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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曼街往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321
陆蔚青

  圣诞节前的一个早晨,刘祥知道了阿瑟的死讯。是蒙特利尔《大公报》的新闻,说在纽曼街中心公园发现了一具尸体,发现的人说,也许是昨天风雪太大,这个人走迷了路;也有人说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流浪汉,因为他衣衫不整,随身有购物袋,购物袋里还有两瓶啤酒。很瘦,身高5尺。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他的医疗卡,他叫阿瑟·布鲁斯。刘祥那时正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面前摆着一杯刚冲好的咖啡,他盯着这则消息,完全惊呆了。

  往事就像漫天大雪纷纷飘落,刘祥望着窗外,陷入回忆。

  “9·11”一声巨响,IT行业就业率直线下降,这给还在康考迪亚大学学习的刘祥带来极大困扰,眼看着毕业就失业,还有一家人要养活,于是,狠狠心,步余晓东后尘,在纽曼街开了“七天便利店”。

  魁北克是加拿大唯一一个便利店可以卖酒牌的地方,而法裔又以喝啤酒著称,这就意味着魁北克的便利店是一个利润比较好的行业,更何况所有的食品,包括牛奶、面包、香煙、啤酒,都是可退可换,最早的中国留学生,很快就发现了这个行业。

  这个行业,有点像中国刚刚改革开放时的出租车,本钱小,利润大,比他早来几年的余晓东说。余晓东是他的大学同学,从认识开始,余晓东就是他人生的上线。当时这个行业大多掌握在韩国人手里,是第一代韩国移民经营数年的生意,让第二代韩国人已经在风景如画的高尔夫球场打球了。

  这个店坐落在圣布鲁克街和纽曼街交叉口,圣布鲁克街是蒙特利尔的一条主街,而纽曼街是一条小街。虽然在主街上,这一段却安静,隔一个街区,就是康考迪亚大学,所以顾客以大学生居多。除了大学生,还有人住在纽曼街里面的公寓楼。

  刘祥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阿瑟和他的朋友们。

  开店的第二天,刘祥还处在卫星掉在地球上的眩晕状态,老店主秦叔宝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指导刘祥把商品一笔一笔敲进收银机,这是买卖公证里的一条,老店主必须尽的义务。店中无人,秦叔宝的目光就朝窗外望,窗子对着纽曼街的另一半,中间隔着圣布鲁克大街。

  老阿瑟来了。秦叔宝说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刘祥也朝外望,见一个穿灰色上衣戴帽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马路对面东张西望,试图能安全地过马路。

  秦叔宝就笑,说老阿瑟就是这样,什么都怕,过马路也怕。

  两人正说着,门开了,阿瑟已经走到门口,却不进来,就站在门前,在防滑毯上蹭他的鞋,左一脚右一脚,蹭了很多次,然后用脚尖沾一沾地板,好像生怕把主人的地板画上痕迹。秦叔宝说进来吧。阿瑟便走到柜台前,笑一笑,很拘谨的样子,然后说,我来想问问我能赊两瓶酒吗?你知道我可以拿30元信誉,而且过了明天就是后天,后天我就可以拿到救济支票,还你的赊账没有问题。

  刘祥看着秦叔宝,秦叔宝点点头说,可以。然后对刘祥说,这个店,只有两个人给赊账,一个是他,我每月给30元,一个是他的朋友叫作格兰,他是对面楼的管理员,比阿瑟支票多,我给他50元,他们的信誉都很好,月初支票来的时候就会来还钱。看阿瑟已经把两瓶啤酒放在柜台上,又叮嘱说,别早给,等到月末再给,比较保险。

  算好账,刘祥把借条挂在柜台下的夹子里,阿瑟拎着袋子,点头哈腰地道谢,像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去了。

