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必须在十五分钟里解决午餐,剩下四十五分钟去铁芬尼。钰苏在心里跟自己说。
高跟鞋在酒店地下室通向员工餐厅的走廊上蹀踱蹀踱,一步紧一步的回响,自己听着都烦。
二
主卧的墙壁应该完工了,冬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大面积照射到房间,墙面的城市灰正从深往浅过度,灰的底色上凸显出淡金色的菱形图案,有一种绸缎般的丝质效果。
一年前,她把卧室最显眼的墙面上那幅三十寸的木雕框婚纱照取下,换成自己的一幅酥胸半裸的侧逆光肖像照,原本的家庭主卧瞬间就有了闺房的私密与任性。不过要彻底抹去一个男人留在房间里的气息,刷墙可能是最简捷有效的办法。如果不想让自己沦为失去男人的怨妇,恢复单身的女人卧室,心情会跟着改变,生活也有可能就此柳暗花明。她很是有点后悔当初摘下那幅婚纱照时,没有一鼓作气把墙给刷了。有些事一拖下来,就变成了另一件事。
女人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日子怎么就那么不经用呢?想到自己下一个生日就是四十五岁了,不由心惊肉跳。女人一跨过四十五岁门槛往五十岁去,就是坐滑滑梯的速度。不过钰苏算是幸运的,本来就上镜的巴掌脸尚未被胶原蛋白放弃,芭蕾演员似的长颈下两根锁骨还像少女一样显而易见,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一条小蛮腰。虽然和生小米儿之前的自己相比,已经粗了一寸半,但和大多同龄人相比却是少了一寸半不止。其实,一个青春曼妙的少女,和一个土气油腻的阿姨,也就差腰间的十个厘米。钰苏常常在皮草店多角度试衣镜里看到自己的背影尚且窈窕,脑海里就会闪现出对自己卧室的某些不确定的想象。
三
从家里带来的午餐便当必须到员工餐厅去加热,不然油腻腻的凉菜凉饭根本没法儿下咽,何况现在还是一月隆冬。钰苏移民温哥华的年头比小米儿的年龄还多出一年,还是改不掉吃热菜热饭的中国胃,而且无汤不下饭,即使没有热汤配饭,也得有点热茶、热咖啡什么的,不然干巴巴地到胃里去,一下午都叽里咕噜的不舒服。店里规定除了瓶装矿泉水,任何有口味的饮料都不得入内,茶和咖啡更是严禁品。就算不规定,谁也不敢拿杯咖啡或者茶惹麻烦,万一翻到上万元一件的皮草上,15块5毛一个钟头的工资得站多少天才够赔啊?想都不敢想。当然,黛西除外,她是经理。这间设在五星级酒店的旗舰店经理,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当的。每天不同颜色高跟鞋配着同色系服装的黛西,总是拿着星巴克的大号咖啡杯,就像自由女神握着火炬,一股风似的旋入店里的Office。人家十八岁就进公司了,一把青春都献给了雪绒花。雪绒花是公司的名字,皮草店对开玻璃大门和橱窗上都装饰着六棱形的雪花。
黛西从不去员工餐厅,穿过长长的地下走廊的工夫,她就到对面的麦当劳坐着了。莉拉跟钰苏说的时候,嘴角撇了一下。你别看她穿那么贵的,吃得都是junk(垃圾食品)。莉拉补充道。
莉拉的气色总是酒足饭饱的样子,但她去员工餐厅从不点什么食物,自己也不带便当,就吃个苹果或香蕉,有时就一根胡萝卜和一只大青椒,然后来上一杯免费咖啡。莉拉不去员工餐厅的时候,一定是她先生约她在酒店附近一起共进午餐。也就一个钟头午餐休息时间,想想也吃不了什么大餐,但两人没孩子,莉拉言谈话语间都是被先生宠着的感觉。莉拉说他们的海景公寓还在每月供款,有了孩子就怕供不起了。现在两人彼此在上班间隙跑出来碰面,就跟恋人约会似的。不过莉拉的先生从来没在店里露过脸,莉拉说他也在Downtown上班,但就没具体说做什么的,人家不说钰苏也就不好意思多问。不像在中國,两个女人关系一近乎,唇膏都可以互相涂来涂去。在加拿大关系再亲密,也是有距离的,一般不过问人家私事。不过莉拉跟钰苏说的黛西的私事儿,就比说她自己的要多了去了。
钰苏今天真是后悔带这个麻烦的便当。虽说铁芬尼就在马路对面的街角上,但是得先回店里把饭盒放回拎包里,再去洗手间用洗手液洗干净手,再抹上护手霜,再补一点点香水在耳根和袖口上。每次买正装大瓶,钰苏不会忘记要几个sample(样品)。姜凯陪她站在化妆品柜台前时,最恨她跟人家要sample,悄悄在下面踢踢她。钰苏不理会,等出了店门,姜凯就虎着脸说钰苏给自己丢面子。钰苏则反唇相讥,你又不是什么人物,丢什么面子?你要是阔佬,我也不在乎买错一瓶眼霜或香水,重新买过就是了。可咱们能这么大气吗?能随便扔掉几十块上百块买一瓶不知所以然的东西来冒险吗?再说了,sample上都注明着“Not for sale”(非售品)的字样,本来就是给顾客试用的,她们不给肯定是自己吃掉了。家里贵一点的护肤品和香水,我不都是用了sample之后感觉适合自己才去买正装吗?姜凯拿不出话来反驳钰苏,但不能不感觉到钰苏话里话外的抱怨。于是从店里出来,两人便不再并排,一前一后各走各的。
钰苏最怕吃完饭身上有股饭菜味,手袋里总是有一个香水小样品。铁芬尼柜台里那个戴假睫毛的华裔销售小姐,如果闻到客人身上有刚吃过的麻婆豆腐或别的什么油腻味,她会丢过来一个什么样的眼色,钰苏不用想就知道的。
