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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娜家的湖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546
唐简

  一

  乔娜家新搬的房子是都铎式的,就在哈林湖边。哈林湖不大,东和北,山连着山,是宾州西北部一个二三十平方英里的小湖。湖区树木繁茂,古树参天,从直升机上往下看,那一座座风格不同的房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栅栏、游泳池,还有那些伸到湖中的木板桥和依在湖岸的船只,几乎都被树木遮蔽得只这里那里现出一隅,成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一块块拼图。这情形不难推断,即便遇到薄雾,在空中肯定是什么也看不清的。

  这地方一派幽静。从乔娜家的客厅,透过正对前院的大窗户往湖面看去,像是在看一片静谧如梦的风景。在这如梦的景致里,乔娜身着一袭红色一字领短袖及膝连衣裙,手里端了个水晶花瓶,花瓶里插了十二支红色的郁金香。她把花瓶放到那扇窗户旁的条桌上,转身朝厨房的方向喊:艾伦,你在吗?来看看这些花儿!声音传向过道和房子的另一端,没有人答应。她又喊了两声艾伦,喊声在偌大的空间回荡,还是没人答应。于是她光着脚,打开厨房的后门奔出去。外面下着雨,已下了好一阵,大雨和小雨交替,始终没有停过。她疾疾地穿过草地,跑进马厩,两匹马儿名叫苹果和紫葡萄,一匹也没少,鱼竿和背包好端端地挂在墙上,马厩里马厩外,到处都不见艾伦的踪影。

  艾伦!她回到草地上高喊,没人答应。几只小泥蛙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吧嗒吧嗒跳过了她的光脚。她朝各个方向使劲儿喊了几声艾伦,还是没有人。林中红雀的叫声穿透了风声和雨声,雨淅淅沥沥的,淋湿了她浅褐色的头发、她的红裙,顺着她的鼻尖和下巴滴落,眼线和睫毛膏经了雨水,弄花了她漂亮的中爱混血儿的脸。她抹了抹脸,拨了拨头发,像是要哭,没哭得出。雨水,湿衣服,脚下的草地,没了艾伦的空间,风来了一阵,又来了一阵,一切那么真实,真实得很,明明身临其境,又好像置身于外,置身于一个接一个疏离、迷乱的影像。

  她无助地将手臂交叉抱在胸前,肩膀紧缩,腰略弯着,整个人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竟没听见身后艾伦的脚步声。

  正恍惚间,艾伦柔声说道:娜,你怎么了?是不是冷?淡蓝的衬衣和黑色的便服西裤干干净净,新崭崭的。他们刚从一家音乐咖啡屋返回不久,艾伦说要进家去用卫生间,她说想待在湖边等他。一时之间,她没反应过来,美丽的深褐色眼睛紧盯着湖水,脸色发白。艾伦轻轻扳过她的身子,低下头,将她的脸捧在手中。天气好得很,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鹭鸟们只管飞过来又飞过去,湖水清幽幽的,她的红裙格外的亮丽,她站在木桥尽头,脚光着,有细石被风卷入水中,水面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她直直地看着艾伦,目光散碎。

  娜,怎么回事?艾伦又问。

  阳光下,他注视着她,眼眸的褐黑色跟他的头发一样,深得发黑,温情而略带不安,俊朗的脸蓄了黎巴嫩男人极短而齐整的络腮胡,稍嫌疲惫。她眨眨眼,一抹忧伤从嘴角荡漾开去。

  哦,你在这儿呀,亲爱的!她说,紧紧抓住他的手,话音刚落打了个寒战,似乎全身湿漉漉的感觉还在,旁边躺着脱下的深咖啡色长靴。她意识到她刚才走神了,完全被带回了凌晨的梦境。很久了,她一直心绪不宁。

  你在想什么?唔,你的手好凉。艾伦说,抽出手,将她拥进怀里。

  她什么也没说,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彼此都感觉到了这段时间以来埋在心里的担忧和焦虑。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终于,她说:没什么的,我想,我是走神了。我在这儿站了多久?

  十来分钟吧。他叹道。

  我的脸花了吗?

  没有。

  嗯。孩子们呢?

  他们不在家。

  他们上学去了吗?

  不,亲爱的,今天是星期六,你忘了吗?尼娜在芭蕾学校,埃隆在踢足球。是帕特里克送孩子们去的,他晚上带他们在他家过夜。高兴起来吧,让我们过好今天!

  嗯,是的,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乔娜说,转头去看湖水,像是要逃避这个话题。湖里恰巧飞落一群鹭鸟,水波泛动,两人依偎的倒影瞬间变得凌乱和摇摆不定,就在鹭鸟落脚的地方,有什么闪闪发光,亮光折射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本能地向后靠,身子晃了晃。

  你怎么了?艾伦问。

  没什么。她说。

  别担心,帕特里克会把孩子们照顾好的。

  你是指给他们想方设法地找乐子,把他们当小猪似的喂吗?

  娜,他是你老爸,他很爱你和孩子们。至于官司,抱歉,我是说别的事情,請至少今天不要去想!

  我没有想。乔娜说,我们走走吧,我不冷了。

  乔娜套上靴子,两人牵了手往回走。正是暮春时节,纯蓝的天幕看不见一丝云彩,太阳的光芒白得发亮,炫目又漫不经意,除了风声、水声和鸟叫声,只有他们的脚步声。新近翻修的木桥被晒得热烘烘的,空气中涌动着无形的气浪,风挟了南方黄松木和油漆的味道,淡淡的,似有若无。他们走着,脚下的桥基越来越低,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越来越实,似乎不再空洞,不踏实。

  下了桥,两人相视一笑。

  还记得你那时说,这就是我们一辈子的家了,我们会住上五十年六十年吗?艾伦问。

  深秋时,他们从镇上搬来了湖区,这里应有尽有,都铎风格建筑、游泳池、马厩和马、草地和树林……乔娜第一眼就看上了。

  是,我记得的。我还请人给地板打了蜡,漆了孩子们的房间,还在木桥上费了不少功夫呢。乔娜回答。

  我一直,呃,在想你说的话。艾伦小心地说。

  是吗?她瞥了他一眼。

  我在想,你一定对这里的一切很有感情了吧?孩子们也很开心。

  是的,孩子们和我都很开心。这里很完美,嗯,我是说很美。

  对,的确很美。他附和道。

  美就够了,不需要完美。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有什么不对,我很高兴你这么想。

  她说归说,面色凝重起来,过了片刻,忍不住说:不过,当时还是希拉里告诉你这座房子是要出售的。她可是你皮肤科专家诊所的另一半合伙人呀,艾伦·罗伯特·梅西医生!

  艾伦停下脚步,显然被她的口气击中了,而且她还称呼他的全名。

  乔娜只顾看着地面,被压制不住的烦躁弄晕了头。

  唉!艾伦叹了口气,她很快就不是了。请别提她,今天别提跟她打官司的事好吗?她家离这儿不远,她每天开车打这儿经过,当然知道有哪座房子要出售。他说着,凑过去挨挨她的头,她顿觉自己不对,说:啊,对不起,我不该提她的!

  好吧,如果你不高兴,我们再搬个地方。其实,不管在哪儿,我们都会一起度过五十年六十年的。艾伦回应。

  乔娜皱皱眉,不吭声。

  艾伦见状,说他也喜欢这里的,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他们这时松开了手,不紧不慢地走上岸边细石子和棕红土的缓坡,一条柏油路出现在坡顶,临湖的一侧视野毫无阻碍,另一侧紧挨绵延、高大的行道树从林荫下经过——行道树只在经过各家前院时中断。眼前的这一小节路,对面是一片开阔地,四十码开外立着他们家的大房子,两旁的大树枝繁叶茂,在高处自得地撑着巨大的树冠。

  乔娜露出了小姑娘似的笑容,我总是喜欢房子的塔楼和尖顶,还有那深色的外露木构架和白色的墙壁!

