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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髯客传(外四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536
林语堂(中国台湾)

  

  

  

  本篇为唐代通俗故事,人物描写深刻,对话明快,脍炙人口。作者系杜光庭(850-933)。杜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丰。本篇载于《太平广记》,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异,或称作者为张说。稗史中多有描写李靖故事,本書中《龙宫一夜宿》亦记李靖布衣时事。太原店中若干细节系本人增入者。

  唐朝初年是个豪侠冒险、英雄美人的时代,是勇敢决战和远征异域的时代——奇人奇迹在大唐开国年间比比皆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伟大人物,说来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武功高强、心胸开阔、行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皇帝无道,豪杰之士自然蜂拥而起。不惜冒大险,赌命运,巧与巧比,智与智斗。而且有偏见、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诚。但时或也有一两个铁汉,具菩萨般心肠。

  那天正是晚上九点,李靖,这三十几岁的青年,长得高大伟岸,肩膊方阔,颈项英挺。他吃完晚饭,蓬松着头发,正躺在床上,因为感觉又烦恼又困惑,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就懒洋洋地抽动着胳膊上的筋腱。他特有一种能力,不用弯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动。他胸怀大志,精力充沛,却深感无处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谒杨素,呈献救国方策。不过后来,他却看出那个肥胖的将军决不会看他的方策,因此现在正在懊悔当初何必多此一举。现在皇帝正偕同嫔妃南游金陵。杨素虽受命留守西京,负的责任极其重大,却依偎于卧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贵骄人。他的脸就像一块大猪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双下巴颏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匀地呼吸。二十个青春美女,手持茶杯、茶、糖果、痰盂、拂尘,在两旁侍候。

  拂尘那光泽如丝的白马尾,轻轻地摆拂,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那时李靖立在那儿,默默无言,仿佛心不在焉。他两眼出神,想着社稷正如一个过熟而又腐烂的苹果,势将倾落。全国叛乱纷起,而这里却只是环绕着妇人肉屏的肥肉一块。

  杨素将军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厌倦又不耐烦地说:“你是谁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将军应当物色一位有志有为之士。尤其应当礼贤下士。”

  “请坐,对不起。”杨素说。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声息,仿佛是一声低低的惊叹,而一个拂尘差点儿掉在地下。李靖抬头一看,见一个身材颀长而苗条的红衣女子正赶着把拂尘抓牢,但她的两个漆色的眸子,惊奇地望着自己。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对李靖的无礼,杨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将军是不是要寻求些什么。比如救国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杨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强地说,“好吧。”

  于是李靖从衣袋里掏出拟好的方策,递了过去。接着他看见杨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地放在右边的一个矮桌上,勉强谦恭地说:“没有别的了吗?”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个红衣女郎不眨眼地望着他,两人的眼光曾经几次碰到了一起。因此当他一转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尘竟不经意地掉在地上了。

  这次谒见杨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见这位执拂的红衣女郎。现在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她注视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咯咯地笑起来。

  突然卧室门上有人轻敲了一下。李靖不觉有点惊讶。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来呢?难道是杨素读了他的方策?

  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此人身披紫斗篷,头戴紫帽,肩上扛着一根木棍,棍端挂着一个布口袋。

  “你是谁?”

  “我是杨府里的执拂女郎。”她低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李靖赶紧披上布袍,请她进来。她神秘的拜访和她的乔装,大使李靖吃惊。她——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把斗篷和帽子脱下,放在一旁,露出身上的绣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图案的红裙,以及一个柔软轻盈的身体。于是李靖全神凝视这个美丽的梦中人。

  “求先生务必原谅。”她玉面低垂,向李靖屈膝为礼,解释说,“今天早晨先生谒见杨将军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在你的名片上,又发现了你的住址,所以特来拜访。”

  “嗯,原来如此!”

  他紧好袍子外面的长带,向窗外窥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地随着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来的。”

  “私奔,他们不会追踪你吗?”

  “不要担心。”女郎说,并甜蜜妩媚地笑了笑。

  “我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谋求我的位置。所以我这次就决定让给她,另外,那尸居的杨将军,也决不会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现在的国家一样,谁也不忠于主子。事实上可以说,谁都恨他,只想尽量找他些便宜而已。”

  李靖请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地瞧着他:“李先生,我看过了你的文章。”

  “你看过了?你的意见如何?”

  “我觉得真是以珠弹雀。”

  李靖觉得她的话很有趣:“他没有看吗?”

  “没有。”

  从她的一双眸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她微微地笑道:“所以你就想逃跑,是不是?”

  “得让我解释一下,”她说,于是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谁都知道国家将亡,天下将乱,只有那个行尸走肉还迷迷糊糊活着。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她停了停又说:“已经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见你,就很愿意跟你认识。”

  李靖仔细打量这个女郎,觉得她的美貌,远不如她的逃走计划和她的智慧、远见更为动人。他也知道,一旦战事波及京都,杨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会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乱兵所执,遭遇污辱,就会被卖为奴婢的。

  她的身材颀长苗条,两眼稍偏左右,因此脸比常人的微微长些;颧骨略高,但配上微长的脸蛋儿,显得更为动人。

  “李先生,你说,我们女人能干什么呢?”她带着点儿哀伤说。

  “锅里煮的什么?”虬髯客问。

  “羊肉。”红拂答道。

  “我饿啦。”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买回来几个烧饼,三人共进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将脆骨切碎喂了驴,毫不拘束。

  “你们这一对真有趣啊,”他向红拂说,“穷极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选的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说得出来。你们不是正式结婚,你是从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说得对不对?不对吗?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语气带着亲热。

  李靖毫不眨眼,可是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会知道。是从脸上看出来的吗?也许是红拂的长指甲泄露了秘密,显得她过去是在富贵人家过活的。

  “恐怕你是说对了。”李靖说罢大笑,眼光和虬髯客的碰在一起,他有意窥测这个陌生人的企图,于是又笑着说,“她挑选了我,正跟你说的一样。不过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将至了。”

  “洪水将至?”他的眼睛光芒四射。

  “当然是个譬喻。”

  虬髯客的眼睛向红拂一扫,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们从哪儿来?”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着他。

  “有酒没有?”

  “隔壁有酒铺。”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为什么告诉他呢?”红拂不解李靖的用意。

  “不用担心,江湖好汉比为官做吏的更讲义气。一见他我就觉得和他意气相投。”

  “我讨厌你不在的时候他那副切肉的样子,也不问我一声就把剩下的丢掉,仿佛是他的东西一样。”

  “这正是他的好处。如果他很谦恭,假热情,我倒着急了。这种人哪会在乎一两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欢你的。”

  “我也看得出来。”

  虬髯客买了酒倒来,脸色通红,说起话来鬓角上的紫筋暴露,声音嘶哑而低沉,但语句迂徐清楚,丝毫不草率。他对当时揭旗举事的群雄,没有什么推崇的,那是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个像样子的。李靖一边听一边想,他一定也在图谋大举呢。

  “你觉得杨素怎样?”李靖要试探一下他的见识。

  虬髯客把刀当啷一声刺入了桌子,哈哈大笑起来。锋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边震颤一边响,银光闪烁,老半天才慢慢停下来。

  “提他干吗!”

  “我是要听听你的意见。”李靖随即把他谒见杨素的经过,以及红拂私奔的事,全盘告诉了他。

  “你们现在打算上哪儿去呢?”

  “往太原,在那儿暂时躲避一下。”

  “你觉得可以吗?你曾否听说太原有个奇人?”

  李靖于是说他知道有个李世民,是无人不知的真龙天子。

  “你觉得他怎么样?”

  “的确不凡。”

  虬髯客的脸色立刻显得严肃起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我可以见他一下吗?”

  “我有个朋友刘文静跟他很要好,我可以让他介绍。你为什么要见他?”

  “我相面相得很不错。”

  李靖没有想到自己答应了的这件事,竟是决定人家命运的一次会见。

  他们于是决定在到达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阳桥相见。虬髯客争着付了店钱,并且说这是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驴,转眼便不见了。

  “我相信他要见真龙天子,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时候李靖跟红拂说。

  “他真是个奇人。”

  在约定的时间,李靖和虬髯客见了面,两个黑影儿在雾气迷蒙的早晨,在汾阳桥的桥头随便吃了些早点,李靖便挽着他走往刘家。路上,两人一语不发,肚子里各有一种比友谊还深挚的东西—— 一个共同的目标。李靖身材高些,显得强壮魁梧。虬髯客则行动轻快矫捷,像一个干练的老剑侠,两腿似有无穷的气力,行数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

  “你相信相面吗?”李靖心里想着真龙天子。

  “一个人的骨相气色,是他个性的表现。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脸上的神情和气色,以及气色的深浅和浓淡——样样都能表现这个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书一样清楚准确,只要你会读。一个人是强、是弱,狡猾、诚实,或是果断、残忍,或是机敏、诡诈,全可以一目了然。这种学问最深奥。这是因为人的个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各式各样综合相杂的都有。”

  “那么说,一个人的命运,一降生就决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脱命运,就跟不能逃脱他的个性一样。没有兩个脸形相同的。一个人心里怎样想,脸上就会怎样表现出来,毫厘不爽。一个人活着,就会有事情碰上他,但是外来的决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刘家的时候,李靖发现虬髯客紧张得呼吸有点儿急促。

  到了刘家门口,李靖先进去说:“我有个朋友,他想见一下李二郎。他是个名相家。现在就在门口。”

  刘文静说:“赶紧请进。”李靖连忙出去欢迎虬髯客进去。这时刘文静已经和李世民计划起事了。所以一听见有人善观气色,预知命运,就很高兴会晤。虬髯客进去后,刘文静先请他俩稍候,一面吩咐准备午饭,一面差人去请李世民来。

  不一会儿,虬髯客看见一个青年人走进屋里来,敞着皮袄,挺颈仰头,身材高大,面带愉快之色,热诚而精壮,单说英俊似乎并不适当。他一进来,就仿佛光芒四射,他目不转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笔直,鼻梁隆起,鼻端尖锐,鼻下红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悬弓。李靖看见虬髯客目似鹰隼,不停地向这高大的人物打量。

  “如果我那位道士朋友能在这儿看一下就好啦。”午饭后,虬髯客对李靖说。

  这也许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实上,他们离去之时,虬髯客脸上的神气大有异样,就像谁给了他一下致命的打击一样,使他垂头丧气,忐忑不安。

  “你觉得李世民怎么样?”李靖问他说。但一连问了两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地,虬髯客喃喃地说话了,但那神态就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确是个真龙天子,不过还得请我那位道士朋友看一下。你暂时住在哪儿呢?”

  李靖告诉他准备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来。”

  虬髯客于是带他到一家绸缎店门口。过了一会儿,他进而复出,递给李靖一个纸包,里头有些散碎银子,有三四十两。他说:“拿这个去给大妹妹找个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觉大惊。

  “不必介意,拿去吧。”

  “是你在这店子里抢来的吗?”李靖说。

  虬髯客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店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够不够呢?我已向他留下话,你随时来拿吧,我知道你现在的景况不好,我不愿让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会在这儿住得太久的。到洛阳去跟我一块儿住吧。一个月后我在那儿等你。”他抬起头来,屈指计算了一下。“二月初三,我可以回去,你到东门里一个马棚东边的一家小酒店,要是看见我这头驴和一匹骡子拴在外面,那就说明我和那位朋友在楼上,你就一直上楼。”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还不预备告辞,随着李靖一同进去。他待红拂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样。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请李靖夫妇同饮,全没有要走的模样。如此,三个人一直谈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气,你先睡吧。”他还是逗留不走,而且毫无倦容。红拂上了床,困得已睁不开眼,但虬髯客还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经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话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唤醒。

  “我先到五台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阳。你千万不要忘记,到时带大妹妹去。”

  李靖夫妇按期到了洛阳,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个酒馆。一看果然有两头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楼去。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虬髯客说着起身欢迎,把他俩介绍给一个道士——那个道士精研法术、天文、相法与决定祸福的那伟大而不可见的力量的学问。他为人很温和,说话很少,即使打量李靖夫妇,他俩也并不怎么觉察。他虽然沉静,却很热情。

  “你是一个重武轻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说道。

  “不错,这种时代需要武力,不需要书本。”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颇为惊讶。李靖是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说他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对究竟从文从武,曾经大费踌躇。

  虬髯客跟着便领他俩到一间屋子里。“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保证安全无事,不必担心。这个铺子是我的。楼上有钱,你们随意花用,可以给妹妹买些讲究的东西。”

  于是李靖就住在这家酒馆的楼上。虬髯客常常来看他们,往往对坐长谈,谈论行军用兵之道,使李靖获益不浅,这也就是李靖后来带兵打仗所应用的方法,而且用得精妙非常。所论并非逞血气之勇,而在知敌寻其要害,一击致命。如击蛇必击其头,不再与敌纠缠,当围攻困之。如此讨论研究,往往时过半夜。但那个道士则忙于观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寻求星斗之会合,云气的变化。这个,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几十天之后,道士说要去看李世民。

  “请把我的朋友介绍给李世民吧,”虬髯客说,“我愿他告诉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龙天子。他一言决疑之后,种种事情也就可以决定了。”

  “如果他是真龙天子,你怎么办呢?跟他打呢?还是跟他联合?”

  虬髯客道:“我不與命运争。”李靖追问道:“那么跟他联合?”

  “呆子!”虬髯客打断他的讨论,大笑起来。他引用一个谚语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于是他们一同向太原出发。到后,他们把道士以一个能预言将来的大星相家的身份,引荐给刘文静。刘文静这时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请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对棋。他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派人去请李世民来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观战。

  不一会儿,李世民来了,静静坐在棋盘旁,一言不发,这原是观棋的规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触触李靖。虽然当时正是背刀佩剑的武士的时代,但是真龙天子,毕竟与众不同。道士虽然分明全神贯注在棋盘上,实际却在观察真龙天子的一呼一吸,对他辐射的帝王之气,加以考验、估计。李世民岸然端坐,两肩垂直,两手摆在叉开的两膝之上,两目注视着棋盘,黑眉毛偶尔动弹一下,两眼内就有一种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钟后,道士推开棋盘,向刘文静说:

  “这盘棋全输了,输定了,已经无法补救。你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

  不过实际上,这局棋并非像道士说的那样不可救药,但是他显然已经决定不再白费气力。他从座位上立起来,叹息了一下。

  三个客人向主人道谢后辞出。

  到了外面,道士对虬髯客说:“你输定了,命运之人,正在里面。不必枉费气力。不过,你还可以去征服别的地方。”

  李靖头一次看见虬髯客的背塌下来,两肩松软下来。虬髯客遭到了一种内心的变化。

  “大势既然改变,我的计划恐怕也要改变了。你们在洛阳等我吧。半个月后我就回来。”虬髯客说完,便一个人走了。

  李靖不愿多问,跟道士回到洛阳。

  虬髯客回去之后,就对红拂说:“我愿意你去看看我的内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和李靖。”

  李靖始终还不知道虬髯客的住所,所以对他的行动总是感到惊异。他被带到一所房子的进口时,只见那是一个矮小的格子门。可是进了第一层院子,便看见一座大厅,布置得很富丽堂皇,数十个仆婢,环立左右。他俩被引入东门,进入地是客人的盥洗室。里面的梳妆台、古镜、铜盆、水晶灯、衣柜、围屏,无不精绝。其中若干件,更是无价之宝。

  过了一会儿,虬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来,他把夫人介绍给李靖夫妇。她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妍丽异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热情万分。

  进膳时,乐女开始奏乐,歌曲十分奇妙悦耳,为李靖前所未闻。宴会将毕,仆人进入,抬着十个硬木盘子,上面盖着黄绸子,全摆在东墙脚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后,虬髯客便向李靖说:“有点儿东西给你看看。”

  “他怎么个长相呢?”

