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也老了。老到已经看见死。于是,有些事,慢慢变得模糊,另一些事,却慢慢变得清晰。模糊下去的,都是些大事。清晰起来的,都是些小事。比如,我答应过十三姨,给她打一件毛衣,但到现在还没打好。十三姨已经死了,她不会穿毛衣了,但这些日子我老是想起那件毛衣。
我翻箱倒柜,想把那件没有打完的毛衣找出来。我记得我把她压在樟木箱底层。但怎么也找不到。她跑到哪里了。我把毛衣看成她,而不是它。我知道我又在犯糊涂。我把身边所有东西都看成她。女人的她。这让我感觉还生活在女人当中。十三姨老说我头脑比别人少了一根筋。最重要的一根筋,能把东西区分开的那根筋。但到现在我还是区分不开。她跟它非要区分开,能区分开吗?那件毛衣跟十三姨在我头脑里能区分得开吗?我想毛衣就是想十三姨。想十三姨就是想毛衣。毛衣在我等于十三姨。说毛衣就是说十三姨。
十三姨总是能把东西区分开来。她好像能在头脑中画出许多格子,把所有跟她有关的东西装进去。每一件东西储存在哪个格子都有规矩。就像帽子应放在衣柜,饭碗应放在碗橱。错了不行。错了她就烦躁,非调整不可。在她眼里,把帽子放在碗橱就是犯罪。这怎么可以!她声音尖细,小小的身体几乎颤抖。
现在我可以想象她那时候的身体了。尖细声音和颤抖身体里面的感觉。几十年帽子都放在衣柜,有一天打开却突然看到蛇。帽子呢?在碗橱里了。秩序?秩序!那种震惊,慌乱,身体的异样感,世界乱套了的感觉……
从不能想象到可以想象经历了几十年。这几十年,我的身体渐渐枯竭,老去,所有器官都已经像古董,虽然老朽却依然外表完整地摆在那里。在穿越时间隧道中,我正在经历跟十三姨一样的老去。我感觉我正在穿越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像洋葱,被时光一层一层剥落。
现在,只有到了现在,回忆起十三姨,我才终于可以透过表层,体悟到她那时身体里面的感觉了。我终于可以看到她。没有身体,只有灵魂的她。
但那时候,我只感觉害怕,我听到她发出尖细声音就害怕。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只知道我做错了。但怎样才能做好我不知道。
所以我在她眼里一直是个罪人。我永远会犯把帽子放在碗橱甚至挂在天井的错误。我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整天小心翼翼,想做到让她满意。但完全没用。我看不见衣柜和碗橱在哪里。我头脑里没有衣柜和碗橱。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大井,我会把所有的东西往井里丢。
你跟你妈妈一样,没有一件事能做清楚……她摇头,先是气愤,而后悲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我妈妈,她亲妹妹,已经死了。
她大约是想起她来了。所以她骂我总是骂到一半就没了下文。我让她想起我妈。想起我妈总使她伤心。
但我没有想起妈妈。她在骂我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想起妈妈。我总是在她的声音中把妈妈忘记。
妈妈只有在夜里才到我身边,让我看到她。我看到妈妈用悲哀的眼睛看我,光看我,跟她在临死前最后看我的眼光一样。一句话也没有。哥哥弟弟爸爸十三姨全在她身边,但妈妈最后一眼就看我。
我觉得妈妈想跟我说什么。但哥哥弟弟爸爸和十三姨的目光把她的话封住了。
妈妈走后奶奶从莆田老家住到我们家。奶奶叫我洗菜洗衣服洗被子洗碗。吃饭时候,奶奶掌管饭勺。哥哥弟弟爸爸先上饭桌吃饭。我们在厨房洗涮等着。等他们都吃完奶奶跟我才能吃。我们上饭桌时,碗里的菜差不多全没了。
十三姨差不多每星期都会来我们家。她来了,就跟哥哥弟弟爸爸一起上桌吃饭。有一次她对爸爸说,怎么不叫丝一起来吃?爸爸没吭气,话被饭噎住了。
丝是我的小名,妈妈起的。家里人都跟着妈妈叫我丝丝。但十三姨不,她从来叫我丝。就一个单字,丝。我开头觉得怪怪的,但后来习惯了,想,也好,这样就把我跟她划清了。我在她那里,是丝。我在妈妈那里,是丝丝。她永远成不了我的妈妈。