  刘祥说这个人很有礼貌,语言又清晰流畅,怎么会拿救济过日子?秦叔宝说还真是的,不过我也没跟他们聊过,也许是有病吧。

  格兰来时就不一样了,格兰偌大的身材牵一条小狗,头高高地仰着,垂肩的白发压在帽子下,丝丝缕缕飘在四月的小雨中。格兰穿得厚实,一件冬衣又长又厚,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他进了门就说话,嗓门又粗又高,张嘴就要赊账。刘祥按照秦叔宝说的给他50元,他却瞪大眼睛说我是公寓管理员,有好的收入,完全可以拿到100元,你若不给我,我就去别的店买酒。

  刘祥是个新店主,秦叔宝说什么他就执行什么,并没想有什么改变。刚接店有什么改变?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按既定方针办”,于是格兰甩一甩他的长发,走了。再没来过。

  这让刘祥感觉不好。谁也不想开门就有顾客跑掉。

  每几条街街角的每个店,都是被福利人士或者是嗜酒者养活的,走了一个酒徒就走了一笔固定收入。店里有时清静,刘祥无聊,就会站在门前望,纽曼街25号小楼里住着白人黑人黄种人各色人等,每天都有他的客人走来走去。

  除了格兰·阿瑟之外,还有一个叫托尼的瘸腿人,拄着拐杖。他人不常来,钱却常来,他是残疾人士,又有社会救济金。每次没有钱时,阿瑟就会用托尼的银行卡来买东西。

  真正的故事发生在第二年春天。阿瑟带了一个人来。此人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系一条银色花纹领带,身材均匀,胖瘦适宜,一头金发,浅黄色眼珠,说话用词语法严谨。阿瑟向刘祥介绍说,这是皮埃尔,我们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皮埃尔向刘祥行了个鞠躬礼,然后买了几瓶酒,走出去约几分钟,却又折回来说,酒瓶打碎了,让刘祥赔。

  按规定是这样的。皮埃尔一本正经地说,手里拎着一个碎酒瓶,酒瓶里的啤酒滴滴答答地滴着。他的表情好像坐在谈判桌上一样,直盯着刘祥,咄咄逼人。

  这是魁北克的法律。他又说。

  这时刘祥已经开店一年,有了许多这方面的经验。中国人在魁北克开店的很多,还专门有自己的组织和网站,经验交流,消息传递,法庭法律的问题,更是店主们关注的问题。中国人在海外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语言问题,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官司。但刘祥不怕。刘祥说你已经出了我的门,商品再损耗就跟我没关系了。

  皮埃尔也没想到刘祥这样淡定,立即就泄了气。他双肩向下一沉,头向下一垂,口里还做了一个唉声,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与刚才那种气势判若两人。刘祥不禁笑了出来,皮埃尔因此对刘祥很有好感,他说你来加拿大几年了?你倒了解这里的法律。一般来说,我这样做是可能得逞的。他笑一下,有点无赖地说,我知道你们中国人一向胆小,有些人不太会说英语,我知道你们的课本上是这样说的:

  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 And you?

  他这样说着,就笑起来,一边弯下腰把碎酒瓶扔进垃圾桶里,一边快快地又取了一瓶酒准备付账。皮埃尔走起路来,脚步轻盈犹如舞步。

  我是个珠宝商人。他自我介绍说,重新与刘祥握手。我有很大的珠宝店,许多值钱的货色,宝石钻石,有从南非来的……皮埃尔黄眼珠转一转,说,其实说到底,1+1为什么等于2?谁规定的?说不定就等于3,对吧?现在我给你两元钱,其实是三元钱,好吗?他掏出钱付账说。

  刘祥把钱收了,对他说,我不喜欢油滑的人,再见。

  他们真的再见了。而且从此后天天见面。开始刘祥以为皮埃尔是个访问者,过了几天才知道详情。有一天皮埃尔在店里接电话,是他儿子打来的,皮埃尔在电话里痛哭流涕,说我的儿子啊,好好照顾你奶奶,我是不能回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破产了,怎么办?我住的地方都没有,不过你不用管我,你只管好你自己就好了,等我有了钱我就买回珠宝店,我就回家看你们,现在让我安静地自己待一会儿,祝你们愉快,祝你们全都好……我的儿子……