四
钰苏第一次到铁芬尼就是假睫毛招呼的,当钰苏从脖子上取下试戴的那款两片碎钻花瓣尖上吊着一颗珍珠的项链给回她的时候,她那足以让小鸟蹲上去的睫毛眨得钰苏心慌。幸好这时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过来对钰苏说,小姐可能更喜欢这边一款,请跟我来。他说着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举止颇似老电影里的绅士。一股帕尔玛黑调古龙的柑橘柠檬香低调地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
随他走到另一柜台,钰苏在他的香氛里有点晕晕的。他推荐的项链也很好看,比先前那款便宜两千呢!钰苏心一动。可惜是银的,难怪这么便宜呢!而钰苏方才给回假睫毛的那款是铂金加钻石。要是前些年,钰苏肯定毫不犹豫买这个便宜又好看的,但是现在,作为一个有年纪的单身女人,她所穿戴的必须讲究质地了,宁缺毋滥。于是她摇摇头。“绅士”似乎早有预料地说:You have a good taste(你有不错的品味)。说着收起那条项链,递给钰苏一张名片和便笺,要她留下电邮,说他知道她喜欢什么,有促销活动时会通知她的。钰苏恍然悟到他并非刻意要推荐给她什么,不过是把自己从假睫毛手里解围出来。显然他对奢侈品店小姐的脸色、眼神给予顾客的心理感觉是了如指掌的。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吗?钰苏赶紧打住自己的想入非非。
这么想着,钰苏已经走出高大的黑人保安为她拉开的大门,她这才掏出刚刚塞进口袋里的名片细细看一眼,原来“绅士”是这家店的经理,他的名字是约翰,印的是法文,按法语的发音就是“让”,跟《悲惨世界》里主人公冉·阿让是同姓。当时钰苏没在意,这会儿发觉自己摸过他那张名片的手居然也有了黑调古龙的味道。
下午,来接班的莉拉突然问钰苏怎么喜欢用男士香水。莉拉来皮草店之前做过好几家大牌名品店的销售小姐和主管,鼻子跟警犬一样尖。钰苏一惊,随口就说老公要过生日了,想买瓶香水给他,中午在那个B字母打头像挽了个巨大蝴蝶结的海湾百货商店里,香水柜台销售员给她试了一个新款。看来这款香味还蛮持久的!钰苏说完,自己都暗暗奇怪,怎么就脱口编了套谎话呢?
五
相比女士香水的轻飘,钰苏其实更喜欢男士古龙的厚重持久,洗衣机、烘干机里滚过的衬衫,香气依稀犹存。钰苏给生日里的姜凯买过一瓶Boss,姜凯似乎不领情,几乎都没碰过,还是前年为了接一单装修生意,姜凯要钰苏陪他在英格兰海湾那家西餐厅,请客户金先生夫妇吃个午餐,钰苏趁机在给他换的紫绛红新衬衫领口、袖口喷了些许。
金太太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多年前在上海曾经粉过的电视时尚节目主持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脱口夸奖姜凯身上的香水不俗,借此大赞男人的好味道都是女人调教的结果。金太太说着就挽住了钰苏的臂腕,钰苏有点不习惯,但也不好意思摆脱,于是,两条胳膊一粗一细的像两条蛇缠在了一起。一旁的金先生则连连跟着附和,是滴是滴,太太有品味!也不知他夸的太太是钰苏还是他自己的老婆。
那天被金太太一番夸赞后,钰苏百般怀念当年在波特曼咖啡厅与姜凯初见时,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略带苦味的檀香。移民以后,天天忙于生计,那香味就渐行渐远了,只剩了苦味,还有木屑和涂料混杂的味道。有次钰苏忍不住问他,你不喜欢我买给你的香水?不料这话令姜凯跟触电似的,嗓门突然提高分贝冲着钰苏:我现在这样子还用得上香水吗?他说自己如今也就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才像个人,成天做得跟驴一样。钰苏没想到自己好心给他买生日礼物,竟又惹他发一通牢骚。
钰苏真是后悔当初鼓动老公开装修公司,她明显感觉到姜凯自从开了装修公司以后,不仅外表变得邋遢,不修边幅,心情也总是像一片施工现场,乱糟糟的。虽说姜凯的名片上印的头衔是“总裁”,实际就是个光杆司令,那些所谓的部门,不过是这行当里的散兵游勇,他接下活儿以后,分门别类打电话找这些人分包给他们。但凡小型的木工活儿,还有刷墙之类,他就一个人干了,顶多找个小时工搭把手。以前他在国内电视台做美工设计,手底下一帮人,哪里用得着他自己亲自下手?如今空挂个总裁的名义,成天穿着背带工装裤,原先一头漂亮的自然卷发,日渐稀疏,还总是蒙着一层墙灰、刨花卷和木屑。回到家洗个澡倒头就打呼,好像没她存在似的。
钰苏曾尝试着趁他空闲时拉他一起去以前两人常去的帆船酒店咖啡厅坐坐,姜凯就没好气地说他不够睡。钰苏就说要么还是回到以前那家洋人公司去吧,好歹坐在Office里画画设计图,也算个体面活儿。不料他又是没好气地一通牢骚,说自己英文不好,怎么干也没出头之日,况且工资一半都缴税了,到手的钱付了每月房贷、再有小米儿的钢琴课费用,还剩多少你也不是不晓得!