十三姨来时总会提一包吃的东西来。每次里面都有猪油糕。十三姨知道妈妈和我都爱吃猪油糕。
奶奶把十三姨带来的东西锁在抽屉里,钥匙挂在身上。我每天经过桌子前,都要看一眼挂着锁的抽屉。只看一眼。抽屉永远锁着,发出猪油糕的香味。香味上把守着奶奶的眼睛。
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把十三姨带来吃的,包括猪油糕统统都吃光了,把猪油糕的香味留下让我想。我看着上锁的抽屉就想象是我在吃猪油糕。没有了猪油糕的抽屉锁上没有奶奶的眼睛。我想象我吃得津津有味。我真的吃得津津有味。
爸爸为妈妈做了七个七。一天晚上,我已经躺到床上,还没有睡着,听到爸爸跟十三姨在厅里说话。
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爸爸瓮声瓮气,声音像压在缸底下闷出来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十三姨打断爸爸的话问。
我想越快越好。家里都乱了……
那把丝给我。十三姨说。
爸爸没回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我立刻明白爸爸的意思了。爸爸的沉默里,总是充满了句号。
我一下对爸爸感到心冷。我不想跟十三姨走。虽然冬天水太冰,我不情愿洗鱼洗被子,但我更不愿意跟十三姨走。十三姨的眼睛比冬天的水更冷。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也不愿意我跟十三姨走。她觉得女孩子應该留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女孩不用读书也可以,但不可以不做家务。不做家务的女孩长大成不了女人。
但十三姨,觉得女孩就是做不成女人也不能不读书。
就这样,我跟着十三姨到了她家。
十三姨提着一个包袱,我背着一个书包。我十岁,她四十岁。她的岁数刚好是我的四倍。
四是个好数字。我的好数字。
那天,十三姨给我买了五块“美且有”的猪油糕。我坐在房间里,五块猪油糕摊在一张纸上,纸上渗着油迹。十三姨坐在我对面,眼睛不看猪油糕光看我。我一口气把五块猪油糕都吃光了。我打了几个饱嗝。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想不起猪油糕。我感觉我已经把世界上的猪油糕都吃光了。
好吃的东西原来也是可以吃光的。我后来想,我是把好吃的感觉吃光了。好吃的感觉吃光后,好吃的东西也就没了。
桌子上撒了几点猪油糕碎粉,我用手指捻起来,想放进嘴里。十三姨一个巴掌打了过来,厉声说,没规矩。这么脏的东西怎么能吃。
我盯着被十三姨打在地上的猪油糕碎粉,有一颗黑色的芝麻夹在白色的碎粉之中。我很心疼。心想,怎么会把这颗芝麻掉了呢?
那颗芝麻在我心里存放了几年才逐渐淡化。于是,我也就记住了十三姨打我的手的疼感。
二
我是跟隔壁张嫂学打毛衣的。那时候谁家的女人都会打毛衣。张嫂的四个女儿都会打毛衣。但十三姨不会。十三姨不会打毛衣也不会烧菜。张嫂说十三姨是享福之人,所以不会打毛衣。为什么享福的女人就不会打毛衣?我没多想。但我不愿意做不会打毛衣的女人。做一个女人就得会打毛衣。
我从学织袜子开始。张嫂说学织毛衣必须从学织袜子开始。我每天放学回家就坐在饭厅里织袜子。十三姨下班回家,经过我身边,从不看我一眼,好像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放在房间里的织毛衣针线,她也从来不碰。她脸上的表情既不轻视也不赞赏,总之什么也不是。但我总是不安。她经过我身边时,我一定会偷偷去看她。虽然我知道每次看的结果都会一样,但就是做不到不去看。看了才安心。好像她有几张脸。脸下面藏着脸,随时会翻页似的。
什么是享福呢?有次我問十三姨。
享福就是做饭给喜欢的男人,看他吃。十三姨想了一会,很认真地说。
我吓了一跳。她的表情把她话的重量翻了十倍。这不是我期望的回答。我没想到享福会是这样沉重的一种东西。
很微妙。十三姨觉得做饭跟看男人吃是享福,张嫂认为十三姨不会织毛衣和做饭是享福。到底什么是享福呢?