  自从皮埃尔住进阿瑟的公寓,日子便每况愈下。开始时他每周都会拎着衬衫去隔壁韩国素姬的干洗店洗衣服,但慢慢地越来越少。黑西服还是那一套,却不再笔挺,折皱了不说,上面还粘了许多动物的毛,他说那是格兰的狗干的好事,但酒却每日不断,着实给刘祥带来些生意。慢慢地,皮埃尔不修边幅起来,隔着柜台刘祥开始能闻到他隔夜的酒气,如今,皮埃尔每天喝得烂醉,格兰和阿瑟也飘飘欲仙。纽曼街25号如今开始有了酒鬼的气味了。

  酒鬼是店主们对每天喝酒人的称呼。这个鬼,大概还有洋鬼子的意思。中国人爱这样称呼西人,比如鬼佬、鬼妹。并没有贬低的意思。刘祥这样理解。

  就在这时又来了一个人,这就是后来成为大人物的鲁尼。

  鲁尼是挑着一卷行李进的刘祥的店,据阿瑟说,鲁尼是他从街上捡来的。

  换言之,鲁尼是个流浪汉。皮埃尔现在自己租了一间房,阿瑟的政府补贴就只能住房而不能喝酒,所以他需要找一个同伴。皮埃尔给他带来的,不仅是半个房租可以喝酒,而且带来了享乐的概念,阿瑟因此腦洞大开。他们重新分配了救济金的用处,他们不再用救济金买食品,连面包牛奶都不买,他们去食品救济站或避难所去找吃喝,到穷人中心去找衣服和日用品,他们集中力量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享乐……喝酒,找姑娘……有时还买色情杂志……于是阿瑟给刘祥带来了又一个烦恼,他在没有钱的时候,就长久地站在黄色杂志的柜台前翻看那些红男绿女,直看得垂涎三尺口水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刘祥想阿瑟其实是一座沉睡的火山,皮埃尔把他的眼睛张开,阿瑟醒了。

  醒来的阿瑟穿低腰裤,低得每次去酒柜拿酒,都露出一圈肥白的腰赘肉,上身穿花衬衫,夏威夷风格的大花,却只系两个纽扣,露出前胸一道长长的黑毛。阿瑟是俄罗斯人和德国人的混血儿,二战时期的或者罗曼蒂克或者悲惨的故事,不知是胜利者的占有,还是奋不顾身的爱情。阿瑟只记得母亲经常唱德国民间歌曲,父亲常常酩酊大醉。

  开始时我以为自己不能喝酒呢。有一次他说,本来我以为喝酒是不对的,喝酒时,父亲从不把我当人看,他像踢小狗一样踢我……他的腿很有力,他说他是骑兵团的。但我喝了酒才明白,其实酒很好,他让我感觉良……不用想起什么,而且很高兴……有很多朋友,我一天都开心……于是我想,也许我应该宽恕我父亲……

  但是鲁尼不是皮埃尔,他是一个英格兰汉子。他脸上有色彩鲜明的英格兰烙印,就是夏天阳光下的烤熟的红色大虾色,他五官狰狞,手上常年长满疥疮,他只有一个卷起来的被子,剩下什么都没有。

  关键是要有一个住的地方。启蒙者阿瑟对鲁尼说,如果你有住的地方,就可以申请政府救济金,但你没有地址,连救济金也没有。

  流浪汉鲁尼终于在阿瑟们的帮助下,领到了救济金,但救济金每个月只有一次,即使全部用于喝酒,也只能喝三五天,何况他们只要有钱就要昼夜狂欢。那段时间,他们又捡回来一个老女人,叫做吉娜。像每个刚来入伙的人一样,吉娜穿得清洁干净,浅蓝色的衣裤,背一个白色的小包。但没过多久,她就灰尘满面,染上了酒鬼居特有的气味,那气味混杂着烟酒体味汗臭诸多气息。