无论钰苏跟他说什么,都可能像一滴水掉进热油锅。钰苏感觉自己已成了出气筒了,渐渐对两人的关系失去了热情,甚至发觉自己越来越不能容忍对方日常中的种种细节。两人最后一次翻脸,起因就是姜凯半夜小便后滴答在马桶圈上的几滴黄色的液体。当然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那天偏巧钰苏也跟着起夜,姜凯如厕后又忘记放下马桶圈,那几滴黄色液体特别触目,特别不能容忍。钰苏一边清洁一边火气就窜上来了。
你就不能尊重一点别人?撒完尿能不能清理一下?这又不是公共厕所!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德国男人,在自己家用厕所学会坐着小便呢?钰苏把憋了多日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不料姜凯竟然动粗,一记落在钰苏脸上热辣辣的耳光,让她立刻喊出“离婚”两个字。
六
钰苏在洗手间洗完手,匆匆补了下妆。转身奔出门,却和莉拉撞了个满怀。她并不想让莉拉知道她要去街角上的铁芬尼,更不想她一激动陪她一起去,因为钰苏还真不敢确定自己最后要不要买下那条项链,准确地說,只是买一个吊坠,并非完整的项链,她想好了回去配结婚时那条项链的链子,是非洲白金的,至于铂金和白金的区别,一般人肉眼是看不出的。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当着同事的面自己刷卡付账。想起有天莉拉脖子里曾戴过一条玫瑰金心形吊坠上拴着把小钥匙的项链,鸡心和钥匙上镶满碎钻,而且那根玫瑰金链子肯定是原配,不用说就知道是什么牌子的,太具有标志性了。莉拉说是她先生送她的生日礼物。
钰苏马上想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收到过任何生日礼物了。
匆匆跟利莉拉说了声See you later(等会儿见),钰苏就一溜小跑奔出酒店大堂的侧门。一跑出暖气十足的酒店,就连打两个喷嚏。这才想起忘记披上外套。这个时候感冒可不得了!最近新闻里连连报道一种新型冠状病毒,一个主要症状就是打喷嚏、咳嗽。如今在公共场所,一打喷嚏一咳嗽,马上就会招致怀疑和鄙夷的目光。钰苏赶紧捂住了嘴巴。
今天的红灯时间偏偏特别长。
昨晚让在电邮里说今天铁芬尼开始做促销,她喜欢的那条三千多的项链坠至少可以便宜五百。还有其他从几百到两千之间的吊坠,也可能有钰苏喜欢的。只是他明天要休假了,他在的话,可以给她更多一点优惠。想到这里,钰苏忍不住再去摁了一下柱子上转换到行人的按钮。想要在让手里买到这条可能有更多优惠的吊坠,唯有现在这个时间,等她晚上下班,人家早打烊了。看了一眼手机,离回店里只剩不到半个钟了!好在确定就买那个吊坠,无需费时选择和试戴,付款拿走就是了。谁知刚到铁芬尼门口,手机尖叫起来。
是皮草店打来的。她无奈地朝已经替她拉开了大门的那位高大的黑人保安歉意地笑笑。
注定是不能在让手里买到那个心仪的吊坠了,钰苏说不出的沮丧。除了在让手里可能有更多折扣之外,似乎还有点别的,钰苏说不清楚,但有一种感觉痒痒的。如果明天去,很可能又落到假睫毛手里。真心不想这笔生意给她做了。再说这些年中国富豪客人多,人家买几万块也不眨眼,假睫毛一定见多了豪客。女人独自进这种奢侈品店没男人陪在身边的,销售小姐多半知道是瞎逛逛,买的可能性不大。其实这也是钰苏自己做了皮草店销售小姐以后的经验。她们也对你笑,只要你进门,但那职业微笑后面的眼睛是没有温度的,有的,也是眼角上撇过来的一丝轻蔑和辛辣。想到假睫毛像帘子一样浓密的睫毛后面的眼神,钰苏就打消了明天再去的念头。那种眼神,她在莉拉眼睛里就不止一次看到。
奢侈品店小姐的眼睛像把刀,在职业微笑的目光里温柔地藏着锐利的锋刃,看你一眼就斩到你肉里去了。进到店里的客人荷包里究竟有几何,难免都在那刀子似的目光里掂量过了。她们总是对人家的金钱具有举重若轻的大气。比如,一条标价三千块加币的海狸毛披肩,眼梢轻轻一瞥,就像只是三十块一样。
在人家有钱人眼里花掉个三千元也就跟花三十元一样,你完全不必替客人担心价格是否太昂贵了。钰苏记得刚进皮草店的时候,老资格的莉拉就这么跟她说。
不过奢侈品店的小姐在用到自己的钱时,就并不像看待客人的钱那么举重若轻了。有次,店里有批獭兔毛围巾要清货,折头打到只需要付原价的三分之一,钰苏一边绕在自己脖子上试试,一边兴奋地说,才一百块啊,难得这样便宜哦!莉拉就瞪大眼睛说:“你疯啦?你站一个月才多少钱?”
