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狗
腽肭脐的故事
明代野史笔记称,戚继光岁献腽肭脐给张居正,一代名相,竟因此暴亡。
明代政治家张居正58岁去世,死因成谜。同时代大文人王世贞在《嘉靖以来首辅传》中披露说,张居正妻妾众多,“日饵房中药”,引发身体内热,又服用寒剂降火,导致痔疮发作,不能进食而亡。听起来很八卦,我们不免想起西门庆的故事,难以置信。
数十年后,另一位文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爆出更多秘密:“媚药中又有腽肭脐,俗名海狗肾……出山东登州海中。昔张江陵相,末年以姬侍多,不能遍及,专取以剂药,盖蓟帅戚继光所岁献。戚即登之文登人也。药虽奇验,终以热发,至严冬不能戴貂帽……张竟以此病亡。”原来,是名将戚继光进献的腽肭脐让张居正送了命。
腽肭(wà nà)脐,就是腽肭兽阴干的阴茎和睾丸,又称海狗肾、海狗鞭。腽肭,有时写作骨讷,是“肥软”的意思,外来语音译。所谓腽肭兽,通常指鳍脚类中几种肉嘟嘟的海狗或海豹,倒很形象生动。鳍脚目是由地质年代食肉类分出、向水中发展的一支大型食肉兽,生活在寒带海域,包括海象、海狮(含海狗)和海豹三个科。海象有两枚长长的獠牙,没来过中国海域,且不管它。海豹与海狗在我国的黄渤海有少量分布,冷不防看上去都差不多,统称腽肭兽。
实际上,海豹与海狮差异挺大。海豹没有外耳,后鳍足不能前屈,上岸后只能依靠腹部蠕动,看了让人难受。海狗是海狮科里的一个亚科,小耳朵,后鳍足可以前屈,能在陆地行走。孩子们对海狮最熟悉,因为海狮有表演天赋,能够完成顶球、倒立等高难度动作,是水族馆最受欢迎的明星之一;海狗毛皮漂亮,但很难驯服,没什么名气。
我估计李时珍也没见过海狗,所以《本草纲目》引述前人的记载,颇为杂乱。唐代医学家陈藏器说:“骨讷兽,生突厥国,胡人呼为阿慈勃他你。其状似狐而大,长尾。”可见海狗如狐狸,是西域草原上的一种陆地野兽。但另一位唐代医学家甄权认为,海狗出自东北的朝鲜半岛:“腽肭脐,是新罗国海内狗外肾也,连而取之。”按三国东吴太守沈莹《临海志》的说法,海狗长得像鹿,狗头,长尾,出东海,“每遇日出,即浮在水面”。宋代学者苏颂《本草图经》也认为海狗出东海,然而是一种长着猪头的鱼,“豕首两足”。另一位宋代药物学家寇宗奭干脆说,海狗出渤海,三不像:“今出登、莱州,其状非狗非兽,亦非鱼也,但前脚似兽,而尾即鱼。”
总之这种腽肭兽,东南西北,无论沙漠海岛、热带寒带,似乎无所不在。据《唐书》:“骨讷兽出辽西营州(今辽宁朝阳市)及结骨国(古代西域的一个古国)。”据《大明一统志》:“腽肭脐出女真(我国东北地区)及三佛齐国(今印尼苏门答腊岛的一个古国)。”各种文献的叙述又互相矛盾。李时珍只好综合诸家学说,尽量合理化,想象出这样一个怪物来:“盖似狐似鹿者,其毛色尔;似狗者,其足形也;似鱼者,其尾形也。入药用外肾而曰脐者,连脐取之也。”
其实腽肭兽并不稀罕,我国环渤海一带的渔民相当熟悉,时常捕获。清代登州学者郝懿行《记海错》描述说:“其形前头似狗,后尾类鱼,亦似羊尾。有脚而短,浅毛而黑。以肾为珍。”乾隆《盛京通志》说:“海狗……名腽肭脐。出东海及宁古塔。土人跳水取之。”海狗通身都是宝贝。民国《牟平县志》说:“毛皮柔软,可为裀褥帽簷之用;其肾称腽肭脐,为滋养药品。”民国《营口县志》说:“海狗……吠声如狼嗥,每年渔人常捕之,熬其油,能澄水。肾入药,名腽肭脐。”所谓“澄水”,是指海狗油具有澄清浑水的功能。渔民入海采捕海参,滴一些海狗油,海水立刻清澈见底,便于水下工作。
腽肭兽实行一夫多妻制,雄腽肭兽的性能力深受人类崇拜,其性器官被视为最好的壮阳药。杨守敬《水经注疏》说:“海狗冬月则常处冰上,一牡出,常有数十牝随之。人取以为媚药。”张潮《虞初新志》称:“海狗以一牡管百牝,鬻之,助房中之术。”因为雄少雌多,海狗鞭十分难得,价格昂贵,不良商家往往把狗鞭缝在雌海狗身上造假,清宋起凤《稗说》描述说“岛人断取家犬,联缀雌者窍间”。但分辨腽肭脐真假并不难,《雷公炮制药性解》透露说,把海狗鞭“置于犬头上,其惊跳如狂,即是真也”。
也有不相信腽肭脐的。张岱《快园道古》说:杨椒山受到廷杖,有人送蚺蛇胆,说服下可以减少痛楚。椒山推辞说:“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传为美谈。会稽陶印祖,有人馈赠海狗肾给他,亦效其语曰:“印祖自有肾,何必海狗哉。”
闽海不产海狗,但闽南人从事海外贸易近千年,对腽肭脐并不陌生。我查了一下,《诸蕃志》《东西洋考》和《厦门志》都提到了南洋群岛的腽肭脐。南宋赵汝适的《诸蕃志》描述最详细:“腽肭脐,出大食伽力吉国(在东北非的埃塞俄比亚一带)。其形如猾,肢高如犬。其色或红或黑,其走如飞。猎者张网于海滨捕之。取其肾而渍以油,名腽肭脐。番惟渤泥(加里曼丹岛北部文莱一带的古国)最多。”
这很奇怪,热带地区为什么也有海狗?张箭《下西洋所见所引进之异兽考》指出,《诸蕃志》等所说的腽肭兽,并非海狗,而是现代动物学上的小灵猫(或小灵猫香)。这种腽肭脐不是壮阳药,而是一种类似麝香的名贵香料。同名异物而已。
鲸 鱼
海有大鱼
海洋的动力和节奏源自哪里?梁元帝萧绎提出了一个假说:鲸鱼住在海底洞穴,潮汐涨落,不过是鲸鱼的一入一出。
面对地球上最宏伟的生命,人类很容易失去分寸感。《庄子》想象说:“北冥有鱼,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东晋崔撰曰:“鲲,当为鲸。”东晋郭璞《玄中记》还谈到一种东海大鱼,“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遇尾。其产,则三百里为血。”显然也是巨鲸。鲸鱼之大,甚至让大海显得局促和渺小。梁元帝萧绎《金楼子》提出一个潮汐假说:鲸鱼住在海底的洞穴里,“鲸入穴,则水溢为潮来,鲸出穴,则水入为潮退。鲸鲵既出入有节,故潮水有期。”潮汐涨落,不过是鲸鱼的一出一入。