所以,十三姨并不像张嫂说的是个享福之人。十三姨一定觉得张嫂才是享福之人。张嫂每天做饭给她老公,并看着他吃。
这样,十三姨的这句话就被我记住了。一记几十年。几十年中,我慢慢咀嚼着这句话的味道。
能被记住的话都有味道。
十三姨为什么不结婚?她有过男人吗?这两句话慢慢在我心里变成问题。恰巧这时,我从哪里听来老处女这个词,很新鲜,立刻记住,很恶意地记住了。一下把十三姨跟所有女人区分开来。老处女不是女人。十三姨不是女人。这个想法不知为什么,很让我释怀。好像我已经是女人,不,将来一定会是女人,而十三姨不是,永远不可能是,她怎么努力也努力不到女人了。
我多了许多玄想。心怀恶意。
那些年,我一直丰富自己心目中老处女的形象。怪癖,孤独,变态,我把所有我对十三姨的反抗都归纳到这个形象上。然后拔出箭来射它。这让我得到满足。很奇怪,我没想到我心里藏着那么多箭,拔出一根又长出一根,最糟糕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看到十三姨的脸我心里就长出一根箭来,看不见地朝她射去。
好多年以后,十三姨已经去世了,我在南门兜偶然遇见了张嫂。我们聊起十三姨。她告诉我十三姨曾经拜托她教我织毛衣,并让她不要把这话告诉我。
这怎么可能?十三姨让我学织毛衣?这怎么可能!有几天我被这句话压扁了。我不断地咀嚼,不断地想去否认它,但越否认它就越强烈地反弹上来纠缠我。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到底看到了什么。
难道十三姨希望我变成女人?我变成了她希望我变成的女人吗?我突然长出一双十三姨看我的眼睛。有一种云雾被拨开的感觉。
我猛然一惊。我被十三姨蒙蔽了,被她尖细声音颤抖身体蒙蔽了,蒙蔽了几十年。我把尖细声音颤抖身体当成了她。
我懂得十三姨的什么?她尖细声音颤抖身体以外我懂得什么?我长年堆积起来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十三姨吗?
三
张嫂烧菜之好在航运局上杭宿舍里是出了名的。
航运局上杭宿舍是一个商家宅院改造的。上下杭这种宅院很多,高墙,门不大,院子很深。进去是个大空间,屋顶很高,过去仓库改成了食堂。又一道门后是天井,连着大厅。厅两边是十二间厢房。厢房里住着七八户人家。每家炉灶都摆在家门口。只有十三姨家门口没有炉灶。我们家永远吃食堂,自己不烧菜。
我织袜子时,张嫂总是围着炉灶忙碌。我没事找事过去问张嫂几句,找借口去看她烧什么菜。我已经开始发育,逐渐被我的胃控制,对食物有着无可抗拒的强烈欲望。那时,在我眼里,所有绘画音乐、鲜花山水,都抵不上张嫂的红烧肉诱人。葱爆油锅呛出的香味,加入酱油红糖,焖久了以后散发出弥漫在大厅里的肉香,经久而迷人。
十三姨不准我站在炉灶边看人烧菜,也不准我站在饭桌前看别家人吃饭,说是看相不好。
十三姨讲究“相”。吃有吃相,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父亲有父亲相,母亲有母亲相,妻子有妻子相,丈夫有丈夫相,领导有领导相……住家有住家相,店铺有店铺相,总之万物有相,偏离了相,一个人就完了。
所以十三姨家,用木板隔成的房间,只有十来平方米,但家具物什各居其位,错落有致,干净利落,无一丝灰尘,像她梳的头发一样。
我后来想,一个人,把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把每件东西收拾得这样整齐,日子一定很难过。她一定也想去整齐人生。可是,看得见的东西可以整齐,看不见的东西呢?人生哪里是一个可以整齐的东西呢?