那天下班后,莉拉剥下丝袜给钰苏看她腿上布满皮肤表层的红红绿绿的血丝,那是由于长期站立引起的,严重下去会不会有“蚯蚓”爬到腿上来呢?莉拉马上说出了它的医学名称——静脉曲张。每天同华丽商品与富有的客人打交道,看着人家一掷千金万金,奢侈品店的销售小姐比一般人要更清楚自己与那富有的距离。
她们的男人或男友基本上都不会是富翁,要不然也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把腿上的血丝都站出来,很多时候因为经济的原因,也只好暂时把“心爱”放一边了。不过那“心爱”放一边久了,心爱的感觉就淡了。就像是新买回来的一件心仪日久的昂贵物品,起初用起來总是很小心的,轻轻拿起,轻轻放下,落上些许尘土,便要嘟起嘴来小心地吹去,或特别用块丝绒软缎来揩拭;偶尔弄出点硬伤,好不心疼一阵呢。但久而久之,硬伤多了也就不在乎了,滚在地上也随它去了,绝不再有当初第一次的那份心疼了。
钰苏顾影自怜地想想自己也曾经是“心爱之物”,掉在地上次数多了,也就不再被心疼了。想到这里,她突然发狠要去把那条三千多的吊坠买回来,连样品上的链子一起买了!何况现在还优惠那么多,明天就去!让在不在都无所谓,钰苏忽然希望明天假睫毛在店里,让她看着她把那条花瓣上缀着一颗珍珠的项链完整地买走。对了,一定得让她帮我包一个扎蝴蝶结的礼盒。不,包了礼盒,那就是给人送礼的。不不,我要让假睫毛知道这是我自己享受的。不不,女人自己掏钱买这种奢侈品,多少有点凄凉。嗯,就说老公给我买的生日礼物,他在欧洲忙公司业务,一时飞不回来,让我自己先挑一款喜欢的东西。对,就这样。钰苏这么想着,就觉得这项链好像真的是老公对自己的宠爱。
七
嘿,你的脑袋不在这里!莉拉戳了一下钰苏的胳膊。
莉拉提醒钰苏别让黛西看到她心不在焉。刚才就是黛西叫莉拉给钰苏打手机要她提早回店,因为黛西开始面试新的应聘者。按店里的规定,不能少于两个人当班,黛西忙着招聘,店堂里就剩莉拉一个人。
公司又要招人?钰苏心里一惊,往往有新人进来,经理手里就多了张牌,不定哪个老员工会收到一封经理转来的公司人力资源部的辞退信。经理把那辞退信给你的时候,顺便会拥抱你一下说,Sweet heart (甜心),相信你会找到更好的工作。
虽然是公司的辞退信,谁都知道就是黛西的决定。黛西自己带着一个七岁的儿子,最近一直想跟前夫复婚。但是前夫每次去探望儿子,并不给黛西机会。前夫说黛西歇斯底里叫起来的时候,嗓门像刀子,他不想自己的后半辈子回到刀子上,时不时给划出血。不知莉拉如何听来的,竟知道得这么细。莉拉跟钰苏说这事儿是为了提醒钰苏留神,黛西最近情绪不大好。钰苏马上想起昨天自己在给模特换围巾和帽子的时候,黛西过来说了一句,不要总给客人推销这些accessories(饰品),这些小东西都是销售大件时帮客人搭配一下,捎带就卖出去的。Oh,My God!钰苏心里叫了声上帝,连三千多一条的海狸毛披肩也是accessories吗?上周销售业绩显示,她卖出去的两条海狸毛披肩和一件狐狸毛镶边披风,还有獭兔毛围巾、手套、帽子等,六七件东西加起来也不过是莉拉卖掉一件貂皮大衣的销售额,拿到的佣金远远低于莉拉的,因为单品价格不同,提成比例也不同,何况钰苏卖出去的有一件还是打折品,就没有提成了。
你不用担心,现在中国有钱人多了,公司需要更多会讲中文的销售员。你没看到铁芬尼里面一半销售员都是中国人吗?莉拉拍拍钰苏的肩膀说。
她怎么就看出自己的担心了呢?到底是老资格!但愿如莉拉所安慰的吧。钰苏想到自己昨天刚卖出去一件镶狐狸毛边的驼色披风,心里稍稍有点慰藉,而且那是加拿大产的本店价格最高的一件披风,买主就是华裔。
八
“雪绒花” 规定销售员接待顾客必须轮替,就是你接待了上一个顾客,下一个进来的顾客就该当班的同事去服务了,以保持销售员服务顾客的机会均等,因为这直接关系到时薪以外的销售提成。谁都喜欢自己正好碰上那种看上去有身价的中年男人陪着女人进来的,他们或是年纪相仿的一对讲英文或西班牙语的夫妻,彼此都衣着考究;或是女人更年轻,会在比自己年长的男人面前撒娇的。服务这类客人,往往会有实战业绩。不过近年来的华裔买主就打破了奢侈品店店员业已积累起来的销售经验。还是莉拉总结到位:对于华裔顾客,千万不能貌相,也别管举止的雅俗。莉拉跟钰苏说这话的时候,还问了钰苏喜不喜欢打麻将,不等钰苏回答,就自顾自地补充说中国人出牌没套路,Chinese?You never know!(中国人?你永远料不准!)
黛西在店里的时候,碰到华裔顾客进门,就不一定按轮替的次序了,尤其碰到不会讲英文的客人,黛西就会迅速给钰苏使个眼色。奇怪的是,几乎没有顾客第一眼猜到钰苏是中国大陆来的新移民。有好几次,日本客人进来直接就跟钰苏讲日文,直到钰苏说对不起,她听不懂日文。钰苏发觉在她没有讲中文时,同胞客人对她不乏礼貌,尽管他们并不懂英文,还是一边听一边点头说“三克丝” 。大部分华裔说Thanks时,不会咬住舌尖。
昨天,那个挎了只LV包包、穿着屁股上和裤脚管上都镶了彩色亮片牛仔裤的华裔女子,跟着暗红色面孔的男人进来,在钰苏没有开讲国语的时候,女人把试过的衣服往男人身上一丢,又去脱下衣架上另一件。钰苏就从男人手里接过来衣服再挂回衣架上,如此,挂上取下好几回,钰苏怕两人都不懂英文吃不准买不买,就跟客人说“我可以讲中文”的,不料那女人立马回头把钰苏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说:哦,你也是大陆来的!你来加拿大就干这个?说完脱下试穿的一件狐狸毛镶边的羊毛披风往钰苏怀里一丢,然后像指使佣人一样地指着高层展示台上围在模特身上的另一件驼色披风说,给我拿下来试试那件!钰苏转身就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给她,并告诉她这件是公司在中国的工厂定制的,模特身上的是加拿大本地产的,款式和材质完全一样,但是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就便宜近三百块。那张暗红面孔立刻像龙虾片在热油里舒展起来,他手一挥说,就这件儿,包起来包起来!女人却瞪了他一眼说,在外国还买个中国制造回去,让人笑话!说罢转身对钰苏说,你给我拿加拿大的!