鲸鱼既然是一种真实生物,经常现身人世,想象难免被现实拖累,逐渐褪色。魏晋时期,鲸鱼的体量已经小如房屋,接近写实了。《魏武四时食制》称:“东海有大鱼如山,长五六里,谓之鲸鲵,次有如屋者。时死岸上,膏流九顷,其须长一丈、广三尺、厚六寸,瞳子如三升碗大,骨可为矛矜。”唐代,刘恂《岭表录异》称鲸鱼为海?:“海?,即海上最伟者也,其小者亦千余尺。吞舟之说,固非谬也。”他说广州船每年赴安南(今越南)贸易,常在南海深阔处望见十余座时隐时现的山头,水柱上冲,风吹如雨,那就是鲸鱼在喷气。这段对露背鲸的描述,像是旅行见闻,略带夸张而已。
汉代谶纬之学盛行,认为万物互联,天人合一,鲸鱼的出现属于“鱼孽”,乃不祥之兆。《淮南子》云:“鲸鱼死而彗星出。”彗星为凶星,主不吉。海象之异,通过冥冥之手,引发了天象之变。西汉学者京房在《易传》中指出:“海数见巨鱼,邪人进,贤人疏。”鲸鱼现身,意味着朝廷的政治与人事出了问题。根据这种理论,历代正史都郑重记载鲸鱼的踪迹,视之为苍天示警。《宋史·五行志》提到绍兴十八年(1149)福建的两头鲸鱼:“漳浦县崇照盐场海岸,连有巨鱼,高数丈,割其肉数百车,剜目乃觉,转鬣而旁舰皆覆。又渔人获鱼,长两丈余,重数千斤,剖之,腹藏人骨,肤发如生。”据当代学者李树青先生判断,前面那头巨鲸,翻个身,鳍肢就掀翻了兵船,应该是须鲸类的座头鲸;后面那头食人鲸可能是虎鲸,目前世界上只有虎鲸有食人的记录。
传说鲸鱼的眼睛最珍贵,死后化为夜明珠。《述异记》说:“南海有珠,即鲸目瞳。”《异物志》说,鲸鱼搁浅而死,“得之者皆无目,俗云其目化为明月珠”。清代学者桂馥解释说:“鲸为阴精,神明在目,其身将死,而神明早已销亡矣。”钱泳《履园丛话》因此称鲸鱼为“抉目鱼”。他说每逢闰年,必定有一头巨鱼或龟鳖死于岸上,像被人挖走了双眼,“相传此鱼在海中作风浪翻船至伤人者,必有海神抉其目,使其自殉,或为人所杀,亦如人间杀人案罪之例,亦奇矣哉”。原来,那些搁浅而死的鲸鱼,都犯有伤人之罪,被海神抉目示众。
明清之际,鲸鱼偶尔现身于黄渤海,地方志纷纷以“巨鱼”“房鱼”“?鱼”“鳅龙”等命名记录。康熙《福山县志》称鲸鱼“形如丘阜,长数十丈,肉可煎膏燃灯,骨可作桥梁,不常见”。鲸鱼肉粗而腥,不堪食用,但可以提炼油脂照明。光绪《文登县志》说鲸鱼数十年而一见,见则死而无目,“海人以杖支其口,若城门洞启,往来自如,由腹内割肉。肉不可食用,以煎油燃灯”。山东长岛的渔民把鲸鱼称为“赶鱼郎”,认为旺发的青鱼渔汛,是鲸鱼在后面赶食形成的。民谣唱道:“赶鱼郎,黑又光,帮助我们找渔场。”
闽海常有鲸鱼出没,渔民敬而远之。《闽中海错疏》云:“舟人相值,必鸣金鼓以怖之,布米以厌之,?攸然而逝。否则,鲜不罹害。”万一鲸鱼搁浅,渔民们绝不客气,“土人梯而脔之,刳其脂为油”。晚清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记载了一则奇闻:百余年前,逢天后诞辰,常有海鳅(鲸鱼)搁浅在莆田湄洲岛外沙屿间,“土人以巨木搘(同“支”)其齿,以火灰糁(涂)其舌,数十百人荷担执刃,剜取其脑以祭,煎其膏燃釭(油灯)。鳅若无关痛痒,六时潮满,乘流而逝”。这些搁浅的抹香鲸,似乎有意前来贡献脑油,祭祀海上女神。在台湾,鲸鱼又称海翁鱼,《淡水厅志》:“海翁,即海?,大能吞舟,黑如牛背,浮则大风作。”福建海域常发生鲸鱼搁浅的事情。最令人痛心的是,1985年12月22日,12头抹香鲸在福鼎县秦屿镇海湾冲滩死亡。
南海浩瀚深邃,鲸鱼最多,广东很早就出现了鲸鱼捕捞业。清初《广东新语》说,海?常背负其子,“蛋人辄以长绳系枪飞刺之”。康熙《雷州府志》描述雷州半岛的捕鲸活动:“蜑户聚船十,用长绳系标枪掷击之,谓之下标。三下标乃得之……(鲸鱼)犹负痛行数日,船而尾之。俟其困毙,连船曳绳至水浅处,始屠。”蛋人,或蜑户,指的都是疍民,我国南方一个以船为家的水上族群。他们手持长枪,追波逐浪,是我国古代最勇敢的捕鲸手。
海 豚
厦门最古老的家族
海豚是重返海洋的哺乳动物,绝顶聪明;同时也拥有哺乳动物的致命弱点,生殖率极低。
住在厦门岛那些年,常去海边散步。海景空空荡荡,如同一切宏伟的事物,单调而沉闷。在黄厝海边,有一回突然听到欢声雷动,大家齐刷刷望向远处,原来海面上出现了两三头海豚。很远,只看到几个灰白色的身影在嬉戏,时而沉潜,时而游行,水花飞溅,但它们没有腾空飞跃。看了一会儿,累了,又继续低头散步,但是感到身边的大海不同了,像星空一样深邃、隐秘。这些白海豚,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
即使在厦门,遇见中华白海豚也很难得。我知道,厦门湾是这种极度濒危的野生动物的最后根据地之一。早在1997年,厦门就设立了自然保护区,后改为海洋珍稀物种国家自然保护区,为它们精心营造一个家园。
中华白海豚属于鲸目海豚科,遍布印度洋及西太平洋的近岸浅水区域,我国长江口以南的河口港湾是其主要栖息地。据孟凡信等人(2005年)報告,我国中华白海豚的种群,珠江口1000多头,厦门湾60头,北部湾50多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中新社报道,2019年珠江口已经累计识别2381头,数量大大增加。另外,据说厦门湾的白海豚也略有增加,野外监测达60~70头。
海豚特别恋家,固定生活于水深不超过25米的近海河口处,活动范围很少超过400公里。也就是说,珠江口与厦门湾的白海豚是两个不同的地理种群,几乎不串门。
据刘文华、黄宗国(2000年)研究,历史上,厦门的杏林湾、马銮湾、筼筜港和同安湾丙洲附近,都是中华白海豚的主要栖息地;有些白海豚还溯九龙江游到石码、漳州一带,1978年3月,一对白海豚甚至误入离九龙江口65公里的浦南镇。因为围垦养殖、修建堤坝等原因,白海豚的生境大量丧失。如今,厦门中华白海豚的活动密集区,转移到西港和同安湾两岸。