  尼娜和埃隆对砖石砌的大烟囱很着迷,整天盼着圣诞节到了,圣诞老人从烟囱来到家里。艾伦说。

  他们一个才七岁,一个才五岁呀,不过,他们对苹果和紫葡萄更着迷,总喜欢跟它们说话来着。

  对,所以,他们把马儿的名字改成了这样。

  是的。哦,你说我们是不是找人来砍掉房子两边的那几棵大树?它们离房子六十来英尺远,是不是不够远?

  它们是两百多年的古树了,好些人家都没砍。

  也砍掉后院草坪和游泳池两边的大树?

  你最近问过好几次了。如果你真想砍,就砍吧。

  嗯,我再想想。

  好,你想想。

  也许找个风水大师来看看?

  只要你高兴。

  我高兴的。不过,现在很难找到这样原汁原味、理想的都铎式房子了!

  的确不容易找。

  算了,我们不说这事。

  对,我们不说!晚餐预定的八点,现在十二点半。这会儿想做什么吗?骑骑马,还是去找梅花鹿?下午晚些可以到花园喝鸡尾酒,就我们两个。

  乔娜说等她洗洗脸,换身衣服,然后骑马。艾伦也去换了衣服,先到后院等乔娜。

  方圆十来英亩,包括木桥和周围的林地都是乔娜家的地盘。林地一半平缓,另一半延展进山峦,随山势起伏。从后院望过去,各种树木的叶子还没褪尽初长时花青素浸染的色彩,呈现红绿、淡紫、紫蓝、黄绿、浅绿,在风中轻叹、摇曳,前不久的寒流延缓了叶绿素生成、花青素消融的过程。绿茵覆盖的草地上,两匹马儿在木栏里各忙各的,它们弄出的声响,艾伦可以清楚地听见。

  艾伦在游泳池的围栏前踱步,从游泳池走到后院另一头的花园再倒回来。池水蓝莹莹的,泛着碎纹般的光波,池水加热器正在平稳地运转,也有几缕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在围栏的门上,风一吹,蛇芯子般妖异地跳跃和舞动。门开着,在微微摇晃,他走过去扣上门,转身一看,乔娜出来了。她一身利落的打扮,白色的紧身短袖,米色的紧身马裤,黑色的短筒系带平底马靴,勾勒出她全身的曲线。他扫视着她的胸部、腰部和大腿,直到她来到跟前。

  你真美!他说。

  乔娜报以微笑,拢了拢头发,看看游泳池,一会儿游泳?

  好主意!艾伦说,以为她在询问他的意见。

  她嗯了一声,有点儿疑惑地仰头看他,他正觉得奇怪,却见一道亮光逼得她转开了头,而她举起手遮住前额,身子发抖。

  太阳光而已啊,你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就是树顶射下来的阳光。她回答。

  他们走过后院,踱到草地。七八棵苹果树散布在木栏周围,一两棵高大早熟的竟有了些许果实。木栏里,“紫葡萄”一身的毛皮黑得泛紫,起劲儿地吃着嫩绿的草尖;有枣红毛皮的“苹果”,奋力咬扯着离木栏最近的苹果树的一根枝条,枝条的中间刚结出两个还没进嘴的小小青果。马儿不小心一松口,枝条弹回去了,哗的一下,马儿不耐烦地扬起前蹄,打了个响鼻,黑色的鬃毛甩得飞扬扬的。乔娜说还是去找梅花鹿吧,艾伦说好。

  二

  日头下,两人快速往林地走去,喬娜走在前面。快,她说,大约二十分钟后有一片野浆果灌木,最近在正午到两点之间,白尾鹿们喜欢去那里,不然,我们就要等到四点去山那边的小溪找它们。你知道的,它们喜欢在林子里转悠,从一处跑到另一处。

  明白,我们的梅花鹿追踪专家!艾伦说,听你说了两次,今天终于可以去看了。

  带你来看看也好,也许以后,嗯,我们以前住在镇上,没有自己的林地,自然没机会。

  也许以后什么?

  也许,以后鹿群会改变习惯,去别的地方。天暖了,我们下周带孩子们来看。

  好主意!你一周来好几次吧?

  是的,前天才来过,我想为孩子们制作一些录像保留下来。她说,瞥了一眼艾伦的短筒马靴,我的靴子正好是橡胶底的,鞋底的印模比较浅,你的马靴也还好。我们轻点儿,脚步声不会重的,鞋底也不会留下什么味道。记得那会儿帕特里克总说,不,乔娜,你得站在下风口,可不能站在上风口的地方,否则梅花鹿会闻到你的味道。

  你老爸真是个捕猎专家,把你训练得这么出色!

  嗯,我从小到大跟着他追踪梅花鹿,可从来没有开枪打过一只。它们那么可爱,为什么要打死它们呢!

  我完全明白。他跟我说过,你看他射杀过一只鹿以后,就不准他射了,但他还是喜欢带你去野外享受美好的风光。

  想想看,我十一岁就跟着他打猎了。

  没错。他很爱你,他到今天都把你当作他的宝贝,就你一个孩子嘛。

  是吗?你一有机会就跟我说这话!也许我妈的死让他明白了什么。

  好吧,那么我就多说两句,艾伦玩笑似的说,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再结婚?

  谁知道呢!他跟每个女朋友都从来不说结婚的事,跟现在的这个也不说。那个周日他出去钓鱼,忘了把家里的车修好,第二天我妈只好搭朋友的车去中文学校教课,路上出了车祸。

  对,你跟我说过,你那时才十岁。你有时跟他发火,是不是怪他?而且你一直叫他的名字帕特里克,不叫他爸爸。你应该对他好一些,亲爱的。

  我没有怪他,也没觉得他不该享受生活的乐趣! 我叫他帕特里克叫习惯了。你不是也叫他帕特里克吗!

  你跟你妈姓,也是这个原因?

  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妈取的,中文名字当然得跟她姓。

  他是个聪明有意思的人,直爽,霸气,我喜欢他的爱尔兰名字,也喜欢他。他当过兵,做了几十年的机械师,退休了还常常帮我们做事,我们有他很幸运呢。我的家人都在佛罗里达,帮不上忙。

  这我知道。我只是不大喜欢他有时唠叨和溺爱孩子们。你叫我别提官司的事,你干吗提这些,是他叫你说的吗?

  他没有。抱歉,我只是顺便说说。

  嘘——不说了,免得惊动白尾鹿们,它们可机灵得很。

  好吧。艾伦说,几乎是在耳语。

  乔娜领着艾伦,绕道走一条逆风的路径。这条路径,是寒流过后的几天她拾掇好的,几百码以内的叶子、棍棒和碎片都被她事先用耙子清除了。每隔一段距离她就停一停,给艾伦打手势,用树枝轻巧地拨开前方显然是过去一天掉落的叶子和碎片。她小声地解释说,这是为了避免行走时发出噪音。

  他们一点二十几分到了那片野浆果灌木的附近,挨着对方,蹑手蹑脚地躲在一片野花丛中伏低了身子观看,同那片灌木隔了三十几码远,比平时乔娜潜伏的地方要远。微风中,花香四溢,鸟儿鸣啼,乔娜的发丝时不时搔弄着艾伦的脸。有两次他拨开她的头发,凑近她的后颈,而她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安静。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没有鹿群出现,连一只也没有。他们待在那儿,乔娜有一回掩住鼻子,向右边斜前方的小土丘指指,悄声问艾伦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艾伦耸耸肩,摊开手掌。小丘一带地势稍高,小丘从地面微微隆起,刚好处在野花丛和灌木接壤的地方。又过了一会儿,乔娜看看表,一点五十了,丝毫不见鹿群的影子。

  今天怎么回事?难道白尾鹿们改变了习惯,不来了?她说,皱起了眉头。

  也许它们今天早来过了。艾伦说。

  不可能的。它们喜爱这些野浆果和野浆果的叶子,浆果才开始长,它们就来了。这个时间段它们总是来这里,除非它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再来了。

  没关系,我们以后再来。

  不是的,你不明白,它们肯定是受到了惊扰,到别处去找野浆果了。

  也许它们远远就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也可能是你上一次来不够小心,它们在你离开后或者昨天发现了你出没的迹象。

  不可能,我小心翼翼的呀,再说我又不是猎人,我不会伤害它们的!

