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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213
张宗子

  天气突然变冷。吃午饭的时候,坐在靠近暖气管的地方,身后的烤箱里烤着红薯。安静而舒适的短暂瞬间。随手翻翻博尔赫斯的诗,看他在《庭院》中写道: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这个夜晚的庭院,葡萄藤沐浴着星光,倒影和星光又一起飘落在蓄水池上。博尔赫斯把这样的夜——夏天或初秋的夜——称为“黑暗的友谊”,而他自足的世界,就在“门道、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间”。

  想到庭院,自然想到家,以及那些玩耍的日子。葡萄藤浓密的枝叶间,可以养一只蝈蝈。旁边的白杨树上,白天是蝉的统治。池壁生着绿苔,滑不留手。池底鬼影似的几条瘦骨嶙峋的小鲫鱼,鱼背的颜色和水的暗色无二。

  博尔赫斯不断写到刀子,因此不可避免地,不断写到死亡。刀始终与激情相联系,“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制品。人们构想了它,造就了它,是为了一个十分精确的目的。在永恒的意义上,它就是昨夜在塔瓜伦坡刺死了一个人的匕首,是雨点般落到凯撒身上的匕首”。但刀子和人一样,年轻时代的辉煌远去,垂暮之年,一切无能为力——“如此的坚忍,如此的信念,如此冷静或天真的骄傲,而岁月徒然掠过,毫不留意。”

  刀子在抽屉里安度晚年,而这首赞扬刀子的诗是献给一位名叫玛格丽塔的女人的。

  在《庭院》里,我们看到寂静笼罩一切,很像贝多芬音乐里反复出现的感恩主题。但在一个宜于感冒和靠在床头读杂志的冬日下午,读《庭院》需要王维画雪中芭蕉的勇气和恶意。确实,我更愿意在夏天公园的花木浓荫里回味这首诗,那至少给我一点现实之感,哪怕是最小的一点近似。风的柔软度,风中植物的叶子、花朵和根部的泥土散发出的气味,拂面而过的蠓虫,远处水中大鱼的溅泼声,以及,乳白色的直射的星光。

  为了一首勉强凑足十一行的短诗,需要集中许多不同时期、不同地方的经验。但这还不是它迥异于现实之处。在可能出自年轻的博尔赫斯之手的诗中,我关注的,感动的,不是它的美,而是提前到来的迟暮之感。

  对于一个迟暮之人,庭院的家的意味特别深长。在“黑暗的友谊”中,睡眠如忠实的仆人等待着他,而且许诺他以无限的梦幻。如果他一生中因为想得太多而丧失了躬亲万事的机会,或者他早已明白躬亲的徒劳,这些梦幻固然不能予以任何弥补,至少可以让他看看:事情实现了,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庭院不仅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在此之前,更重要的,它还是“天空之河”。所谓斜坡,一头连着屋舍,连着窗口和床,另一头连着天上。

  如此一来,天空之河,就不折不扣地成为我们的天河,是有浮槎往来于天上人间的天河,是张华死前神往过的那道从人间普通的小溪开始的天河。天河的神奇之处在于:尽管它是倾斜的,顺流而下,你不会一泻千里,最后在哪块巨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溯流而上,你也不会撑断几百支竹篙,精疲力竭,无功而返。

  在无数类似的故事中,那些有幸乘槎上去过的人,究竟看到了什么?说来很简单,在明显不可能的人神之恋之后,在各种经不起人间风霜的奇珍异宝之后,在出自虚荣心的嘈杂的阐述之后,他们只看到了一点,那就是时间。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获得长生的权利。他们看到的时间,并不属于他们。在“别人的时间”这样一面镜子里,他们照见了自己的时间的短暂。时间对于他们,就像对于其他所有凡夫俗子,只意味着衰老。

  博尔赫斯的刀子在幸运地见证了无数次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之后,也是这样逐渐衰老的:

  这一带蛮荒之地

  游荡着那把锈烂的刀子。

  博尔赫斯的刀子扮演着双重角色,一方面,刀子和人一样,都是时间的牺牲品;另一方面,刀子对于人,尤其是对于英雄和著名的恶棍,它本身就是时间,而且是时间的最仁慈的化身。当弗郎西斯科·拉普里达1829年被加乌乔游击队刺杀时,“亲切的刀子穿透了咽喉”。这位充满理想的博士死前想到:在这黑夜的镜子里我追上了我那无可怀疑的脸,圆环即将合上,我等待着它的到来。而另一位刀下的死者,阿尔伯诺兹,“一把刀插入他的胸口,他的臉无动于衷”。

  拉普里达以死亡为圆满,阿尔伯诺兹平静地接受死亡。刀子使他们不受衰老之苦。

  我想博尔赫斯绝无赞美暴力和自杀的意图,他对衰老毫无恶意。一个人不可能愚蠢到因为害怕衰老而提前自杀。作为旁观者,博尔赫斯也许觉得,历史上所有壮烈的死,都昭示了生命之美。

  想到衰老,除了简简单单地记着自己的年龄,还应当有更诗意的迹象,其中之一便是:人的衰老,就是逐渐远离李白,亲近杜甫。在李白时代,生活如同浮在身边的一团团彩色的云絮,淡得几乎看不见,忽远忽近,游移不定,那些色彩的美丽完全不可捉摸,平心静气时却能一览无余。那个时代,生活是你希望它有它就存在的东西,是你豢养的一只无比柔顺的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突然之间,渔阳鼙鼓动地来,李白耳中的《霓裳羽衣曲》一曲歌罢,天幕拉开,事物的真实面目在阳光下一览无余。什么是真实?真实是尚未出巢的乳燕,它甚至还没有学会软语呢喃。于是杜甫来了。杜甫是把生活当作衣服贴身而穿的,生活的每一丝纹理都印在他的肌肤上,朝夕不离。从杜甫那里我们得知,即使是一座草堂,每一根柱子、椽子,每一捆稻草,每一块砖或土坯,每一颗铺路的卵石,都得四处求索和寻觅。屋前屋后的篱笆,庭院里的松树和其他花木,也许还有鸡雏鸭雏,都得期待友邻的馈赠。

  现在我们又回到了庭院,杜甫的庭院。杜甫的庭院,就是这样由一个个细微而实在的具体事物构成的:静悄悄的栅门,沾泥的雨后花径,没来得及清除的杂草,不成套的桌椅,案头搁置了很久的酒,以及李白多年前即兴挥毫留下的诗稿……天空不会经由庭院流入他的房舍,天空在城外的山峰上已经却步——看天,他只能仰望,他不可能坐在床前畅饮天河之水……

  杜甫像一座路碑,在前方等着我们。只要走,迟早会走到杜甫那里。每个人都一样。

  夜晚的鸟,只在无人期待时孤鸣。

  在庭院里衰老(李白和杜甫都没有衰老,始终没有。李白不会,杜甫不能)的博尔赫斯,最后这样唱出他最好的歌:

  有一行魏尔伦的诗句,我已回忆不起,

  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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