在中国,海豚原来是一种存在感很低的生物,古称海豨。三国东吴沈莹《临海水土记》曰:“海豨,豕头,身长九尺。”晋代博物学家郭璞在《山海经注》中说:“今海中有海狶,体如鱼,头似猪。”除了猪头鱼尾,长相有点怪异,没人对它抱有更多兴趣。
唐人对海豚了解更多。陈藏器《本草拾遗》描述说:“海豚生海中,候风潮出没。形如豚,鼻在脑上作声,喷水直上。百数为群,其子如蠡鱼子,数万随母而行。人取子系水中,其母自来就而取之。”这段记载提到了海豚的三个特点:一是鼻生脑门上,向上喷水;二是喜欢群居;三是母子情深,渔人绑架其子,母亲宁愿俯首就擒。
到了明代,倒是李时珍《本草纲目》对海豚的记述出了问题。“时珍曰:其状大如数百斤猪,形色青黑如鱼,有两乳,有雌雄,类人。数枚同行,一浮一没,谓之拜风。其骨硬,其肉肥,不中食。其膏最多,和石灰艌船良。”清《钦定续通志》的编者批评说:“李时珍合鱀与海豚为一。”意思是他把白鱀豚和海豚搞混了。但我个人认为,《钦定续通志》的编者说法有误,实际上,李时珍是把江豚与海豚搞错了。“时珍曰”前半段描述海豚,后半段写的实际上是长江江豚。所谓“拜风”,肉不中食,膏油可以艌船(填补船缝),古籍多用于形容江豚。
“吾观大江之中有壮鱼,名曰海豨头如猪。群行九十其朋徒,喷沫成雨倏欻盲风俱……”明代开国元勋刘基写道。海豚身材壮硕,强悍有力,古人往往敬而远之。海豚肉不好吃,北宋《证类本草》说:“作脯食之,一如水牛肉,味小腥耳。”海豚皮虽然不错,清《毛诗多识》称:“鱼皮之可为器者,沙鱼最贵,次则为海狗、海豚。”但还不值得破网而求。上世纪中期以后,随着渔船渔具进步,我国曾出现过短暂的捕杀海豚热潮。《水产科技情报》1977年刊登陈万青的文章《海豚是重要的水产资源》,介绍如何使用网具、鱼叉、炮击、步枪等方法捕猎海豚,说旅大水产公司曾经一网捕获331头海豚。转眼之间,这些渔法就成了屠龙术,大海里没剩多少海豚了。
海豚是重返海洋的哺乳动物。3亿多年前,一支鱼类成功登陆,进化为哺乳动物。5000多万年前,哺乳动物的一支返回大海,演化为古鲸,再分化为须鲸和齿鲸。海豚属于齿鲸。因此,海豚拥有哺乳动物的绝顶智慧,同时也拥有哺乳动物的生理弱点,生殖率极低。鱼类产卵,动辄数以十万计、百万计;但雌性白海豚近10岁才性成熟,三年一胎,每胎一头,怀孕期11个月,哺乳期11~20个月,种群规模难以迅速扩大。
闽人对于中华白海豚相当友善。每年四五月,海豚常常跃出水面,恰逢海上女神妈祖的诞辰(旧历三月二十三),白海豚于是有“妈祖鱼”之称。《福建省志·水产志》说:“在惠安崇武近岸地区,每年四月下旬常见成群真海豚起伏游泳,当地渔民称之为拜妈祖。”民间还传说,厦门湾很少鲨鱼入侵,就是因为有白海豚守护港湾,厦门人誉之为“镇港鱼”。凡此种种,都为白海豚在闽海的存在增添了神性意味。
中华白海豚什么时候来到厦门湾?无人知晓,很可能比人类更早。它们是真正的土著,厦门最古老、最神秘的家族。祝愿中华白海豚瓜瓞绵绵,奕世其昌。
江 豚
懒妇鱼奇闻
物类的性格深入骨髓,跨越生死。传说江豚的前世是懒妇,死后化为灯油,不改好逸恶劳的品性。
虽然都与“猪”有关,但是河鲀、海豚、江豚三者差异很大。河鲀是小鱼,剧毒而味美,自古有“拼死吃河鲀”的说法。海豚、江豚都是较大型的水生哺乳动物,属于“同目兄弟”(脊索动物门、哺乳纲、鲸目)。海豚自成一科,有背鳍和猪鼻一样的尖吻;江豚属于鼠海豚科,背脊光滑,头部钝圆。
江豚分布于印度洋、太平洋沿岸海域,其中一部分进入大河,分为印度洋江豚和东亚江豚两大类。2018年4月,中、美科学家在《自然通讯》联合发文,称淡水中的长江江豚与海洋江豚之间存在生殖隔离,没有基因交流,长江江豚是一个独立物种。
这一结论姗姗来迟,此时的长江江豚奄奄一息,即将谢幕。2018年7月,中国农业农村部发布最新科学考察报告,长江江豚现存约1012头,其中干流约445头,洞庭湖约110头,鄱阳湖约457头,极度濒危。长江生态再次面临重大危机。不少人还记得,2007年8月,中外科学家在《皇家协会生物信笺》期刊上发布讣告:已在地球上生存了两千多万年、只在中国长江出没的一种罕见的哺乳动物——白鱀豚,正式宣告绝种。
除了长江江豚,活跃于中国沿海的东亚江豚也日益减少。这种海兽与我们相处了数千年,华夏民族的历史文献,无数次记录过它们的身影。
江豚古称?鱼、溥浮、鯆?。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称:“?,?鱼也,出乐浪潘国。从鱼,匊声。一曰?鱼出九江。有两乳。一曰溥浮。”乐浪,即今朝鲜平壤;九江,指长江中游地区。晋代郭璞《江赋》云:“鱼则江豚猪豨。”首次提到“江豚”一词。《南越志》解释说:“江豚,似猪。”《临海水土记》称:“海豨,豕头,身长九尺。”海豨,疑为海豚。
很多文献把江豚和海豚混在一起。例如明彭大翼《山堂肆考》说江豚就是井鱼:“江豚,俗呼拜江猪,状如豚,鼻中有声,脑上有孔,喷水直上……以其脑中有井,故又名井鱼。”脑门上喷出水柱的井鱼,应该是鲸鱼或海豚。江豚没有脑门喷水的本领。
江豚在水中游泳,三五成群,载沉载浮,像是在反复揖拜,人称拜江猪。《本草》曰:“江豚,大如猪,数枚同行,一浮一没,谓之拜风。”所谓拜风,意思是祷祝大风。古人认为江豚能够预知或召唤风暴。唐释慧琳《一切经音義》说:“江豚者……风波欲起,此鱼先出水上,出没皆迎风而行,须臾即风起也。”元代理学家吴澄乘船过长江,曾亲眼目睹江豚,说它们总是逆风而行:“将有南风,则口向南;有北风,则口向北;舟人称为风信。”江豚出没,意味着风暴将至,渡船停航,所以明人唐仲实诗云:“飞花岸柳偏留客,吹浪江豚忽拜人。”清代作家褚人获相信江豚能够兴风作浪,危害人类,在《坚瓠集》中记载了夹浦桥瓜泾港的两条大江豚,“吹浪鼓风,舟多覆溺,渔人不敢网,网即膺祸”。
康熙皇帝回忆年轻时的经历:“朕甲子年南巡,由江宁登舟而下,至黄天荡。江风大作,众皆危惧,朕独令冲风而行。朕伫立船头,射江豚,略不经意。”他承认当年独射江豚,是因为血气方刚,后来几次南巡,随着年龄渐长,面对风涛就有些心悸。他联想到战将渐老,台湾海峡的风浪越来越大,时不我待,所以把收复台湾提上议事日程。
