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见铃子小姨家着火了。一年中,总有几次,我会梦见她家着火。
火突然间从屋顶蹿出,焰火似抛出大把金星,点燃了漆黑的天空,继而抱成团,充满生气冲向四边,迅速吞没所有的窗框柱子,伴随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滚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天空被照亮了。火焰烧出梦外,朦胧中,它变得金碧辉煌,仿佛所有生命在燃烧,在轰响,在走向毁灭,在辉煌地消亡。
这一刻,转瞬即去的一刻无与伦比,它穿透时空,比任何现存艺术品,绘画雕刻音乐建筑……都绚丽多姿,光彩夺目,更渗透灵魂。
梦,使我更清晰地体悟到白天看不到的一切。
我的身体在战栗。我无法思考,思想、情绪、情感全部被冻结成石,眼前只剩下这美妙绝伦的壮美,燃烧着的生命。这是一场仪式,隆重辉煌的仪式。一个母亲带走一个儿子的仪式。那些美丽的小白圆圈,壁画,精致的小摆设,铃子小姨几十年精心制造出来美的沉淀全都被带走,荡然无存。美销魂荡尽,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大地真干净。
这一切令人窒息。美连同它的死亡。我听到自己身体的声音,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化为碎片,重新组合。
21世纪初最消沉的那些日子,除了给一家中文报纸打点零工,一个星期有一两个白天离开家,其余时间我就窝在家里。家,成了我的死海。我终日浑浑噩噩,基本对外界失去感觉。无论樱花飘雪还是红叶斗秋,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我的一天从读报喝咖啡开始,坐在饭桌前,边喝咖啡边看报纸。咖啡是森喜欢的牌子。哥伦比亚咖啡豆,京都小川公司的产品。报纸是森喜欢的《读卖新闻》。森对咖啡报纸这一类东西很讲究,有许多细微具体的标准。满足了这些标准,他的五官就充填满快感,一天就有了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我不。我五官愚木,对这一类事情感觉混沌。它们对我不重要。有,行。没有,也行。我跟森都不得自主,肉体是父母给的。森生来就五官敏感。我生来就五官迟钝。我跟他都得挑着自己的担子走完一生。
报纸上每天都有大事。这里战争,那里死人。天南地北。但都是文字。入眼,退去,像水流了进来,又退出去,不留踪影。
对我,什么重要呢?就不知道了。但好像有,总有什么重要的在遗漏掉,在哪里,藏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去发现,找到它们似的。
每天晚上,熄灯躺在床上,看黑暗中的天花板,看偶尔飞进屋的一两只小虫,就想,日子不应该这样过,手抓过去什么也没有留住。但有没有该怎么过的日子呢,就不明白了。只是我不在乎不明白,没有森那种不明白就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换了女友,会说,会来的,该来的总会来的,等着就好。但我,连这种想法也没有。
跟森呢,也从不争论。我们各自生活在不交叉的价值世界里。
比如森认为过了四十岁,人应该对许多事物都形成自己的标准,否则就表明他不成熟。我跟森的观点相反。我认为成熟恰恰是指四十岁后能在许多事物上放弃自己标准的人。我敏感的是另一类事,肉眼看不见,不具形体的东西。都是关于人不关于物的。诸如人的底色,肉身的节奏,底色是否决定灵魂,节奏是否决定行动,美是什么,等等。又比如,森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口头禅是我亲眼看见。可我,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
人,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什么。
这一切都让人沮丧。这些轻轻掠过肌肤的触感,像一杯淡绿色的液体,散乱在心思里,凝结不成块,说是说不出来的。也无法跟人说。自己都弄不清楚,怎么跟人说。于是,就腐烂在肚子里了。
就在这种时候,铃子小姨来了。我后来一直想,这一定是上天要成全我。他把我带到铃子小姨和辰面前,让我目睹了那场惊心动魄的火灾。让我知道了,人可以那样完美地死去。既然这样,那人就可以更加完美地活着。
那天上午,我正边看报纸边喝咖啡,电话铃响,接起来是婆婆的,声音出奇地干涩,说铃子小姨走了。
铃子小姨走了?我重复着婆婆的话。有时候,需要重复,用重复来确认某种感觉。什么时候?我问。
一阵空白。婆婆沒有回答,只说她现在在小姨家,让我转告森一下。