  生在本地的王参谋说,他不像苗人,也不像瑶人,因为他皮肤黑,身材小,年纪轻轻的,脸上也有皱纹。见过白猿的人都说他有五尺十寸高,粗圆的肩膀,两臂坚强有力,显然是没有脖子,最惊人的特点是眉毛雪白,睫毛、满长在胸膛、胳膊和腿上的毛也是白的。跑的时候,脚底总是着地,这么一来,跑的步态,很像猿猴摇摇摆摆的样子。究竟这是不是由于爬走岩石的山路养成的习惯,不得而知。不过他的步态,他的叉开很远的大脚指头和他那显得瘦一点儿的腿——腿上还生着柔软、有光泽的白毛,总使人觉得他长得很古怪,怪可怕的。

  “他只要姑娘和年轻的妇人。”王参谋又说。

  欧阳将军坐着,下巴低垂在胸前,一呼一吸都听得出来。“有人曾经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吗?找到过他抢去的女人的尸体吗?”

  “没有。这就是不可思议的事了。”王参谋说,“假如他强奸了那些女人,并且任由她们死活,总会有人寻路回来,不然她们的尸体也会被找到的。”

  “他也抢孩子吗?”

  “不,母亲们光是喊白猿吓唬孩子们。我们听说抢去的女人大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王参谋迟疑了一下,接着又说,“并且,将军,他也很少抢有孩子的太太们。这个我没法子解释,但是在这一带,大家都相信,有了孩子的女人他决不抢,有的女人说是白猿喜欢孩子。”

  欧阳将军觉得很可耻,但又一筹莫展。我们也弄不清楚白猿究竟是为了报复呢,还是和这位将军开玩笑。除去失去了爱妻,他还觉得这件事对自己的体面和军队的名誉也关系非小。

  他真是遇到了无比的强敌,怎么才能追捕这个独行的绑匪呢?照一般人说来,这个非同寻常的绑匪有超人的精力、狡诈、忍耐力,对付他和运筹一次战役是不相同的。士兵们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岩,低至深涧,找寻夫人的踪迹,寻找线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来。

  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人回来说找到了一双女人穿的红绣花鞋,是在离我们驻处三十里以外的一棵树的枝子上找到的。欧阳夫人决不会在路上走,白猿一定是背着她走的。鞋被送呈给将军看。鞋已经被雨水湿透,又软又瘪,已经褪了颜色。将军和使女都认得这双鞋。大家断定她一定还活着,还被囚禁,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个白猿呢?

  我们为欧阳将军伤心,他整个下午孤独地坐着。一个副官说,他坐下要吃晚饭了,又把饭推开。那一天,谁也不敢跟他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将军找我,那时他还没吃晚饭。他说:“雷参谋,我们今天去寻找夫人。我已经决定,战事暂时停止推进。挑选二十几个人一块儿去。必需的食粮都带好。说不定要露营一个月,谁敢说一定呢?当然王参谋得一块儿去。”

  我遵命办理。挑选了二十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有几个是本地的神箭手,精通刀剑武艺。我们不用带很多食粮,因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长熟了。我们知道怎样挖野芋头在露天火堆里烤。武器食粮都带妥当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怕的。将军本人剑法超群,百尺之外,能剑穿橘心。

  其实,高地之行倒是件乐事。一路山水奇绝。我们经过山、原始森林、瀑布、树木丛生的地方,满是巨藤、虎尾枞、百尺高的湘妃竹,还有些珍禽异兽可猎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兽,遇到的土人都认识我们。事实上那些土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让他们和中国人和平相处就行了。当然,假如真是一件报仇的事,背后一刀把人杀死,他们认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以打猎种田为主,只要对他们公公道道,他们绝不与人争吵。但是要想从他们嘴里打听一点儿白猿的事情,是绝不可能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因此将军疑心白猿不但跟他们处得很好,一定还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们一直向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欧阳将军从没到过的地方了。前面地势豁然开朗,宽阔的河底,早已经干涸。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消失。干枯的石山,迤逦蜿蜒,横亘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点缀其间而已。圆滑的巨石,足证当年这里是肥沃的溪谷,曾有急水洪流,自山而下。后来,仿佛是造物主念头一转,把河道改到别处去了。西方地平线上,危岩耸峙,矗立如柱,触目惊心,真是人所稀见。说是危岩如柱,并没有错,因为这些石灰石的山丘,受风雨潮湿侵蚀了几千万年,现在已经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样,面目狰狞,如同锯齿,高耸在天际。这时举目四望,不见人烟。太阳西沉在这些危岩巨柱之后,明暗相间的影子,瘦长古怪,横卧在宽阔寥落的山谷之中。在這样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难似登天。现在我们已经从驻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这一带沙漠似乎正是我们的止步之处,寻觅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无功了。

  欧阳将军却迷恋这奇异的地形,不愿折回。横过河床,地势渐渐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现,并且越发茂密,稍偏西南,锯齿形的山陵渐渐消失,而继之以雄山峻岭,险不可越。在绚烂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岩,金光闪耀,仿佛山巅城市,神秘不可臆测。这时,一群白鹭,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飞去,那里一定是它们栖止的地方。

  将军也有意沿着枯干的河床走向源头。他的心里,仍然有个指望,所以还命令我们向山里行进。白昼很长,如果我们一直脚步不停,日头西沉下去不久,我们会找到一个扎营的地方的。在人迹不至的河岸上,全是被水流磨得圆滑的石头子儿。我们在上面行进了一个多钟头以后,到了绿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罗喊说。小罗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聪明伶俐,是将军的一个随员。

  我们看见一堆烟熏火燎的石头,四旁都是灰烬。一定有人在这里支帐篷做过饭。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乱扔在地上。经过整整两天,我们始终没碰见一个人影儿,一堆营火灰烬可让我们重新感觉到还没有离开人类世界。小罗四处走,检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们全跑了过去。小罗指给我们一条黑带子,女人缚头发用的。

  小罗说:“这一定是夫人的。”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他的话,可是无法确定这条带子就一定是欧阳夫人的。欧阳将军也不能说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视着带子叹气。每当人的追求徒劳无功而前途又暗淡无望的时候,人总是不顾实际,而任意想象。当时的气氛的确很紧张,我们都盼望找到白猿,较量一番。当然我们也知道,强敌当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战一场,总比无聊的长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们扎营过夜;炎热的六月天,在太阳灼热的河道上行进。我们老于行伍的人也觉得够累的,当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赶紧前进,一直攀登山路。两个钟头以内,我们又赶了三千尺。只有一条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动滴沥,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石卵,由下向上反射出强烈的热火,一股热气,直冒上来。树木丛生的山坡上,野鸡很多,常可以看见鲜丽的羽毛出没在枝丫之间。像拳头粗的藤萝处处蜿蜒,正好供人攀缘。空气已经渐渐稀薄,我们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巅,我们看到一片惊人的景象。在一片山岭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圆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块建成的水坝。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建成的?简直令人无法想象,因为石头那么巨大,如果没有适当的工具,只有超人的巨灵之手才能搬得动。这水坝,显然是山里边的人兴建来转变水道的,因为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泻入下面的池塘。一个角上立着一块石碑,下一半已经埋入土中,上面刻着蛮人的怪字。在我们手下当兵的一个蛮人告诉我们说,那字的意思是“苍天保佑之地”。且不管这个荒弃破败的石碑吧,我们又远离人境了。

  我们侦察了一下,才看出来这条泻入下面山涧的激流,正横在我们站的地方和对面无法越过的沟堑之间。环山若干里,总不见桥梁,不论石桥木桥,一概无有。对面全是峭壁矗立,纵然有桥,也无用处。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坝,主要为了军事防御,目的并不在于怎样种田,而是要把这一带建成一座坚不可破的堡垒。

  可是在北面,总应当有一个进口才对。我们向右转弯,逆流而上。走了不远,荆榛过于浓密,我们竟会迷失了道路,走出了灌莽之后,看到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岗岩墙垣,拔地而起,壮如山城的堡垒,形势天成。巨岩之间一条缝隙里,有石头台阶,段段可见,那段石阶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阴影之中。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寻到进口了。可是前进势必万分危险,我们面面相觑,立了一会儿。

  将军说:“这个,看来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说。要打算进入这个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专靠膂力可成的。如果只用枪刀交战,不论跟谁比,我们也毫不逊色,可是现在就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战了。这里的人一定不欢迎外人闯进去,这当然毫无疑问。不过,我还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头,当然要有一场恶战;如果不在里头,土人一定会很和善。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都赞成探查一下这条进路。

  走到石头台阶的顶头,我们才发现那是个陷人牢—— 一块宽约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会正面承受上面下来的枪箭,唯一可掩蔽之处,只是一块大石头下的数尺之地而已。在大石头之间,一条小径蜿蜒约十步之远,然后通到一个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门,门从里面安装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个人能通过这个门道。再没有堡垒修得这么好,设计得这么巧妙了。

  我们敲了几下门,没人答应。仔细一听,远处有女人孩子说笑的声音。我们又嘭嘭拍了几下,又喊了几声。大约二十分钟以内,岩石上面露出了一个人头,问我们是什么人。王参谋用本地土话告诉他说,我们是一群猎人,找路往南去的。那个人头缩回去之后不久,里头传出一片嘈杂之声,显然里面是一惊非小。等我们仰头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经向我们瞄准。

  将军告诉他们我们绝无恶意,请他们开门。我们已经身陷绝境,无计可施。门开了以后,王参谋首先立在门前。他用眼四下一扫,有二十支箭排成两列,摆好架势,指向门道。第一排人跪着,第二排人坐着。王参谋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个人,各持短刀在手,分立两旁。不受人欢迎的外人,只要把头往里一伸,便会刀起头落。情况如此紧张,随机应变,才是真勇。王参谋含笑向前,几个提刀的人也一齐迎近。王参谋想开口说话时,把门的勇士把王参谋的刀从刀鞘上抽了出去。正在此时,有两个人先后自内跑出。于是刀声叮当,羽箭飞起,我们之中有三四个人应声倒地。

  蓦地一声吵嚷,喊杀立停。我们抬头一看,近处岩石顶头,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风凛凛。

  欧阳将军迈步向前,白猿下阶相迎。

  “这全是误会。”欧阳将军说,“我们现在打算到南方去,如蒙假道通过,不胜感激。”将军自行介绍了一下。

  “我真是荣幸之至。”白猿回答说。别的酋长,不论是谁,由于欧阳将军的威望,都会特加崇敬。可是白猿却以一个骄傲的主人身份,对待将军,如同對待路人一样。他的头发绾成圆圈儿,跟别的土人完全一样,赤着两足。虽然眉毛白得吓人,却别有泰山自若的威严。“因为你是我的客人,我得请你命令你的部下,放下刀枪弓箭。你看,我是寸铁不带的。”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猿又说:“我们都是好朋友哇。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地方,一定高兴游历一番吧。”

  欧阳将军吩咐我们放下武器。白猿一见,非常高兴。他对我们极端热诚,受伤的人也都被搀扶起来。

  我看见了他这个地方,心头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广阔的高原上,高峰环峙,橘树成荫,棕榈掩映,处处稻田,看来不啻仙乡宝地。空气清和宜人,与外面的炎热大不相同。山谷之中,清朗爽快,花果树叶,鲜丽非常,使人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好像突然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处处用苏方木修盖的茅屋,上面覆盖着干枯的树叶子,地板离地面有数尺之高。女人和半裸的孩子在阳光里嬉笑玩耍。雪白和朱红的小鹦鹉,在树上飞来飞去。这么美妙的地方,真无法相信也会有罪恶。“贵地风光真好!真令人羡慕啊!”欧阳将军很客气很真诚地说。

  “并且边疆险要得很,是不是?”白猿爽朗地笑着说。

  白猿住的屋子是用沉重的木料盖的,粗糙的木板铺作地板。有些木板用作凳子,一块黄硬木大板子用树干支着当桌子,此外,屋里说不上有什么家具。这时已经有一大群好奇的人,叽叽呱呱地笑着,来看我们这群生客。他们之中,我们看见有中原女人。天已经晌午,他们预备的饭是米饭,菜的味道辛辣香美,好像是炖菜,里面杂有蔬菜、香料、猪肠儿。

  白猿有好几个妻子,都叫“美娘”,并不像在中原社会里女人那么深居简出。将军自己并不提起失去的爱妻。不过我看得出来,在午饭席上,他和主人在谈笑的时候,是很紧张的。白猿提议在午饭后带着将军往外面看一看。

  也许白猿要向客人(或是俘虏,我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客人还是俘虏)表示逃跑无望吧。这个怪东西,虽然重有二百磅,行动却敏捷轻快。身体上半沉重,两腿微微瘦些,特别适于在山林中攀缘行走,所以他对丛林生活特别适应。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峡谷中的光线色彩,竟使他那棕红色面容上的白眉毛,显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他那嘴和两颊周围的深纹,筋腱发达的两臂,宽厚的背膀,全表现出他的矫健勇武。他得意扬扬,愉快之至,好像丝毫不会辜负什么人,简直好像他没有绑架客人的妻子一样。

  酋长和将军在前面走,我、王参谋在后面跟着。将军看见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女人,带着孩子在门口坐着,他跟白猿说:“我相信她是个中原人吧。”

  “不错,我们这里有些中原女人。你喜欢漂亮的女人吗?”白猿若不经意地问。

  那个女人默默地望着我们,我们继续往前走。“中原女人的孩子长得好看些,”白猿还接着说,“你看,什么也没有比得到漂亮的女人做妻子,更使我们的男人快乐了。我愿意让我的人民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我们什么东西都有——鱼、可猎的禽兽、鸡、鸭、米。我们用不着钱,我也不向人民收税。他们捞着大鱼就吃大鱼,捞着小鱼就吃小鱼。如果你愿意住到明天早晨,我愿意带你去看我们捕鱼的地方。我们就缺乏盐、女人,还缺乏刀。”

  “说缺乏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看见这儿的女人很多呀。”将军这样问。我们明白,将军正慎重地转移话题。

  “不够啊,我们有三百多男人,女人只有两百多一点儿。你看这肥沃的高原至少能养活一千多人呢,我愿意看见这整个的地方——”他说着用手一挥,“满是人民,满是漂亮的人民、健壮的人民。我们的女人不够。”

  “这是怎么回事呢?”将军惊问道。

  “我们这里大概有三百女人,如果你连老的也算在内的话,可是我不这么算。因为女人只有在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才能生孩子。中原女人生的孩子很多,有一个我十年前带回来的女人,她一连生了七个孩子,都长得很好。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女人只生两三个孩子。所以我特别喜欢你们中原女人。”

  “你怎么弄来的呢?绑架她們吗?”将军的话锋渐渐切题了。

  “不是绑架,我们只是把她们带回来。如果别人可能的话,他们也可以把我们的女人带回去。可是,让他们试试看吧。”白猿停住话头儿,笑了一下,“你们的人真可笑,我说这话你别见怪。你们男女都由父母做主缔结婚姻,我真是觉得莫名其妙。若不是我亲自把新娘弄到屋里来,我就不要她。”

  “那么你觉得你们的办法是比我们的好了?”