  它们不懂得分辨,是不是?艾伦笑笑。

  你说对了,它们不懂。乔娜说,也觉得好笑。

  我们因此欣赏了一路的景色,难道不好吗?

  也好的,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们其实是一路赶来的,没顾得上好好欣赏。我前两次来都是阴天,今天不同。

  他把她拉起来,轻轻搂了搂她。

  那么我们现在好好观赏吧。他说。

  她挺直了背,仔细打量起景致来。他们潜伏的地方是好大一片花草,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花朵在绿茵中星星点点,一路香气馥郁地袭向几十码外一簇簇的野浆果灌木,视野之内,枫树、松树和白蜡树随处可见,偶尔也有榛树、多花蓝果树和花楸树,展露着缤纷的叶子和喜人的姿态,鸟儿们自在地发出一声声啭鸣,清风徐徐,树影婆娑,在视觉、听觉和感觉的冲击中,光线变了颜色,幻化成一派金辉映照林间,明净满盈,恢宏满眼。

  多么美呀!她赞叹道,同时展开手臂,向前跃出,左腿绷直,右腿向后抬平,做了个优美的芭蕾舞姿阿拉贝斯克,迎风展翅。

  你更美呢,亲爱的!艾伦说,眯起了眼,你每天在家练习芭蕾锻炼身体,真为你骄傲!

  谢谢你,亲爱的,你嘴真甜!不过,我现在不是每天都跳。乔娜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柔美的光泽。

  艾伦微微笑,不说话,跟过来双臂环住她,吻她。她僵了一下,也回吻他,抱住他结实的腰板。他把她搂得紧紧的。

  现在好吗,娜,宝贝儿?艾伦喘息着。

  我们回家去吧。乔娜说。

  我们有一阵没做了,你总说累。这里没人。

  我每天在家要打理很多家务,钟点工一周只来一次,我还得照料“苹果”和“紫葡萄”。

  为什么非得按计划等到今晚呢,宝贝儿?求你了,今天是特殊的一天!

  嗯,好吧。

  两人找了个地势低平,野花较为稀疏的地方,脱掉衣服,艾伦把他们的衣服铺在花草上,搂着她躺下。他的舌头柔润而灵活,在她身上随性游走。她开始呻吟,一面抚弄他的头发,却突然瞥见小丘那儿依稀有一只梅花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小丘这时在他们的正前方,她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小鹿的头颈耷拉在小丘外的凹陷处——大概它的身体掩在小丘之后。

  她打了个寒战,惊呼道:天啦,那边有只死鹿!

  别去管它!刚躺下时我也看见了,本想等会儿告訴你。艾伦急切地说。

  天啦,一定是什么人干的!

  真的?你就不能等一等,这可是我们的浪漫时刻!

  亲爱的,真对不起,我没心情了。乔娜说,推开艾伦,开始抓衣服穿。

  你总是没心情。艾伦嘟哝道,慢慢站起身,不情愿地把衣服穿好。

  好吧,他说,我们就过去看看。

  三

  他们走过去,在小丘的背面,在绽放的野花和野浆果疯长的灌木之间,躺着一只小白尾鹿,地上浸了一摊干了的血。小鹿的颈部有一个血糊糊的小洞,身体已经僵硬,皮毛微润,沾了夜来的露水和潮气。

  就是这股味道!乔娜泪光闪闪,可怜的小鹿被人射杀了!谁会跑到我们家的地盘干这种事?

  艾伦略一思索,欲言又止。

  你知道的,是不是?说呀!乔娜问。

  你见过他的,我想,是里奥!

  里奥,她惊呼一声,你是说希拉里的老公吗?就是那个闯进你办公室,把你推到桌角的大块头恶霸里奥?

  对,多半是他。他担忧地看着她。

  这时,乔娜变得像烦躁的小猫一样,不安地来回快速走着,双手抱头,放下,再抱头,艾伦没办法使她好受一些。他不得不提高声音:娜,听我说,我想起来了,游泳池的池水加热器是你打开的吗?围栏的门也是你忘了扣上?

  这立刻获得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但弄得她更加紧张了:不是我,天啦,我还以为是你!

  艾伦也着急起来:不是我,我以为是你打开池水加热器的,以为你想喝完鸡尾酒后游泳。

  我今早就没去过后院!

  也许是孩子们,他们出门前去过游泳池?

  根本没有,孩子们就没去游泳!天啦,是里奥,一定是他杀了小鹿!他杀了它!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她看着小鹿的尸体,胸膛起伏得厉害,脸色变得煞白。

  我的上帝,她叫道,前天我来的时候,有两次是觉得听到了脚步声,我停下时,那个声音也停下,我以为是什么小动物弄出的声音。现在想起来一定是里奥,一定是他一路跟踪我!天啦,他一直跟踪我,一直跟到了这片野浆果灌木!

  嘘——亲爱的,我在这儿,别怕!也不一定是他。艾伦说,搂着她走出了那片花草。

  我们得报警,马上报警,让警察来查里奥的指纹,让警察来!她嚷着,声音里有焦躁在燃烧。

  肯定要报警,我们没带手机出来,得先回家去。艾伦说,但里奥不会留下证据的,他是民事和刑事律师,懂得这个道理。那次他推我就是因为无法证明是他干的,他反而向警察诬赖是我自己转身不小心,髋骨才撞上了桌子角。再说,你是学法律的,你懂得的。

  她当然知道无赖里奥的厉害,为了帮希拉里争夺诊所利益,包括设施、股权和盈利分配,他无所不用其极,谎言、欺骗、恐吓、污蔑、捏造,什么都干。

  他想干吗?乔娜挣脱他的怀抱,隐约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艾伦知道里奥要什么,不敢说出口。里奥已向他的律师发送了上百封邮件,向法庭提交了几十个五花八门的动议,诸如详查诊所过去五年营业情况、反对艾伦的律师和会计师查询希拉里出诊记录、要求艾伦提供由于他的关系滋生出的诊所业务。对里奥的每封邮件和每一个动议,他的律师都必须回应,否则就会在官司中失利,这样一来,律师和会计师的工作量不断加大,费用不断攀升,应了一开始里奥威胁他的话:哼!跟我斗,我要在经济上拖死你,要你得不偿失,要你一辈子的努力都化成为希拉里免费打工!形势很不好,里奥的阴谋正一步步得逞,他们的债台一步步高筑,如果万不得已,只好选择破产。而且就在这周二,他的律师已经为他向法庭申请了破产。