在渤海地区,江豚又称懒妇鱼,并不罕见。同治《昌黎县志》云:“懒妇,每头重数百斤,渔户得之,不能食,用以煎油。”光绪《顺天府志》称:“懒妇鱼,出海中,形似豚,有足,能陆行。肉极腥,不可食。多脂,土人取脂燃灯。过媟亵博戏等事,光焰倍朗;若用以纺织、读书,其光顿暗。”江豚油照明不稳定,在娱乐场所明亮,工作的时候暗淡,好逸恶劳,传说为懒妇所化。这其实是人类的心理作用。清郑光祖《一斑录》解释说:“江猪即懒妇鱼……盖纺织者必省吝,故暗;游戏者不知节,故明。”
宋代诗人王禹偁写过一首《江豚歌》:“江豚江豚尔何物,吐浪喷波身突兀。肉腥骨硬难登俎,虽有网罗嫌不取……”江豚因肉质腥臭,得免杀身之祸,但也有例外,比如福建人就发现了它的药用价值。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说:“(海猪)肉淡红如猪肉而多油。有得,则村人争买,相传食者解诸疮毒。”北方也有些地区不嫌弃江豚肉。1955年《生物学通讯》转发过一篇《渤海渔民捕海猪》的新闻,介绍旅顺三区艾子口村渔民利用冬闲,出动45只船,计划用带有倒钩的标枪投刺,打20头海猪和70头海豹回来。文中就说海猪油“可做工业原料;肉味也很鲜美,可以食用”。
古人认为,物类的性格深入骨髓,跨越生死。江豚生前喜欢反潮流,总是逆风逆浪游行,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指出,江豚的骨灰也具有“逆风而炽”的特点,与狼烟“迎风直上”相映成趣。晚清学者魏源发现,江豚油“逆风愈劲”,是逆风火攻的奇器。他在《海国图志》研究如何火烧英国船,提出:如遇连日大风,就以火舟攻其上风,而以石油、江豚油之火箭喷筒,从下风夹攻,专烧夷船帆索。——众所周知,江豚油没能改变大清的国运。
丑人鱼
海和尚与海女
我国古代的半人半鱼物种,无论海和尚还是海女,都缺乏美丽的鱼尾,相当丑怪。
中国的海洋里没有美人鱼,只有丑人鱼。或许,这是因为神话时代的华夏族还蜷缩在内陆中原,不熟悉海洋。先秦古书《山海经》记述了四五种半人半鱼的物种,语焉不详,有“如鱼而人面”的赤鱬,“人面而鱼身,无足”的氐人,它们可能生活在江河湖泊中;“人面,手足,鱼身”的陵鱼在海中,但不知道性别;有一种“鱼妇”,像是女性人鱼,可是也不一定,传说鱼妇是五帝之一颛顼死后复活变成的。
魏晋时期最有名的人鱼是鲛人。张华《博物志》云:“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他说有个鲛人来到城镇寓居,纺织卖绢为生,临走时泣珠成盘,报答主人。我们想,鲛人能纺绩,应该是女性人鱼。但是也不一定。上古遗留下来的人鱼图像,基本都是男性。清人沈起凤《鲛奴》演绎鲛人泣珠故事,说鲛奴“碧眼蜷须,黑身似鬼”,显然是男性人鱼,并且很丑。
唐人终于发现了海里的美人鱼。郑常《洽闻记》记载说:“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海人鱼也有男女,所以分别成为鳏寡的性奴隶。遗憾的是,作者只顾描写海人鱼如何像人,却忘了指出哪点像鱼。
这点缺憾,宋人聂田《徂异记》做了补充:有位查待制奉使高丽,晚上停船在山边,“望见沙中有一妇人,红裳双袒,髻鬟纷乱,肘后微有红鬣”。查待制命人救她到水中,妇人反复拜谢,消失在海中。查待制说:“此人鱼也,能与人奸处,水族人性也。”红鬣,就是红色的鱼鳍。
人鱼通常头面像人,身体分为两大类型:一种是手脚俱全,身上长有鱼鳍,可与人交合;另一种人鱼是腰部以下变成一条鱼尾,无法与人交合。后一种类型,宋代也出现了,例如曾慥《类说》记载说:“张守信泊船新开湖,有渔者举网,得鱼近百斤,自腰以下鱼也,腰以上乃美妇人。”但中国的人鱼,多为鱼鳍型;欧洲的人鱼,多为鱼尾型。
明代出现了不少女性人鱼。杨慎《异鱼图赞》曰:“发鱼,带发,形如妇人,出于滇池,肥白无鳞。”罗日褧《咸宾录》说:“妇人鱼,状如妇人,形发皆具,出没波中,东海亦有之。”黄衷是明中叶广州府南海县人,1496年进士,曾宦游吴楚闽滇,退休后请教南海水手,写下奇书《海语》,提到两种人鱼:一是海和尚,“人首鳖身,足差长而无甲,舟行遇者,率虞不利”;另一种是查待制见过的人鱼,“长四尺许,体发牝牡,人也;惟背有短鬛微红耳,间出沙汭(水滨沙滩),亦能媚人”。这两种人鱼都有四肢,或为鳖身,或生背鳍。
一百多年后,著名诗人屈大均著《广东新语》,将各种人鱼知识大拼凑:“大风雨时,有海怪被发红面,乘鱼而往来。乘鱼者亦鱼也,谓之人鱼。人鱼雄者为海和尚,雌者为海女,能为舶祟。火长有祝云:毋逢海女,毋见人鱼。人鱼之种族有卢亭者,新安大鱼山与南亭竹没老万山多有之。其长如人,有牝牡,毛发焦黄而短,眼睛亦贡,面黧黑,尾长寸许,见人则惊怖入水。”荒唐的是,作者竟断言卢亭(即卢亨,今日疍民的祖先)属于人鱼一族。
清康熙年间,画家聂璜精心绘制了两幅图像,终结了我们关于人鱼的想象。一幅是人首鳖身的海和尚,题记说,1689年福宁州(今福建霞浦)人在海上网得一个大鳖,“出其首则人首也,观者惊怖,投之海”,画家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画了这幅图。另一幅是生有背鳍的人鱼图,题记说,“人鱼其长如人,肉黑发黄,手足眉目口鼻皆具,阴阳亦与男女同,惟背上有翅红色,后有短尾及胼指,与人稍异尔……此鱼多产广东大鱼山老万山海洋。”看来,聂璜是屈大均的信徒。但是从图像和题记看,海和尚与人鱼完全是两个物种,人首鳖身的海和尚可能全为雄性,人首鳍背的人鱼则有雄有雌。
中国的半人半鱼物种,无论海和尚还是海女(人鱼),都缺乏美丽的鱼尾,相当丑怪。也许因为大海中已经有了美丽的龙女(如《柳毅传》等传说),人们无意美化人鱼。据当代学者研究,海和尚可能是棱皮龟,人鱼应该是儒艮。如果你看过这两种海洋生物的照片,可能会觉得,丑人鱼比美人鱼更真实。
燕 窩
厦门“贡燕”决疑
我在厦门住了很久,从没听说附近哪座山哪个岛出产燕窝。这是怎么回事呢?