  白猿很惊奇地看着将军说:“这样多么热闹有趣呀。比方你看见一个姑娘,你喜爱她,你求父母设法把她安安静静地弄到家里来,新郎什么事情都没有,多么没意思!”

  将军觉得很烦,跟白猿辩论抢亲,岂不是白费唇舌?

  “你是用暴力把中原的女人抢来的吗?你要知道,政府是不许可的呀。”

  白猿笑起来,好像政府准不准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丘陵的顶上了。这个高原的形势,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对面草木的颜色与这边的不同,东西两面的河水,环绕高原奔流,而止于危岩之处,亦即西部北部石山开始之地。如果白猿真有意暗示我们他的地盘地势险要,无法攻取,他是如愿以偿了。

  当天晚上,白猿设宴相待。席上有珍珠鸡、野雉,最后是甲鱼。他极其尊重将军,身穿褐色的束腰紧身皮褂,外套漆红的象皮坎肩儿,细块儿皮子连缀起来,包裹两臂。整个看来,形如铠甲,确是刀箭不入。十二个人手持长枪,背墙而立。白猿的女人们,来来往往地往桌子上端菜。

  我们不敢向村民打听白猿的妻子,恐怕我们的任务被人识破。不过白猿一定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了,但他对我们还是殷勤款待。全席由始至终,欧阳将军是焦急万分,白猿也仿佛显出来曾绑架将军的妻子了。

  突然间,我们听见女人尖叫一声。将军听出是他的妻子,立刻站起来。原来别的女人正忙的当儿,将军夫人看到了逃跑的机会,刚一跑出来,又被别的女人拉了回去,她一看见丈夫,就扑到他怀里,哭得好可怜。将军极力安慰她,叫她先要安静,白猿只在旁观望。

  “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欧阳将军说,静待不测来临。

  “不,不是!这件事情不好办哪。”白猿假作吃惊说。

  “酋长,我来到贵处,像个朋友;我离开贵处,也要像个朋友。你一定要让我把妻子带回去。”

  “我既得之物,永不给人。你若不能凭本领把她带走,她就是我的。我不能平白退回去的,太不吉利。”

  白猿的脸,突然显得狰狞可怕,手按刀鞘。

  “卫士!”他喊了一声,卫士们立刻抽出了刀。

  “别忘记,我是你的客人。”欧阳将军斩钉截铁地说,眼睛盯着敌人。他知道对客人优厚礼貌,是土人们一条极严格的规矩。

  白猿的手又垂了下来。他走到将军跟前说:“这件事情发生,我很抱歉。不过我在敝处统辖,正像将军在贵处一样,我劝你不要想把她抢回去。你是个神箭手,是不是?”

  “马马虎虎吧!”将军傲然说。

  “那么,明天,依照我们的规矩,正正当当地解决这件事情吧。”他说着走近将军夫人说,“没解决以前,你还是归于我。”

  夫人怕得颤抖,不知道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将军跟她说:“这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不得了,我总会想法子把你弄回去的。”

  夫人由女人们拉了进去。后来气氛一直很紧张,谈话也很勉强。可是白猿的样子显得好像良心上没有什么不安,言谈举动仍然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我们当然知道土人抢亲的风俗。

  他解释说:“我把这些女人弄来是给我自己的。如果一年以后,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我就把她送给别的男人。将军你知道我们的风俗吧?”

  他还接着讲解:在他们这些种族之中,姑娘们在每年一次择偶跳舞中选择丈夫,选定之后,先同他到山里去,住在一起,过了一年,生了孩子,才回娘家看父母,这时才算已经结婚了。如果不生孩子,婚姻算不成,明年新年跳舞,再挑选男人。这样一直下去,一直到受孕,或是做了母亲为止。

  将军倒吸了一口气说:“若有女人不能生孩子呢?”

  “如果轮流调换,很少有不生孩子的,要是真不能生育,就没有人要了。所以,从另一方面看,使人家母子分离就是犯罪。男女结婚,就是要孩子,丈夫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最后说,“你看这里这些女人都做了母亲,她们都很幸福。”

  第二天,情人比赛的消息发表。为了这个特别时机,白猿下令在比赛前先举行一次择偶跳舞。男女和孩子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早晨,青年男女们,因为这个跳舞马上就要举行了,喜欢得了不得,抛弃了工作,穿上了过节的衣裳,一同漫步。一场择偶跳舞往往持续到深夜。到了深夜,配偶已经选择妥当,一对对离开舞场走到森林去,这场跳舞才算完毕。年轻的姑娘们得意扬扬,成群结队地漫步过去,东瞧西望,向青年男子微笑,费心考虑,究竟挑选哪一个同过一夜呢?

  大概四点钟左右,比赛才开始,白猿和他的妻子孩子们一同出现,欧阳将军夫人羞容满面,也站在里头。白猿身披象皮战甲,状如坎肩儿,扬扬得意。风吹日晒的脸上,深纹在阳光中显得很清晰,腰中的刀鞘里伸出两把刀柄,用白银线缠着,用得久了,显得很光滑。他兴高采烈,俨然帝王。

  跳舞开始得很随便,秩序也不怎么好,鼓手们坐在场子中心,敲蛇皮鼓。一根五十多尺高的旗杆的四周,另有两个人吹长角,长约五尺多,状如喇叭,吹的是长而低的调子,大概可听半里远。老头儿们用枪在地上捣,姑娘们手拉手成个圈儿,围绕着旗杆跳舞。绣得很讲究的红嫁带,在身边飘飘摆摆个不停。每个姑娘都有一根红嫁带,自己极尽工巧绣好的,母亲们站在圈儿外看,青年男子站成一圈儿欢呼鼓掌,姑娘转过的时候,若看见自己喜爱的男子在身旁,就向他抖动那条红嫁带。如果男人也喜欢她,就拉着她的带子跟着她跳。一直调情、打趣、嬉笑、歌唱。这样,成双结对的越来越多。男人们在外圈跳舞时,才拉着自己舞伴的红带子。

  欧阳夫人在旁观看,如痴如梦。欧阳将军越来越不耐烦,白猿却看得很高兴,欢笑饮酒,心无牵挂。因为事情落到最坏的地步,他不过失去一个妻子而已。

  白猿后来对欧阳将军说:“我知道你是一员大将,我不愿有丁点儿的不公平。让我们遵照我族的古礼来比赛,优者得胜。”

  白猿向他的一個妻子借了一根带子,用来说明比赛的方法。这个方法是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时才用的。带子有四五寸宽,上面绣着一条蛇,把这根带子系在杆子顶上,谁的箭射中蛇的眼,谁就要那个女人。

  那根带子现在已经系在杆子上头了,正在风里懒洋洋地飘动。男人、女人、孩子们,全都站在杆的四周围,看这场热闹。这种比赛的确是千载难逢的。

  白猿问道:“你说怎么样,我们离一百步远?”

  将军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是个小目标,并且在天空中乱飘。射得中也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绝技。将军把最好的弓箭拿了出来。群众站在远处,鼓不停地敲,气氛紧张热烈。欧阳夫人现在知道,她能否获得自由,全靠她丈夫的箭法了。他需要射三箭。

  欧阳将军是个老射手,曾在远处射过飞鸟。但是鸟总是一直向前飞的。他瞄准杆子最近处那条蛇的颈部,嗖的一声,由于长带飘动,没有射中,箭飞到远处去了。

  “你没有仔细看看风啊!”白猿批评说,显然愉快之至。

  第二箭运气好些,箭射中带子,贴近蛇的脖子。

  白猿喊道:“好哇,再射一箭。”

  最后一箭完全没中。

  白猿现在迈步向前。把弓弦拉得铮铮地响,长弓在手里好像小玩意儿一样。他今天很高兴,能和一位中原大将较量箭法。他先站好,稳着不动。箭在弦上,待机发射。侧着头,一会儿的工夫,全神贯注,眼睛盯住目标。一看见长带微微松垂的一霎,嗖的一声,一箭射出,正中蛇头。

  人们欢呼雷动,鼓手击鼓欲穿。降下带来,仔细检验,箭已射中,无可置疑。欧阳将军只好忍气吞声,夫人也泪流满面。总算是一场公平的比赛,只得接受裁判。

  白猿说:“很抱歉,不过,你也射得不错。”

  欧阳夫人大哭起来。离别的时候,惨不忍睹,将军咬紧牙关,强作镇定。

  武器都放在洞外了,他们叫我们回去的时候捡起来拿走。白猿亲自送到门口,拿一个古铜鼓送给将军。

  “不要难过,将军。明年你如果还愿来,我很欢迎。那时候我的新妻子如果还没有生孩子,我愿送还给你。”

  第二年,事情发生得很离奇。欧阳将军再去探望他的夫人,她已经为白猿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吃惊的是,她打扮得像土人一样,两臂抱着婴儿,很得意地叫他看。将军大发脾气。

  “我相信我还能劝酋长放你跟我回去。”将军向她说。

  但是夫人很坚定:“不必。你自己走吧。我离不开孩子,我是孩子的妈妈呀。”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留在这儿吗?我想你不喜欢酋长。难道你喜欢他吗?”

  “这个我不知道。他总是孩子的父亲。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在这儿过得很快乐。”

  将军听到这种话,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想过来了,白猿的办法原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愚蠢。白猿胜过了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也想通了是什么缘故。

  最后这一场羞辱,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力量振作起来。

  嫉 妒

  本篇选自《京本通俗小说》,作者不详。此种恐怖小说,当为茶馆酒肆所乐闻。故事中除一塾师,所有人物几乎无一非鬼,如此乃达到恐怖之极点。《京本通俗小说》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种笔法,将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吴洪为人生性疏懒,寄居在京都,教一个私塾。学生放学之后,孤独的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自己烧水沏茶,一点儿不觉得麻烦,一个人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个单身住房在里头院,屋里颇有女人气息,这对于他,倒是有无限魅力。他的卧室里有一个梳妆台,一个旧梳妆盒,顶上有一个可以收缩的镜子,还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知道用处,有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抽屉里还有针、绦子、簪子,抽屉底儿上粘了一层脂粉。他一进屋,就闻着屋里弥散的幽香。那种永不消失的香味,虽然找不出来源,但他闻得出是浓郁的麝香气味。这些闺阃的气味,正投合他这单身汉的爱好。因为生性富于幻想,他总想象当年住过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么个样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么样的声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别的,就是一个活女人,能让他相信自己过的是家庭生活就好了。

  像杭州这么个大城市,他心想,有那么多神秘的美人,甜蜜蜜的,那么迷人。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学鸿词科落第后,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缘故。他心里算计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盘费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试。谁知他虽然功名不遂,艳福却不浅。正是少年翩翩,应当结婚的年龄,不然杭州真有点儿亏负他呢。其实只要能找到个意中人,他立刻就结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灵,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个女人,又标致,又有钱,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那该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这所房子,就跟他的头脑一样,外面是灰砖砌的墙垣,并没有粉刷装饰(他以极低极低的价钱租到),可是里头美妙得出奇!因为坐落的地方非常偏僻,离市中心太远,租价当然低。不过租价低还另有原因。

  一个书生知道这样的故事,比如,夜里万籁无声,一个书生在书斋里静坐,独自冷冷清清的。猛抬头,忽见一个绝色女子,立在前面,在灯影之下正向他微笑。她每天夜里来,与书生同居一处,绝无外人知道。跟他过日子,为他节省花用,有病看顾他。这简直是烦嚣的尘世上出现的一个美梦。吴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语,说愿跟这屋里住过的女人的鬼魂交谈。他把这屋里住过的女人想作死人,就因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没有别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里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却原来是邻近的猫。真是叫人失望!他为什么不娶个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作客异乡,也确有一种益处。很多父母愿把女儿嫁给家里人口结构简单的男人。有一天,王婆来了。吴洪没迁到这里来,还住在钱塘门的时候,王婆就认得他。王婆是指着说媒过日子的,给他提过亲。不过那时他一则忙于考试,二则刚刚到京都,新鲜好玩的事情正多。现在呢,在这里已经住定了。王婆做了个很动人的姿势,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有要紧的事跟他提,示意叫这位塾师随她到里屋去。她那点儿稀疏的灰白头发,在脖子后头梳成个小髻儿。吴洪看见她拿一块红头巾高围着脖子,其实那时正是四月,天气已经够暖了。他想王婆一定是脖子受了凉。

  王婆一副老风流的样子跟他说:“有一门子好亲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动人,话说得讨人喜欢,这全是她们这个行当儿不可缺的长处。

  吴洪请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凑近吴洪。吴洪问她近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两个人差不多一年没见了。

  “不用说这个。我记得你是二十二岁。她也是二十二岁。”她拉了拉她的红头巾,好像脖子受了伤似的。吴洪心里想,也许她睡着的时候,从那光滑的皮枕头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谁呀?”

  “就是我要说的那个姑娘。”

  “你说的姑娘都是二十二岁,我知道。”吴洪很轻蔑地说,并且告诉她,“我现在也不忙着成家,除非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像杭州城里那些神秘的美人一样的才行。”王婆给他提过几门子亲,他一打听,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你们说媒的话都说得天花乱坠。一个月牙儿也说成是一轮明月。”

  王婆的职业,可以说,就是使全城可以结婚的男女都成双,虽然不一定都是美满的姻缘,但总算是已经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个二十二岁还没成家的男子,在老天爷看起来也是桩罪过。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要一个年轻的女人,当然得漂亮、聪明,而且还得孤身一人才行。”

  “也许她还要带十万贯钱来,带个丫鬟来,是不是?”王婆笑得很得意,仿佛知道他这回是逃不了的一样,“她就是一个人,也没有三亲六故的。”

  虽然屋里没有别人,王婆却把椅子拉得再近点儿,在他耳朵根儿底下小声说话。吴洪聚精会神地听。

  她提起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那是一个有名的吹箫的女艺人,新近才离开了雇主。她的雇主并非别人,就是权倾一时的金太傅的三公子。这样富家的府第,常养有成班的女伶和女乐。现在提到的这位女人,因为以吹箫为业,人称她李乐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个养母,并不用她养活。她有十万贯钱,自己还带着个丫鬟。

  吴洪说:“这门子亲事听起来倒不错,可是干什么她愿意嫁给一个穷书生呢?”

  “我刚说过,她自己有钱,就愿嫁给读书人,要单身一人,没有公婆的。我告诉你,吴先生,我这一回真成全你了。原先有个富商愿意娶她,她不愿意嫁给商人。我极力劝她,她还是执意不肯,她说:‘我要嫁个读书人,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适。所以我想到你,老远地来告诉你。你真是有福气!你知道不?”

  “她现在住在哪儿?”

  “她跟养母住在白鹤塘,你要是愿意相一下,我可以想办法。”

  真是再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了!