  乔娜看着艾伦,在等他开口,心里很后悔法律学校毕业后,止步于协助艾伦创业,放弃了法律实践,也未考取律师执照,否则在这个紧要关头便可以鼎力相助艾伦了。但说来说去,如果艾伦那时听从了她的建议,另选合作伙伴,就不会出现现在的困境。一想到这儿,对他的怨气再一次袭来。

  说话呀!乔娜提高了声音。

  艾伦没立刻回答。风中刮来了死鹿的味道,他垂下头,摇了摇,似乎要把过去摇开了去。给希拉里百分之五十股份,使自己失去控股权的人正是他,是他酿成了今天的祸端,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在诊所开业第四年,他邀请来自医生世家,同为皮肤科专家医生的希拉里合伙时,她骄傲地说,得给她一半的股份才能表明对她的公平和尊重,而他却没能洞悉暗藏的危机。而且在接下来的五年中,每当听见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诊所业务的强势增长多亏了她,他也仅仅当作是她喜好邀功的表现,未加深思。结果年初时他被希拉里惊掉了下巴:她宣称已经完全信服,诊所的病人比她刚刚加入时增加了七倍多,完全归功于她,她应该得到至少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她必须作为负责人全面管理诊所。艾伦不同意,战争就此打响。希拉里借口艾伦五年来多分了利润,派里奥作为她的律师来调查取证,而后,艾伦因拒绝提供电脑上的资料遭到了里奥的袭击。僵持一段时间后,艾伦采纳了乔娜的建议,两人挑了个周末,架好摄像机对现场录像取证,搬走一半的设施,在几条街外另开了个诊所。

  乔娜等着,过了一分钟,艾伦说:里奥很恼火,他这是为了发泄不满。

  他把你害成这样,他还要发泄不满?乔娜又气又困惑。

  娜,相信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明天再谈好吗?我不想毁了今天。艾伦神情严肃。

  可是今天已经被毁了呀!乔娜沮丧极了。

  让我们暂时忘掉这事,求你了!明天再谈好吗?他拉住她的手。

  不,她甩开他,我再也受不了了!你知道自从打官司以来,特别是两周前,我们接到那张巨额的账单,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二十一万五千美元啊,你的律师,还有注册会计公司的人,一个个都是,嗯,吸血鬼——我真不喜欢这个字眼,可是不得不说!

  艾伦来回踱起了步,脸上的凝重渐渐加深。打官司的这三个多月,乔娜的精神不大好,不怎么笑也不大说话。两周前的那晚,乔娜说胃不舒服,没吃晚饭就睡了。之前收到的賬单加起来有五万多美元,他们已经付清了,可这一次,没想到会猛增到二十多万。现在,如果不动用孩子们的教育基金,他们只能凑出十五六万,眼看账单就要到期了。

  两人此时陷入了深沉的压抑中,很不痛快。乔娜忍不住哭起来。

  艾伦看看她,既难过,又感到疲累和无能为力。

  乔娜抽泣着说:很遗憾,我再也不能装作没什么事一样,你知道我心里一直不痛快,我一直睡不好。我总是在担心,先前在湖边我就走了神,我的意念中出现了梦里可怕的景象。我想,我们的幸福生活就要毁了,就要毁在里奥和希拉里手上!

  艾伦几次抬头看她,终于停止了踱步:请冷静些,亲爱的,我们不会被毁掉!如果你现在冷静下来,今天也可以不被毁掉。但是,如果你真的想谈谈这事,那就如你所愿吧。

  现在谈!乔娜态度坚决。

  艾伦试着平和地说:当时是你建议我聘请镇里最好的律师,你也同意了不管产生多少费用,你都会接受。

  不过,我怎么知道会有这张巨额的账单!乔娜很懊恼,想想看,上帝啊,按这样来推算,不是又要弄出个五六十万的账单?!

  请不要夸大其辞!不会有五六十万的。我的律师必须雇用镇里最好的注册会计师事务所来审查诊所五年的账务,包括每一笔明细账,此外,他还得应付里奥无休止的邮件和动议。如果他坐视不管,法庭就会判我赔偿希拉里提出的所有损失。你明白吗?

  可你从没跟我说她提出要多少赔偿!

  四百五十万。除了起诉我多拿了诊所的利润,她还起诉我私自搬走设施的行为严重损害了诊所的利益,尤其造成了她的巨大损失,包括对她的精神伤害。

  真是天理不容!乔娜气得发抖,你是诊所的创始人,是她像强盗一样来抢夺属于你的东西!你根本就没有多分利润,而且,我们搬走的仅仅是一半的设备,并没有多拿任何一样不该拿的,我们还全程摄像取证了!

  没有用,那恰恰成了他们攻击我的理由之一,里奥更是歪曲事实,把白的说成了黑的,我的律师已经被他烦透了。

  他真是个地道的无赖!

  艾伦决定等她静一静,但等来的是乔娜的指责。

  也许我们将不得不卖掉房子,卖掉我花费了无数心血打理的美丽的都铎式房子!这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

  艾伦看看她,眼神黯淡下去,两颊微红:你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了!你一直就想说的,是不是?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说!可是,我说错了吗?!

  好吧。没什么不该说的。艾伦又开始踱步了。

  请你停下来好吗?乔娜请求道。

  艾伦没有停。风大了些,乔娜再次哭起来。

  你真想知道我的想法是吗?过了两三分钟,艾伦说,脸色有些发青,口气有些冷漠,那我告诉你吧,你一味指责我,难道你就没有过错?

  乔娜圆张着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艾伦没理会她,继续道:你忘了是谁说,艾伦,我研究了法律,你可以搬出一半的设施,只要把整个过程录像并留作证据就没问题。那个周六,也是你协助我录像和搬运设施的吧?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给希拉里制造了要求巨额赔偿的绝好的理由?

  这一下,乔娜被击中了要害:我都是为了你,再说你完全可以不听我的建议!

  是吗?你是学法律的,你一副不会有问题的样子,难道我就该死死攥住我的一点儿疑虑不放,该拼命反对你吗?

  那么当初我建议你不要给希拉里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你听从了吗?你如果听了,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

  喂,娜·乔,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你当时是同意我那么做的,你也认为她很合适。

  艾伦·罗伯特·梅西,你根本就不该邀请她合伙!

  如果你那么正确,那你为什么不坚持反对我?

  我坚持你就会听吗?

  你没坚持怎么知道?

  那么这一次,你完全可以坚决反对我的建议呀!

  你那么肯定,难道你看不出你影响到我,阻挠了我独立判断吗?如果我没有采納你的建议,希拉里也无法告我其他的几条,官司也不至于这么复杂!

  这话一出,乔娜收住了泪,不说话了。艾伦也就不再说什么。

  风大了起来,树枝被刮得东摇西晃,天上这时竟有几片流云在飞,缥缥缈缈的,下一刻不知风云如何变化。

  过了好一会儿,乔娜问:就没有任何办法吗?