森去上海出差了。我站起来,把话筒从右边手换到左边手。这不是报纸上的死人,何况死的是铃子小姨。
墙上挂着地图。日本趴在中国旁边的海上,看上去跟虫一样。我一眼就看见京都。
铃子小姨是婆婆的小妹。婆婆姐妹四个。婆婆老二,老大春子,老三纯子。前面三个都还活着,现在,死按照它跟时间无关的顺序排列,最小一个最早死了。
我问婆婆铃子小姨家的住址,拿出笔,记在笔记本上。
放下电话时,我微微兴奋起来,决定去铃子小姨家。我想再见一次铃子小姨,她的脸,她的家。这种愿望跳上来时很强烈,突如其来。
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年的颓废,跟身边没有死人恐怕有点关系。
我匆匆抓起几件衣服装进小旅行包,从架子上抓了一本三岛由纪夫的书。后来想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怎么偏偏会是三岛。如果不是三岛,后面发生的事或许对我就不会来得那样强烈。
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不知这样去是否合适。但这种冲动来得如此久违,我不想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我赶到东京车站,买了张10点30分往京都去的“愿望号”新干线车票。
庞大的车站挤满了人,喧闹嘈杂。人人行路匆匆。这情景让人心里踏实。喧闹嘈杂仅只表面,人人目的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而且知道自己一定能达到目的。很少有比车站更完美的人生所在了。
铃子小姨是我见过最精致的美人。总让我想起瓷器。德化的白瓷。不知是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瓷杯。薄到透明,每一丝纹里面都隐藏着无数故事,给人手一碰就破碎的感觉。但恰是这种透明的勾魂,会使人连一口气都不敢轻易吹地珍惜。只能看。眼睛离开了心还留在那里的感觉。
跟年龄没有关系。跟年龄有关系的美,青春的、跳跃的美转瞬即去。能沉淀下来的美才是真美。我看铃子小姨就是这种感觉。纯度极高的女人。
我好奇她的一切。我对美永远贪婪,从小就这样。美人总是那样富有生命力,辗转反复地在人们嘴里流传。我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故事。于是我知道了,铃子小姨的美是她爱出来的。她从小就爱美。婆婆的四个姐妹中,小时候她也许并不是最美的。但她最爱美。不是最漂亮的衣服她也总能穿出最漂亮来。这种气度是天生的。姐妹们谁也不像她。她也不像父母。仿佛是她出生的时候神在她额头上画过一笔,使她充满灵气似的。
我当然对她拥有什么样的男人感兴趣。但遗憾家里人谁也没见过他。她去法国留学,一去去了十几年,回来时带着一个儿子和一笔钱。她用这笔钱在京都郊外买地盖了一座房子。据说是她自己设计的。从此就带着儿子住在那里,再也没去过法国了。
车厢里很空,十几个人,彼此座位隔得很开。熟人,总是尽可能离得近点;陌生人,总是尽可能离得远点。我的座位靠窗,旁边是空的。隔着过道,后排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侧脸让我想起美人山口百惠。她一直看着窗外。我要是男人,会愿意上前跟她搭讪两句的。
我把旅行包放在座位上面的行李架上,坐了下来,打开三岛由纪夫的书想读。
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是一本好书。好书总使人流连忘返。他讲一个美毁灭的故事,惊心动魄。
有点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渗出来,使我读不下三岛的书。有些人就会这样,老是想从你身上溢出来,想跟你对视。就像铃子小姨。其实我只见过她一次,在森表弟的婚礼上。
我干脆把书放下,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房屋树木街道山。天气很好,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像在享受阳光,但所有东西都转瞬即逝,来不及看清晰就被下一个东西替代了。
那天铃子小姨说过什么了?印象中她穿了件藏青色长连衣裙,戴手套,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我一看见她就想起竹久梦二画里的日本女人。也奇怪,照理我不应该想起竹久梦二的。因为她穿的不是和服。她的三个姐姐都穿和服。但她鹤立鸡群,比她三个姐姐都更像竹久梦二画里的女主人公,更日本。她们站在一起,油跟水混在一起似的,很不和谐。我相信,衣服虽然简单,却可以是一个人全部的故事。
她有什么故事呢?