世界上有父亲相母亲相妻子相丈夫相这些东西吗?要有了这么多固定先天的相,一个人能应付得了吗?就像一个人戴帽子,只能你挑帽子,而不能让帽子挑你。不能让你的头去适应帽子。你的头只有一个,尺寸固定不变。而帽子千变万化。
香味是会飘动的。
宿舍里所有人家都在大厅里吃饭。
我们家吃饭比别家早。饭桌上,困难时期那二三年不算,永远只孤零零地摆着食堂买来的两碗菜,一碗青菜,一碗鱼或肉。这时候,无论谁家烧菜大厅里就充满了谁家菜的味道。有时几家同时烧菜,这家味跟那家味混在一起,甜酸辣咸、鱼肉蛋菜味就在大厅里飘来荡去。我们家的饭桌上永远飘着别人家的香味。这使那两碗菜在我眼里显得更加丑陋寒酸。我跟十三姨不说话。十三姨目不斜视,脸上永远没有表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那时觉得她吃饭跟吃药一样,不知道自己吞下去的是什么。
我吃饭时也目不斜视。我不能看,想看而不能看,我得保持一种吃相,十三姨的眼睛正正盯着我。我吸气,深深吸气。十三姨怎么能看到我吸气!她能管我眼睛但管不到我吸别人家香气。边吸我边在头脑里描绘别人家饭桌上的菜。日长天久,不用看,我就能知道谁家今天吃什么。谁家饭桌上摆着一盘什么好吃的菜,我一清二楚。我能在许多味道中,分辨出这家空心菜炒咸了,那家鱼炖淡了。
我吃了十几年食堂,从十岁吃到二十多岁。? ? 吃到我发疯。不知不觉中我发疯了。
那种饥饿感,吃饱饭的饥饿感,想象中的饥饿感,我后来花了大半辈子去填满,但怎么填也填不满。我认为我这辈子的贪吃好吃,就是那十几年每天闻别人家菜香吃食堂饭养成的。它刺激了我的胃,引发了胃的欲望却不让它得到满足。任凭我的胃变得贪婪无厌。
我管不住我的胃。我的胃肉眼看不见,就算是十三姨也管不住它。我变成贪吃者。任何好吃的东西都能诱惑我。一讲到吃我眉飞色舞。有几十年,我不能控制自己去找吃。我的鼻子极敏感,它能闻到天空中飘过的最轻微的一丝香味。我不能不跟着香味走。最糟糕的一段时间,我的胃最强壮的那段时间,甚至一个男人,只要他请我去吃几顿好吃的精料,我立刻会对他产生好感,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就算知道事后一定后悔,但我还是无法做到拒绝美食。
我一直佩服十三姨對美食的决绝。她怎么能做到呢?为什么我不能像她,对别人家的美食无动于衷呢?我尝试过,努力向她学习过,但越学越糟。憋了这一餐,下一餐我会变得更加贪婪。
我现在才懂,十三姨面对红烧肉香味能那么坚定不受诱惑,是因为她有。她身体里储藏着红烧肉的香味。不受诱惑就因为曾经拥有。吃美味佳肴长大的人不受美味佳肴的诱惑。就像有钱人不受钱诱惑一样。
我是在我的胃衰退以后,才逐渐获得自由的。所以我不害怕衰老,只有衰老才能不被胃控制,从胃的统治下摆脱出来。只有摆脱胃我才能有许多新想法,才能逐渐看清自己,看清十三姨。
四
十三姨觉得妈妈临死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她跟我说过好几次,妈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最后看了她一眼,把我托付给她。
我没有去反驳十三姨。我觉得妈妈最后一眼看的是我。最后一眼对我很重要。我不愿意妈妈最后一眼看的是十三姨。
但我现在已经明白,妈妈的最后一眼,对十三姨也很重要。也许正因为这一眼,她才把我领到她家去。
妈妈的这一眼,把我跟十三姨都改变了。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有几年吧,几乎每个星期天,十三姨都要带我到她三姐夫家去。一去就是一整天。
每次去之前,我们都要先拐到中亭街的德余京粿店去买包点心,多是糯米糕一类的松软点心,然后乘一路公交车到东街口。三姐夫家住在靠近东街口的安民巷。一个福州式宅院,两天井三进厢房,一个花厅。一进二进房一九五几年被改造,搬进来几户人家。三姐夫跟大儿子一家住在花厅跟三进房。