  也许破产吧。艾伦说,语气恢复了平和。我的律师周二向法庭提交了破产的动议,很有可能最低限度达到赔偿减半的目的,并结束官司。他也按程序给了里奥一份动议的复印件。法庭批准提案的概率有六七成。

  破产?乔娜很吃惊,盯着他看。

  艾伦知道她想说什么,其实,已经没有了商量的必要,别无选择,跟她商量无非是徒增两个人的烦恼。他安慰道:破产会对我将来二十年的信誉造成影响,带来很多不便,但难道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吗?到了这个地步,无所谓了。还好,你的个人银行信用度不会受到影响。

  四

  现在,乔娜明白里奥恼火的原因了,一旦法庭批准了破产提案,希拉里就得不到索要的数额,里奥是想吓吓他们,想搅扰他们的生活,可这吓吓是违法的,而且多么可怕,叫人没办法不担忧。

  你说里奥会对我们造成人身伤害吗?他会伤害我们的孩子吗?她问。

  他不敢!艾伦说,但我想,从现在开始,我们得格外小心,你暂时不要一个人到树林里去。我们回去吧。你可以睡会儿觉,我会检查游泳池一带和各处门窗,找警察交涉,让他们调查是谁射杀了小鹿,希望能查出是里奥,然后把死鹿弄走。

  返回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他们一点儿没耽搁,没多久就回到了家。

  家,那座美丽的都铎式大房子的家。

  艾伦让乔娜休息,他去忙该忙的事。乔娜上楼来到卧房,进卫生间把白净净的大浴缸洗了又洗。终于洗够了浴缸,放上热水和柠檬露,脱了衣服,把自己泡进去。水的温度不低,水凉了又换,凉了又换。她的脸逐渐红润,开始出汗了,这才慢吞吞地把水放掉,裹了浴袍下楼来,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艾伦还在忙。

  她从茶几底层抽了本书,躺下,半看不看的。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没睡着,她被一个人影吓了一跳,她感到了那人满脸的恶意,却看不清那张脸。那人在房子外面,正从一扇窗户的一角晃到另一扇窗户的一角,黑色长风衣的下摆荡来荡去,每次当她就要看清那人是谁了,他总是移动得太快,她的视线总是被拢到那一角的窗帘挡住。她惊出了一身汗,拼命地扭动身子,挣扎着去抓茶几上的手机,好打艾伦的电话。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威武的男人出现在前院,满头的银丝,脸膛红润,是帕特里克。老头儿怒气冲冲地盯着那人,手里操了家伙朝他冲去,那人撒腿就跑。说来也怪,他跑,帕特里克追,但不管他出现在哪扇窗子角,帕特里克立刻就到,如影随形。终于,他不知在哪儿消失了,帕特里克一声怒吼:去,狗娘养的!老头儿随即转头对她笑眯眯地招招手,飞了个吻:甜心,别怕,我爱你!她心里一热,却装作没注意。

  又过了不知多久,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伸出手,摸到了一个开关,拧开了,是盏带明黄灯罩的台灯。乳黄的光晕里,她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在湖畔,挨近木桥,水面起了薄雾,薄雾下有东西在闪光。一个裸体的男人睡在身边,背对着她。她搂住他的肩,把他翻过身,男人真的是艾伦,怀里拢了一束红色的郁金香。

  郁金香的花瓣红得要渗出血来,紫黑、润泽的花蕊浓稠欲滴,浓稠得有了热度,鲜红的激情浓缩成紫黑色,正一股股呈旋涡状翻滚。

  噢,我亲爱的,她喃喃道,流着眼泪,你去了哪里?我一直找不到你!我多么想你啊!你好吗?

  对方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你累了吗?

  男人无声地笑。

  她把花拨开,抬头亲他,男人发出轻微的呻吟。她受到了鼓励,继续亲他。她从他的前额一寸一寸地亲向他的全身,亲了又亲,亲了再亲,一边亲,一边默默地掉泪,似乎每一个吻都是最后一次亲他,似乎过了此刻就再也没有机会亲他,就再也触摸不到他热血的肌体。

  他呻吟着,她的唇亲到了他的小腹,这时他低呼一声,呼声里似乎透着痛楚。她用指腹轻抚了一下,入手处有些肿。

  这里痛吗?她低柔地问。

  男人嗯了一声。

  怎么了,我亲爱的?她更低柔地问。

  淤肿消失了,男人爆发出几声狂笑,两颗虎牙变得又尖又大,阴森森的。

  请别这样,艾伦,你吓着我了!她闭上眼。

  好吧。男人说,止住了笑。她睁开眼,看见的是里奥,而不是艾伦。

  里奥张开双臂,从床上升起,大蝙蝠一样扑向她,肩胛处长出了黑色长风衣变化的巨大翅翼,它们飕飕飕大力扇动着,郁金香一瓣瓣地零零落落。与此同时,他的五官扭曲得变了形,眼珠发出瘆人的红光。强劲的风呼呼而过,红光近了,更近了……

  她尖叫起来,醒了,额头汗津津的。阳光从大窗户斜射进来,她身上盖了张薄毯,手里的书被搁在了茶几上,空气中有股薄荷茶的味道,艾伦端坐在脚边正看着她。

  娜,你梦到了什么?艾伦问。

  我在哪里?她茫茫然的。

  在家里。你做了个噩梦,是什么呢?

  噢,我这是怎么了!不是走神就是陷入了梦境!她说,一脸的烦乱。

  想喝一点儿薄荷茶吗?他低声问,眼神深沉得像他此刻的男低音。

  她嗯了一声,鼻翼在翕动,眼底贮满了忧伤,终于掉下了泪。

  亲爱的,别哭!艾伦说,坐过来搂她。

  她坐起身,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哭出了声,肩背跟着颤动。

  不哭,不要哭,我知道的。艾伦喃喃道,轻拍她的背。

  我以为你不肯抱我呢!

  傻瓜,怎么可能!我以为你还在为账单不高兴。

  账单是让我不高兴,可是已经过去了。我连做了两个梦,梦到了里奥。

  唔,别怕!它们只是梦而已,他不敢伤害我们。

  我知道,但是我伤着你了,我从来没有对你这么不好!

  别哭!我知道的,我知道。

  想想这一段我都对你干了些什么,多么可怕!

  不,是我不好,我不該责怪你的。

  你能原谅我吗,我亲爱的?

  她说我亲爱的。

  当然,亲爱的!艾伦说,语速稍快,我给你拿块湿毛巾好吗?该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等会儿给你爸打个电话,他来过了,刚离开,孩子们要他马上回去。别急,他来的时候,他女朋友在陪孩子们吃东西。

  她慢慢平复了情绪,问艾伦是什么事。

  我打电话让他来的,我们已经制订了计划,明天中午他会来帮我们加装十个监控摄像头,林地里也会装上七八个。他担心你,想听到你没事。艾伦说。

  嗯,我晚些打他电话。我们不出去了好吗?就在家里。

  为什么不呢?那可是几个镇最好的餐馆,提前三个月预订的。别为了任何事情毁了我们的约会吧。我们还有时间听听音乐,放松放松,七点半开车去那家餐馆。别怕,都处理好了,警察来检查过后院、马厩和各处门窗,都没问题。他们会调查小鹿的死因。帕特里克帮着我把死鹿拖去埋了。

  好,我不怕。不会有什么的。

  对,亲爱的!也许你就穿早晨那条红裙?你穿它很好看。

  好的。谢谢你的礼物!