  几天之后,吴洪按照约定,到了一家饭店。王婆介绍他见养母陈太太。虽然当时天气晴朗,她的头发却湿淋淋的,裙子直滴水。陈太太说:“请吴先生原谅我这么失礼,刚才在路上,不幸碰着了一个挑水的。”

  吴洪问:“小姐在哪儿呢?”

  “在隔壁屋里呢。跟她一块儿的那个姑娘叫青儿,是她的丫鬟。真是个挺好的丫鬟。会做菜、做饭、做衣裳,家里的活儿件件都拿得起来。”

  陈太太向吴洪告别,回到隔壁屋里去了,地上留下了些潮湿的怪脚印儿。王婆仍然跟吴洪在这个屋子里,他把手指头在嘴上沾湿,把隔扇的纸弄了个小窟窿往隔壁偷看。吴洪一看,看见陈太太低着头,跟一个标致的年轻女人正喁喁私语,他看见那个女人笔直的鼻尖儿。她忽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脸变得绯红。他看见她那漆黑的深眼睛,衬着雪白的脸,围镶着乌云似的浓发。一个年轻的姑娘,十五六岁,对正在进行中的事情好像觉得很有趣。吴洪看了大惊:“会有这种事?”

  “怎么?吴先生。”

  “她若是肯嫁给我,我可以算是杭州最有福气的人了。”

  他坐下吃饭,听见隔壁女人的笑语声,她们显然很快乐。有一次他抬头一看,看见那隔扇上纸窟窿后头有一个眼睛。他一看,那个眼睛立刻缩了回去,随后听见地板上女人的碎步聲,咯咯的笑声,他想必是丫鬟笑的。

  王婆微笑说:“我这次定这个约会,女方也是要看看你,跟你想看看她一样。她也不愿不相一下就嫁给你的。她给你带过来十万贯钱,你分文不费就娶过她来了。”

  一切料理妥当,预定半月后李小姐过门。双方商议好,因为新郎作客他乡,没有什么亲友,婚礼无须铺张。李小姐只要带着丫鬟过来,跟吴洪住在一块儿,也就很快活了。

  吴洪从来没想到问问,李小姐为什么离开太傅府。

  吴洪简直急得等不及了。可是福和祸一样,都不单来。过了几天,又来了个妇人说媒。为了省得麻烦,吴洪说已经订婚了,可是那个女人还执意要说。

  “请问你这位未婚妻是谁呀?”那个女人问(她自称是庄寡妇)。

  吴洪告诉了她未婚妻的名字,庄寡妇显得吃了一惊,好像很不赞成。

  吴洪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已经订婚,我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这反倒引起了吴洪的疑心。他问:“你认得李乐娘吗?”

  “我认得她吗?哼!”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再给你说一门子亲。我心目里的这个姑娘,真是男人们求之不得的。美得赛过一朵花,百依百顺,刻苦耐劳,做饭做菜,手工针线活计,全都是能手。像先生这样的人,娶了她过来,你们小两口儿,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其实,我告诉你也不妨,我说的这个姑娘,就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不是破坏别人的亲事。不过一个贫家之女给先生做妻子,倒是更合适。别信媒人的话呀。”

  吴洪简直烦起来了。“我亲眼看见过那位小姐。我已经订婚,真是遗憾。”他把庄寡妇领出门,客客气气地分手了。他这么不怕麻烦,就因为这是最后的见面,何苦失礼得罪人?

  一个下雨的傍晚,乐娘坐着轿和养母、丫鬟、王婆,一齐来了。轿夫也没站住像平常的轿夫那样要赏钱,要面吃,新人下轿就走了。等新郎想到,他们已经走远,消失在黑黝黝的夜里。丫鬟青儿打开新娘的衣箱,烧水沏茶,什么事都做。新娘带来了一整套的乐器,青儿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摆在桌子上。青儿还是孩子气,就像个小猫,很了解夫人的脾气,不用吩咐,就知道要做的事。她俩似乎以前住过这房子。现在吴洪除了安闲享受,全无事做。

  吴洪和陈太太、王婆、新娘、青儿随随便便地坐席饮酒。陈太太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因为雨下得很大,也不足怪。吴洪仿佛闻着她有浮萍的气味。主座让给王婆坐,因为她是大媒。虽然四月的晚上潮热闷人,她脖子上还是围着那条红围巾。

  那天夜里,乐娘跟吴洪说:“你对我起誓,除去我你决不再爱别的女人。”新婚之夜答应这种话,当然没有什么难处。

  “你很嫉妒吗?”

  “是啊,我很嫉妒。我是情不由己。我打算把这里做成我爱情的家,可是,你若对我用情不专的话——”

  “我要在梦里跟一个女人恋爱,你也嫉妒?”

  “当然!”

  妻子和丫鬟把这个家弄得非常美满,美满得出人意料。媒人天天撒谎,这次却是真话,吴洪觉得好像在梦里一样。乐娘多才多艺,跟王婆以前说的一样,真不愧是个艺人,她能读能写,饮酒玩牌,无一不能。在黄昏时候,她吹箫吹得人荡气回肠,给丈夫唱缠绵的情歌。她聪明伶俐,跟青儿不断地喁喁私语。

  吴洪问她俩说:“你们俩鬼头鬼脑的干什么呀?”

  乐娘劝他说:“一个读书人怎么用这种字眼儿?”

  “那么你们干什么呀?”

  “这么说还像话。”乐娘给他改正过十来次,不许他说“鬼东西”“鬼鬼祟祟”。一说这话,好像得罪了她。

  夫人和丫鬟非常亲密。起初,丈夫都有点儿生气,起了疑心,直想听一听她俩老不住说些什么,可是每次都发现她俩暗中商量的全是对他有好处的事。比如,想做什么新鲜花样的菜,清蒸精白的包子,羊肉大葱馅儿,早晨给他做点心。乐娘还有一种更稀奇的才能,简直奇妙得不可思议,就是能预知丈夫的意思,不等吩咐,就早已经把事情做得停停当当。吴洪一想到从前单身的时候,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光景,不由得笑了。

  有一天,结婚后大概一个月的样子,他从城里回来,看见乐娘正哭呢,于是极力安慰她,问她怎么回事,自己怎么惹她生气了。

  乐娘说:“这与你没关系。”

  “是别人?”

  既然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他改问青儿。青儿似乎知道,可是不肯说。

  两天之后,他打街上回来,正是晚饭以前,他听见妻子尖声号叫:“滚出去!给我滚!”他冲进去一看,乐娘正气得直喘,头发披散在前额上,脸上有轻轻的抓伤。青儿站在乐娘的身旁,跟乐娘一样,也气喘吁吁的。

  他问:“谁来这儿了?”

  “有个人——有个人来跟我找麻烦。”乐娘勉强说出来。

  丈夫看见屋里没有别人,连个影儿都没有。有个小巷由院子通到街上,那儿也听不见什么。

  吴洪说:“你大概看见什么东西了吧?”

  “我看见了什么东西?”乐娘忽然大笑起来。丈夫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

  那天夜里在床上,他又问:“你非告訴我不可,到底是什么人来跟你找麻烦?”

  “有人嫉妒我,没有别的。”

  “什么人?”

  追问了半天,乐娘才最后说:“是我从前的一个女朋友。”

  “她究竟是谁呢?”

  “一个庄小姐,你不认得她。”

  “是庄寡妇的女儿吗?”

  “你认得她?”乐娘一惊而起。

  吴洪告诉她,庄寡妇来给她女儿说过亲,那是他们订婚后几天之内的事,其实是来破坏他们的亲事。据说女人嫉妒上来比老虎还可怕呢。乐娘听了,用一连串的脏字眼儿咒骂起来,真想不到她的两片朱唇竟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来。

  吴洪说:“你没有什么可愁的,我们是结婚的夫妇,她没有权利来找你麻烦。下一次她来了,你叫我,我当你面痛揍她一顿。”

  “我们俩比起来,你还是更爱我,是不是?”

  吴洪说:“乐娘,你怎么说傻话?我向来就没有见过这个庄小姐,只看见过她妈妈一次。”

  他情不由己,真觉得有点儿烦恼。心里想,妻子一定有什么秘密,不肯告诉他。

  还好,庄小姐没再来,吴洪夫妇日子过得很幸福。他想,杭州是个美妙的都市,他正在一个虚幻美妙的天地里过日子。

  到了五月节,吴洪照例放学生一天假,他提议进城去逛,不然就往附近山里去赶庙。自从结婚以来,乐娘还没离开过家。今天她叫丈夫带她往白鹤塘养母家过一天,丈夫可以自己去逛。吴洪把妻子放在白鹤塘,自己就朝万松岭走去,顺路往清泽寺一游。他一出庙门,对面酒馆里一个茶房走过来说:“酒馆里有一位先生要见您。”

  吴洪走进去,看见是考试时的一个同伴儿,名叫罗季三。

  “我刚才看见你进庙里去了。我想跟你聊聊天儿。你今天要干什么呀?”

  吴洪说,他正闲着过节,也没有主意要上哪儿去,并且告诉他自己新近结婚了。

  罗季三嫌他结婚也不给个信儿,一半儿开玩笑,一半儿真不高兴,心想把新郎扣留一天,看看吴洪怎么不舒服。

  “我说,我要到多仙岭去上坟,跟我去玩儿一天怎么样?杜鹃花儿现在正开呢。离那儿不远有一家小酒馆,酒好极了,我在别处就没喝过那么好的酒。”

  吴洪找到了个游伴儿,心里好不痛快,立刻就答应了。两人走出了酒馆,穿苏堤,横过了西湖,一路看见成群的男人、女人、孩子,在宽广的柳荫下的大路上散步。他俩从南兴路雇了一只船,在毛家铺上岸。罗季三的祖坟是在多仙岭那巉岩陡峭的高山上。费了一个小时才爬上去,过了山峰,在对面往下走了半里地才到。那天天气温和,山坡上丛生着粉色红色的花朵。美景令人欲醉,一个下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离开坟墓,罗季三就带着吴洪往酒馆走去。要到酒馆,他们还得走下山谷,顺着一条小溪走。两岸柳荫茂密,风景绝佳。过了一座小木桥,桥头的一边有一棵大榕树,一路上这样的树很少见,长大的枝杈,离地面十几尺高,向四面八方伸出去。长的树根像胡须一样从枝杈上垂下来,都一齐用力往地下长。离树五十尺远的地方,有一所茅屋,一根竹竿上挑着一块方布,正是酒家的幌子。

  罗季三说:“就在这儿,我认得那寡妇。上次我来,跟她女儿谈得好不畅快。好一个迷人的甜蜜蜜的姑娘!”

  吴洪觉得心惊肉跳。

  庄寡妇正立在酒馆前头欢迎他俩,好像刚才看见他们来了一样。她眉开眼笑地说:

  “哟,这不是吴先生吗?哪一阵风把您刮来了?请进,请进!”

  庄寡妇把他俩领进去,挪椅子,拍垫子,极力张罗,显得非常热诚。“先生请坐,想不到您两位认识啊。”

  她又喊:“梨花!客人来了,出来。”梨花是她女儿的名字。

  一会儿来了一个十八九岁,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黑色宽边的衣裳,眼眉很长,脸上老是带着笑容。她向客人行礼,没有一点儿城里女子忸怩作态的样子。母亲吩咐说:“把上好的酒给客人烫上。”

  梨花往屋角酒缸子那儿去打酒,庄寡妇跟吴洪说:“我以前跟您说过,我的女儿怎么样?不挺漂亮的吗?不挺好吗?若没有她,我简直过不了。有她一块儿混,我日子过得多么快乐!她差一点儿就成了尊夫人,是不是?唉!”

  梨花回来了,手里拿着酒壶,两颊鲜红,庄寡妇就住了口。梨花的眼睛亮得像一洼水似的,向吴洪顾盼了几下,并不淫荡,而是自觉的、愉快的,就像那么大年岁的姑娘,自然对一个美少年微笑似的。她站着扇炉子,身体微微摆动,屡次把低头时落到前额的一绺头发掠回去。吴洪静静地坐着,瞅着她的后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美。炭火通红之后,她离开了火炉子,去洗白镴酒杯,洗后放在桌子上,一边洗一边瞧吴洪。

  庄寡妇说:“摆上四份吧。”

  梨花又拿出两份来,照样儿洗过。事情停当了,在桌子旁边站了一下,一会儿又到炉子那边看酒烫好了没有。酒烫好之后,倒入一个白镴酒壶里。

  她喊说:“妈,酒好了。”她把酒给客人斟满了杯。

  “你先坐下,梨花,我就来。”

  她用雪白的胳膊把前额上的一绺头发掠回去,拍了拍围裙上的灰,然后坐下。庄寡妇一会儿就回来了,四个人坐下饮酒,闲谈起来,庄寡妇问吴洪近来怎么样,婚姻美满不美满。吴洪说过得很快乐,因为记得家里闹过那件事,话说得很谨慎。他真不相信这么个温柔标致的姑娘会去打他的妻子。不过却有八九分相信,这两个女人之间一定有点儿事情。

  庄寡妇又说:“现在您亲眼看见梨花,您就知道错过什么了。”

  吴洪也愿称赞梨花几句,于是回答说:“庄太太有这么个好女儿,真是有福气。”梨花的脸上有点儿发红。

  两个客人说要走,庄寡妇执意不放。她说:“别走,在这儿吃晚饭,不尝尝梨花做的鲤鱼,你算不知鲤鱼的滋味。”

  吴洪想到妻子,他说天太晚了。庄寡妇说:“今天晚上赶不到城里了。你到的时候,钱塘门也已关上了。离这儿有四五里远呢。”

  庄寡妇的话一点儿也不错,吴洪只好答应住下,不過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乐娘。好在她在养母家里等着,不会有什么差错。

  鲤鱼是新自溪里捞的,烹制得非常鲜美,暖暖的酒润得嗓子好舒服,心里也松快了,吴洪觉得真快活。他问梨花:“这鱼怎么做的?”

  梨花简短地说:“也没什么。”

  “其中必有秘诀。说实话,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鲤鱼。”

  庄寡妇说:“我告诉你什么来着?我说我女儿的话,一点儿也没说错吧?可是你非要信一个说媒的话呢。”

  吴洪听了庄寡妇的讽刺,不由得恼了,显然很烦躁地说:“难道我太太有什么不是吗?”