三姐夫媳妇碧也管十三姨叫十三姨。十三姨的四姐,是碧的母亲。三姐夫的妻子三姐跟碧的母亲是姐妹,跟我妈妈也是姐妹。我妈妈是她们小妹。
十三姨的三姐夫我要叫三姨夫。三姨夫媳妇碧我要叫表姐。
三姨很早就去世了。三姨夫1949年从汉口离职以后,就一直跟大儿子,也就是碧表姐丈夫一家住。三姨夫每天的生活很单调,看点报纸读点书,写点毛笔字。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好吟诗。不管房间里有没有人,他手里抓着一本线装书,书半卷着,上半身陷在藤椅里,摇头晃脑地发出一种类似念经的声音。
三姨夫年轻时候长得很帅。我见过他过去的一张照片,穿一件白色衬衣,眉清目秀,高鼻梁,眉宇间有股书卷气。
十三姨到了三姨夫家,就坐在三姨夫房间里,跟碧表姐闲聊。三姨夫要不看报,要不看书,间或他们也说几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到了做饭时间,我就跟着碧表姐,进厨房洗菜提水帮点忙。十三姨从来不进厨房。一整天从进门到出门她一直待在三姨夫房间里,有时候好久两个人各干各的,一句话不说。到傍晚五点,碧表姐就会早早做好饭,让我们吃了去赶车回家。
碧表姐比十三姨小六七岁。她们小时候常常在一个院子里玩。我知道十三姨过去的一些事都是从碧表姐那里听说的。
后来听碧表姐说,亲戚们都觉得十三姨跟三姨夫很合适,曾经跟十三姨提议过,让她搬过来跟三姨夫同住。但不知为什么,是十三姨不情愿,还是在等三姨夫表态,或别的什么,总之,这件事就这么拖着,到最后不了了之。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么老的两个人居然也有机会跟结婚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就多了一份心眼,留意十三姨跟三姨夫在一起的样子。
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实在想不通既然十三姨并没有想跟三姨夫结婚,那她为什么要这么经常到三姨夫家,一坐就是一天。这么没话的两个人怎么能这样坐在一起?喜欢嘛,就一定有话,不喜欢嘛,就不会坐在一起。
我只好解释为十三姨不懂得怎样追男人,三姨夫也不懂得追女人。大约两个当事人都并不怎么想结婚,只是旁边人看着,觉得他们还在可以结婚的年龄。
我那时候不知道人可以像空气,可以既存在又不存在。两个不相互喜欢的人也可以坐在一起,各想各的心事,各干各的,却并不相互妨碍,也不觉得尴尬。
有这种关系。人与人之间最善意的关系。
后来碧表姐告诉我,十三姨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该怎样跟我说话。她不习惯身边睡着另一个人,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她半夜会经常醒来,醒来后很久再也无法入睡。
我又是一惊。
我永远没想到一个大人面对孩子,也会像一个孩子面对大人一样不知所措。
我突然明白了。
星期天有那么长,有二十四小时,十三姨一定是没法面对我。她非得带我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可以不用一直面对我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三姨夫家。
十三姨可以一直面对三姐夫,连话也不要。十三姨却无法一直面对我,连说话也救不了她。
四十岁的处女第一次面对一个十岁女孩,一个对她心怀恶意的女孩。她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我领回家。
为什么我要到老了才能体悟这一切?