  五

  太阳西下了,贴近远方的湖面掩在一溜一溜云絮之后放出霞光。晚霞,他们的夜之前奏。

  两人到达餐馆时,就餐的人们正陆陆续续地出现,多数成双成对,着装适宜。来这里,是要优雅闲适地度过一夜——序幕不过早拉开的夜,不被催促的夜。一张张的餐桌,桌布雪白,摆了鲜花,齐整的餐具和在花型烛台中燃放的蜡烛。他们报了名字,被安排到角落的一张坐下,在那儿,可以从侧面看见入口和进出的人们。餐馆只在角落供了柔和的灯光,质朴、复古的天花板上垂下几盏铁质圆环灯饰,蜡烛点在每个圆环的八个烛台上,烛辉莹莹。木质、本色的细巧圆柱将不大的空间隔成几个区域,每根圆柱上在一人多高的几个挖嵌之处,各悬吊着一盏小玻璃罩灯饰,内有烛光点缀。整个地方只见格调,不显拥挤。

  餐馆叫作“波莱特之家”,以法菜大厨老板的姓氏命名。地道的精品法国菜,老板的创新理念和坚持——自从十年前嫁到当地开始,独一无二,极受远近好几个镇的人们喜爱。

  乔娜和艾伦相邻而坐,轻声交谈,放松和享受的样子。他们向高高瘦瘦、白衣黑裤的男侍应生点了两道头盘和两道主菜:酿法国百合、鹅肝酱饼、普罗旺斯炖菜和勃艮第红酒炖牛肉,酒水点的是两杯纳帕谷哈兰酒庄五年前出产的赤霞珠红酒。

  气质优雅的女小提琴手应客人之邀,从一桌演奏到下一桌。穿着讲究,样子精于餐馆业务,有法语口音的经理一直在关注各处的动静,时不时地跟客人点头打招呼,跟找他的客人或侍应生说几句。

  头盘和主菜鲜美、可口,火候刚刚好——乔娜和艾伦一致赞赏。乔娜吃的普罗旺斯炖菜,香嫩美味,还无须使用餐刀。

  很高兴我们来了。亲爱的,谢谢你!乔娜说。

  很高兴你喜欢。你真美!艾伦说。

  谢谢你!

  如果时光倒退,我还是会去找你。

  我也一样,不过,我可能会选择工作。

  唔,你待在家里不是很开心吧?

  我开心的。我是说也许工作会带来更多的乐趣。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在读法律学校,我刚刚拿到医生执照。后来你嫁给了我,再后来生孩子,为了孩子们和我,你一直待在家里。没有你,我们就没有今天。谢谢你,亲爱的!

  我们是一家人呀。没有你,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保障。

  如果工作能让你更快乐,我们可以商量,只要你高兴。

  嗯,我都高兴的。乔娜说,抬头搜寻那个高瘦的侍应生。

  侍应生在另一边看见了,过来麻利地收了盘子。艾伦告诉他等会儿再点甜品。

  乔娜坐的位置,角落的光在身后播散,整个人嵌入了淡柔的光辉,连秀发边缘也光彩熠熠。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每一次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便投下迷蒙的阴影。而她的手,来回地摩挲餐刀。那手姣好纤柔,刀腹正受着它的摩挲。艾伦握住那手,十指相扣,和她对视。他们的眼底有了一丝亮,嘴唇都动了动。

  说吧,我们有一阵没说这三个字了。你先说还是我先说?他笑了,有调侃的意味。

  你先说。她也笑。

  好!稍等一等,说的时候我得有东西献给你。他说,转过头,向餐馆的经理打了个手势。经理略一点头,招手叫过去他们的侍应生,跟他交代了两句。

  两三分钟后,侍应生过来了,手里抱了束红色的郁金香,小提琴手跟在后面拉着克莱斯勒的《爱之喜悦》。

  艾伦接过郁金香献给乔娜,温情地注视她:你瞧,今年的花和去年的不同,红色的郁金香代表真挚热烈的爱,我爱你,我亲爱的!

  他叫她“我亲爱的”。

  她没有伸手,脸上的神采凝住了,定定地看着他手上的郁金香。

  郁金香。红色的郁金香。红得要滴出血的郁金香。

  艾伦端详着她,有些诧异。小提琴手暂停演奏,退到一旁等艾伦发话。

  乔娜没说话,却突然移开了目光,像是眼角的余光警觉到什么,非得瞧个究竟,移回时,眼里满是惊悸。艾伦顺着她移开的方向看过去,里奥正站在入口处和经理交谈,还跟他挥了挥手。

  果然,经理手里拿了张打印的字条走过来。梅西先生和梅西太太,你们的好朋友想为你们点一首曲子,他说,低头看字条,想点塔尔蒂尼《G小调小提琴奏鸣曲》的第一部分,祝你们结婚纪念日快乐。站在一旁的小提琴手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不,不要看见他,不要看见他!乔娜喊道,捂住了脸。

  艾伦靠过去搂她,对经理冷冷地说:请叫他走!他不是我们的朋友。这首曲子也叫《魔鬼的颤音》。

  经理连忙道歉,讪讪地走了。小提琴手拿到艾伦给的小费,也走开了。那边,在经理转身之前,里奥朝艾伦做了个怪脸,得意地一笑,扬长而去。

  里奥不在了,亲爱的。艾伦对乔娜说,掰开她的手。

  乔娜的手在抖,眉头紧皱,身子发凉。

  别怕,亲爱的。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家。艾伦说。

  结账时,侍应生说经理为表示歉意,鲜花和两杯红酒算是餐馆赠送的礼物。艾伦只付了菜品和侍应生的小费。餐馆向花店订花,向小提琴手预订独奏曲子的费用——包括预订的服务费,艾伦在就餐前两周就已经按餐馆的要求通过信用卡支付了。有这些服务要求的客人,每周的名单都是经理在管,由他具体操办。

  外面有些凉,艾伦给乔娜披上了他的夹克。

  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家,亲爱的,回到家就好了。艾伦说。

  家……下雨了,是不是下雨了?乔娜问,神情委顿。

  没下。怎么回事?你走神了吗?

  我在哪儿?

  我们现在就开车回家。

  嗯,带我回去!乔娜嗫嚅道。

  是,我正在带你回家去。

  艾伦为乔娜打开车门,等她坐进去,扶住她亲亲她的额头:亲愛的,里奥是想毁了我们的今天,他已经用尽了招数,别怕,别上他的当,不会再有事了。

  嗯,我好些了。走吧。她说,若有所思。

  艾伦去驾驶座坐好,启动了引擎,左手驾车,右手握着乔娜的左手,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娜,愿意告诉我怎么回事吗?郁金香有什么问题?车子上了高速后,艾伦问。

  乔娜不语。

  娜?

  该做的事你都做好了的,为什么他来了?乔娜问。

  艾伦捏捏她的手,说道:三个月前,我让助手帮我订位,订鲜花和曲子。我想,助手打电话的时候,被里奥偷听到了。他那天刚好在诊所。

  紧要的事你都做了,对吗?

  对,在家里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噢,警察还说目前没办法立案调查里奥,但暗示我可以找私家侦探。我在网上找到两个不错的私家侦探,给他们打电话留了言。

  是。

  亲爱的,我很担心,告诉我好吗,为什么你会吓成这样?平时看恐怖电影你都没问题。

  她伸过右手,盖在艾伦的右手和她的左手上,用力紧握,慢慢说出了她梦境和意念里的景象。

  听完后,艾伦满是疼惜:啊,亲爱的,我很抱歉你经历了这些,真对不起!这些都不是真的。你要知道,这是压力和担心导致的,你可以试试去看心理医生。

  我知道不是真的,可是一切感觉真实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好害怕失去你!我相信在意念和梦境里的有些景象,一定有特别的意义,不然的话,郁金香怎么会反复出现!郁金香就是个不祥的预兆。

  这是碰巧了,再说我在这儿好好的,不是吗?

  那我看见有东西在闪光,又怎么解释呢?它出现了两次,就连后院树顶上射下来的阳光都让我想起它!

  那道闪光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使劲儿看,可怎么也看不清!

  亲爱的,梦境和意境常常没有道理。我们天天都做梦,如果每天都得去分析梦境,可不是会搞得自己太悲惨!