她脸上是那种有保留却又十分得体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显近在咫尺。风度教养品位,那张脸,那肢体里,什么都有。一切到位,一切完美无缺,连从帽檐里露出来的几撮头发都翘得恰到好处。
我仔细看她,像喝名贵葡萄酒,含一小口在嘴里,让味道慢慢化开。那种葡萄酒一瓶值二十多万人民币。我没喝过,只是想象喝的时候。不可能像喝二锅头,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只能品。一种敬畏。这,跟钱没关系。
什么东西达到极致,都能让人产生敬畏。
然后那场宴会我就一直注意她。我发现她很奇怪。整场宴会,她坐在席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桌上,一口东西也没吃。
所有人都在吃,为了吃而来。所谓庆祝,就是吃。整个庆祝史就是吃史。吃饱喝足就表达了最深厚的庆贺。我吃了一只大龙虾,一块牛排,和一大堆色彩斑斓的食物,喝了白葡萄酒、红葡萄酒、日本清酒等。总之,充分表达了我对新婚夫妻最深厚的祝贺。
而她,为什么不吃呢?
后来问森。森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或许她不愿意脱掉手套吧?
为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为了完美?
那她可以戴着手套吃呀。
不行。
为什么?
为了完美。
森的话让我更加疑惑了。
后来铃子小姨就谁也不见了。婆婆说类风湿病使铃子小姨身体完全变形,只有声音没变,还是那么好听。
我想象不出铃子小姨变形后的样子,也没法想象一个人什么都丑陋了以后还能有怎样美好的声音,就不去想象,想这样更好。我不愿意打碎记忆中那个德化瓷器般的美人。
后来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向她推荐一种中药。故乡朋友推荐的一种治疗类风湿的药。从蚂蚁身上提炼出来的,据说很有效。
电话里传来铃子小姨的声音。很年轻,甜甜的,没有任何阴影的声音。这声音完美无缺,暗示著她的脸和身体,跟过去一样迷人,充满着魅力。
原来人也可以这样,什么都没有了,还可以有声音,还能这么美。
我彻底被征服了。
这就是我跟她的结缘。她神秘的底色使她具有双重吸引力。
当然,她丝毫不知。谁都不知,除了我。我连森都没说。
到京都车站已经下午一点半。车站那个巨大的观光咨询处里,站着十几个男女。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给了我一张京都地图,上面画着许多寺庙,看上去跟坟墓一样。她在一个坟墓旁边用笔在理论上是小姨家的地方画上小圈。
我坐上巴士绕了半个京都。铃子小姨住在郊区,距离繁华市区很远,在寺庙后面的幽静街上。一座孤零零的小院,略显破旧但很有感觉的洋式楼房,两层,白色的门与落地窗。落地窗前面有个小院子。
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几声,没有反应,我绕到屋子前面。前面是个院子,一地枯叶,脚踩在上面发出柔软的声音。却不见树。原来的几棵大树,都被锯掉,剩下光秃秃的树墩。一扇大落地玻璃门,开着,里面地板上坐着一个人,面朝院子,低着头手里正忙着什么。
请问……我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发出了声音。
他抬起头看我。我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睛,又大又亮,眼珠是灰色的,飘着点淡绿,长长的睫毛像树围绕着青青的湖。我很惊讶,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太特别,我无法不被它们吸引。清纯透明,稚气的,不,全身心都倒映在里面,整个生命都集中在一点上似的。没有一个成年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对美男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男人一美就完了。但他不一样。我后来无数次回想起这次遭遇,想起他那双无与伦比的眼睛。
你的围巾很漂亮。他盯着我看,突然说。
漂亮?我低头看了一下。围巾是名牌,红色的,上面有花的模样,铃子小姨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平日从来不用。我一直觉得围巾太精致,不适合我。但森觉得适合。小姨不会弄错,一定觉得合适你才送的。森说。
他的目光在我围巾上停留了好久。太久了,我有点不自在起来,挪动了一下。
你是来看我妈妈的吗?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不能不点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只能点头。我不忍心使他失望,这种眼睛你不会让他失望。虽然我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他是谁?他妈妈是谁?