钰苏忙活了半天,胳膊酸疼,额头和背脊上汗都出来了,那些皮草到底都是有分量的,不是项链、耳环。最后打好包将质地坚挺的大纸袋递给那女人时,人家连“三克丝”也没有。钰苏就想,铁芬尼柜台里面的假睫毛就比自己轻松多了,也傲气许多。她忽然领悟到出汗与傲气之间是反向的,做这个帮人家穿了脱的、常常把自己背脊和额头弄出汗的皮草店小姐,是怎么也高贵不起来的,也就傲气不起来。但莉拉不同,她身材高大,就是活脱一个穿皮草大衣的衣裳架,往往在客人犹豫不决的时候,莉拉就会果断采取真人秀,让顾客看到从木头模特身上剥下来的大衣穿在有血有肉的躯体身上的效果。她这一招很有煽动力,爱美也买得起单的,或更准确地说是有人为她们买单的女人,零距离地看到自己相中的奢华皮草大衣在活体身上的呈现,就忘记了自己的身材并非莉拉的。
每次看到莉拉的真人秀,钰苏就很有点自惭形秽,自己小小的身体撑不起豪华的皮草大衣,就像小房间无论如何雅致也不适宜摆放阔绰气派的真皮沙发。这天然的缺陷,使得钰苏时常担忧自己在“雪絨花”里总像是一颗没有上紧的螺丝活里活络。
嘿,莉拉的一只手在钰苏眼前上下移动了一下,像眼科医生看病人一样。钰苏冲莉拉尴尬地笑笑。
你昨天不是刚卖出一件披风吗?今天才周二,这个礼拜你会不错的!莉拉说。
钰苏一面为莉拉的话感到安慰,一面又懊恼自己怎么像条透明热带鱼,肚皮里的每一根肠子都被她看到了。
也许真像莉拉说的,自己没必要这么瞎担心,但愿是自己太过敏感了!不过到了这个年纪的单身女人,倘若不敏感,要么是心如止水,要么就是腰身长成救生圈也照样嘻嘻哈哈的。钰苏认定自己到八十岁也不可能活成这两种人。钰苏近来时常会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和梦里的事情弄混。其实卧室里也就换掉了墙上的婚纱照,拿掉了床头柜上那瓶boss香水,墙壁依然是原来的冰激凌色,那个城市灰底色上凸起的淡金色菱形图案的主卧室墙面,是她在梦里梦见的。
这一年来,钰苏比以前更在乎手头这份皮草店工作了。隔了多年重返职场,钰苏格外小心翼翼。毕竟每月一千多的房贷和小米儿大学期间的生活费以及自己日常开销都要靠这份工资。离婚时,姜凯同意把房子归女方,但他要从当初买房的头款和这些年的供房款的总额里分走一半,还说按市价房子已经比买时涨了好多,看在女儿的分儿上,他就不考虑涨价部分了。这一来,家庭存款就被划走了一大块。一缸米呼啦下去了一半。钰苏不敢想每一天都从米缸里往外舀,却没有新米倒进去。再过一年,小米儿满十八岁时,以法律规定,姜凯就不用再支付女儿的抚养费了,事实上他也就支付了一年而已。女儿争气,自己拿到全额奖学金,家里只是供她食宿生活费。过了明年,她爸是否会继续负担女儿的生活费用?钰苏并不指望。
九
去年夏天一考进大学,小米儿就建议妈妈把她的那间卧房腾出来做Airbnb(短租民宿),她放假回家住书房就行了。只是提醒妈妈不要接受单身男客。
其实,无论男女,钰苏都不愿考虑,她很难想象家里住着陌生人的情形。但是上周她终于考虑小米儿的建议,只是究竟用女儿的卧室还是用自己的卧室做Airbnb,她举棋不定。女儿的卧室不带卫浴,客人要用走道里的卫生间,价格就定不高。主卧是带冲浪浴缸的套间,还有落地窗可走出去的阳台,从阳台上可以观赏到downtown(市中心)的景色和跨越大海的狮子桥,尽管海景太远,狮子桥成了一条线,但毕竟也是海景。价格可以比小米儿那间卧室高出一倍还多,如果接待双人,每天再加二十元。钰苏反复权衡着,想着想着,竟落下泪来。
钰苏为自己因为钱居然动了出租主卧的念头,感到一阵酸楚。舔到自己嘴角咸涩的泪液时,钰苏即刻否定了出租主卧的念头,再多钱也不干!她在心里发狠地对自己说。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把自己的卧房租出去,简直就是让人看到了自己的底裤。
放弃了对主卧的考虑,钰苏突然一阵轻松。她折腾了两天,把小米儿的卧室收拾成一间雅洁文艺的单身客房,并为自己做Airbnb房东专门起了一个新的英文名字:爱丽丝。她不想让认识她的人知道她在用自己唯一的住房做短租民宿生意。
租客并不能在房源信息里看到具体地址,但可以看到区域所在。广告一登出,预定的租客就排成了队。可惜尽数来自国内的客人,这令她很沮丧。新闻报道说大批原本两头跑的人齐刷刷飞回温哥华躲避一种会把肺变成毛玻璃的病毒,他们被要求自觉隔离十四天。许多在本地有家的人也在外面找房子隔离,以免万一自己带病毒传给家人,因为这种病毒有无症状感染的情况。钰苏打定主意不接受这些租客,她不能冒这个风险,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小米儿着想。接连两个租客愿意出双倍价钱,都被钰苏一口回绝。没想到的是:金太太也来凑热闹。
金太太在微信里留了一大堆语音,口气亲切得像自家人,关照钰苏暂不要接受陌生客人,你哪里晓得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听说封城前跑出来很多人呢。你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接触过感染者,有人接触了自己都木知木觉等等。话锋一转,就说她先生有个客户,也是她的亲戚,近日要飞来温哥华陪伴在本地留学的女儿住一阵子。可她女兒租住的独立套间是和房东在一栋房子里的,有点麻烦。房东甚至都通知她女儿,至少两周内,母女见面约到外面去。金太太说这个租客她是知根知底的,绝对安全,人家上飞机前就做过核酸检测了。与其让陌生人住,倒不如租给自家人。
钰苏心想,你家六间卧室,怎么就不能让你们的客户加亲戚住呢?金太太似乎早料到钰苏会这么想,接下来的语音就说近日儿女们带着孩子都回来住了,家里乱哄哄,没一间房子闲着。也想到钰苏一个人挣钱不容易,特别这个时候,招租也是冒风险的。既然自己手头有安全又不在乎花钱的客人,自然是要推荐给好朋友,肥水不外流嘛!人家愿意多出一倍价钱,条件就是客房必须带卫浴。你反正现在单身,就把主卧暂时让出来,你躺着就多挣一倍,不比你在店里一个钟头一个钟头站出来的工资强啊?何乐不为?