  梨花似乎有话要冲口而出,母亲看了她一眼,她才沉默下去,庄寡妇说:“我们跟她很熟识,你这位太太嫉妒得厉害,要不然,怎么那么个出色的艺人会叫太傅府赶出来呢?”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呢?你说她嫉妒得厉害。”

  梨花又上去了,他听见梨花的脚步声在他头上响。再過一会儿,寂静无声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两位客人回城里去。分别的时候,庄寡妇说:“千万请两位再来。”梨花很留恋地看了吴洪一眼。

  吴洪没敢告诉罗季三自己跟梨花的事,一路心里不住地想梨花。到了钱塘门,他说还有点儿事情办,叫罗季三先走。梨花告诉他的——他的妻子是个鬼——真是荒诞之至,可是他很烦恼,踟蹰不敢回家。

  他又想起乐娘能预知他的心事,这种情形有好几回。真令人莫名其妙。有一回他写信,抽屉里找不着信封,他正要叫青儿,忽然看见妻子站在身旁,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又想起来,一天放学之后,他要上街,本来他不常上街的。天正下雨,正是四点半,乐娘拿来了把雨伞,把伞斜靠在墙上。他抬头一看,真是惶惑不解。乐娘问他说:“你要出去,是不是?”说罢就回里院去了。也许这些都是偶尔赶巧,可是他越想越怕。他记得乐娘不许他说什么“鬼”“魔”等字。不但她,而且青儿都能在黑暗里找到东西。

  他决定去找王婆,打听清楚乐娘的身世。到了王婆家,看见门上有官府的封条,上面写的是:“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他向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王婆在六个月以前,因为引诱青春少女,有伤风化,已经受官府绞刑而死。

  现在他越发害怕起来。那么,梨花告诉他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了。对于梨花,也越怀念,那个可爱的姑娘。心里不住想她那雪白的脸,她的天真活泼,她的幽默风趣。若是当初娶了她,该是多么好!

  他必须去找梨花,好把这件神秘的事情弄个了结。可是他还记得乐娘那么贤淑,他生怕铸成大错。他在外头待得越久,回家之后越不易解脱,他简直被弄得头昏脑涨。在钱塘门待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三点多才往多仙岭去。他上了船,一想到就要见梨花,心里便觉得安全点儿,也舒服得多。他急于要见梨花的脸、听梨花的声音,几乎一刻也不能等待。冒着逆风,船行得很慢,西北天空,乌云兴起,好像六月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往西山一望,乌云已遮住山顶。他没有带伞,但是中途不肯停留。他有点儿欢迎一场暴风雨,盼望能冲淡他心里的苦恼。

  道路他记得很清楚,不费什么事就找着路,过了多仙岭。他站在山顶往下望,心想着梨花的溪畔茅屋,脉搏立刻跳快起来。天空已经黑暗,也无法知道是什么时候,恐怕已经有五六点。风声飕飕,从底下的树林子上刮来。在山坡中间,巨大的岩石之下,有一些公墓和私墓,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他急忙走下那陡直、直通溪畔的石头台阶,一则要见梨花,急不可待;二则暴雨将来,好赶到酒馆躲避。

  到了下面平地,他开始奔跑。离酒馆还有百码来远,暴雨突然而至。他淋在雨里,雷声隆隆,电光闪闪,豆子大的雨点儿打将下来。他一眼瞥见附近有个孤独的小方院儿,正在公墓的进口,他赶紧避进去,不自觉地把门插关儿插上。不知道我们自己面对这种情形如何,他是清清楚楚地觉得,他是全山谷唯一的一个人。六月里的暴雨下不长,一会儿就停了。他身上没有淋湿,心里很高兴。

  他刚喘息平静,就听见有人在外推门。他闭住气,一动不动。

  “里头锁着哪,”是女人的声音,听着好像青儿,“是不是咱们从门缝儿进去?”

  “不管怎么样,他是跑不了的。”是他妻子的声音,“这种天气,来看这个小鬼东西。没关系,我先跟小淫妇算账。他若是跑了,回家之后,也有工夫对付他。”他听见她俩的脚步声儿走远了。

  吴洪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儿。暴风雨减小了,不住的闪电却照亮了屋子,加重了他的惨况。他到屋后一看,原来都是些老公墓、老坟。有的坟顶上已经坍塌,在地上朝天张着个大嘴。忽然间,听见酒馆那边有女人凄厉地呼叫。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

  吴洪浑身的汗毛眼儿都张开了,汗毛都竖起来。骂声、喊声、哭声,仿佛三四个女人在那里打架。显然是女的声音,不像人声,是鬼的声音,比人声高而尖锐。

  吴洪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的影儿,从看坟人的屋子上跳过篱笆,跳进坟地来,嘴里喊着:“朱小四儿,朱小四儿,你听见哭声没有?”

  一个穿得破而肮脏、头发又长又乱的人,由一个坟墓里爬了起来,弯着腰,咳嗽得很厉害。吴洪心里想:“这个鬼大概是生气喘病死的。”

  那个身材魁梧的鬼在黑暗中喊说:“那边闹了凶杀案,咱们去看看。”两个鬼像一阵风似的去了。在细雨蒙蒙中,吴洪听见一个人的喊声:“都静一下,别吵闹。你们四个女人一块儿说话,我怎么听得清楚?”他清清楚楚听见梨花的哭泣声音,一定是梨花。一会儿声音停止了。他又听见打声,铁链子拖过木桥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吴洪吓得骨软筋酥,两手又湿又冷又黏。他们朝门口走来了。

  公墓四周围有一道矮墙,有四五尺高。外头的东西都看不见,他又听见铁链子声。“啪”地重打一声。“哎呀!”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是他妻子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看你的面貌不怎么熟识,干什么到这儿来捣乱?哪儿不能去,偏上我们这儿来!”

  “啪!啪!”乐娘尖声地哭号。她说:“我来找我丈夫。我跟在他后面来的。他一定就在附近呢。吴洪藏着又有什么用呢?”乐娘又说:“大人,我们是明媒正娶的。他被这个姑娘迷住了。他是五月节来的,一直就没回去,我和丫鬟一块儿来找他的。”

  “我什么错儿也没有犯!我什么错儿也没有犯!”梨花一点儿也不服,不住声儿地哭。吴洪听见,心都要碎了,即便她是个鬼,现在也觉得她越发可爱。

  “是,不错,你什么错儿也没犯!”他妻子怒冲冲地说,“你这个杀千刀的。”好像她又揪梨花的头发,梨花又哭喊。

  坟墓的鬼官儿大喝一声:“住手!”

  庄寡妇的声音喊说:“我们母女二人,在这里过得平平安安的,没招谁惹谁的。这个婆娘害死了我的女儿,大人若不来,她还要再害死她一次呢。”

  鬼官儿说:“我知道,我知道,梨花是个好姑娘,挺孝顺的一个女孩子。即使她夺了你丈夫的爱,你应当来找我才是,怎么可以自己动手掐死她?这不行,你知道。我非给你呈报上去不可。你住在什么地方?”

  “保俶塔。”

  鬼官儿又问:“你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媒人是谁?”

  乐娘回答说:“媒人是钱塘门的王婆。”

  “别跟我撒谎!”“啪!啪!”

  乐娘很可怜地说:“我说的是实话。”

  吴洪忽然想起来,他随时都会被发现。于是暗暗地下了门闩,开了门插关儿,偷偷跑出逃命。幸而有女人哭喊的声音,谁也听不见他。他跑过了桥,直奔大榕树。向四周围一看,酒馆已经不见了。正在那块地方,有两个坟,他大为害怕,没敢驻脚看一下碑文。

  他浑身出冷汗,越跑越怕。四周围山谷之中,全都是鬼影幢幢。他仿佛记得上次是和朋友顺着谷中的溪水走出去的。路又黑又滑,在小路拐弯儿的地方,看见两个女人,在一块空地上立着。老妇人脖子里的围巾,还看得出来。今天晚上,另外那一个女的头发若不湿才怪呢。

  王婆和养母陈太太朝他说:“你上哪儿去呀?这么跑!我们等了你好半天。”

  他吓傻了,又使劲跑,听见她俩在后头笑。

  大概跑了半里地,他看见远处谷口有灯光。灯光之亲切可爱,再没吴洪现在看见的这么可爱了。他跑近一看,原来是个小酒馆,里头空洞洞的,没有什么家具,一对夫妇,狰狞可怕,像一对骨头架子,一灯荧荧之下,两人在桌子旁边坐着。丈夫有五十开外年纪,腰里围着一个围裙,上头染着血,像个屠户一样。

  吴洪要点儿酒喝:“四两,热一下。”

  那个男人抬头望了望,也没有立起来,很粗暴地回答:“我们就卖冷的。”

  吴洪明白了,又遇见了一对鬼。没说二话,出来就跑。到了钱塘门,大概十一点。他进了一家旅馆,在楼下的一个小茶座里,六七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喝茶。他用力挤进去,贴近桌子坐下。

  他身旁一个人说:“你好像看见鬼了似的。”

  “不错,我遇见了鬼,一大群鬼。”

  他回家去,一看门锁了。他不敢进去,转身朝白鹤塘走去。到了妻子的养母家,发现大门半开着,进去一看,简直面目全非。以前挂绿窗帘儿的地方,现在窗扇空空的,懒洋洋地随风摆动,轻轻地在墙上碰打。原来碧绿的地方,现在已经油漆剥落了。他真是惊异万分。

  既然无处可去,他进了最近的一个酒馆,咽下了一杯酒。等稍微定了定神,他安安静静地向茶房打听这所荒宅的情形。

  “这所房子没有人住已经有一年多了。鬼闹得太凶。屋里的家具都没人愿去偷,还是好木头的呢。”

  “怎么?闹鬼?”吴洪假装不信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错。以前在夜里,里头乱哄哄的可怕死人,脚步声在楼梯上扑通扑通地响,好像女人们追赶的声音。椅子乱飞,炒菜锅砸得粉碎。有人听见女鬼哭号。嘈杂的声音由半夜闹起,闹腾一刻钟才平静。”

  “以前什么人在这里头住呢?”吴洪非常高兴听这个故事,好像是一件新闻。

  茶房说:“房东是一位太太,姓陈。她有一个养女,非常漂亮,人们叫她乐娘。她俩日子过得很宽裕。乐娘吹箫很出名。金太傅的三公子知道了,出了一大笔钱给她养母,就把她买过府去。后来听说,两个人打架,她打死了另一个姑娘,就被人撵出府来。她正怀着孩子,回家就上了吊。两个女鬼好像天天夜里打架。其实乐娘也可以满足了,因为她埋在保俶塔,有全套的乐器陪葬。她死之后,陈太太一天在池塘洗衣裳,掉下水去淹死了。真糟糕,偏偏尸体又教荷叶遮住,两天以后才发现。打捞上来,都泡涨了,浑身都是浮萍。她死后,就剩下她的一个小姑娘——我们叫她青儿——孤苦伶仃的,白天夜里哭,直到陈太太来把她带走为止。”

  “怎么会来带走呢?”

  “那就是人们都听见房子里头一次女鬼打架的那一夜。第二天,人们发现青儿躺在床上死了。她一定是吓死的。我知道你不信这些事情,可是一点儿也不假。”

  吴洪心里明白,迷迷糊糊回答说:“谁说我不信呢?”

  他打定主意,京都不是个光棍汉住的地方,第二天就启程还乡了。

  诗 社

  本篇为《太平广记》中第四百九十篇。作者王洙(997-1057),為一多才多艺之学者,生于宋初。其时唐诗日衰,流弊日甚。作者写本篇,诙谐谲怪,盖讽当日之诗人也。因原作中禽兽之诗无翻译之价值,故此篇无异完全重编。原文中各诗人之姓名,皆暗示其个性,故其名不得不以英文译出之。

  四年前,我作客雍阳。一天,偶尔碰见友人程某,他正从京都回来,要回原籍彭城。我俩一同盘桓了几天。他是个诗人,为人机敏诙谐。闲谈时,他告诉了我他生平遇到的一桩最奇怪最好笑的事。究竟他的叙述有几分可靠,为把事情点染得有趣动人,其中有几分是凭空捏造的,我不知道。不过,他起誓说只是一个月以前的事。现在谨就我的记忆写出来,下面就是他说的话。

  那是十一月初八,我刚到了大西北,还不到一天,就得到家母有病的消息,不得不终止旅程,立刻回家。第二天,我到了渭南,已经是下午。天气突然转寒,大有雪意。李县令与我有旧,邀我暂停一下,共饮几杯。那时大概是下午过半的光景,我吩咐仆人带着行李先走,在下一个镇店上等我。路途并不远,我的马很快,半夜以前预料可以赶得到。

  不久,下起雪来,李县令要我住一夜再走。因为我觉得渭南毫无可以观赏之处,我告诉他我急于回家,执意要走。一出了城,只见长空如雾,雪片翻飞,简直睁不开眼睛。马的黑鬃上落得斑斑点点的雪,我只得缓缓而行。在通往淇水的大道上,一路没遇见什么行人。到了东阳,天已渐渐黑起来,在驿站随便吃了些晚饭,又接着赶路。

  乡间夜行,四野一望,只见一白如毡。柔软的雪堆后面,月光照射出来。眼前大地,一片冬日美景,俨如一个万古苍茫的古国。刚才在驿站饮了几杯酒,我觉得很温暖、很舒服。马好像不惯于那种白茫茫的神秘的光辉,总是时时长嘶,以蹄蹴地,仿佛见了鬼怪。雪下得越来越厚,我只觉得眼花缭乱。我把帽耳朵放下来,怕迷失了路,眼睛不住地看着。刚走过了一个驿站一里多地,渐渐下坡,那条道通往一个山谷。前面不远,有一个古庙。我打消了赶往下一个镇店的念头,直奔那座古庙去投宿。你知道,马的胆子小,并且有第六感,我们人是没有的。我把马拴在庙前院的一棵树上,它不住地尥蹶子,眼睛瞪着,鼻子眼儿直颤动。我费了半天劲,才把它安抚下来。

  一进庙,我就大声喊:“里头有人吗?”里头黑沉沉的,显然是荒弃很久了。

  没有人回答。我绕过供桌,往里头院儿张望,看见里头点着一盏油灯,光亮荧荧如豆。

  我又大声喊:“里头有人吗?”

  一个驼背的老和尚——那个驼背在浅褐色的僧袍之下高高突起——他来到门口说:“进来吧。”

  我横穿过庭院。老和尚非常老,下眼皮松垂着,背上的大疙瘩使他不得不向前伸着脖子,那样才能抬平了脑袋。他那种长相和歪起下巴颏儿打量我的样子,看来很古怪,很可笑,像一个老年人用眼睛从眼镜儿上往下看小孩子的神气。他显然是正在等待客人,因为我一进去,他把我认作了老朋友,他说:“老朱都来了。”

  我赶紧说明我是赶路的,遇上这场大雪,愿求借宿一夜。

  “这么大雪,你往哪儿去呀?”

  “我要到彭城,回家去。”

  老和尚仰起鼻子,打量了我一下,他说:“你很像个读书人。今天晚上我们有几个朋友在这里聚会,你若愿意,可以跟我们坐一坐。你也是个诗人吗?”

  我恭而有礼地回答说:“我也随便写点东西。”

  “太好了。能同先生共此雅集,真是荣幸之至。”

  真令人想不到,在那么偏僻的地方,那样的夜晚,竟会有那么个诗人的雅集。后来才知道那原来是个门户之见极深的小诗派,外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独有其崇拜,自树藩篱,成立了一个新诗派。每个人都严肃认真,从事创作,至少自己认为是诗歌正宗,得以传之千年万世。

  屋内的墙角里,坐着一位绅士,大腹便便,坐得很舒服,也许是不拘俗礼,我一进去,也没有起立一下。他的名字已经说过:老朱。

  穿土黄袍子的和尚说:“老朱,这位是程先生,正在回家的途中,也是个诗人。我已经邀了他参加咱们的雅集。”

  老先生从眼镜框儿上头看了看我,准备要立起来。我赶紧说:“不要站起来,不客气。幸会,幸会。”

  我很喜欢他。他身材矮,但是很粗壮,双下巴颏儿,又短又粗的白手指头在胸膛前面交叉着。

  我转过脸去问主人:“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骆奇峰。”声音很沉,说得很有劲。

  他那瘦削的身子,穿起那土黄色的袍子来,未免过于宽大。他年轻时,一定身材很高,因为他坐在椅子上——其实,说蹲缩在椅子上更合适,我看见他挺长的腿直摆晃。

  老朱在嗓子眼儿笑着说:“我们叫他骆驼。”

  “先生高寿?”