十三姨已经死了。她永远也听不到我的忏悔了。
五
我從来没有把十三姨当作女人。她的身材跟她每天接触的数字一样,又硬又直。
几岁孩子看三十几岁女人都老,老得不成样子。印象中的十三姨一直是老太婆。
后来,我才觉得奇怪,她怎么一张照片都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年老的,反正什么照片都没有。所有亲戚家里的照片也都没有她。
难道她从来不照相?不喜欢照相?不喜欢被人拍照?难道她从小开始对自己的相貌就完全没有信心?这跟她一辈子不结婚有关系吗?
碧表姐说十三姨年轻的时候就不漂亮。她什么都小,个子小,脸小,鼻子小,嘴巴小。她不温柔,没有女人气,长年穿一套蓝色的制服,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副不要男人的样子。
小时候她就想一辈子不结婚吗?有次我问碧表姐。
恐怕没有。她订过婚。碧表姐说,后来被退亲了。
退亲了?
退亲。男方退亲了。
男方是谁?
姓潘的。
碧表姐一副不想往下说的样子。我也就没往下问。再也没问。甚至没往下想。一直到碧表姐也走了。
我并不那么想知道男方是谁,和当时具体细节。是谁还不都一样?空位上曾经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我没想到,以后,这会成为遗憾。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让我想起来就心痛,就愧疚,就想对十三姨说,至少说一句对不起的遗憾。
人总是想不到以后的事,身外的事,自己的事。我见过几个仇视母亲的女人,结果自己以后就变成母亲,变成自己最仇视的女人。
十三姨年轻时曾经得过肺病。她专科毕业后,在师院当会计,得肺病以后辞掉工作。碧表姐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在鼓山上的尼姑庵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尼姑庵是一个朋友介绍她去的。她告诉家里人她到福安去工作,不让朋友告诉任何人她住在庵里。
哪个尼姑庵?鼓山上有尼姑庵吗?我问碧表姐。我有一段时间对尼姑庵很感兴趣。
有。听说在白云洞附近。碧表姐说。碧表姐没有去过鼓山上的尼姑庵,总是没有需要去。碧表姐一辈子不需要去尼姑庵。
尼姑庵就这样走到我心里。但总没有机会去,总有许多看上去比尼姑庵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但终于,十三姨已经走了二十来年后,有一天,我去了鼓山找尼姑庵。
我在山上转了好久。慢慢走,不急着找尼姑庵。那是春天,阳光明媚,山上的树郁郁葱葱,长出许多翠绿的新叶,看上去像许多生命在阳光下跳跃。
据说十三姨去尼姑庵时也是春天。
春天,总会有许多春天的故事。
从涌泉寺往山顶公路走,约半小时多,穿过射击场继续往前,看到岔路往左,走到兰花圃,看到一座尼姑庵废墟。
就是这里了。我对自己说。我走到几堵石头墙中间,沉默着,跟它们一起享受阳光。
阳光太好了,好到令人窒息。我无法进入想象,进入虚幻。
周围是树,传过几声鸟鸣。
十三姨?是她吗?
她在这里存在过吗?我呼唤她。她有回声吗?