听到这里,钰苏万分后悔让金太太知道了自己做民宿这事儿。想当年在上海自己做电视主持人的时候,她金太太如有一个机会跟自己零距离接触,必是抢着合影然后拿照片出去炫耀的粉丝。现在可好,竟然会提出让自己把主卧让出来。这得有多么轻慢你,才敢说出口啊!钰苏忽然明白,一旦让一个曾经的仰慕者了解了你的贫困,在貌似获得同情的时候,其实你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尊严。
她没有回金太太。把她晾在那里,是钰苏觉得目前能稍稍挽回自己颜面的唯一之举。此后,她又收到了一个叫作夏绿蒂的女人的预订申请,从她姓氏的拼写,钰苏肯定这个夏绿蒂是华人,尽管她说自己是美籍从美国过来。夏绿蒂说她和男友很喜欢这个区域,他们不在乎多少钱,唯一要求是带卫浴的套房。
难道自己的主卧是非要腾出来不可了?钰苏的心再次被扎了一下。
十
喂,你今天急匆匆跑出去干吗呢?钰苏又被莉拉戳了一下胳膊。
没等钰苏回答,莉拉就把一本厚厚的货品目录交给钰苏,说她明天开始休假。这期间,核对货品的活儿就由钰苏暂且替她。钰苏顿时舒了口气,终于放下刚才听说店里又招人的紧张,打开目录按照莉拉说的从橱窗的出样开始清点,核对一件,就在目录的相关一栏打一个勾。莉拉的经验是尽量没客人时早点核对,别等到快下班时,那就只好占用自己的时间了。钰苏第一次负责核对格外认真,她可不敢像莉拉那样大眼一扫,就嚓嚓嚓,十几个勾打好了。每一件衣物,她得确确实实看过吊牌上的号码、品名和目录上的一致才敢打勾。每打一个勾,她就觉得自己仿佛在店里的脚跟又扎实了一步。
钰苏暂时忘记了金太太夏绿蒂们,也忘记了铁芬尼和打折的吊坠,忘记了黑调古龙。
忽然,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袭来,钰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都听到了自己鼻孔吸气 的风声,鼻孔内壁瞬间缩紧互相贴在了一起。莉拉一声“达令”压倒了这一切,钰苏抬头就看到莉拉和一个男人正相拥接吻。不会是幻觉吧?钰苏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居然有点木笃笃。咂咂两声,又是咂咂两声,像嘬螺蛳似的,这绝对是现实里的音响。法式接吻的音响效果很夸张,无所顾忌。
那不是让吗?穿着休闲夹克的让比在铁芬尼显得年轻有活力。钰苏赶紧退到黑色裘皮大衣出样的立式模特后面,当莉拉跟她说拜拜,她确定自己的脸被模特的胳膊挡了大半,只向莉拉伸出一只手晃晃,拜!
看他们走出店门,钰苏不由自主地走近落地橱窗,从六角形雪花的空隙里看着让和莉拉走出酒店大门。
让搂着莉拉的腰走下酒店台阶,那感觉就像是莉拉刚从舞台上下来,被来探班的大亨接了去的明星一样。钰苏若有所失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穿过乔治亚大街。街上很冷清,没有路人遮挡他们的背影,钰苏一直看着他们拐过街角的那座石头墙基的哥特式大教堂……
钰苏和姜凯曾在这座教堂里参加过新年守夜,从10倒数到1,在铛铛的新年钟声敲响时,和左右两边素昧平生的人们拥抱,互道Happy New Year(新年好)。因为那时钰苏挺着即将分娩的大肚子,得到了更多拥抱和祝福。姜凯也紧紧拥抱并亲吻钰苏,这是婚后他唯一一次在公众场合对妻子的亲昵。
钰苏呆呆地透过玻璃窗看着教堂,恍若隔世。
十一
那天半夜,钰苏脱口喊出“离婚”两个字后,就抱起自己的枕头到书房的沙发里蜷缩到清晨。那样热血冲顶的冲突后无法再入睡,钰苏眼睁睁看着窗帘的深色条纹渐渐变淡,透出窗外的晨光,她脸颊上的热辣感也冷却下来了。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厨房弄早餐,她窝在沙发里等候着。等什么呢?老实讲,她对这份等候并没有把握。要让他跟老婆俯首道歉,明明白白说声sorry,简直不亚于一个国家从专制走向共和。婚后的钰苏不知多少次暗自懊恼自己:竟然嫁了个上海男性群体的叛逆者。但这回不同以往啊,毕竟钰苏第一次喊出离婚,难道对他没点震撼?
当初,钰苏把两人相识在朋友派对上的合影给亲朋好友看,大家异口同声鉴定“他不像上海男人!”这个结论的言外之意其实是“不像上海小男人”,换句话说是有男子气,没有娘娘腔。然而,这“男子气”在婚后让钰苏没少暗自落泪。每次两人发生不愉快,最终都是钰苏放软当,不然就得持续冷战,钰苏不想小米儿夹在父母冷战当中,不得不主动和解,尽快恢复家庭气氛正常化,可心口就像插了一把刀。每次钰苏跟他放软当和解时,内心里就增添一份怨恨鄙夷,不经意从眼梢和嘴角掠过,姜凯不止一次捕捉到这些小小的细节。有一次他竟然当着小米儿的面揶揄钰苏:你当你是谁啊?还当自己是上海滩明星主持啊?