  “我今年八十岁。跟你现在一样,一辈子走的道儿真不少。我能一走就走上几天,一走就几百里,不吃东西,也不觉得累。现在这些关节都变硬了。”他叫我看他那患风湿的腿,他说在又潮又冷的夜里很难受。他的话上句不接下句,好像一边说话,一边回味咀嚼往事似的。他忽然又说:“我真纳闷,怎么简教授还没来,平常他总是先到的。”

  我很愿知道即将来临的这位先生,于是我问:“简教授是谁?”

  老和尚说:“就是简竹先生,一会儿就来的。他是我们的大批评家。雪下得太大,他来太不便了。来,靠近火点儿坐。”

  主人翁虽然年迈,为人倒极其和蔼可亲。他伸着脖子,不住往院子里看大家正在期待的客人。老和尚的精神极可佩服,诗题一出,他的眼睛还闪闪有光呢。他说他极爱贾岛的诗,也许因为贾岛也是个和尚吧。

  我坐在老朱的旁边,听他说他和子孙们都住在乡下。他总爱提他的孩子们。我想他是一个子女众多的人,很喜欢家居的。

  不久,听见前院有木屐嘚嘚的声音,于是一个活泼有力的声音喊:“我来了。”一个兴高采烈的青年,长长的脸,肩上披着一条灰毡子,简直跳了进来。

  他说:“我跋涉了这么多里地,你们说,怎么样?不坏吧?”说着把灰毡子一扔扔在凳子上,一跳跳到火旁边,“唉,这一夜!”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

  骆奇峰说:“我來介绍一下。这是卢子先生,我们叫他老驴,是我们最有创作力、前途希望最大的诗人。”

  “幸会,幸会。”他向我问好,微微一笑,露出了白牙。他的脸和笑容都有点儿滑稽可笑。他的头发又黑又硬,脖子硬挺,好像精力很充沛。脸又瘦又长,不能说是好看。他转过脸去跟老朱说:“老朱,你看我这两句诗怎么样?”

  长途行行行未已,寂寞凄凉谁与语。

  老朱很高兴,他说:“还可以,还可以。韵调和谐,如此而已。”

  忽然墙角一个尖锐嘹亮的声音说:“老驴,从你现在的样子看,我倒看不出来你的寂寞凄凉。”

  老和尚说:“简教授!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来了。”

  老朱和我往墙角一看,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在座位上缩作一团,两个小亮眼睛向着灯光闪动。他又说:“你说的寂寞忧郁——不是忧郁,你的那个词儿是凄凉——和你现在兴高采烈的神气,显然不相符,你说是不是?”

  老和尚说:“喂,老简,你总是无声无息地就进来了。”

  “我不像老驴,老是穿着木屐,咔嗒咔嗒响。”

  我仔细一看那位瘦小乖僻的教授。他穿得很随便,眼睛流露着聪明智慧,粗硬蓬松的头发披散在两肩上,给人的印象越发深刻。他的全副神气,都显得极其博学的样子。

  老和尚说:“喂,教授,来靠近火坐吧。我们都愿敬闻高论,只是你的声音太小,不容易听见。”

  教授一边答应着起身过来,一边还说:“这边坐得也很舒服。”他的矮腿一挪一挪地走过来,几乎不声不响地就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那张椅子显然是个上座。他一凑近,我闻着一股子刺鼻子的怪气味。我告诉你,他的美完全是内心的美。

  不久,又来了三位。其中一个年轻矫健,一经介绍才知道是姓老名苟。另一个翩翩少年进了屋子,仰首而行,岸然阔步。他的脸色总是通红。老朱告诉我,他的脸那么红,就是因为他天天风流浪漫、如醉如痴。老朱又跟我低声说:“他还是个光棍汉,一个花花公子,一个真正的登徒子。他的名字是龚基,只写情诗,年轻人都很喜欢他的作品。”

  但最古怪得令人难忘的是黎毛,他的声音细而高,像女孩子的声音,态度神情也简直像个女孩子,一举一动也太斯文,扭扭捏捏的女人气,有时候两手交叉着,露着很长的手指甲,说话时把斜歪着的腮颊放在双手上。老朱是个好脾气的人,自己很知足,谁也不嫉妒。他说黎毛是个伟大的热情的诗人,诗句优美,感情沉郁,是时人所不及的。老朱和老苟都认为黎毛的热情泛滥,无故就痛哭流涕,实在叫人无法忍受。黎毛和老苟交情极恶,不过两个人都很客气,表面上还显不出来。

  我厕身于这一群雅士之间,觉得他们对诗那么热情,竟不惜冒风雪之苦来此论诗,实觉有趣。我一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群诗人。他们对文艺的热情的确值得赞美。他们也以新诗派的创始者自命,颇以他们的诗法奇特不可了解而自豪。李白、杜甫,以及一群杰出的诗人已经过去,后起者都竞尚新奇,自辟蹊径。在他们表现手法的奇特,以及新奇难解的特性之下,气味相投,秘密结社。我相信,他们所要表现的感情,也就是人类根本的感情,但是他们认为非用晦涩的手法不可,其实那种感情与一般人的并无不同。后来我听说,他们有很多诗彼此也不能明白,也有某一个人的诗,别的人竟全不能领悟。我记得遇见了两句怪诗,最初看见真是莫名所以,明白之后又真令人喷饭,那两句是:“玫瑰蓓蕾含光芒,有角突兀圆且方。”这是卢子的诗句,简教授赞叹不已。我则大惑不解,根本摸不着头脑。我请求解释究竟所指何物,因为我的确没有见过“圆且方”的玫瑰。简教授很恳切地解释说:“这两句指的是大诗人卢子先生尊夫人的脚指头。‘有角用以指脚指头是很雅的,‘圆且方当然是指脚指头的形状。”

  我又怯生生地问:“那么‘含光芒三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简教授说:“上下文你还没有仔细看。老驴这里暗示我们获得灵感的一点儿趣事。上月他同夫人一同外出散步,傍晚回家很遲,他看见夫人布鞋湿透了,夫人的脚指头(在这两句诗里描绘得很有诗意,很真实而具体)在潮湿的草原上沾上了银珠般的夕露。你看,把这隐秘的联想在两句诗里表现了出来,韵调铿锵,暗示力极强。不过,要充分欣赏这首诗,还要知道诗人与他夫人散步的情形才成。”

  这种高论真令人难具同感。数百年来,诗人都用比喻当作漂亮的辞藻,读者也以读华美的辞藻为快。当然谁也知道孔子说的自己“三十而立”,在今日通常说某人年届三十曰“而立”之年,这是弦外余音的谄媚之词。作者用这个典故即表示读者也必读过《论语》。所以含意越偏僻难解,能了解其幽邃的含义,乐趣也越浓。

  我又问简教授说:“这个含义不也太生僻了吗?”

  “过于生僻?看对谁说。对凡夫俗子当然算生僻。但是对那些能欣赏个人的情绪,能欣赏幽邃深彻的人,这并不算怎么生僻。因为只有这样的比喻才能传达优美新奇之感。”

  我因为临时做客,在这一群陌生人之间,我不愿卷入争辩。但是简教授又自问自答说:“问题是这样:诗人的天职是用诗人自己的语言创造出一种情调,而这些情调必须由字句唤起,而字句和情调是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千百年来诗人总是用典故的原因。因为一经用典,只字片语便能唤起一个事件、一个掌故。所以典故已经成了人人共有的东西,但因沿用已久,其暗示力大为消失,所以今日优秀的诗人都致力寻求不为人所熟知的典故,自己借此显得学问渊博,也给博学的读者一种愉快感。事属必至,理有固然,这是不可避免的。如读者遇见典故艰深的诗句而不能了解,则有待于博学之士把幽僻的典故搜寻出来。老杜寻常的字句,我都穷毕生之力,研究其来源。诗中典故越多,暗示力越丰富。所以今日的诗已经成了学者的消遣,诗的真正的欣赏已经成为一种辛苦研究得来不易的酬劳。如果一首诗人人一看便懂,那必然是不足为奇的了。”

  不久之后,诗人们相互诵读自己上月创作的诗歌,请求互相欣赏,互相批评,结果当然是欣赏多而批评少。大家都极想了解欣赏对方的诗,存心极其诚恳,而特别难解的诗篇和词句阐释起来,引起了无限的谐趣,引起了不少的评论。那些诗句在此只好从略了。卢子似乎是新派中公认的领导人物,而黎毛朗诵起自己的诗来,呜呜低吟,有无可比拟的独特之美。在过去一个月里没有写诗的只有抒情诗人龚基,他呜呜一笑解释说,因为闺房之内过于忙碌。他口吃得很,一听到别人的诗,便喊说:“吾……吾……吾不及也。妙不可言!”老朱以沉重的喉声说话,沉沉稳稳,一言一句地,两手放在胸前。老苟为人直率,忠于团体,老驴亲自把自己的一首诗向他解释,他不禁狂喜而吼。我则一面畅闻高论,一面以躬逢其盛为快。主人骆奇峰并不喜形于色,只是沉思往事,若有余味在口,拿一根稻草在嘴里嚼。

  这种赏奇析疑的文人雅事,直进行到深夜。黎毛最先离去。轮到老苟诵读自己的诗时,黎毛无声无息地悄然而退。大家饮着酒,嚼着硬果,讨论着新诗派新奇的义法,这样,长夜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以杰出的新诗派批评家自居的教授简竹先生在座位上睡着了,头深深隐缩在胸前,我只看得见他那粗硬蓬松的头发。大约三点的时候,龚基突然一跃而起,说他要走。这一来提醒了大家他必须早晨起身的习惯,而且他一夜在外未归了。老朱在座位上睡得很舒服,大腹便便,与鼾声相应和。只有卢子和老苟两个青年人,始终清醒,毫无睡意。

  我自己也不知何时睡着了,不过这个无须说,我只告诉你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吧。我一听到寺院的钟声,便一觉醒来。睁眼一看,我原来睡在庙里一个角落里的地上,觉得有一种气味,刺入鼻孔。

  天已放晴,我觉得饥肠辘辘。赶紧起来,向四周一看,夜里的一切竟已杳然无存。没有火炉,也没有家具,只有一座荒凉的古庙,阒无一人。我往庙里走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人。越接近里面屋子,越觉得气味刺鼻。结果在里面屋子里,我发现了一匹又病又老的骆驼,在地上卧着,看见了我,岸然不理。现在白天所见如此,夜来所见如彼,我不禁大惊,遂往各处探测一番。在北屋我看见了一头瘦削的老驴,皮上有几处摩擦的创伤,一身灰色,羸弱无食,竟不能饥鸣一声。我的恻隐之心油然而发,遂走往外面去寻些干草。正迈步时,看到墙下一条长板之下有东西动弹,原来是一只公鸡在那里立着睡觉。在一间坍塌的下房里,找到了一些干草,那屋子灰色的墙上,还残存一些古雅的彩色壁画。我一伸手去拿草,忽然有一只黑狸猫一跳而起,跑到院子里不见了。

  抱着一捆草,我回去喂驴。老驴望着我,有无限的感谢之意,我又进去喂那匹老骆驼。我看见它的膝盖发肿。夜来的记忆犹新,我不由得向老骆驼说:“多谢昨夜的厚待。”它只是用鼻子嗅稻草,卷动它的舌头,向我望着。

  走出屋子来,我举步迈过一个农人戴过的圆边旧帽子,下面又有东西动弹,原来是一头箭猪。我还认得教授的光亮的圆眼睛,刚要向它打招呼说:“躬逢……”它勃然而怒,刚毛竖起,犹如自卫,我连忙离开。我又听见身后一声尖锐的叫声:“这显然不相符——”我闻之欲狂,不等它说完就不辞而别了。

  我的马还拴在树下。天已大亮。我穿过村庄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已起来。我进了一家小店,随便吃了些早点,喂了马一些草料,一条狗走过来用鼻子闻我,很热情地摇摆尾巴,仿佛认得我一样。

  我轻拍着它叫:“喂,老苟先生。”

  店主问我:“为什么叫它老狗先生?”

  我说:“我也不知道。”

  店主说:“这是条好猎狗。我若不把它拴起来,村子里的鸡就休想安全。”

  我也没把夜里看见的事告诉店主,又出门赶路。我的仆人正在前面市镇的店里等着我呢。

  无 名 信

  本篇采自《清平山堂话本》。清平山堂为一印书店。此种话本,每篇可以零售,全书并无一总题,而书中各篇或为文言,或为白话,通常皆不著作者姓名。本篇原有三名,曰《简帖和尚》《胡氏》及《简帖僧巧骗皇甫妻》,小题为《公案传奇》,即犯罪神秘小说之意。本篇为茶馆酒肆中的通俗话本。在《古今小说》中亦有此故事。次于本篇之犯罪小说为《错斩崔宁》,在另一宋人话本《京本通俗小说》中。

  本篇原文中之洪某,为一乔装和尚之恶棍,重编本篇之时,作者对原文細节有所增减,并力求读者同情洪某,使皇甫氏依恋洪某,不愿回归前夫,尤使读者读之惬意(原文中皇甫氏为一怯懦无能、忍苦受罪之妇人)。本篇依据原篇梗概重编,此外并无其他更动。

  将近晌午的时候,天很热,街上没有什么行人。王二的茶馆儿坐落的地方,是东城城中心顶棚通道市场后面,第三条街上。那里有一些大饭馆,早晨很多人都到茶馆儿去喝杯茶,交换些闲言碎语、市井新闻。现在人们已经散了,王二正在洗茶壶,二十几个一排,放在一层架子上。刚收拾完,正要抽袋烟,舒舒服服地歇息一下,忽然看见一个高个子、穿得很好的男人走进茶馆儿来。那人长着粗眉毛,低洼的黑眼睛,长相显得很特别。

  王二向来没见过他,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三教九流的人都到这个茶馆儿来,也就因为这个,开个茶馆儿是很有意思的。买卖人、买卖人的家人、读书人、铺子的伙计、赌徒、骗子,以及过往行人,全进来歇息,恢复一下精神。这个高个子的陌生人挑了个里面的桌子,样子有点儿神秘,甚至有点儿紧张。王二看见他心神不定,觉得莫如不去理他。

  过了一会儿,一个做小买卖的孩子打从门口过,高声喊叫:“炸斑鸡!嘿哟,好香的炸斑鸡!”

  那位先生把他叫了进来。那个孩子剃个和尚头,把木盘子放在桌子上,把几块斑鸡肉在一根细棍儿上穿好,上头撒一些细盐花儿。

  “好啦,先生,给你斑鸡。”

  “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僧儿,因为我像个小和尚。”他天真地笑着。

  “你愿不愿意挣点儿钱?小和尚。”

  “当然愿意。”小孩子的眼睛晶亮起来。

  “我想叫你做点儿事情。”

  那个高个子绅士手指着一所房子,在一条小巷里头,由墙脚算起第四家,那条小巷通到大街上,正对着这家茶馆儿。他问:“你知道那一家住的是什么人吗?”