明代屠本畯的《闽中海错疏》是我的案头书,经常翻阅。这本书记载福建海产百余种,其中有两种——海粉和燕窝——作为附录。他解释说:“非地所产而有者,咸附录之。”他怀疑福建是否真的出产这两种东西。我曾经著文称,海粉即海兔所产之米粉,的确是厦门物产。但闽中是否出产燕窝?众说纷纭,是一个未决的悬案。
有人说,燕窝自古就是珍贵海产。错。中国文献关于燕窝的最早记载,一般认为出自元末明初贾铭的《饮食须知》:“燕窝,味甘平。黄黑霉烂者有毒,勿食。”但程杰先生考据认为,该书是伪托贾铭的清代著作,实际作者为康熙年间的朱本中。有关燕窝的最早记录出自明代黄衷的《海语》(1536年)。也就是说,中国人谈论燕窝不过500年。
作为保健品,燕窝被中国人认识更迟。明代的所有本草著作,包括卢和的《食物本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都没有提到燕窝。清康熙年间,汪昂《本草备药》(1693年)和张璐《本经逢原》(1695年)才收载燕窝,指出它甘平无毒,有补阴养肺、化痰止咳等作用;此后经吴仪洛《本草从新》、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等著作的宣传,开始名声大噪。也就是说,燕窝被中华医学体系接纳、进入药典,只有300多年。
黄衷是广州人,《海语》述海上奇幻事,谈到燕窝却比较靠谱。他说海燕用白海菜在崖壁上筑巢,“岛夷伺其秋去,以修竿接铲,取而鬻之。海燕窝随舶至广,贵家宴品珍之”。岛夷,指南洋群岛土番。他们采摘悬崖上的燕窝,卖到广州。
王世懋是大学者王世贞的弟弟,苏州太仓人,1584年出任福建提学副使,著有《闽部疏》记录福建物产。“燕窝菜,竟不辨是何物?漳海边已有之。”他第一次知道这东西,猜测说,“盖海燕所筑,衔之飞渡,海中翮力倦,则掷置海面,浮之若杯,身坐其中。久之,复衔以飞。多为海风吹泊山澳,海人得之以货。大奇大奇。”他认为海燕衔着燕窝渡海,飞累了,就把燕窝扔在海面当船,歇上一会儿。
万历年间,浙江嘉兴人陈懋仁任泉州府经历,在《泉南杂志》中写道,燕窝是金丝燕用沒有消化完的螺筋结成的:“闽之远海近番处,有燕名金丝者……啄蚕螺食。有询海商闻之土番云,蚕螺背上肉有两筋,如枫蚕丝,坚洁而白……燕食之,肉化而筋不化,并津液呕出,结为小窝,附石上。久之与小雏鼓翼而飞,海人依时拾之,故曰燕窝也。”除了蚕螺筋比较荒唐外,大体无误。
很少人注意到,漳州月港(今龙海市海澄镇)是海外燕窝最早传入我国的主要口岸。明代中期,月港已成为东南海上走私贸易中心,1567年明廷正式开放月港,漳州海商扬帆东南亚诸国,带回一船船海外珍宝,包括燕窝、鱼翅和海参。1617年,漳州学者张燮编著《东西洋考》,其中详列交趾、占城、柬埔寨、大泥、马六甲、哑齐、彭亨、柔佛等燕窝产地与华商交易情形。他说:“燕窝,燕食海藻,吐以作巢,依石穴上,伏其卵生雏,故多著毳。夷人梯取之。”并批评《闽部疏》的燕窝记载是“好奇而误入”。
《东西洋考》明确指出漳州燕窝来自海外,但该书罕见,连清初学者周亮工都没有读到。《闽小记》谈燕窝,再添一种错误:“余在漳南,询之海上人,皆云燕衔小鱼,粘之于石,久而成窝。”他说,按照《闽部疏》的记载,燕窝应当称为“燕舟”;而据海上人的说法,最好称为“燕室”。后来清代画家聂璜吃燕窝时,特别留心观察,疑心周亮工弄错了。他认为大凡小鱼初生,双目都有明显的两个小黑点,“今燕窝虽曰鱼寔,无目可验”。
《闽部疏》和《闽小记》影响很大,不少清代著作仍然把燕窝当成福建特产。《本草从新》云:“(燕窝)出漳泉,沿海处有之。”《本草害利》云:“闽漳海边,近生番处,燕衔小鱼,粘之于石,久而成窝。”就连《钦定大清一统志》都郑重记载:“燕窝出漳浦海中。”诗人袁枚鄙视燕窝,又在《随园食单》中建议:“燕窝贵物,原不轻用,如用之,每碗必须三两。”福建学者梁章钜痛批说,好的燕窝一两足够,用三两完全是夸耀财力,“如广东澳门及吾闽厦门所产,洁白不待言,而其丝之长,至与箸等,只须一两,即可充一碗有余”。可见到了晚清,福建燕窝又以厦门所产最有名气。
我在厦门住了很久,没听说哪座山哪个岛出产燕窝。清代厦门燕窝的名气,主要来自“贡燕”。厦门文人李禧《紫燕金鱼室笔记》记载:“相传某提督入都,以燕窝分饷京员,称为乡土物。时海禁未开,得燕窝颇难。亲贵遂乘机奏闻,责令入贡……贡燕一遭,年縻巨万,费由厦商号负担。”原来,福建水师提督到北京拍马屁,谎称燕窝是厦门土产,结果被勒令年年进贡。此时厦门港已经替代月港,成为我国海外贸易的主要口岸,源源不断涌入的东南亚优质燕窝,统统变成了厦门燕窝,傲视海内外。
鳄 鱼
华南古鳄纪事
韩愈著文驱鳄,是对牛弹琴的笑话,后世却引为美谈,因此涌现出一批《驱虎文》《逐蝗文》仿作。
公元819年,韩愈贬官潮州刺史,到任后访贫问苦,没想到民愤最大的一件事是鳄鱼为害。大家说:“郡西湫水有鳄鱼,卵而化,长数丈,食民畜产将尽,以是民贫。”韩愈是河南人,平生没见过鳄鱼,唯一擅长的是作文,如何除鳄呢?他写了篇《鳄鱼文》警告鳄鱼:刺史受天子命守土治民,鳄鱼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韩愈驱鳄,是对牛弹琴的笑话,但他文章做得好,理直气壮,成为文学史上的名篇。鳄鱼到底有没有离开?缺乏当时的记载,一百多年后,《旧唐书》云:“祝之夕,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无鳄鱼患。”足见禽兽也服膺大作家的雄文。
中国古籍早就记载了鳄鱼。西晋张华《博物志》云:“南海有鳄鱼,状似鼍,斩其头而干之,断喙去齿而更生,如此者三,乃止。”可知其再生力很强。鼍,即我国独有的扬子鳄。佚名《广州异物志》说:“鳄鱼长者一丈余,有四足,喙长七尺,齿甚利,虎及鹿渡水,鳄击之。”鳄鱼食人,能与虎鹿相博。《梁书》记载扶南国(在今柬埔寨及其周边)利用鳄鱼决狱:该国护城河里养着不少鳄鱼,齿如利剑,犯罪者被丢进去,三日内没被吃掉,说明无罪放人。这是流行于古代民族间的一种动物神判法,让鳄鱼充当法官和刽子手,犯人听天由命。
鳄鱼是古老的水陆两栖爬行动物,全世界共有23种。我国仅存1种,即长江流域皖南地区的扬子鳄,是最小型的鳄鱼,长不过两米,昼伏夜出,性格温顺,没有食人记录。如果韩愈驱赶的是扬子鳄,未免小题大做,装神弄鬼。北宋契嵩《镡津文集》批评韩愈:“文者圣人所以待人者也。遗虫鱼以文,不亦贱乎?”王安石诗告诫潮州太守:“不必移鳄鱼,诡怪以疑民。”(《送潮州吕使君》)1965年,郭沫若视察潮州,指出:“淡水所产鳄鱼,长江中有之,鳄鱼古谓之噩,素无伤害人物之事,盖韩愈夸大之,以成神话耳。”