尼姑庵右边有条小路,上去到顶,有一条石子路,分叉,正对面一条下山的小路去白云洞。
白云洞在半山腰。
十三姨一定去过白云洞。
六
我后来经常想,在我一生走过的几道岔口中,十三姨到底有多大影响。有她,与没她,到底有多大不同。
我是在碧表姐家里认识生表哥的。生表哥是碧表姐夫的小弟。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东北工作。他每年都会回家探亲半个多月。他个子高,长得很帅,很像当时的电影明星达式常。那个星期天,我跟十三姨到碧表姐家,看到天井里一个年轻男子,拿着照相机正在给几个孩子照相。孩子们簇拥着他,我来我来,争先恐后地叫着。他满脸堆笑,嘴里不停地说慢慢来慢慢来。那时候有照相机是很稀罕的事。
他叫过十三姨,扬了一下手里的照相机,笑着问我,要不要来一张。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笑了笑。十三姨推了我一把说,去吧去吧,生很会拍照。
要不你们两个一起来一张?生表哥笑嘻嘻地问十三姨。
多少年以后,那张笑脸,无邪,充满孩子气的笑脸,总让我想起夜晚天空上的星星。小时候,福州夜晚的天空中布满了星星。
这张照片至今我还保留着。我把它单独夹在一本笔记本里。笔记本是生表哥送给我的。很普通的一本笔记本,上面印有字样,是生表哥唯一送给我的礼物。
那是1968年,生表哥在家里待了很长时间,我几乎天天往碧表姐家跑,有时就干脆在她家住。生表哥家几乎每天都有客人,同学呀朋友呀。我们大家在一起听音乐看书高谈阔论。没有客人的时候,生表哥就跟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大学生活,有时候也讲哲学。讲黑格尔爱因斯坦。生表哥对哲学感兴趣。
我深深被生表哥的世界吸引了。我感觉他慢慢覆盖过来,铺满我的整个身体。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生表哥临走前几天,我几乎天天都跟他黏在一起,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
我知道我是爱上生表哥了。我知道他也爱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我们依依不舍,临走的前一天,我们俩第一次单独出门,去爬了乌山。我们挨得很近坐在石头上,我感觉生表哥身上传过来的热气。生表哥抱了抱我。这是我第一次被男人抱。我想我已经是他的人,这一辈子属于他了。但这话,我当然没有对生表哥说。
十三姨什么也没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我那时以为这纯属迟钝。想她一辈子没有爱过什么人,当然也就不知道什么叫爱。
生表哥走了。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他的信。我知道他一定会给我写信。但等了十多天没有收到他的信,我心急如焚,想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跑到碧表姐家,碧表姐说有收到生寄来的平安信。
我几乎快要崩溃。我给他写了几封信。几乎每天都写,写了就拿到邮局去寄。
但就这样,也还是没有收到生表哥的回信。我只能解释生表哥变心了。他把我忘了。听碧表姐讲,生表哥曾经喜欢单位里的一个女同事。应该是他们好上了。于是,我也就不给他写信。后来,听碧表姐说,生表哥出事了。好几年音信全无。
我死心了。十三姨提早退休,把她的位置让给我。我心怀感激。以后十三姨就到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我想我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那嫁给谁还不一样。我就跟德结婚了。十三姨相中的女婿。大学生,技术员,家也住在上杭路,距离我们家走路只要三分钟。
三分钟,是十三姨相女婿的心理距离。
以后我有了孩子,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十三姨跟我婆婆相处不好。婆婆嫌十三姨不会做饭带孙子。十三姨嫌我婆婆三姑六婆,家庭妇女。两个人处不到一块,三分钟的距离就嫌近了。后来航运局分配宿舍,十三姨分到一套单元,在三角井,她就一个人搬过去住了。
十三姨去世后,很快老公就生病住院,不到一年也跟着走了。以后忙忙乱乱的日子,一直到几年后我才定下心来去整理十三姨的皮箱,翻出来一叠信。扎得整整齐齐的一叠信,用红绸带打成十字,结成蝴蝶结扎好。我解开蝴蝶结,看到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的头开始发晕。
信是生表哥写给我的。有三十来封。都没有拆封。我打开,第一句话就是:我想念的丝。
看完信我大哭了一场。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心早成荒芜茅草,那一下,像被一把火点燃,烧成灰烬,喷出黑烟。泪水中,我恨不得把十三姨咬死。