那等我折完纸就带你去看妈妈。他说。
那好。我说。
他又低下头去折纸。我松了一口气。我不习惯被人这么专注地看。谁也没这样看过我,即使是在我与森最热恋的时候,森都没有这样看过我。那仿佛不是看,而像身体被搅动,有什么东西被吸管吸掉的感觉。
他身边摆着两个大盒子,里面堆着许多折好的小东西,白色纸折成的。我看不出是什么。他默默地折着,头再也不抬一下,好像已经把我这个人忘记了。
他有几岁了?我看着他的侧影想。离开了他的视线,我的头脑又恢复了正常思维。
他的侧影比他的眼睛年岁大。成年人的侧影。我模模糊糊想起铃子小姨有个儿子,我没有见过。他几乎不出门,大家都说他智力有点障碍。
房间很大,有十五个榻榻米左右,但什么家具都没有,空荡荡的。墙壁天花板都画满了画。不,说画不准确,是涂满了色彩。四面墙四种颜色。说不清是什么颜色,既不红也不黑,不黄不绿,但又好像所有这些颜色都混在一起。从轻到重。像从轻飘的少女走到沉重的老人。每种颜色上都画满了小圆圈,白色的小圆圈,有大有小,但都不交错。他就被这些奇怪的小圆圈包围着。
我想起草间弥生。神奇的圆圈。一个奇异的女子。带动现代艺术的女鼻祖。她神经有病,只有画圆圈才能使她平静下来。她一辈子就画圆圈,从日本画到美国,画到世界。我微微激动起来。很奇怪的感觉。
这些都是你画的吗?我忍不住问道。
他抬起头看我,点点头,说,我只会画圆圈。
这些小圆圈,得画多久才能画完呀。我感叹道。
我每天画。妈妈说我爱画什么就画什么。
真好。我说。我说的是实话。这些小圆圈,给我一种恍然出世的感觉。我几乎把为什么站在这里忘记了。我突然意识到,这里坐着的是个天才,是跟草间弥生一样的天才。
他又低头折纸。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动作,端起地上的一个盒子,站起来,对我说,你帮我拿百合好吗?