韩愈著《鳄鱼文》之后,鳄鱼并没有离开潮州。30年后李德裕贬官潮州,书画古董掉落到鳄鱼滩,招船员下水去取,“但见鳄鱼极多,不敢辄近,乃是鳄鱼之窟宅也”(《岭表录异》)。公元999年,陈尧佐任潮州通判,鳄鱼吞食了16岁少年,他怒不可遏,组织人力投网围捕,“凡百夫拽之以出,缄其吻,械其足,槛以巨舟,顺流而至”。陈尧佐还作了一篇《戮鳄鱼文》曰:“韩愈逐之于前,小子戮之于后,不为过也。既而鸣鼓召吏,告之以罪,诛其首而烹之。”
沈括《梦溪笔谈》也谈到了潮州的鳄鱼:“予少时到闽中,时王举直知潮州,钓得一鳄,其大如船,画以为图而自序其下。大体其形如鼍,但喙长等其身,牙如锯齿;有黄、苍二色,时或有白者;尾有三钩极铦利,遇鹿、豕,即以尾戟之以食。”现代学者认为,喙长等身,尾有三钩等等,显然不是扬子鳄,很可能是淡水种马来鳄。在珠江三角洲,考古学家发掘了多具马来鳄遗骸,证明华南曾经是马来鳄的家园。
马来鳄体型较大,但很少主动袭击人类,更不可能向海口迁徙六十里,不少学者猜测,古代华南还存在凶残的半咸水种湾鳄。刘宏杰《华南热带地区的鳄鱼问题》指出,现在亚洲大型鳄鱼分布在印度、孟加拉、东南亚等热带地区,远离中国,是人类大规模捕杀后分布区收缩的结果,其实华南南部的气候条件,现在仍适合鳄鱼生存。他认为“古代华南地區的鳄鱼存在淡水和咸水生活的两种类型”。潮州城位于韩江入海口,咸淡水交汇,气候温暖的唐代或许马来鳄和湾鳄并存。
明清气候转冷,华南无鳄,偶尔从海上传来鳄鱼的消息,应该是湾鳄。夏琳《闽海纪要》记载,康熙二十二年(1683)四月:“澎湖素无鳄鱼,忽一日从海登岸,长丈余,四足,身有鳞甲火炎。百姓惊异,以冥钞、金鼓送之下水。越三日,又乘夜登山,死于民间厨下。”这是台海战争风暴的前夕,再过两个月,施琅就要发动统一台湾的战役,攻占澎湖。接着是清末,1907年,有人目击鳄鱼出没于海南岛附近海域。李准《巡海记》说:“一日雨后,余正在船面高处坐而纳凉,忽见一黑色之物自海面向余船而来,昂首水面,嘴锐而长。余问曰:此何物也?国详曰:此鳄鱼也,韩文公在潮作文驱之者也。”
韩愈挥毫驱鳄,何等潇洒,后世遂出现一大批《驱虎文》《逐蝗文》。1753年,北京周边郡县出现蝗蝻之灾,御史曹秀先上奏朝廷,请求颁发御制祭文驱蝗。据《乾隆朝实录》,皇帝痛批这建议迂腐荒谬,说蝗蝻残害庄稼,应该尽人力扑灭,指望靠文辞感化,效仿韩愈祭鳄鱼,效果终究可疑。这位风雅自诩的皇帝最后承认:“朕非有泰山北斗之文笔,似此好名无实之举,深所弗取。所请不必行。”
乾隆帝是聪明人,何必与韩愈比文采呢?明人朱国桢《涌幢小品》早说过:“虎豹、鳄鱼,擒而杀之易耳;为文驱得去,方难。”
玳 瑁
生取十三鳞
一句诗中既有檀香,又有玳瑁,连南唐后主李煜都被吓到了,佩服说:“此人大是富贵家。”
全世界共有7种海龟,中国南海有5种——绿海龟、玳瑁、蠵龟、太平洋丽龟和棱皮龟,全都濒临灭绝。2015年6月,央视《焦点访谈》曝光了一旅游商店违法销售玳瑁工艺品的乱象,暗访镜头里,一家店铺老板从家里搬出两个完整的玳瑁标本,大的开价19500元,小的8000元,并且说:“杀这个玩艺你知道用什么杀吗?是用开水烫死,要不然出不来这个亮光……”如此残忍的做法,在网上激起公愤。事后几位专家出来辟谣,说烫死不会增加玳瑁的光泽,这是店家谋求高价而编造的谎言和噱头。
我有点诧异,专家们不知道吗?烫死玳瑁乃正宗的传统工艺,玳瑁入药必须活采。宋苏颂《本草图经》曰:“玳瑁……入药须用生者也,乃灵。带之亦可辟虫毒。”李时珍《本草纲目》亦有活采玳瑁指南:“取时必倒悬其身,用滚醋泼之,则甲逐片应手落下。”中医药理论有不少糟粕,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活体“生取”,徒给动物带来不必要的痛苦。
玳瑁原作蝳蝐,表明它是一种介虫类动物;后来写作玳瑁,是因为人们更看重其背甲,视为珍贵的玉石;所以玳瑁有两种含义,一是玳瑁龟,二是玳瑁甲。玳瑁是中型海龟,体重约45公斤,嘴形类似鹦鹉,又称鹰嘴海龟;背甲是色彩斑斓的鳞片,由中间5片、两侧各4片屋瓦一样叠合,俗称“十三鳞”。《神农本草》称玳瑁“解岭南百药毒”。缪希雍《神农本草经疏》解释说:“玳瑁得水中至阴之气,故气寒无毒,而解一切之毒。其性最灵,凡遇饮食有毒则必自摇动,然须用生者乃灵,死则不能矣。”就算中了诸毒配置的蛊毒,只要刺玳瑁的鲜血饮下,也能霍然痊愈。
明嘉靖初年,苏州人顾玠在儋州任同知,回乡后写了本《海槎馀录》,回忆当年的海南岛见闻。他说玳瑁产于海洋深处,大者不可得,小者倒常看到,“其地新官到任,渔人必携二三来献,皆小者耳。此物状如龟鳖,背负十二叶,有文藻,即玳瑁也。取用必倒悬其身,用器盛滚醋泼下,逐片应手而下”。有意思的是,受中国文化影响,日本人也迷上了玳瑁。晚清黄遵宪出使第一任驻日参赞,遍访东瀛各地,在《日本国志》中记录了日本的玳瑁工艺:“玳瑁削片为叶……取用必倒悬之,用滚醋浇泼,则逐片应手而下。以作小盒,软熟如纸,联接无缝。”几乎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海南岛的工艺。
实际上,明清时期活揭玳瑁甲,多半并非药用,而是制作工艺品。因为斑纹优美,温润透亮,玳瑁甲在中国早就成为奢侈品的重要原料。唐宇文氏《妆台记》甚至说,舜发明了女人的玳瑁簪。经过开水烫软后,玳瑁甲可以随意裁切、变形、镂刻和镶嵌,制造各种精美的小型器具,杯、盘、碗、碟、鞍﹑鞭、笔、砚、钩、屏风、剑鞘、印盒、眼镜框、鼻烟壶,刮痧板、乐器的义甲和拨子等等。贵族女性是玳瑁消费的主力,喜欢佩戴簪、钗、梳、篦、珥、手镯、戒指等玳瑁制品。沈佺期诗曰:“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更大手笔的玳瑁筵、玳瑁帘、玳瑁床、玳瑁堂、玳瑁楼,史不绝书。在中国古代,玳瑁是仅次于金玉的珍宝,象征着高贵的身份和地位。
《苕溪渔隐丛话》说,五代闽北诗人江为游江南,有诗云:“吟登萧寺旃檀阁,醉倚王家玳瑁筵。”句中既有檀香,又有玳瑁,连南唐后主李煜都被吓到了,佩服说:“此人大是富贵家。”唯独吴处厚《青箱杂记》引北宋宰相词人晏殊的话,评论“此诗乃乞儿相,未尝识富贵者”。晏殊介绍自己的经验是:“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不论真富贵还是假富贵,玳瑁都是一件合适的道具。
玳瑁颇有灵性。姚莹《后湘续集》说,他1824年任职台湾时,曾放生过一只玳瑁;十四年后,他再赴台湾任兵备道,船近鹿耳门,就看见一物迎舟而来,“渐进则一径丈大龟,背负白鹤,向舟昂首而立,波浪不兴,海平如镜。舟中数十人咸讶之。及舟而没,或曰:是昔年玳瑁。”多么奇异的欢迎仪式。我有点疑虑,经历过那么多血腥,玳瑁会记得人类的一个小小善举吗?