  嗯。

  别怕,里奥如果要害我们,早就动手了,他就是想吓吓我们。

  你说的也有道理。

  睡一觉你就会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

  乔娜舒了口气,抽回了右手,神情有所放松。

  两个人的车里,蓝牙电话响了,是孩子们打来道晚安的。两个孩子听起来很兴奋,乔娜和艾伦轮流祝他们睡个好觉。挂电话前,乔娜让孩子们把电话拿给帕特里克。

  孩子们为什么这么兴奋,又嚷又叫的?你带他们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她一连串地质问。

  艾伦捏捏她的左手。她甩开手,拿出手机,切断了蓝牙。

  电话那头的帕特里克说了几句,这头她说:我昨天就跟你说过,别带他们去坐过山车,可你还是带他们去游乐园了!埃隆才五岁,他闹着要去也不行!

  大概那头说埃隆一点儿没事,乔娜说:一点儿没事也不行,你就不该带孩子们去!你还不跟我说实话,有意隐瞒!

  等那头回话后她说:你说你非常爱我,是真的吗?那你把我想要的带来!她越说越快,挂完电话低下头,叹了口气。

  余下的五六分钟车程,两人都没说话。

  六

  车子进了车库。到了。艾伦说,先下车进了家。乔娜跟在后面,想伸手去拉他的手,又缩了回去。

  都累了,休息吧。进了卧室,艾伦说,略抱了抱她。

  艾伦,你不高兴吗?她握住他的手。

  明天说吧,好吗?

  我们发过誓,无论任何情况,我们都要关爱和支持对方的。

  我需要时间想想该怎么说。

  你是指我对帕特里克的态度吗?

  我是在想,你为什么就不能让过去成为过去,我想,这背后的原因你意识到了,但不愿去面对。你真的应该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我并不想抱着过去不放。

  那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应该学着去接受和原谅。他非常爱你!

  嗯。

  相信我,我是对的。

  其实,我跟他发了火,也后悔的。我担心他年纪大了,这么跟两个孩子坐过山车,怎么受得了!

  唉,傻瓜,你关心他就该告诉他,而不是去伤害他,还弄得你自己很不开心。艾伦的脸上泛起了微笑。

  你对了。请相信我,给我时间,我向你保证我会努力去尝试的。

  好吧。我爱你!

  这也是我欠你的三个字,我爱你!

  我知道。累了吧?

  你累吗?

  你不累吗?

  嗯,你希望我累吗?她开始笑。

  当然不是。那就按原计划吧!他立即说,笑得一派阳光。

  很快,他们洗漱好溜上床。

  他们做爱了。她亲他,亲得像在梦里一样专注,一样投入,而他也对她轻怜爱抚。喘息,呻吟,扭动,高潮,夜有夜的声音和节奏。半个多月来,他们第一次做爱,第一次这样相拥。

  早晨,乔娜起床时艾伦不在卧室,她打开窗户张望,又一个好天,听起来“苹果”和“紫葡萄”已经在光顾草地,艾伦跟它们说话的声音从那儿传来。两人昨夜约了去教堂前先骑骑马。

  新的一天。

  她飞快地沐浴,穿衣,下楼去厨房。新煮的咖啡还热着,香气四溢。吧台上斜放着一支娇艳的红玫瑰,花枝上横了张字条。她拿起字条,草书字迹斜斜飞舞:昨夜无限美好,我亲爱的,等你赴约。我爱你!署名A,艾伦的缩写。

  她在上面印了个吻,拿起玫瑰亲一亲,找了个白色细颈瓷瓶加了水插进去,倒上咖啡站在那儿边喝边看,静逸地微笑。

  咖啡这就被她喝完了。

  走过花园的两丛玫瑰时,她脸上还挂着笑:玫瑰,艾伦爱的使者的玫瑰,所有的玫瑰加起来,都不及她那一支甜美。

  草地那儿,“苹果”和“紫葡萄”的马具已装好,艾伦骑在“紫葡萄”上,一手牵了“苹果”在木栏外遛弯儿,看见她来,他止住馬,下了鞍,把缰绳一一拴在木栏上。这一来,“苹果”得暇搞起了老名堂,轻易就够着了一颗苹果树任意折腾,看起来心花怒放。

  你骑得真不错!早上好,亲爱的!乔娜走近艾伦,挂着同样的笑。

  早上好!看来骑马课没白上。艾伦愉快地说,和她接吻。

  谢谢你的花和字条,还有咖啡,很甜蜜!她的眼里波光流转。

  睡得好吗?他问。

  睡得很好。

  我六点多就起来了,一直在等你。我正想打你的电话,看你起来了没有。

  我七点多醒过,又睡着了。我们昨晚说的是九点骑马,十点去教堂呀。

  对。我想和你先聊一聊。

  风把乔娜的头发一丝丝撩到脸上,艾伦为她拨开,似乎欲言又止。

  想聊什么呢?她问。

  我想请你原谅我,没和你商量就申请了破产。

  我理解的,还要说吗?

  对。我还要请你原谅,由于我工作上的错误抉择,害得你经受了许多压力和不快,使我们家蒙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这让我感到很痛苦。

  不,亲爱的,别说了,都是我不好!乔娜说,昨天是我口不择言,我不是真的要怪你,请你原谅我!

  我知道,不用担心,那些话再也不会使我难受了。艾伦温和地说。

  哦,亲爱的,我昨天真的伤到你了,我难过极了!乔娜泪盈于眶。

  不,先别难过,听完我要说的,你就会明白。

  停了两秒,艾伦郑重地说:让我坦白吧,请别打断我。我心里很清楚,一切都起因于我的过错,但是男人的骄傲让我开不了口。我心里的痛苦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让我无法述说。昨天我听到你说那句话时,的确受到了刺激,所以,我用指责你来掩盖我内心的难过,实在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求你!乔娜伸手盖住艾伦的嘴。

  不,不要担心,艾伦拿开她的手,为她擦了擦泪,我已经不再为我的过错而烦恼了,我已经越过了那个坎儿,所以,我的过错不再令我痛苦。让我说完吧,在年初我是不会说这番话的,在昨天我也不会说,但是这一段时间你为了爱我,一直隐忍和压抑自己,经过昨天下午,特别是昨天晚上,现在在你面前,我感到我可以说出来了,我具备了说出来的勇气。我很高兴我全都说了,你就知道我有多爱你了!

  啊,我也多么爱你,我亲爱的!可我终究是伤害了你!

  宝贝儿,我想,你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话,是你的爱使我有勇气面对我的过错,难道经过了这一切,我还领会不到你有多爱我吗?从来没有任何人这么包容我!既然我的过错对于你,不存在原谅不原谅,难道我连放弃愧疚和痛苦的勇气都没有吗?你知道我会进步,会做得更好的,不是吗?

  这一次,乔娜明白了艾伦的意思,眼里涌出更多的泪。

  我亲爱的,我……

  不要哭,宝贝儿,不用说什么,我知道的,我知道。艾伦搂住她。

  他把她抱得牢牢的,她的头刚到他的下巴,身子完全在他的怀里——就像昨夜,全身的平衡依附于他,受他的庇佑,也给予了他实实在在、如此爱他的她去拥抱,去拥有。

  不同的一天。

  过了一会儿,艾伦说:我们这样很好。不管遇到任何困难,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好吗?

  是,我相信你!

  还想骑马吗?他问,亲了下她的额头。

  我们说好要骑的。

  那我们骑马吧,“苹果”快要把那棵树拱翻了!