百合?这是百合花?我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折的是百合花。
我端起一个盒子,跟在他后面,穿过房间、走道,对面房间门虚掩着,他用身体碰了一下,门开了,飘出一股清甜的香味,一阵木鱼声。客厅模样的房间很大,被布置成灵场,前面墙上地上台子上全是百合花,差不多把木柩覆盖住。中间摆着一张铃子小姨的照片。照片上的铃子小姨不年轻,四十来岁的样子,梳着日本式头,穿着和服。她不笑,瞪着眼睛,但目光茫然,仿佛在思索,一双饱经沧桑却充满少女感的眼睛。
婆婆后来说这是铃子小姨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我很意外。我印象里的铃子小姨永远穿洋服。
一群人散坐在地上。前排正中一個和尚正坐着念经。六七个穿黑色丧服的人跪坐在和尚后面。听见我们进来的声音,他们全都回过头来。
我愣在那里。这些目光使我踌躇,好像我正在做着一件很羞愧的事。
他什么也没感觉到似的,端着盒子,穿过众人身边,走到前面,把盒子里的纸百合一朵朵拿出来,放到正中的台子上。
你过来呀。他回头朝我叫道。
我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我,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奇迹又出现了,眼前所有东西都模糊掉,只剩下他那双眼睛。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去。
百合花堆成的小山中间,露出铃子小姨化过妆的脸,睡似的安详平静。
妈妈,蜻蜓来看你了。他俯下身,对铃子小姨说。
我吃了一惊。蜻蜓是我的小名。连森都不知道,他难道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巧合。
他接过我手里的盒子,把纸百合一朵朵拿出来放在真正的百合上,然后转身对我说,我们走吧。这里不好玩。说着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他的手很柔软,肉肉的,一股热气传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和尚念经的声音在空间里回旋,沉闷而单调。我很尴尬,一瞬踌躇,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婆婆。她穿了一件黑色挑纱衣服,跟其他人一样低着眼睛。但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从她头顶上放射出来,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一片聚集在天边的乌云,无奈而哀愁。
我听任他拉着我的手。我感到手心在冒汗。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终于憋不住,还是问了。
他没回答我。他的注意力依旧在我的围巾上。他一直好像不放心围巾,时不时看它一眼。
这条围巾是妈妈的,他突然指着我的围巾说,你围着很好看。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楼上,进了一间卧室。
很精致的一间卧室。一看就知道是铃子小姨住的。卧室里充满了她的气息。淡淡的百合香味。一张巨大的床,有点旧了,木头沉重而笨拙,欧式风格,但更显得有味道。墙角摆着一张化妆台,墙上挂着一张莫奈的画,边上是一个有很多小格子的薄薄的橱柜,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很精致的摆设,戒指项链手镯,瓷器木器铁器……全都小巧玲珑,精美雅致,凝固着铃子小姨的目光。我感觉到铃子小姨在看着我,突然很犹豫,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是不是合适。
妈妈就睡在这里。他说。进了房间,他就放下我的手。
他打开衣橱,里面满满挂着衣服。他挑了半天,挑出一件绿底白小圆圈的连衣裙来,举起来对我说,你穿你穿。一定好看。
我犹豫了一下,他看着我。我又感觉到那种魔力。那好吧,我说,你把身体转过去。
我每天都看妈妈穿衣服。他天真地说。
我很绝望,但同时也很惊喜。我突然想他是不是把我当作他妈妈了。这不知怎么让我兴奋。我真的把衣服脱了,穿上连衣裙。连衣裙意外地非常合身,不大不小,紧紧贴在我身上,好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你看,很好看。他把我拉到镜子前面,让我自己看。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穿绿底小白圆圈连衣裙的女子,脸是迷茫的,有一种我很不熟悉的味道。
你的口红不好看。他站在我身后,看着镜子里的我说。他又把我拉到梳妆台前,让我坐下。我帮你化。你很好看。
他从梳妆台抽屉里很熟练地拿出化妆盒,眉毛眼睛嘴巴,一点一点,非常仔细认真地帮我化过去。我闭上眼睛,任凭他化。偶尔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他嘴里的热气呼到我脸上。我看到他上嘴唇上面细细的汗毛。他的嘴唇很可爱,粉红色的。
难道他也这样帮铃子小姨化妆吗?我暗暗想。