我一生中就爱过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被十三姨赶走了。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要是我跟生表哥,生活会是怎样的不同。想到我撕心裂肺。四十多岁女人的撕心裂肺是一种绝望。走到路尽头看到深渊的绝望。
后来,又是七八年过去,有一天,我突然想,为什么十三姨要把生表哥给我的信保存下来?为什么还要慎重地把信用红绸带扎成蝴蝶结?她可以烧掉,可以永远不让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看到才把信留下来的。她知道这些信对我很重要,即使在我老去以后。
她不会想不到,我看到这些信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不可能不知道,她一生为我做的一切都可能在这一叠信中烧成灰烬。感激之意会荡然无存。我会恨她。
她宁可让我恨她也要我看到那些信。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七
后來十三姨就死了。
她自己提出要搬到三角井去住。三角井那时候是郊外。四处是田野,沙土路,孤零零的一座厂房,几座民居,中间一栋航管局宿舍。附近不通公交车,从上杭路骑自行车去要四十多分钟,去一趟很不方便。搬过去的时候十三姨七十多岁。
我有点生她的气,觉得她不为我着想。我要上班,带两个刚上小学的儿子。如果加上跑三角井照顾她,就太累了。我想她是跟我婆婆赌气。我婆婆说她不会当外婆伤害了她。我对她说,不要去理婆婆的碎嘴,还是住在上杭路算了。但她执意要搬。我只好让步了。我骑自行车一个星期到三角井两次,带吃的给她,帮她做点杂事。她依旧像住在上杭路宿舍一样,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三件旧家具和一些杂物,也摆得整整齐齐。
她开头还能下楼,到附近的小杂货店去买点什么,但越来越少,到最后连楼也不下了。
每次去,我都很悲哀。我觉得她这是在等死。孤零零地在等死。我不知道每天二十四小时她是怎么度过的。我突然发现,原来,二十四小时,对人,会是多么漫长。人,一天怎么度过二十四小时,其实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但她,没有对我说一句抱怨的话。房间里有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每次去,电视都开着,里面传出说话声或音乐声。
见到我,她总是高高兴兴从铁罐里拿出猪油糕来给我吃,说我累了,先吃点东西。她把我当作十岁的女孩,跟我刚到她家那天一样。
在她眼里,或许我永远是刚到她家那天的样子。
这使我难过。
我接过猪油糕吃了。做出很好吃,很爱吃的样子让她高兴。但其实,我已经不爱吃猪油糕了。市面上,有许许多多比猪油糕好吃得多的东西了。但她,却不懂,也不吃。她只吃猪油糕。自从我到她家,她跟着我吃猪油糕,吃习惯了。
她跟着我,吃了一辈子猪油糕。
有一次去,她生病了,躺在床上,身体包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咳嗽,拼命咳,好久停不下来。我担心她的肺是不是又出问题了,劝她到医院去看,但怎么说她就是不去。
碧表姐来看过她,说她不会活太久了。
我想,这样子活,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搬到三角井陪了她几天。她叫我走,说家里有孩子老公,她一个人很好。
临走的前一天,那一天我刚好在她身边。
她差不多一直在昏睡。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久久看她。
她脸色死白,眼睛闭着,两块锁骨突起,脸颊凹陷,嘴巴半张着。她变得这样陌生,与张开眼睛时判若两人,要不是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我会当她死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她。当我仔细看她时,她就要死了。
突然,她睁开眼睛,伸出骷髅似的手抓住我的胳臂,像不认识似的死死盯着我,两眼放光,发出尖细的声音,潘qiwu在哪里?他也没有结婚吗?
我颤抖了一下。
潘qiwu是谁?我猛然想起碧表姐说过十三姨被退亲的事,那个男的就姓潘。
十三姨又昏迷过去。
到第三天清晨,她走了。
潘qiwu在哪里,他也没有结婚的话成了她的临终遗言。
没有答案的临终遗言。
我陷入迷乱。几个晚上睡不好觉。我感觉到这两句埋在她心里几十年疑问的重量。原来那个男人并没有死,别人看不见而已。她带着他活过几十年,他一直就活在她的心尖上。
十三姨不是在问我,她是在问天。
苍天有眼!
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躺在灵柩里,像孩子一样瘦小的身体想……
十三姨没有过男人。
她说过享福是做饭跟看男人吃的话。
她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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