  “那是皇甫家,皇甫大官人在宫廷里做官,专管官衣的。”

  “嗯,是吗?你知道他家有多少人?”

  “就是三个,皇甫大官人,他太太,还有一个养女。”

  “好极啦,你认得他太太吗?”

  “她很少出门。但因为她常买我的斑鸡肉,所以我认得她。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那个绅士看王二没留神他们,就掏出一个钱袋,往那个孩子的盆子里倒了大约五十个钱。孩子见钱,立刻精神起来。“这是给你的。”那位绅士说。

  他接着拿给那个孩子一个包袱,里头有一副扭麻花儿的金镯子,两根短簪子,还有一封信。“把这三份东西送给皇甫太太。千万记住,若看见她丈夫,千万别给他。听清楚了吧!”

  “我应该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我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大官人。”

  “对啦,把这些东西交给太太之后,等个回话儿。她若不跟你一块儿来,记住告诉我她说些什么。”

  那个孩子往那家走去。他推开屏风往里头一张望,看见老爷坐在前厅里,正望着大门呢。皇甫大官人长得矮胖,四十几岁年纪,阔肩膀儿,又宽又扁的脸,有点儿长方。过去三个月在宫里值班,两天前才回来的。

  “你在这儿干吗?”皇甫大人喊着就追过来。那个孩子刚刚拔腿跑出来,皇甫大人就揪住了他的肩膀儿,用力推搡他:“你在我家门口张望,还这么跑,到底怎么回事?”

  “有位先生叫我把一包东西交给太太,他跟我说不要交给你。”

  “包袱里头是什么东西?”

  “我不跟你说。那位先生吩咐我别告诉你。”

  大官人照着小孩的脑袋用劲打了一巴掌,把小孩打了个大趔趄,一溜歪斜地差点儿栽个大跟头。

  “递给我!”他用大官儿老爷低低的声音喊。

  孩子只好遵命,可是还不肯服:“不是给你的,是给太太的。”

  皇甫大官人撕开包袱,看见那副金镯子、那副簪子,还有那封信:

  皇甫夫人妆次:冒昧相约,未免失礼,但自酒楼相遇,迄今不能忘怀。甚愿亲身造访,偏偏蠢驴近又归来,不知可否单独相见。请随送信人来,否则,如何相见,务请见示。今献菲礼数件,聊表敬意。

  相慕者(未签名)

  官儿老爷看罢,咬牙切齿,抬起眼眉,冷冰冰地问道:“什么人交给你的这封信?”

  僧儿指着正在巷外的王二茶馆儿说:“那儿有个人给我的,粗眉毛,大眼睛,扁鼻子,大大的嘴。”

  皇甫大官人拧着那孩子的胳膊,把他揪到茶馆儿。那个生人已经不见了。虽然王二不依不饶,皇甫大官人到底把那个孩子揪回家去,锁在屋子里。僧儿这才真正害怕了。

  皇甫大人气得浑身直发颤,一声命令,把太太唤出。那位年轻纤弱而秀丽的夫人,二十四岁,面庞小巧,又聪明,又伶俐。她看见丈夫气得脸煞白,不住地喘气,不知道闹了什么事情。

  “看看这些东西!”他恶狠狠地瞪着她。

  皇甫太太很安详,坐在椅子上,拿出那几件东西来看。

  “看一下这封信!”

  她一边缓缓地摇头:“这是给我的信吗?一定送错了。谁差人送来的?”

  “我怎么知道谁差人送来的?你才知道!我值班的这三个月,你跟谁一块儿吃饭来着?”

  “你是知道我的,”她说得很温柔,“我怎么也不会做那种事情。我们已经结婚七年了,你说我有什么失妇道的地方吗?”

  “那么这封信打哪儿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

  没法儿说明这封信,又没法儿把自己洗个清白,她急得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这才是晴天打霹雳,祸从天上降!”丈夫冷不防打了她一个嘴巴,她高声哭着跑进了屋子。

  大官人把十三岁的丫头(他的养女)莺儿叫了出来。她的短袖子里露出了粗胖的胳膊,洗刷得发红,站在老爷面前怕得打哆嗦,战战兢兢的,瞅着老爷的举动。老爷从墙上抽出一根竹竿子扔在地上,然后拿了根绳子,缚上小丫头的双手,把绳子的另一头儿扔过了房梁,把小丫头吊了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子,向小丫头问道:“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太太跟谁吃饭来着?”

  “谁也没有。”小丫头吓得不能成声儿了。

  大官人举起竹竿子就打,太太在屋子里听见小丫头痛哭得尖声喊叫,自己也打起哆嗦来。就这样打一阵,问一阵。小丫头实在忍受不了,最后说道:“老爷不在的时候,太太每天夜里和一个人睡觉。”

  “这么说还差不多。”老爷说着把小丫头放了下来,解开了绳子。

  “现在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跟你妈天天晚上睡觉的是谁?”

  小丫头擦了擦眼泪,狠狠地说道:“我告诉你吧,太太天天晚上跟我睡。”

  “我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一边骂着一边走出去,顺手把门锁上。

  皇甫太太和丫头面面相觑,太太看见养女胳臂和背上打的伤,赶紧弄水给她洗,嘴里喊骂道:“这个畜生!”

  皇甫太太看见血染红了一盆水,吓得浑身打战,一边把水倒进地下的阴沟,一边嘟囔着骂道:“残忍的畜生!”

  小丫頭站在那儿看着这么个好心肠的养母,说:“妈,若不是为了您,我早就回我们村里去了。妈,您也应该早走才是呀。”

  “你可别这么说。”

  皇甫太太发愣,不知道究竟是闹出了什么事。后来,她过去问僧儿,僧儿正怕得在墙角打哆嗦。“那个人怎么个长相呢?”

  僧儿把那个陌生人描述了一回,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太太、丫头都愣愣地坐着,完全摸不着头脑。

  过了半点钟,大官人带着四个衙役回来。他把卖斑鸡的孩子拉到衙役跟前说:“记下他的名字。”衙役就照吩咐记下。因为大官人在宫里做官,对他总得要恭敬。

  “先不要走,里头还有人呢。”他把太太和小丫头叫了出来,要衙役把他们三个人一齐带走。

  “我们怎么敢带太太呢?”

  “你们一定要带去,这里头有谋杀案情。”

  这话把衙役吓住,于是把三个人的名字都记下来,把一行人犯都带出去。一大群街坊邻居都站在外面看呢。太太一迈出大门,不由得退了回来,向丈夫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应当用心费工夫把那个写信人找出来。这真是丢脸的事啊!”

  衙役把她推出大门。邻人都站开让她走过去。

  “你若是怕丢脸,就不该做那种事!”丈夫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咱们的左邻右舍呢?你不在家的日子是不是有男人进出过?你怎么就认定了要告我?”

  “我就是要告你!”丈夫怒冲冲地说。

  邻居们不清楚皇甫太太为什么被丈夫控告,都莫名其妙。大家都同情太太,对丈夫的发怒都直摇头。

  大官人跟被告一同去的,在府尹面前提出控告。府尹姓钱,开封人,生得胖胖的圆脸盘儿,仿佛是个有无限耐性的人,什么事也不会惹他发脾气。大官人把书信和礼品呈上,正式提出控告。府尹命令在本案调查期间,犯人一律拘押在监。

  两个判官陈丁和陈乾兴主管审问囚犯。他俩先审的是皇甫太太。

  皇甫太太说她生在开封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早年丧母,十七岁丧父。父亲去世后第二年就嫁给皇甫大官人了,现在已经过了七年的幸福日子。丈夫在家的时候没有亲戚朋友们去过,除去丈夫,向来没有跟什么人在家里或是饭馆吃过饭,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给她写的信。

  “你为什么从不去看望亲戚呢?他们为什么也不来看你呢?”

  “我丈夫不高兴有这些事。有一回,我的堂弟张二来看我们,求我丈夫给他找个差事,后来没有找到,因为实在不容易找。丈夫叫我以后不要见我的亲戚。我也就不再见他们。”

  “丈夫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不错。”

  “你常到戏园子去吧?戏园子常有人看见你吗?”

  “不。”

  “为什么不呢?”

  “他不带我去。”

  “你不一个人去吗?”

  “不。”

  “你去吃馆子吗?”

  “很少去,我在家里过得很舒服。嗯,我想起来了,几天以前,他从宫里回家的那天晚上,他不爱吃家里的饭,带我到附近的一家馆子里吃过饭。”

  “就你们两个人一块儿吃吗?”

  “是。”

  皇甫太太的邻居都被传了来。他们都证实了皇甫太太的话一字不假,从来没有见过她家有什么客人。她只是跟丈夫在一块儿,也从来没看见过她一个人出门到什么地方去过。她几乎总是在家,邻居们都说她好,都叫她小娘子,因为她年轻,家里又没有老太太。一个邻居说她丈夫脾气很坏,常虐待她。她很柔顺,很听话,向来不抱怨委屈。一个邻居说她就像只手心里头养的鸟儿。

  第三天,陈乾兴在衙门前站着,心里思索着这件神秘的案子,看见皇甫大官人走来,到了跟前,向他打了个招呼,就问道:

  “案子办得怎么样?已经三天了,恐怕你已經接了写信人送的礼,存心拖延吧?”

  “岂有此理!这案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太太坚持说她清白无辜,我们也没得到什么反证。八成儿是你自己写的那封信吧?”

  大官人怒冲冲地说:“这是什么话?我们夫妇过得很美满的!”

  “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若是堂上没有办法审清这个案子,我非把她休了不可!”

  陈乾兴回到办公室,准备各种文件。那天下午,把报告呈给府尹。府尹宣布皇甫夫妇和证人明天到厅候审。

  府尹先问小孩子僧儿,然后问十三岁大的小丫头,她算是最重要的证人。府尹把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吓唬她,厉声问道:

  “皇甫家的事情,件件你都知道,是不是?”

  “我都知道。”

  “你们老爷不在家的时候,你可看见什么客人到你们家去过?”

  小丫头很不耐烦,回答道:“若是有客人,我不早就看见了吗?”

  府尹又把惊堂木“啪”地一拍,大声喝道:“你这小东西说瞎话!你敢在我面前说谎!我还把你押起来。”

  小丫头害怕了,可还是坚定地说:“你不能冤枉一个贤惠的女人。”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小丫头的做证,使府尹很受感动。

  府尹又向丈夫说:“擒贼要赃,捉奸要双。只凭一封无名氏的书信,我不能判你妻子有罪。也许你有什么仇人,他要栽赃才写了这封信。”府尹看了一下太太,接着又说:“一定是有人找你的麻烦。你想,是不是把太太带回家去,再设法寻找写信的人呢?”

  丈夫铁了心肠:“事情既然这样,大人,我不愿带她回家了。”

  判官警告他说:“你这样可要铸成大错了。”

  “大人若答应我休她,我就感恩不尽,别无所求。”丈夫说着由眼角向他妻子扫了一眼。

  又问了半天,府尹向妇人说:“你丈夫坚持要休你。我不愿拆散人家的婚姻。你看怎么办好?”

  “我的内心很清白。他若一定要休,我也不反对。”

  案子照丈夫的意思判决了,僧儿和丫头开释,送交各自的父母。

  散庭之后,妻子恸哭起来,被休是妇人的奇耻大辱,尤其是自己的罪名并没有成立,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真没想到,七年的夫妻,你这么狠心。你知道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我宁可一死,不能够丢脸。”

  “这都跟我不相干。”大官人说完,立刻转身走了。皇甫太太向莺儿说:“莺儿,多谢你帮我,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用了。你回去找你妈妈去吧。我无处可去,也不能养活你,回去吧,好姑娘。”

  二人洒泪而别。

  皇甫太太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对自己的遭遇仍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漫无目的,顺着大街,穿过人群,独自往前走,两眼什么也看不见。她信步走到汴河的天溪桥,天渐渐黑起来。她立在桥上望望水闸,望望河面来往拥挤的船只。船桅密密匝匝地立着,在晚风里摇摆。她觉得自己的头也发晕,如同醉了一样,也随着桅杆摇摆。她看见金黄色的夕阳消失在远山之后,觉得自己也走到了路的尽头。她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刚要纵身跳河,有个人把她揪住。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太,五十几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头发稀少而且已经花白了。

  “姑娘,干什么跳河呀?”

  皇甫太太呆望着她。

  “你认识我吗?我想你不认得吧。”老太太说。

  “不认得。”

  “我是你的穷姨妈。自从你嫁了大官人,我就没敢去打扰你。我上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那已经好多年了。前几天我听邻居说你跟你的男人打官司,我就天天去打听,听说府尹判决他休了你。可是,你干什么跳河呀?”

  “丈夫休了我,我又无处可去,还有什么活头儿?”

  “好了,好了,来跟你的老姨妈过吧。”老太太这么向皇甫太太说。老太太那么大年纪,说话的声音倒还很响亮。她又说:

  “这么个年轻轻的女人就想自尽,真糊涂!”

  皇甫太太的确弄不清楚这个老太太是不是她姨妈,就任由那个老太太拉着往前走,自个儿没有半点儿主意。

  她俩先进了酒馆,老太太请她喝了几盅酒。到了老太太家的时候,她看见那房子是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屋里很整齐,窗子上挂着绿窗帘儿,屋里摆着太师椅子、桌子。

  “姨妈,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你自个儿怎么过呢?”

  老太太姓胡,笑着回答道:“总得想办法对付着过呀!以前我总是叫你姑娘,竟把你的名字忘了。”

  皇甫太太说:“我叫春梅。”老太太也没再往下追问。

  胡老太太对她很好,最初几天里,她叫春梅尽量休息。春梅躺在床上,静思生活上这场突起的变故。

  过了几天,老太太对她说:“你非得坚强过下去才对。我并不是你的姨妈。我看见你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要跳河,想救你一命就是了。你又年轻,又漂亮,正有好日子过呢。”她的眼睛窄成一条线,又说:“你还爱你的丈夫吗?没有一点儿人性,就这么休了你,任凭你死活,一点儿都不关心。”

  春梅从枕头上仰起头来,看着老太太说:“我不知道。”

  老太太说:“你说这话,我并不怪你。不过你也该醒一醒才是啊!我的姑娘,你还青春年少,不能任凭别人摆弄。忘了你的丈夫吧,别再难过了。年轻人有时候总难免想不开,我不是不知道,我过的桥比你过的街还多呢。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一起一落,就那么一起一落地过。转着圈儿,转来转去的。我二十八岁时就死了丈夫。你今年多大了?”春梅告诉了她自己的年岁。“是了,我那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你看,我也混到现在了,你看看我。”老太太虽然脸上有皱纹,脖子上的肉皮儿发松了,身子骨儿好像还很硬朗。“你好好儿歇一下,也就把这件事情淡忘了。生活就像走一条道路。你摔了个跟头,怎么办呢?难道就老是坐在那儿哭,老不肯起来吗?不,你得自个儿爬起来,还得往前走。由你的话看来他是个坏蛋。你看,他不是遗弃你,是把你甩了。你还躺在这儿发什么呆、发什么愁呢?”