楼下一点声音也没有,远处传来一阵寺庙的敲钟声。我什么也没想,没法想。但头脑特别清醒,似乎身体里渗出某种物质,五官变得非常敏锐,全都张开了,想去感觉但却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感觉。世界被屏蔽,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感觉。
至少有过了半个钟头吧。
你睁开眼睛看。他说。
我睁开眼睛。镜子里映出一个女人,很美丽的女人,不是我,是另一个女人。我似曾相识的另一个女人。
他站在后面,从镜子里看着我。起初笑着,但慢慢皱起眉头。他突然把我头发扯乱,从梳妆台抽屉里抓起一把剪刀,在我头上七剪八剪,剪一下看一下镜子,总之像最专业的美容师一样,最后终于满意的样子。
好了。他轻轻说。
镜子里的女人变了。已经不再是我似曾相识的女人,变得有点像铃子小姨,不是五官像,而是那种味道,铃子小姨的味道,精致高雅,无一瑕疵。
你很好看。他看着镜子里的我说。
我们就这么相互看着。我看镜子里的我和他。他看镜子里的我。看了好久。有一瞬我感到恐惧,我害怕失去镜子里的我,我知道这不是我。她是另一个女人。跟我毫无关系的另一个女人。但却不愿意失去她。
我困了。他突然说,我要睡觉了。他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床上。我们躺下。他躺在我身边,脸朝着我,闭上眼睛,头依在我肩上。
我一动不敢动,没过一会他就睡着了,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魔力消失了,一切又都回来了。我想起婆婆、楼下那些人来。我必须起来。我对自己说。我最后在镜子前又看了另一个女人一眼,把连衣裙脱下,穿上自己的衣服。我没有卸妆。我想等他醒来了会愿意看到另一个女人的我。
他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脸像孩子一样,白里透红,我想起一颗挂在树上熟透了的苹果。
楼下。和尚已经走了,大家正围坐在饭桌前吃饭。饭桌上摆着几大盘寿司。
你来了。纯子三姨先看到我,叫了起来。
快来吃吧。婆婆往旁边让了让,我坐了下来。人死了,东西还得吃,这我知道。但我没有胃口。一点胃口也没有。胃里满满的,装着他和铃子小姨。
有时候胃里真可以装人。装了人时食物就装不进了。
辰睡了吗?纯子三姨问我。我没法说话,光点点头,嘴里正塞满一块鲷鱼寿司。寿司很新鲜,据说是京都有名壽司店的外卖。
他原来叫辰。我一边咀嚼着,让鲷鱼的余味慢慢化开,一边在心里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辰,很好听的名字。
眼前这些人看上去都像在梦幻里一样。他们边吃边说着话。声音嘈杂。
大约九点。所有人都离开铃子小姨家。婆婆说铃子小姨已经为我们预订了旅店。
走之前我上楼去看了看辰。他侧着身子,双手抱着枕头,还睡得很熟。他醒来后看不见人了会怎么样呢?我打开灯,开到最小一挡,轻轻带上门,才下楼去。
旅馆距离铃子小姨家的士十分钟。洋式楼房,五层,每个窗口前都有一个嵌有花纹精致的铁栏杆。木框玻璃大门,进去看见一座雕塑。一个身体跟头发一起飞起来的女子。
我跟婆婆一个房间,在五楼。窗口外面是溪流,对岸有几棵树,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树上,发出清冷的光,有话要说,但又说不出的样子。
不知道铃子怎么看到月亮上面去的?婆婆自言自语似的说。
看到月亮上面去?我问。
是呀,月亮上面。婆婆说。她站在我旁边,抬着头跟我一起看着天上的月亮。
后来我们一起躺下了。在黑暗中,婆婆告诉我小时候铃子小姨经常晚上不睡,坐在窗口看月亮。婆婆问她看什么。她说看宫殿。她说月亮上有一个宫殿,很美很美的宫殿,里面住着一个美丽的公主。她经常做梦梦到她。婆婆说我什么也看不见。月亮就是月亮。她抓住婆婆的手,把婆婆的手放在她心口上,说,你现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婆婆闭上眼睛。她的心在婆婆手上跳动着。但婆婆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后来想,月亮里的公主就是铃子自己。是铃子心里的宫殿和公主跑到月亮上去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铃子小姨跟辰老在我头脑里走动。他们平日怎样生活?铃子小姨能走动吗?辰经常替她化妆吗?然后在镜子里看她,跟她一起躺到床上……他们一直睡在一起吗?……
我想起他那双无与伦比的眼睛。我感觉到他在那里看着我。心一阵揪疼。要是他醒来没看见我会找吗?……以后就睡了过去。也不懂过了多久,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婆婆站在黑暗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婆婆的声音,嘶哑嘶哑的,低低的。
我吓了一跳,完全醒了。婆婆在跟谁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你在想辰以后怎么办。你走了,留下辰一个孩子不放心,他还是个孩子,今天他拉着和的手去看你,他不懂得你走了,他还当你活着,这可怜的孩子……但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就一定会把他安顿好的……你有话要跟我说吗?你想要我做什么吗?这些年一直没见到你,今天见到了,却是这个样子……你放心走吧……婆婆呜咽起来。
然后,突然,一切声音都没了。
一片死寂。
妈,我叫了一声,你怎么啦?