外头人不晓得,看钰苏嗲眯眯的模样,还以为她老公板定是“老吃伊”,这三个字的上海话翻译成国语就是很服帖她很宠她。钰苏只能在心里深深叹口气,说不出的懊闷。唉,挑来挑去,到底还是嫁了个小男人!所谓的“男子气”,不过是巨婴的臭脾气。
不过回想两人在上海那会儿,姜凯的“男子气”还是让她有所享受的,比如他带钰苏出去吃饭,从不像她之前的男朋友那样粘滞疙瘩不厌其烦问今天想去哪儿想吃什么菜之类的,姜凯不,他从来不问,就直接跟差头(出租车)司机说到新锦江,或者说贵都门口停。钰苏就闭上眼随他拉到那里。其实她的职业并不缺少去那些场所的机会,但那是作为主持人、作為电视台记者被邀请去的,而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带她去的感觉则让钰苏体会到小女人受宠的惬意。
那时候的姜凯多少有点“叱咤风云”的意思,毕竟手底下有一班人马听他指挥。可是移民到了温哥华,他就像气球瘪掉了,在外面只剩下跟人家点头,在家里的脾气就愈发大起来。钰苏算是明白了,在外面没有能力叱咤的男人,就只能回家冲老婆孩子叱咤,反正男人这种雄性动物总是要叱咤的,不是外面就是里面。钰苏想起大学时的系书记,那个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老杨,听到师生们背地里传他在家是妻管严,他竟索性在大操场跟全系学生训话时公开挑明:有人说,别看老杨在外统领千军万马,在家就只听老婆的。没错!我老杨在家就服从老婆,怎么着,谁不服?大家哄笑之后便是佩服,从此,杨书记妻管严的笑话就流传成了好男人的佳话,特别在高年级的师姐们那里都快成了衡量合格男友的一把尺子了。钰苏悔不当初自己在男女关系上情商智商双低,把那么多讨好顺从自己的追求者丢丢掼掼,偏偏选了个头皮硬撬撬的。
钰苏听到楼下有动静,是姜凯自己在弄早餐吃。钰苏觉得胃隐隐作痛,她的胃是饿不起的,痛起来就直不起身子,立刻就变成佝背弯腰的老太婆了。这个时候,绝对腰板要挺直!钰苏心里告诫自己。快速洗漱收拾停当,钰苏下楼到厨房去。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姜凯窝在客厅沙发里,两只脚交错着跷在咖啡茶几上,对着沙发的那面墙上电视里的广告画面,但他放在静音上。其实姜凯也没有在看电视,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厨房是开放式的,与客厅隔着一个中岛。钰苏把吐司、煎蛋和热牛奶端到中岛,坐在吧凳上开始用餐。她极力放慢自己所有动作,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不迫。房子里静得让人窒息,钰苏只听到自己的咀嚼、喝牛奶的细细啜饮声。
你想好了?
姜凯声音不高,但很冷,每一个字都在寂静的空间里荡起回声。钰苏心里一沉,他什么意思?对于离婚,钰苏并没有认真考虑过,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准备。其实姜凯只要为他那一巴掌说句软话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过了,毕竟两人移民后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了,现在小米儿已经去读大学,房子虽然还每月供款,但终归是自己的了,再不用动不动搬家了。然而,姜凯丝毫没有退让的口气,让钰苏一股火气窜上头顶心,“你这个混蛋!” 钰苏差点尖叫出来,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可能的失态,像要吐出的一口痰又咽了回去。如果那样尖叫,跟号啕大哭没什么两样,就更让对方占了上风。杯子在钰苏手里颤抖,钰苏放下杯子,尝试换一种平静的口吻说,我们就不能好好谈谈吗?但这等于收回了自己半夜里的狠话,而在对方没有为他的一巴掌道歉之前,钰苏不能收回说出的话,不然这一辈子就翻不了身了。钰苏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这么多圈儿,其实也就几秒钟。
想好什么?
钰苏最后说出来的是这四个字。
你不是要离婚吗?我奉陪!
姜凯的口气里流露出一种轻松,一种无所谓。钰苏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有个气袋要炸裂了。但她终究还是控制住自己,回了一句:
好啊,那我得谢谢你了!
钰苏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一丝丝发颤。但话一出口,她觉得如释重负,好像马拉松终于跑到终点,尽管浑身瘫软。该结束这温水煮青蛙的日子了!钰苏心里对自己说。
之后等待离婚判决书的那两个月里,令钰苏没想到的是,姜凯居然占着主卧像没事似的。以往两人吵架,都是姜凯抱着枕头睡客厅沙发,这回他竟不动声色。钰苏在书房里凑合了两夜,第三天终于忍无可忍。
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赖在卧室里!
我又没不让你睡这儿。床这么大,放心,我不会碰你!
