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称蜡梅为黄梅花。我没见过梅花,早先读书不求甚解,以为黄梅花顾名思义,就是黄色的梅花。梅花颜色在红白之间,书上说还有绿的,大概和绿色的菊花一样,是洁白中隐隐浮着一层绿意吧。这种绿菊我在武汉磨山的菊展上见过。如果绿色绿到和叶子差不多,那就不可思议了。花的颜色很有意思,变种中常有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大仲马的小说《黑郁金香》,写一个青年医生培育出没有一点杂色的黑郁金香。现在,“黑色的”郁金香已经有了,但看照片,不过是蓝紫色重一些罢了。金银花先白后黄,司空见惯,可是在纽约路边第一次看见粉紫色的金银花,还是大为惊奇。牵牛花有白的、红的、蓝的、紫的,据说没有黄的,不知是否如此。受大仲马启发,日本侦探小说家东野圭吾写了一本《梦幻花》,说的就是牵牛花中的“神异”品种:黄色牵牛花。黄牵牛的种子可作迷幻剂,因此引出一桩凶杀案来。蜡梅和梅花本非同类,以梅相称,不过因开放季节相近,花的大小和形状近似,且又皆具幽香。称作黄梅花,似乎从侧面证明,梅花确实没有黄色的。
小时候熟悉的花,大半是山野之物。机关院里种植的,无非指甲花、一串红之类。泡桐花和槐花,没人觉得是观赏植物,也不是为此而种的,虽然真是不俗。桃花自然有,但不成林,偶尔一棵两棵,渲染不出“川原近远蒸红霞”的气氛。后来到武汉大学,喜欢校园山坡上到处点缀的碧桃,花朵重瓣异色,衬着比桃叶更绿的叶子,是天然的工笔画。剩下来,觉得最可一说的,第一是兰花,第二就是蜡梅了。上市的兰花是农民从山上采的,只取花茎,不带叶,用一根湿稻草缠扎成小束卖,一束七八枝。买回插在水瓶里,可以养好多天。兰花颜色浅,是一种象牙黄,不起眼。颜色稍重的,淡褐色,带斑点和色纹,就更加普通。很少人会去欣赏花的姿态,只喜欢它的清香。相比兰花,蜡梅很少,没听说有野生的,街上也没有卖的——也许有,我没见到。一般都是从种花人家讨来。不能多,顶多两三小枝。每年冬天,春节前后,家里多半插几枝蜡梅。简朴的日子里,插兰花,折蜡梅,案头碟子里供一只木瓜,盘子里铺几十粒小鹅卵石养一圈蒜苗,就像寒夜围着炭火,烧几颗栗子,烤一块红薯或糍粑,是随意的一点超越物质障碍的享受。
宋人咏黄梅花的诗,最爱王安石弟弟安国的这首七律:
庾岭开时媚雪霜,梁园春色占中央。
未容莺过毛先类,已觉蜂归蜡有香。
弄月似浮金屑水,飘风如舞麴尘场。
何人剩著栽培力,太液池边想菊裳。
尤袤的一首五律也值得一提:
破腊惊春意,凌寒试晓妆。
应嫌脂粉白,故染麴尘黄。
缀树蜂悬室,排筝雁着行。
团酥与凝蜡,难学是生香。
麴尘我也没见过,读了尤袤的诗,才明白王安国说“飘风如舞麴尘场”也是形容蜡梅的颜色的。蜡梅花萼色泽淡黄,薄而稍硬,掰下一瓣,圆凸的形状不变,捻在指间似滑而涩,轻掐有痕,仿佛蜡的质地,所以王安国和尤袤两位,不约而同,都以蜂蜡来比喻。李时珍《本草纲目》中就直截了当地说蜡梅“色似蜜蜡”。“弄月似浮金屑水”,写得迷离朦胧,有悠远的韵致。按说金屑一词有点干巴巴、硬邦邦的,加上水和月,就柔和了。只有自家庭院里种了蜡梅的人,朝夕相伴,才会有如此感受。
三十多年前,我在念高中,校长办公室所在的一所小院,中庭便有一株很大的蜡梅。开花季节,必须细心看护,不然会被外人折尽。外人防住了,学校自己人像分红利一样,少不了每年一番瓜分。结果,那株蜡梅年年都是同样大小,枝条既不见高,也不见密。小院两边,一间间办公室,人进人出,几无停时,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曾经窥探过几次,未能逮到机会,但看是看熟了。