  春梅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觉得稍微松快了点儿:“我怎么办呢?我不能老跟您在这儿住啊!”

  “不用发愁,好好儿歇息一会儿,恢复一下精神。等你好了,找个好男人再嫁。你生得这么漂亮的眼睛,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还怕饿着吗?”

  “谢谢姨妈,我已经觉得好点儿了。”

  在她的生活这么惨痛的日子,胡老太太救了她的命,还帮她休养精神,她真是衷心感激老太太。

  每天晚上,两人一同吃饭。胡老太太总爱喝点儿米酒。她说道:“酒是人生的水,喝什么也不如一点儿酒能恢复生活的勇气。像我这么大岁数,喝了酒我就觉得舒服,觉得又年轻了。”春梅很佩服这位硬朗的老太太,精神那么好。

  晚饭后,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叫:

  “胡婆子,胡婆子!”老太太赶紧去开门。

  “干什么这么老早就上门呢?”一个男人问。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胡老太太很早就上了门。

  老太太让他坐,可是他说立刻就要走,所以只是在那儿站着。春梅从后屋里望见那个身材高大,粗眉毛,大眼睛的人。这种长相真叫她看得出神,她不断从屏风后端详他。他的嘴,可以说是够大的,鼻子并不尖,多少跟那个孩子说的有点儿相像。春梅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可是表面上仍没显出怀疑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个男人很不耐烦,“你卖了那个值三百两银子的东西已经一个月了,我现在正要用那笔钱哪。”

  “我已经跟你说过,东西是卖了。现在在顾客手里,他还没给钱。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给钱我就交给你好了。”

  “这一回拖的日子太长了。往常没有拖过这么多日子,你一接到钱就送给我吧。”

  说完,那位绅士走了。胡老太太回到屋里来,显得很烦恼。

  春梅问:“客人是谁呀?”

  “我告诉你,春梅。那位先生姓洪。他说以前做过泰州知事,现在已经卸了任。我不信他的话,我知道他跟我扯谎。可是这个人不错,常托我给他卖点儿珠宝。他说他是个珠宝商的代理人。也许他真是,也许不是,不过他是有些珠宝。前几天他托我给他卖了一些,东西虽然卖了,可是钱还没有拿过来。他不耐烦。我倒不怪他。”

  “您对他很了解吗?”

  “不错,单就做买卖为人,我倒知道点儿。其实别的情形我也知道些。像这样的人,我可以说,以前我还没有见过。对他,我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用钱很大方。一看见我要钱,不等我开口,他就给我。下回他来的时候,我介绍给你。”

  春梅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极力不露声色。

  洪某常常来,春梅算是胡姨妈的亲戚,就这样被介绍给他。春梅一面要弄清楚洪某究竟是不是改变了自己生活的那个人,一面又喜爱这个人的漂亮,心里犹豫不决。总是难免怀疑他就是他们寻找的那个人,并且总想把他的脸和卖斑鸡肉的孩子所描述的神秘的怪人的脸,互相比较。让她顶烦恼的就是这个人的鼻子是不是可以算作扁鼻子呢?

  有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春梅坐着瞅着他,盘算得出神。

  “你干什么这么瞅着我?”洪某像平常一样玩笑着说,“每个看相的,都说我的脸和耳垂儿长得有福气。”他自己揪着厚耳垂儿说:“你看见了没有?我总是给人带来好运气的。”

  洪某为人又风趣,又慷慨,又殷勤。他穿着讲究,非常浮华。因为走的地方多,能说有趣的故事。他的大言壮语也是他的一种魅力。他对别人也很关怀。他叫春梅述说她的身世,他很同情地听着,只有他表示厌恶春梅前夫凶暴的时候,他才插嘴,暂时打断她的话。他的同情似乎很真诚,虽然他是在向春梅求爱。

  他俩第二次遇见之后,洪某就求春梅给他缝一个纽扣儿,春梅也很高兴。春梅已经看出来洪某找胡老太太是真有生意做,不过近来找些借口,来得更勤些而已。他总是带一瓶酒来,一些糖果和其他美味吃食,因为他原答应春梅和老太太他要带来吃晚饭的。一到他就喊饿,厚着脸皮叫春梅照着他的办法做糖姜火腿。

  洪某走了之后,胡老太太问春梅道:“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

  “这个人倒很有意思。”

  “前几天他求我帮他点儿忙,我还没有办呢。”

  “什么事啊?”

  “他现在是一个人过日子,前几天他求我给他找个女人,做个媒。我把你说给他好不好?我看得出来,他喜爱你,我一说,他准会乐意。”

  春梅自己盘算说:“我想一想看。”

  “你想什么?這个人很可爱。你还有什么不肯呢?你若是还没忘了你的前夫那个蠢东西,你可就真是个大傻瓜了。这个人不挺好吗?他有钱,能好好儿地养活你,你就不用再住在我这儿了。”

  春梅说:“姨妈,我跟你说,我倒是喜欢他,不过还有点儿事,我想弄清楚。”

  “什么事啊?”

  “我觉得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拆散我们婚姻的人。”

  老太太笑起来,笑得春梅怪不好意思。

  “他长得跟人家说的多少有点儿相像,你也看得出来。”

  老太太止住笑说道:“真是笑话,天下有多少高个子的,天下有多少粗眉毛的。这能说是人家长得不对吗?即使他就是那个人,又怎么样?你可以说是被诬告吃饼挨了打,其实并没有吃饼,白白受了罪。可以说你已经付了饼钱,而饼现在就在眼前。这饼就是你的。我若是你,我就嫁给他,还带着他去见那个畜生前夫去。”

  春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才好。他若不是那个人,嫁给他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他若是那个人,对前夫也没什么害处。春梅渐渐觉得报仇真是一件乐事,是一件多么称心快意的事啊!

  洪某又来了,这次春梅特别高兴,决定试他一试。

  他又带来了酒,他说:“来来来,喝酒。庆祝我有福气认识一位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士。”

  “不要,我还是冲着你这厚耳朵垂儿干一杯吧。”春梅说。酒喝下去,胆子壮上来,春梅再也不能抑制一肚子疑团,这一句话问得她自己也有点儿吃惊,“据说写无名信那个人长得就像你。”

  “真的吗?我真是荣幸之至!你想,一个人有勇气做这种事,真不平凡!我若从前看见过你,我也一定要这样。即使你嫁的是王爷,我也一定要这样做。有一次我真和一位王爷的夫人有一段风流佳话呢。你不信吧?我想你不会相信的。来,冲我的厚耳朵垂儿干一杯!”洪某说完,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你看看,他这套瞎话!”胡老太太说,很高兴。

  “别糊涂!”洪某说着放下了酒杯,“你从前根本没见过那个人,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是矮呢?单就你丈夫把你这个美人遗弃来说,他就是个畜生。”

  “他逼得我无路可走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就是纳闷谁写的那封信。”话虽如此,春梅说着眼圈儿还有点儿发红。

  洪某说:“忘了那个畜生吧。好了,喝酒,这么漂亮的脸蛋儿不应该流眼泪啊!他已经不要你了,你还想他。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老太太劝她喝酒,忘记了过去。她于是不停地喝酒,好像泄愤一样。一直喝到很晚,她觉得很痛快。离婚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自由。这种感觉是她从前没有过的,她觉得特别快乐。自己不住翻来覆去地絮叨,说:“我现在没有丈夫……不错,我现在没有丈夫了。”

  洪某说:“不错,忘了吧。”

  春梅自己也说:“不错,是的,忘了吧。你说,你是不是那个写无名信的?”

  “别胡说!即使我是,你又要把我怎样呢?”

  “你若是那个人,我就爱你,因为你让我摆脱了那个畜生,让我得到了自由。若是我丈夫现在看见我和那个写无名信的人在一块儿喝酒,才叫有趣儿呢!”

  “你应当说你的前夫才对。”洪某纠正她说,“你的前夫现在若知道咱们俩在一块儿喝酒,他一定认为这就证明你以前认得我,也跟我吃过饭。千万个女人都有背着丈夫的事,可是并没有被丈夫遗弃。你没有做过不忠于丈夫的事,却被丈夫遗弃了。真是岂有此理!”

  春梅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坏东西。”笑得那么畅快,做皇甫太太的时候,就没有这么畅快地笑过。

  洪某问道:“我坏吗?”说着两只胳臂把春梅搂抱起来。

  春梅向洪某微笑,如梦似痴地说:“喂!写无名信的。”说着送近她自己的嘴唇。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里觉得有一种胜利之感。

  他俩结婚以后,洪某带她住在开封城的西郊。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那么幸福。夫妇二人谈谈笑笑的,春梅好像要弥补以前的损失一样。洪某常常带她去吃小馆儿,她也很高兴同去,洪某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宽裕,用钱很大方,总愿把钱硬塞在她手里,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样。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饭,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样了。

  洪某向来没有正式承认他就是那个写无名信的人,他总是设法躲开这个问题,或是虚张声势,说些大话,叫人无法把他的话信以为真。不过,一天下午,洪某喝了点儿酒,吃了点儿凉斑鸡肉,肉也是从小巷里一个卖斑鸡肉的小贩儿手里买的。洪某非常痛快,总算一回失了口,说:“你知道,我有时候想起那个卖斑鸡肉的小孩儿,真怪可怜他!”于是赶紧止住口,勉强接着说下去,“若是照你说的那种情形,也真是可怜。”春梅很听得懂。

  那天夜里在床上,春梅吹了灯以后,问洪某说:“你干什么写那封信送给我?”

  沉默了半天。

  “他总是虐待你,是不是?”洪某呆了半天才问。

  “你知道他虐待我?你看见过我吗?”

  “我当然知道。你还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多么不相配呢,就像天鹅嫁给了癞蛤蟆。”

  “你在哪儿看见过我呢?”

  “头一回我看见你是在孔前街,你在他后面悄悄地跟着走,我停步向你问路。他那么粗鲁、严厉,那么不高兴地瞪着你,一把揪开了你。我简直永远忘不了。那是去年春天,你也许不记得了。我的确觉得你是笼中之鸟啊!我一看见你,心里就很难过。我当时自个儿说:‘我非把这只鸟儿放出来不可。我好容易才弄清楚你们有仇人。你不知道吧?”

  “怎么?我?”春梅倒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你的亲戚张二,他在你们家住了些日子,求你丈夫给他谋个差事。”

  “你认得张二?”

  “不错。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本家再不去看你了呢?就因为你丈夫那么待张二。他回到村子里,把你丈夫怎么对待他,见了谁跟谁说。我很爱你。就因为爱你,我简直急得要发疯。我觉得你是个仙女,被妖魔锁了起来。”

  “可是,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我向来没跟你吃过饭。并且我日子也过得很快乐。”

  “不错呀,你快乐得跟鸟儿在笼子里一样啊!记得我送那封重要的信前两天的事情吧?你丈夫刚刚回家,你和他在太和饭馆廊子下吃饭。我当时也在那儿来着,坐在旁边的一个桌子。真不错,你是很快乐。不到两分钟我就看出来你怕他。我真讨厌他。我看得出来,他一点儿也不问问你菜吃着怎么样。他爱吃什么就叫什么;你很卑微,很恭顺,自己悄悄地吃。我一看,气得要炸。我原想是要见你一面,没想到那个卖斑鸡的孩子把事情弄坏了。我爱你爱得要发疯。我叫胡姨妈天天留神案子的变化。我原盼望把你们拆散,可是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称心如意呀!”

  第二天早晨,春梅看见洪某写信,他刚一写完,春梅就从手里把信抢过来,跟他笑着说:“我若把这信递到公堂上,你猜得到这封信在我手里有多大用处吧?”

  洪某有点儿惊慌,可是立刻又镇静下来说:“你不會。”

  “为什么我不会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封信的笔迹。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正跟你以前的奸夫同居呢。顶多判个通奸罪,可是不能把一个人判两次罪呀。”

  “你这个坏东西!”

  春梅低头吻他,好长的一个吻。

  洪某笑着推她:“你怎么咬我呀?”

  “这就是爱你呀!”

  新年又到了。以前这一天,春梅总是跟丈夫到大相国寺去烧香求福。今天她向洪某提出说去赶庙,于是二人一同往大相国寺去。

  皇甫大官人也记得以前每逢新年都同太太到大相国寺。自从开封府判准他休妻以来,日子过得很凄凉,很难过。写无名信的人始终没有找到,他仍然是进宫去当差。和妻子分离之后,越来越想念妻子的好处,而且越想念她越觉得她绝无罪过。逮捕和审判的时候,妻子的言谈和举动,小丫头和邻居的话,无一不足以证明妻子的贞节。自己越想心里越悔恨。新年这一天,勉强穿上一件新袍子,带上一封香,自个儿一个人去赶庙。年年庙会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他从庙里出来,正看见前妻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庙去,但是两个人都没看见他。他在庙前面等着他们出来,一边和一个卖小泥娃娃的小贩儿闲说话。等一看见他俩走下庙门的台阶,他就躲藏在人群里,又恼怒,又嫉妒,浑身直哆嗦。

  一直跟到庙门外头,他才从后面叫春梅。春梅一回身,一看见是他,不由得一惊。皇甫大官人显得潦倒不堪,面黄肌瘦,脸上显得很难过。

  春梅喊道:“是你呀!”是一种又不耐烦又鄙视的语气。舂梅的举止口气与以前的柔顺卑微大不相同了。他立刻想到春梅一定是别人的妻子了。

  “春梅,你在这儿干什么?回家吧,没有你我真过不了哇!”他说着瞥了洪某一眼。

  洪某问他:“你是谁?我告诉你,你不要麻烦这位太太。”

  洪某又转身问春梅:“他是你什么人?”

  春梅道:“我的前夫。”

  前夫仿佛在悲鸣:“回家吧,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我一个人过得好苦,我真是对不起你。”

  洪某问春梅说:“他现在不是你的丈夫了吧?”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郑重,眼睛盯着她。

  春梅看着洪某说:“不是了。”

  前夫又问春梅说:“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春梅看了洪某一眼,洪某点点头走开。

  “你要干什么?”春梅问前夫,声音突然恼怒起来。

  “刚才跟你一块儿的那个男人是谁?”

  春梅不耐烦,反问道:“我现在干什么与你还有关系没有?”

  “看在过去,还是回家去吧!我是离不开你的呀!”

  春梅往前凑近了一步,眼睛瞪得发亮,厉声说:“我们把那件事情弄清楚。当时你不要我。我告诉你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不相信。我死我活,你全不关心,你还说与你不相干。幸而我没有死。那么我现在不管干什么,总与你不相干了吧?”

  皇甫大官人的脸变了颜色,使劲揪住春梅不放手。春梅使劲挣扎摆脱,大声喊:“放开我!放开我!”

  前夫大惊,手松开了。春梅脱身走到洪某身边去。

  洪某喊說:“别动她,你还欺负人!”

  洪某拉着春梅的手,两人没有说什么径自去了。皇甫大官人还一个人站着发呆。春梅和洪某在街上走着,还听见前夫在后面叫:“我早已原谅你了!春梅,我已经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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