并非所有人都贪恋玳瑁甲。读过很多关于玳瑁的文献,最让我感动的,是现代厦门文人李禧《紫燕金鱼室笔记》的一段记载:“澎湖湾玳瑁颇多,时攀登渔人竹筏,渔人辄复弃之。然捕鱼过少,归舟亦聊带一二来厦,居民多购以放生,无宰杀之者。”对于玳瑁来说,至少厦门是一座没有杀机的城市。
鲨 鱼
海洋生物链之巅
我国的捕鲨作业,集中在闽粤海域,福建的鲨鱼延绳钓极负盛名。
两千多年前,鲨鱼还是一种淡水小鱼,至少秦汉文献如此。《诗经》云:“鱼丽于圈,鳞鲨。”丽,同“罹”;捕鱼用的竹篓。诗句大意为:蝶鱼(黄颊鱼)和鲨鱼都落入了竹篓。三国时代的学者陆玑注曰:“鲨,吹沙也,似细鱼,狭而小……常张口吹沙。”这种俗称“吹沙”的淡水鱼,现代学者还在争论,有人以为是吻虾虎鱼,还有人主张是棒花鱼。
那时候,海中鲨鱼的名字是鲛鱼。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鲛,海鱼,皮可饰刀口。”《西京杂记》记载南越王“尉佗献高祖鲛鱼、荔枝”;《通典》说东南临海郡、永嘉郡、漳浦郡、潮阳郡向唐朝廷进贡鲛鱼皮。可见直到唐朝,中国人对鲨鱼的兴趣全在于一身鱼皮,鲨鱼皮是装饰刀鞘剑柄的最好材料,“龙泉剑”必配“沙鱼鞘”,《水浒传》锦豹子杨林,就是“沙鱼鞘斜插腰刀”华丽出场的。
宋代,闽浙学者较详细地记录了东海鲨鱼。北宋同安县(今厦门)人苏颂编撰的《本草图经》说:“鲛鱼,有二种,皆不类鳖,南人通谓之沙鱼。大而长喙如锯者曰胡沙,性善而肉美。小而皮粗者曰白沙,肉强而有小毒。彼人皆盐作俯脯。”南宋淳熙《三山志》记录了福州地区的胡鲨、鲛鲨、出入鲨和帽头鲨;宝庆《四明志》罗列宁波地区的鲨鱼,有白蒲沙、黄头沙、白眼鲨、牛皮鲨、鹿文鲨、乌鲨、虎鲨、丫髻鲨、燕鲨等20多种。永嘉(今温州)学者戴侗撰《六书故》,对鲨鱼的描述简洁而精当:“海中所产,以其皮如沙得名。哆口无鳞,胎生。其类尤多,大者伐之盈舟。”
我们今天知道,鲨鱼属于软骨鱼纲,家族庞大,全世界近370种,我国共有8目25科61属133种。鲨鱼的生殖方式令人迷惑,既有卵生,又有卵胎生和胎生。体型较小的鲨鱼通常是卵生的,体外受精,水中发育,与其他鱼类一样。但多数鲨鱼属于卵胎生,受精卵留在体内孵化,但没有脐带,胎儿依靠卵内的营养物质发育,最后产出仔鱼。少数大型鲨鱼,如真鲨、双髻鲨,进化出类似哺乳动物的生殖系统,受精卵通过胎盘、脐带从母体获得营养,谓之胎生(又称假胎生)。后二者超越了古人的理解力。晋《博物志》想象说,小鲨鱼可以自由往返于母腹:“东海鲛鱼,生子,子惊,还入母腹,寻复出。”还有人相信鲨鱼从口中产子。道光《广东通志》记载:“凡鱼皆孚子卵生,唯鲨鱼口吐而生。”
1697年,清代文人郁永河前往台湾,留下一本《裨海纪游》。书中写道,他在横渡海峡的时候,买了条四五斤重的活鲨鱼,让厨师整治午餐,“庖人将剖鱼,一小鲨从腹中跃出;剖之,乃更得六头,以投水中,皆游去; 始信鲨鱼胎生”。这结论来得迟了,却是他独立观察的结果,很有意思。胎生動物繁殖率低,但个个都是庞然大物,想想鲸鱼、海豚与海象吧。所以明叶子奇《草木子》断定:“鳞虫皆卵生,独海鲨胎生,故为鱼也最巨。”
鲨鱼富有攻击性,能杀人,肉瘠而味薄,渔民畏之如虎。公元1500年后,中国人突然发现了鱼翅的美味,鲨鱼捕捞业因此起步。李时珍《本草纲目》说:“古曰鲛,今曰鲨……背上有鬣,腹下有翅,味并肥美,南人珍之。”谢肇制《五杂俎》描述明末渔民钓鲨:“渔者投饵即中,徐而牵之,怒则复纵,如此数次,俟至岸侧,少困,共拽出水,即以利刃断其首。”清末山东学者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记载家乡捕鲨,情况还是差不多:“渔人以油灼鸡挂于利钩,上系以大丝绳,抛之浪中。鲨鱼吞钩不能去,乃徐徐引至海滨。鱼行则小船随之,沿岸而行,半日鱼无力,乃连数船曳于岸上屠之。肉粗不适口,村农买其肉,价至廉。将翅与皮晒干,可得善价。”随着鱼翅宴风靡全国,世界各地的鲨鱼都感受到了巨大冲击。据厦门大学教授冯立军先生统计,从1873年到1911年的38年间,中国每年从东南亚国家平均进口9259担鱼翅。
我国的捕鲨作业,集中在闽粤沿海。福建的鲨鱼延绳钓极负盛名,惠安、平潭、厦门东山、福鼎都有许多钓鲨专业船,驰骋东海与南海。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福建鲨鱼年产量3000吨以上,约占全国的三分之一;1960年高达44万吨,占全国总产量40%。《厦门渔业志》描述当年的情景说,每年春冬二汛,厦门的钓鲨船纷纷出动,前往闽南渔场钓捕阔口真鲨、白眼鲨、双髻鲨、乌翅真鲨和青鲨,回港后加工成鲨肉干、鱼肝油、鱼翅、鱼唇和明骨(鱼脑)等系列鲨鱼产品,畅销海内外。
体型强壮、性格凶悍、身材优美,鲨鱼是无可争议的大海之王,高居海洋生物链之巅。据研究,一头鲨鱼每年要吃掉其体重5.2倍的鱼类,有些学者认为这是与人类争食。1982年,福建渔业史专家杨瑞堂先生发表文章称:“如果台湾海峡资源量13万吨,每年鲨鱼吃掉的饵料也有67.6万吨,相当于我省1980年海洋捕捞量(34万吨)的两倍。”(《发展捕鲨渔业初探》)因此他主张大力捕鲨,保护水产资源。但我总觉得这理论有点不对头。海洋生物链是大自然演化的结果。实际上,是人类与鲨鱼争食吧。
鲨 化
岭南虎与台湾鹿
传说鲨鱼善变化。广东,四月,鲨入山麓化为虎:台湾,春夏之交,鲨随潮登岸化为鹿。
旧历四月,岭南海岸危机四伏,鲨鱼蠢蠢欲动。民国《东莞县志》描述季候变化说:“四月,佛桑红绽,高榕荫日,仙掌立,鲨入山麓化为虎,树兰缀珠。”岂止东莞县,清代大学者阮元纂修的《广东通志》,以及《南海县志》《番禺县志》《香山县志》等等,众口一词告诉你:四月,鲨入山麓化为虎。你不觉得,珠江口的沙滩上,已经有无数鲨鱼悄悄上岸,正在蜕变为猛虎吗?