婆婆没有回答。我跳了起来,打开灯。婆婆盘腿坐在床上,脸色麻木,筋疲力尽的样子。
我看到铃子了。她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
她在这里?我吓了一跳。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什么也没看到。
她的魂。一团白色的绒球,兔子那么大,刚刚从门里出去了。她神情古怪,不回答我。我觉得什么不对,婆婆说着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去看看。
去哪里看?我问。
到铃子家去看看。我眼皮一直跳。会有什么事的,一定。婆婆不安地说。
那我也去。我跟着婆婆匆匆穿上衣服。
婆婆总是可以看到许多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那时候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看不见的。看不见就等于没有。
我们来到街上,要了一辆的士。月亮换了一个方向,还挂在天上。天气很冷,被月亮照冷的。婆婆催司机车开快点。一路无话。婆婆脸色不太好。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很远就看到了一团火光,天边在骚动的感觉。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头脑里浮现出辰那双明亮的眼睛。我感到他在看着我。我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司机说。
没关系,开过去。婆婆说,声音很镇定。
车停到路边。我们一下车就确定了,起火的正是铃子小姨的家。整座楼的窗子里全冒出浓烟和火光,屋顶烧着了,木板开始倒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突然,二楼的窗口前出现一个黑影,晃了一下,又消失在火光中。
那是辰。我叫起来,不好,他准是不知道怎么朝外面跑。有往火里冲的一闪念,但我的脚发软。
不要去,来不及了。婆婆一把拉住我的手说。
这时,一根大柱子啪地倒下去,火光冲天,然后噼噼啪啪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屋子塌了。我仿佛看见那涂满颜色画满小圆圈的墙壁。我的脚一软,浑身的劲一下泄了。辰的眼睛在火光中燃烧。
旁边聚集起一群人,有人大声呼叫,有人往火里浇水,消防车来了,警车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飞快朝倒塌的房子里冲去。
一切都结束了。在黑暗中,婆婆一直拉着我的手。许多人来了,又走了。火灭了。天气还是很冷,我站在黑暗中颤抖着,感觉辰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好几天,辰的眼睛都跟着我。要是我当时没有离开房子,在身边陪着他,或许他就不会……
我这样想,头痛欲裂。
回到旅馆,前台交给婆婆一封信,铃子小姨写的。
二姐:
我累了。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带着辰走了。远远地离开这个曾经让我迷恋,也让我伤心的尘世。这些年的疾病差不多摧毁了我的整个身体。
我做不到残缺不全地活下去。也做不到让辰残缺不全地活着。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死。对他,这世上,人,没有死这一个字。
但我知道。我庆幸前面有死。要不,我真不知道这一切该怎样结束。
这么多年来,我总是想着怎样来结束这一切。我不知道有没有完美的死。但我知道,死,跟活一样无价。
我带到这世上来的,我也要带走。
原谅我没有事先跟你讲这一切。
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看月亮吗?我跟辰回到那里去了。
永生永世。永不返回。
铃子
两天后,有一封挂号信送到了铃子小姨家。婆婆签收的。英文信。从法国巴黎一家画廊寄来的,说铃子小姨寄卖在画廊的一幅画,终于以铃子小姨希望的价格卖出了。