钰苏听到这句话,备感侮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大哭了一场。说实在,她已经记不清楚姜凯最后一次碰她具体是什么时候了。无奈,钰苏只好把自己的洗漱用具和化妆品搬到小米儿房间隔壁的卫浴间,在女儿房间打持久战了。但还得忍气吞声隔三差五到主卧的卫生间做保洁,她不能等他搬出去时,里面已经臭不可闻。想象着浴缸和洗脸池的污垢、马桶里的黄色的尿渍积了厚厚一层,钰苏就只好再次委屈自己当临时保洁阿姨。
姜凯对卧室的独霸,荡然扫去了钰苏对这场婚姻的最后一丝留恋。
十二
Hi,Honey!黛西叫着甜心,声音像利器划过玻璃。钰苏恍惚着转过身。黛西身边站着一个华裔女子惊得钰苏差点没叫出声来。那人也愣了一下,像是在搜索记忆。
这是克里斯蒂娜。这两天我先带带她。明天你就休息吧!黛西对钰苏说。
钰苏的脑袋嗡的一声响,时间表上明明排了自己早班,怎么明天不用来了?那后天呢?钰苏的心怦怦跳得自己都能听到响声。她希望这事儿就像自己梦里丢了手机一样,醒来不过是虚惊一场。
怎么会是铁芬尼的假睫毛?这太不真实了。
钰苏下班回到家里,眼前还是忽闪忽闪的假睫毛。这个女人比自己年轻、妖冶、高挑,重要的是她眼睛里有刀子般的光,她应该是有能力买出数字“1”后面拖一串零的貂皮大衣的……也好,明天不上班,可以在家笃笃定定接待租客,毕竟是“爱丽丝”的第一单生意。钰苏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不必去上班的借口,如同放下了一个包袱,顿然轻松起来。煮了点热汤面吃过之后,就到卧房里更换床铺。钰苏翻出一套几乎全新的黑白波点床上用品,还是姜凯在的时候用过一次,之后就束之高阁了,现在用作生意正好。
钰苏满意地欣赏着自己换好的床铺,一如高档床上用品店的橱窗出样。一对蓬松阔大的枕头竖起靠在床头,与床单一致的面料,奶黄中带隐隐约约的本色花纹,打破了单色面料的呆板。另一对和被套同款的黑白波点枕头靠在前面,两个奶黄色靠垫斜倚在波点枕头前,一只糖果枕随意地丢在床上。整张床上蓬蓬松松的,好像蓄满了阳光的干爽和香气,让人一进卧室,就恨不得陷进去。到底是在高级品牌的床上用品公司做过销售的,完全是铜版纸家居时尚杂志上的全彩页。当初在The Down床上用品店里,钰苏亲手给橱窗出样铺的这款波点新品,当天就卖出好几套。到第三天竟然就卖断货了。钰苏索性用员工优惠价把橱窗里那套自己出的样买了下来。
姜凯在的时候,钰苏不赶着上班的早上,也会把床如此整理一番,尤其天气好,阳光透过抽纱网眼圈圈点点地落在卧房的地板上、床上的时候。如果那样的好天气,床上乱成狗窝,钰苏就会心烦。可姜凯看到却没好气地说钰苏把床整理成这样是不打算给人睡觉的,又没人来参观,真是吃饱饭撑了!嚓!每次听到姜凯嘟囔,尤其最后一个上海话的粗口“嚓”字,钰苏心里刚刚生出的一片鲜绿的青草地,就像被臭脚丫子乱踩了一通。离婚前最后一次,也就是半夜姜凯小便滴在马桶圈上惹出冲突前的那个白天,钰苏听到姜凯“嚓” 音刚落,再也忍不住奋起回击:“嚓侬个魂灵头!” 姜凯立时瘪了,他愣愣地看着钰苏,觉得面前的女人突然陌生了,这个当年在电视荧屏上温婉美丽、声音糯软的小女人居然也会嚓!显然,当天夜里的马桶圈小便门,和白天两人的嚓嚓不无关系。好在如今再也没人在她耳边“嚓”了。
和夏绿蒂最后谈定的价钱,二十天短租差不多抵她扣税实际到手的三个月工资了。今天假睫毛更刺激钰苏要尽快到铁芬尼把那条项链完整地买回来,如果哪天她刚好跟假睫毛搭班,她必须戴上这条项链。有了这笔“躺着”挣来的钱,可以大胆地去买回这条项链了。当然,她绝不会接受金太太介绍的租客,哪怕租金翻个跟斗。毕竟夏绿蒂跟她毫无瓜葛,也不知她的过去,纯粹的生意关系,不存在颜面的问题。而且夏绿蒂也答应入住后绝不拍摄和公开卧室照片,钰苏反复强调这间卧室并不作为Airbnb的正式出租客房,只是感动于夏绿蒂的一再恳求。
尾声
午后,丽日晴空,干冷异常。夏绿蒂电话里说,已经过了狮子桥了。
十分钟之后,钰苏从窗口望出去,一辆宝蓝色BMW停在街对面,这个颜色是去年的限量版。司机座驾一侧的那扇车门首先推开,下来一个穿驼色镶狐狸毛披风的女人。跟着从后门左右两边分别下来一男一女。披风女人打开后备箱盖子,另外两个人就提出四只大小不一的闪亮的旅行箱。
钰苏不敢相信那件披风是她前天亲手卖出去的,但那个可以在身上完整绕一圈使用面料慷慨的宽大设计,和长而浓密的银灰色狐狸毛,是典型的雪绒花的出品啊。那女人戴着浅蓝色的外科手术口罩,又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钰苏无法确定是不是前天的顾客。她钻进车里,摇下小半截窗子,朝车外摆手示意再见,车轮便启动了。钰苏这才开始注意BMW留下的那对男女。
女人微胖,中年模样,她身上臃肿的橘黄色羽绒服夸张了她的身材。又是穿加拿大鹅的华人!钰苏不明白,那么难看又那么贵的衣服,怎么就快成了有钱华裔冬天的标配了?那男人侧身站着,也穿着件“鹅”,紫绛红。平心而论,加拿大鹅的设计相对比较适合男性。这一男一女两人都戴着一样的N95口罩,在温哥华明媚的阳光下看上去有点突兀。他们应该是今天的的租客。钰苏看着那女人把手机拿到耳边,钰苏丢在咖啡台上的手機就响了
“爱丽丝吗?我们到了!” 夏绿蒂电话里说。钰苏拿起手机应着,再回到窗口望出去,她像触电一样呆住了。
那个男人拖着一大一小两只行李箱正穿过马路。他的身形步伐、举止动作,还有那稀疏的卷发、口罩上的一双眼睛,钰苏太熟悉了。天下不会有这么相像的人吧?钰苏的耳朵嗡嗡地作响,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
夏绿蒂收到地址后,他就应该很清楚他将入住的房子,他怎么还敢?而且还敢带着女人一起来?前天钰苏跟女儿发短信,还让小米儿去关心一下她爸,毕竟在疫情当中,听说不久前还去出过差。小米儿随即跟妈妈视频通话说,问过他了,在上海家里上班呢,他说现在哪里都不敢去。钰苏又想到自己最近看到一些戴口罩的人摘下口罩露出的脸,完全跟自己猜想的不同。也许这个男人摘下N95,并非是他。钰苏心存一丝侥幸。倘若果真是他,那么,夏绿蒂说她和男友半年都在纽约,绝对是撒谎。如果他们的机票显示不是从美国飞来的,那就是欺诈,可以拒绝他们。钰苏想到拨打911,但是她的手抖得不听使唤。
嘟——嘟——
门铃响了。
(原载《钟山》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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