几年前,摸索着学词,填了一首《念奴娇》,题为《忆中学内院蜡梅》,就写这一段往事:
夕吹撩乱,恍轻寒,幽砌暗分香缕。金屑似浮流水去,依约舟痕烟溆。雀语空檐,苔残冻井,缟素风前舞。一枝难折,娟娟霜月庭路。
别后云浅山圆,兰成未老,事过如飘絮。幸不相随,尘影重,却误他乡春暮。何事情牵,几曾醉醒,剩有闲诗句。天涯唤起,为倾千树花雨。
词中的兰成,指北朝大诗人庾信,庾信小字兰成。兰成离开家乡到北方,仍当壮年。词中“夕吹撩乱”四字,是从杨万里那里借来的;“金屑”,是从王安国那里借来的。杨万里的诗写得可爱:“栗玉圆雕蕾,金钟细著行。来从真蜡国,自号小黄香。夕吹撩寒馥,晨曦透暖光。南枝本同姓,唤我作它杨。”这里蜡梅又有个别名叫小黄香。杨万里的“真蜡”和“黄香”两个词,像是八股文里的破题,好玩之极,我想借用而未得。这首词只求达意,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宋人有菊花究竟落不落的公案,我的“为倾千树花雨”,肯定犯了错误:蜡梅不会如桃花和海棠一般纷纷飘落。可是,要是在蜡梅树下,晚风起时,真有花瓣弥漫,堕人一身,不是很可回味吗?
我十七岁离家,我长大的那座县城早已面目全非,离家时和父母挥别的西门口早已不存在,幼时紧邻而居的湖已被填平,盖成一片黑压压的商品楼。除了地名和亲友,县城和我的记忆再无联系。中学里外,和三两同学经常攀爬、坐在横枝上聊天的大柳树,围墙外杂草丛生的旧城墙埂,墙埂上临水照影的刺槐,都不在了。我不相信,也不敢期望,当年的那株蜡梅还能幸存到今天。
对于蜡梅,我全部的记忆不过如此。后来在武汉和北京,十年之间,不曾再见。居纽约二十余年,更恍然不知蜡梅为何物。然而人与外事外物的关系,不能简单地以接触的长久和频繁来衡量,有视而不见,也有一见难忘。古人说人与人的交往,有白头如新,也有倾盖如故。这话延伸到书、画、玩物、城市、景色、音乐,直至某个特定时刻、特定情景下的风、声音、温度、触感、颜色和气味,我都觉得真切。
想到蜡梅,有时会把它的叶子和丁香混在一起,它的枝条又使我想到迎春和连翘,因为丁香、迎春和连翘都是常见的。但我終于想不起蜡梅究竟是乔木还是灌木,它的果实又如何。网上和书上的图片倒是越来越多,我可以对着图片做最细致的描绘,细致到千言万语而不觉冗杂和空洞,就像普鲁斯特描写他心爱的山楂花一样。但我不想这样,宁愿凭有限的记忆来拼写其姿容。
宋人诗话中颇有关于蜡梅的典故,当年曾摘录不少。首先当然是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广为人知的一则:“今之蜡梅,按山谷诗后云:‘京洛间有一种花,香气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类女功捻蜡所成,京洛人因谓之蜡梅。木身与叶乃类蒴藿。窦高州家有灌丛,能香一园。’”
因为这个故事,花名一词,我更愿用“蜡梅”而非“腊梅”。第二个典故出自《王直方诗话》:“蜡梅,山谷初见之,戏作二绝,缘此盛行于京师。诗云:‘金蓓锁春寒,恼人香未展。虽无桃李颜,风味极不浅。’‘体薰山麝脐,色染蔷薇露。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
两则故事都牵涉黄庭坚。蜡梅在北宋末才在士大夫间流行开来,说来真是难以置信。大约最初只是山野间物,开时又值严冬,故此识者不多。这两首五言小诗,在山谷诗中不算好,但为蜡梅扬名,功德无量。山谷还有几首向人索求蜡梅的诗,由此可见当时蜡梅不太容易得。《从张仲谋乞蜡梅》写道:“闻君寺后野梅发,香蜜染成宫样黄。不拟折来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