我通过一个懂法语的朋友,给画廊挂电话咨询了一下。朋友说这是巴黎一个很著名的画廊。画是A画的。A这些年在国际上越来越有名,画卖得很好。画廊的人说铃子小姨这幅画是二十年前寄卖的。当时A才刚刚出名。但铃子小姨要价太高,所以画一直卖不出去。画题名为《裸体的维纳斯》。这次是被某地博物馆买去收藏的。
我在网上查到了这幅画。一看就知道,画面上的裸体女人就是铃子小姨。她坐在一艳丽和服的褶皱上,画风有点浮世绘的味道,巨大的乳房裸露着。铃子小姨的表情辛辣放荡,跟我印象中的她一点不像,似乎连目光也裸露了一样。
难道铃子小姨曾经做过A的模特?要不她跟A是什么关系?难道说……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法,我匆匆在网上找A的照片。有。很多。我把他跟我头脑中的那双眼睛相比。我发觉,除了那双眼睛,辰的脸我什么也没记住。我仔细盯着A看。想找出他跟辰相似的地方。辰的眼睛是灰色的,不像A的眼睛。A的眼睛没有什么孩子气。我比了很久,终于放弃了。这是一个已经结束了的问题。
铃子小姨在巴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为什么没有把这张画带回日本呢?
警察后来告诉婆婆,灵柩差不多烧成了灰,铃子小姨不在灵柩里面。他们的遗体是在距离门口不远的位置上发现的。他抱着她。两个人都被烧成黑炭,但他的手还紧紧抓住她不放。
大概是想把她抱到外面去吧。四十来岁,脸上有一颗红痣的警察说。
离开京都的前一天下午,我独自走到铃子家的废墟上。断墙残壁,烧焦了的柱子,我看到那美丽房间残留下的一小块白色的小圆圈,上面沾满了黑灰。地上飘着一片纸,我用棍子一拨,是一本书。我把书捡起来,抖掉泥土,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我很意外,觉得是缘分,这不跟我携带的书一样吗?
我跟铃子小姨居然喜欢同一个作家。我们居然喜欢同一个人。我感慨,我一直只看到铃子小姨精致的外表,我有没有疏忽掉更重要的东西呢?
但有谁需要知道美丽后面的东西呢?
美丽的后面还能是美丽吗?
乘新干线回东京。车上,我照例翻开书,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但不自觉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到了铃子小姨跟辰手牵着手在车窗外的黑暗中飘过。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铃子小姨着火的情景。火一直在梦境里燃烧,烧到我身上来了。我身体热起来,渐渐像火一样在燃烧。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朦胧中,身体还是热的。那一整天,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铃子小姨跟辰。到晚上,我突然有了一種冲动,久违的冲动。我想写。很想。想把在京都看到的一切用笔写下来。我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铃子小姨跟辰几个字,然后,许多意象与文字纷涌而至,我不停地写,写,用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终于把它们写下来了。
但那股冲动并没有结束,大约是身体沉默得太久了,像地火在地底下燃烧,终于有一天冲破地表喷发而出,仿佛身体里的一个开关被打开了,许多东西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我不得不继续写。只要有几天不写,我就觉得难受,什么东西堵在身体里面的感觉,非倒出来不可。倒出来为快。
我终于为身体找到一个出口,沉闷的日子说结束就结束了。人是可以改变的。不,准确说,是可以被激发被打开的。
铃子小姨和辰用死的燃烧打开了我身体的开关。我感谢铃子小姨和辰。铃子小姨和辰的骨灰最后被送到了大阪的一心寺。到月亮上去的一定是她跟辰的灵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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