  乔娜不禁莞尔。

  “紫葡萄”大约吃够了草,不声不响地待在那儿,偶尔动动马蹄。“苹果”这会儿撒着欢儿,乔娜走近时,凑上来蹭蹭乔娜。

  好女孩儿!她说,拍拍马颈。

  艾伦解开“苹果”的缰绳,扶乔娜上马。

  “苹果”喜欢你,親爱的。记住“苹果”的头习惯往左转。艾伦说。

  嗯,我知道。她说,把脚套进马镫,握住缰绳。

  天气好极了,一切显得很美好。就在这时,在一百码开外的空中有声音炸开,发出巨响。砰!是枪。

  事情来得太快。“苹果”受了惊,前蹄腾空高高扬起,乔娜不由身子后仰,紧拉缰绳,在艾伦徒劳地试图救她之前,“苹果”已经撒腿狂奔。

  风呼呼响,“苹果”狂奔着,艾伦在后面飞跑着拼命地喊:放松缰绳!往左边拉,让马转圈!让马转圈!……

  转眼间,“苹果”奔到了草地边缘。多姿的树林正静静地沐浴阳光,在那儿,有无知的大树、灌木、草和碎石。马儿猛地转向,四蹄悬飞,乔娜像在冰面倒地滑翔的舞者,失控地扑向那里。

  七

  直升机起飞时,乔娜费力地往下看,眼皮垂下去,又半睁开来。

  原来起雾了。好大的雾呀!她说,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

  雾气似拔地而起的龙卷风,砰的一声从草地上乍然腾起,升空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和直升机一样快,一样垂直而上。空中,雾气急剧地扩散,直到彻底包裹住直升机,弥漫整个天际。

  迷雾下,湖面有亮光射到空中,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半躺在直升机里,秀发披落下来,搭在托住她后脑的男人手上,整个人精疲力竭。

  娜,你醒醒!亲爱的,醒醒!男人在喊她,听声音像是艾伦,又好像不是。

  快!能再快些吗?男人对飞行员说,焦急不堪。

  艾伦,你在哪儿?她说,却发不出声。眼睛半开半闭间,天空像幕布一样拉开了,现出一道飘浮的门。门是红色的,没有门把。门忽近忽远,从底端的缝隙透出强烈的白光。

  娜!男人的声音到了门那边。

  有人在掀她的眼皮。

  娜!门那边,男人又喊。

  那人还在掀她的眼皮。

  她推开门走进去,门在身后自动关闭。

  门内,木桥、死鹿、里奥、亮光、郁金香……飘过一幕,又飘过一幕。扇动巨大翅翼的里奥,当他的毒爪划过,郁金香一片片地中毒粉碎,餐馆经理躲在角落阴险地笑,小提琴手的弓弦化成尖刀迅捷无比地冲破了屋顶。桌上的酒杯,倒出的是死鹿的血,而不是赤霞珠干红。烛火点燃圆柱,聚合的正是那道亮光。她走过去,总也没办法靠近,她在走,亮光在退。亮光引她来到木桥,穿透雾气,在湖面击出一条路,她紧紧跟住,亮光收进了湖里,就在那一群鹭鸟飞落的点,不再移动。她逐渐走近了,使劲睁大眼睛看,亮光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还没看清究竟,“苹果”驮了她凌空而去。天下起了雨,大雨变成小雨,小雨又变成大雨。马儿跑啊跑,跑得真平稳啊,那把尖刀飞来砍断了马腿,马栽倒了,她从半空直直地坠落。

  打开门!我要出去!她喊,还是发不出声。她挣扎着,失去了知觉。

  凌晨三点,乔娜第一次醒来。医院的病房里,几个仪器监测着她的重要指标,左手插着输液管。艾伦一直陪着她,从联络急救直升机,到她被送进手术室,之后又送到术后观察室,始终没离开过医院。

  啊!艾伦发出一声欢呼,你醒了!

  我在哪儿?她问,声音含糊不清,说完又闭上了眼。

  医生进来掀她的眼皮,拿小手电晃她的眼睛,告诉艾伦如果要完全清醒,大约得一到两天。

  手术后,医生对艾伦说:乔娜很幸运,颅骨竟然未裂。总算抢救及时,颅内出血不严重,手术很成功,不会有后遗症。不过,她的脚踝和肋骨要好几个月才能恢复。

  幸运的乔娜第二次醒来,是第二天晚上八点多,但很快又睡了。第三次醒来,已经是夜里两点,艾伦坐在椅子里,趴在床边睡着了。

  是枪管!她说,睁开了眼。折断的脚踝处打了石膏,两根断裂的肋骨无石膏可打,大约一动就痛苦不堪。噢!她大叫一声,眉头紧皱,立即凝住不动。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艾伦醒了。

  亲爱的,你回来了!艾伦哽咽着说,眼里布满血丝。

  我怎么了?我失去知觉多久了?剧痛过去后,她问。

  你受伤了,麻药和止痛药让你睡了一天多,只要好好养着就没事。你的两根肋骨断了,行动时得格外缓慢和小心。

  嗯。是“苹果”!

  是它。欢迎回来!艾伦动情地说,在她的手上吻了又吻。

  值班医生来检查乔娜的情况,跟她解释了她经历的手术、断骨、多处擦伤和恢复期的注意事项,她才知道她的头发被剃掉了。你的情况不错!离开前医生说。

  告诉我,我是不是很丑?医生走后,乔娜着急地问。

  是的,我还给你拍了张照片。艾伦眨眨眼。

  她知道他在逗她:好吧。告诉我,我会好起来的!

  你一定会的,我保证!艾伦严肃地说。

  你再说一遍!

  我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我亲爱的!艾伦信心十足。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又是里奥那混蛋吗?

  不是他还会是谁!

  孩子们呢?

  他们很好。帕特里克的女朋友在照料他们。

  报警了吗?帕特里克呢?

  我等會儿告诉你。你肯定又饿又渴,我先喂你点儿吃的和水吧。艾伦说。

  他怎么了?

  他没事。

  你先告诉我!

  好吧。送你到医院后,我报了警,这次警察立案了。我通知了帕特里克。昨天晚饭时他来看过你,待了好一阵,说有可能会跟一个老伙计朋友去南方待上半年,可能是南美洲的什么地方。这个老伙计前几天来宾州访亲,昨天去找过他。他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他非常爱你。

  他怎么突然这样打算?他没生我的气吧?

  没有,他来看你时拉着你的手老泪纵横。他说了他非常爱你。他也知道你爱他的。

  嗯,可是奇怪,天啦!

  怎么啦,有什么不妥吗?

  你难道不觉得怪吗?那亮光下是一支发亮的枪管,是枪管啊!乔娜着急起来。

  什么枪管?艾伦问。

  湖里出现的亮光呀,我终于看清了,它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

  你是说他可能会……

  难道没可能吗?快,打他的电话!

  可现在是半夜。

  快!

  艾伦赶紧拨打帕特里克的手机,打不通。他接着打座机,他的女友接的电话。她说她也不知道帕特里克去了哪里,从今早到现在一直没消息,然后劝慰道:别担心,他失踪一天不在话下。

  赶快查新闻!乔娜喊。

  艾伦打开电视新闻台,又跑出去抱回来一堆报纸,却什么也没查到。

  乔娜叹叹气:还好!

  艾伦微笑道:就是嘛,别担心!

  乔娜哽咽着说:我一直只顾着自己的痛苦,把我妈的死全都怪罪到帕特里克头上,我连一次也没有宽恕过他呀,更别说主教诲的宽恕人七十个七次之多!现在细细来回想,帕特里克对我的爱无处不在。爸爸,我是多么地不好!

  他知道你爱他呢,娜,一切都会好的!艾伦说,目光温暖而坚定,发生了这一切,我们的内心都经历了不曾经历过的冲击,我们或多或少都会被改变。至于这些事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影响,只有将来,可能多年以后我们才会意识到。但是不论怎样,每一步我们都会在一起,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是。但愿他不会干傻事!好吧,给我点儿水和吃的。

  艾伦笑了,亲了亲她。

  (选自《西湖》2020年第5期)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杨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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