他说了他的选择,她对着窗外满是星子的天空,回他一句话:“纵使人生荒凉,也要内心繁华。”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当时他没有多想,他一心兴奋地只想到自己和即将成为新娘的新女友。
而今天这句话“只不过把想你的时间,用在写字绘画”,她轻描淡写,却叫他想了又想,一路上都在想,然后,他突然放声大哭。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陪在她身边一起步入画廊的秀丽问。
她耸耸肩。“谁叫他选择了她。”
她为了他7年前的选择,一直耿耿于怀。
“你看不上我,我努力让更多人看上。”这才是她成为书画家的最大动力和原因。
“那你为什么要说把想他的时间都用来书画呢?”秀丽一脸迷糊。
“让他误会我日夜在想念他呀。”她冷笑。
“难道你不是吗?”老友秀丽应该最了解她。
“为了一个抛弃我的男人,朝思暮想。我有那么傻吗?”她给秀丽看白眼。“我只是让他后悔,让他伤心罢了。”
画展开幕热烈成功,开幕一个小时,作品卖出好几幅,在众人的祝贺声中圆满结束。
她把秀丽先送回去,再自己开车回家。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的停车场,她没有下车,坐在车子里望着星子闪烁的夜空,静静地想。
她想起她那年回答他的话:“纵使人生荒凉,也要内心繁华。”
突然,她放声大哭。
(选自天津《今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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