古人相信万物自由转化,鲨鱼化虎并不奇怪。但唐宋以前的主流是人类化虎,《太平广记》就收入了数十则。《括地图》曰:“越俚之民,老者化为虎。”人化虎的故事甚至进入正史。《新唐书》载:“长安中,郴州佐史因病化为虎,欲食其嫂,擒之,乃人也,虽未全化,而虎毛生矣。”然而没有鲨鱼化虎的记载。
明代,鲨鱼成为化虎传说的主角。陆容《菽园杂记》记载都御史朱英告诉他的故事:“广东海鲨变虎,近海处人多掘岸为坡,候其生前二足缘坡而上,则袭取食之。若四足俱上坡,则能食人,而不可制矣。”这故事没头没脑,但是充满张力。不久后,黄衷在《海语》里对此进行完善:“虎头鲨,体黑纹,鳖足,巨者余二百斤。尝以春晦陟于海山之麓,旬日而化为虎。唯四足难化,经月乃化矣。或曰虎纹直疏且长者,鲨化也;炳炳成章者,常虎也。”他把化虎的鲨鱼限定为虎头鲨,把化虎的时间延长为10天,认为四肢最难化,同时还指出,鲨虎与常虎不同。
后人继续演绎鲨虎的四肢弱点。萧士玮的《萧斋日记》说:“吴人遇鲨虎,但击其足则毙之。”明末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引用了黄衷和萧士玮的鲨虎故事,还谈到鳄鱼化虎之事:“鳄鱼,一名忽雷,秋时亦多化虎而三爪。”清吴绮《岭南风物记》对鲨鱼化虎的描述颇有新意:“海南沙鱼,暑天上沙滩滚跌,逾时即变虎、鹿二种。其变虎者,顶无王字,行不能速;其变鹿者,角无锋棱,至冬月复入水为鱼。”如此看来,广东的虎群来源复杂,至少包含三类:常虎、软腿的鲨虎、三爪的鳄虎。但头无“王”字、行动不便的鲨虎,像是一件仿制品,缺乏虎威。
浙江的鲨鱼也常化虎,只是记载较少,清代画家聂璜画了一幅虎鲨图,虎头虎脑,满口细牙;还画了一幅鲨鱼化虎图,全身已是虎形,唯四肢还是鱼鳍,题记上讲述了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七月,嘉兴乍浦虎鲨化成黑虎的故事,“人聚众逐之,无所遁逃,避入东厕,遂死”。清末《点石斋画报》有幅“沙鱼化虎”的新闻,描绘一艘宁波船航行海上,船员“瞥见水中一物,兽首而鱼尾,撺登沙岸,滚跳数次,一转瞬间全身竟变为虎”。画面上,一个虎头鱼身的怪物正在上岸。
鲨鱼化鹿的传说起源更早,宋张师正《倦游杂录》谈到海鱼之异者,就说黄鱼化为鹦鹉,泡鱼化为豪猪,“沙鱼之斑者化为鹿”;但相关记载清代才蔚为大观,主要集中在臺湾、海南以及琉球等岛屿。1756年,周煌等人出使琉球册封中山王,回国后编成《琉球国志略》,称琉球国的鹿是鲨鱼所化:“盛夏鲨鱼跃岸,化为鹿;鹿畏热,以舌咂水,亦化为鲨鱼。”孤岛之鹿来自哪里?鲨鱼化生是最简单的解释。
台湾无虎,但早期漫山遍野都是鹿群。翟颡《台阳笔记》生动地写道:“台湾有沙鱼,出则风起。每当春夏之交,云雾弥漫,即跳海岸上作翻身状,久之仍入水中。如是者三次,即居然成鹿矣,遍身湿淋,以舌舐其毛候干,怅望林泉,有射鹿之番取之而去。”台湾有虎鲨,《赤嵌笔谈》云:“虎鲨,头斑如虎,齿迅利,噬人手足立断。”《淡水厅志》云:“鹿,近海者多鲨鱼所化。”《台湾通志》曰:“台地在鹿,或谓为鲨鱼所化,恐诚然。”但并非所有的台鹿都是鲨鱼所化,丁绍仪《东瀛识略》指出,“独后山(东部太平洋沿岸)鲨鱼随潮登岸,即化为鹿,毛色纯黄,其孳生者始有梅花点”。分辨常鹿和鲨鹿,看来也是一门学问。
鲨鹿的品质比常鹿差。清巡台御史黄叔歌在《台海使槎录》中抱怨说:“台山无虎,故鹿最繁……角尾单弱,绝不似东关之濯濯。角百对,只可煎胶二十余斤。”《恒春县志》说:“土人云:鹿有花毛者,鲨鱼变成。茸无补益,鞭亦然,多伪。”总之,因为鲨鹿太多,台湾的鹿角胶、鹿茸、鹿鞭作为中药材,没有滋补效果,一向声誉不佳。
万物皆流。古人认为,陆地生物与海洋生物两大系统之间,存在基因交流,甚至物种转换。所以《庄子》云:鲲化而为鹏;《礼记》云:雀入大水为蛤,雉入大水为蜃;《吴地记》云:石首鱼至秋化为冠凫;《尔雅翼》云:九月寒乌入水化为乌贼鱼;《采兰杂志》云:蚊投水中能化小鱼。没有孤单的物种。所有的生命相互关联,流变不息。
“不知异兽多花样,海内鲨鱼是化身。”清代诗人黄逢爬在《台湾生熟番纪事》中写道。如今,海中尚存鲨鱼,但广东的虎群和台湾的鹿群都已消失。但愿鲨鱼们没有丧失化虎、化鹿的神通。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杨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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