其中的描写,和王安国、杨万里等人一样,也透着新奇之感。蜡梅入诗入世都不如梅花那么久远,人们对它所知不多,因此,王安国才会写出这样的首联:“庾岭开时媚雪霜,梁园春色占中央。”庾岭梅花天下闻名,写蜡梅用庾岭的典故,严格说来是不准确的。同样,西汉梁孝王的花园里奇花异草繁多,从没听说过有蜡梅。谢惠连作《雪赋》,假借梁园为背景:“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召来众文士饮酒作赋。以后说起梁园,必夸耀雪中胜景。想象丰富的人再把各种寒冬植物移植其中,梅花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安国用了这两个典故,说明在他心中,蜡梅马马虎虎,也算是梅花的一种,不过颜色有异罢了。
两宋之交的洛阳诗人陈与义,七律写得极好,他有四首蜡梅小诗,是简单的大白话,对花自语,好似对着一群小孩子说话,爱屋及乌,抄三首如下:
花房小如许,铜剪黄金涂。
中有万斛香,与君细细输。
来从底处所,黄露满衣湿。
缘憨翻得怜,亭亭倚风立。
奕奕金仙面,排行立晓晴。
殷勤夜来雪,少住作珠璎。
到南宋杨万里,我们知道,蜡梅在诗词中已经占有一席之地了。周紫芝的《竹坡诗话》里说:南方有蜡梅,是不远的事,我小时候,都还没有见过。到元祐年间,黄山谷等前辈才在诗里写到,之前没有写蜡梅的诗。政和年间,李端叔在姑溪,正月十五在僧舍中看见,写了两首绝句,第二首说:“程氏园当尺五天,千金争赏凭朱栏。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寻常两等看。”读李端叔的诗,我们知道,以前可不是家家户户都种有蜡梅的。
周紫芝是绍兴间人,距离黄庭坚去世,不过几十年光景,可见蜡梅因为黄庭坚等诗人的称扬,很快被广泛引种,歌咏者也渐渐多起来。
前年上元节,在纽约市郊南亚人聚居的牙买加,案牍劳形之余,重读旧作,有感而再作一诗,题为《上元再赋蜡梅》:
魂魄不曾梦,裴回尘外寒。
小斋人久卧,芳馥夜初阑。
云暗丹台影,光分白玉盘。
青瓶疏牖下,相对且相欢。
说不曾梦,确实这些年里,从没梦见过蜡梅。大部分童年熟悉的事物,都没有梦见过。在很多梦里,它们一概是模糊的背景,固执地等待我走马回头,停下来,抬头或俯下身子仔细看一看,拉过枝条,抚摸一下,捻一捻它们的叶子,闻一闻它们的味道。它们一直在,而我们无暇关注。也就是说,尘世浸染太深,我们不免变得粗糙,变得麻木了,失去了一些能力。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们慢慢把自己抛弃了。瓶中一枝斜伸,窗下案头相对,这情景,希望它还是一个梦。在纽约这些年,熟悉的故乡风物,天涯永隔。即如曼哈顿年年有的兰花展,展出的却非兰花,而是热带各种奇形艳姿的花,叶子和花朵都极肥大。大街小巷,见惯了三色堇、紫罗兰、玫瑰和杜鹃,中国淡雅清芬的兰花,它没有。菊花和忍冬倒是非常多。时移世变,人们习惯的是一眼看去就觉得绚烂的东西,无须深思,不要回忆,如同在麦当劳点一杯可乐,一碟炸土豆條,一阵嚼饮,一番热闹,然后扬长而去。很多初看并不显眼、需要静心细味的事物,也许将慢慢从大众的视野里消失吧,好在我已经过了只知道进取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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