  他们后来烟也不买了,不买合法的烟。他们通过地下渠道,认识了从印第安区走私的非法烟,两百根只要五块钱。刘祥说你必须承认他们真的是煞费苦心。如果啤酒能够有更大的包装,更便宜的货色,或者如果有一个非法走私的啤酒市场……可是没有。刘祥见到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不再只待在酒鬼居里喝酒,他们常常去老港市中心娱乐性场所,甚至酒吧,有一次他们还去游泳。刘祥不能想象他们的一身混杂的臭味儿,是不是让夏天里乘凉的人们心旷神怡,但是他们是公民,是魁北克的公民,他们享受公民可以享受的一切待遇,对公共游泳池的使用权自不必说。有一天阿瑟还呲着一口洁白闪亮的牙齿来见刘祥,说他刚刚洗的牙,免费的,因为他是福利人士。刘祥就想起自己那个舍不得昂贵的牙医费,忍痛跑回中国的朋友。

  一颗牙一千多块。买张机票还有零头呢。朋友捂着红肿的腮,心疼地说。

  刘祥也想过,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去领救济金呢?像阿瑟他们那样领救济金过日子。不过阿瑟告诉刘祥,如果你要领救济金,就不能坐飞机离开,不能有电视,不能有值钱的东西。刘祥为自己一时的想法很惭愧,不能坐飞机回国,这是第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本来父母在不远游,自己已经远游了,不能家也不回了。第二件,或者说最重要的一件是自尊心。你堂堂一个大学教授,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领救济金像酒鬼一样活着吗?于是想起网上看到的一段话,说一个老爷子来到美国,对女儿的工作嗤之以鼻,只是女儿住的房子大,还不算给他丢脸。

  阿瑟和鲁尼的狂欢节似的生活,终于惹出了事端。那天刘祥没有看到阿瑟,来买酒的是鲁尼。鲁尼说阿瑟出事了,进了局子了,警察当场抓住的。阿瑟本来还想跑,可是他太胖,裤子又低,差一点儿就掉了。警察也不含糊,他们抓住了阿瑟,本来想把他皮带解下来绑他,但他没有皮带,他一直都是半吊着裤子的。刘祥说你怎么知道?你在吗?鲁尼就笑,一张脸更是难看得紧,说我当然知道,我跟他是一伙的,他去拿酒,我放哨。我跑得快,我是有经验的,一旦被发现,你还等什么,抓紧跑吧。

  然后他指指脑袋,阿瑟是傻瓜。他说。他断言阿瑟智力有问题,跑得太慢。

  鲁尼没钱的时候,也来偷刘祥的酒。如果人多就会得逞,因为这小店一般只有刘祥一个人,但鲁尼不知好歹,人少时,他也来偷。有一次被刘祥抓住报了警,鲁尼夺门而逃,一边跑一边脱衣服,他的衣服是双面绣,一面是红色,一面是黄色,他居然在逃脱中反穿衣服,成功地化妆上了大巴。

  刘祥很看不起鲁尼这样,所以鲁尼来道歉时刘祥就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去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咱们住得这么近,你就别来这里偷了吧?鲁尼眨眨眼睛,一副愚鲁迟钝的神情,冥思苦想了数日,才来对刘祥说,我想明白了,以后不偷你了。

  阿瑟进局子的日子并不多,大概还是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为主,再说两瓶啤酒的偷盗,警察也不想深究。阿瑟回来时老实了许多,进得店门便点头哈腰,让刘祥想起刚刚接店的那个冬天,第一次见到阿瑟的情景。阿瑟其实是个胆小的人,刘祥想。只是欲望一旦爆发,就战胜了胆小,可见人最可怕的是欲望。

  那段时间,瘸子托尼死了,死在自己的公寓里,托尼既是福利人士又是残疾人士,银行卡里的钱不少,他死了,酒鬼居并没有凭吊三天,而是当天就狂欢起来,他们终于有钱了。鲁尼、阿瑟、吉米轮番来买酒,直喝得酩酊大醉。吉米最后一次来,一进门就坐在了地板上,刘祥真是害怕他起不来,他若一命呜呼,刘祥就有事可做了。刚好有几个康克大学的学生来买东西,拖拖拉拉把他架出去,告诉他别喝了,吉米却不走,只说还要买酒。

  鲁尼并没有逃脱法律。他又一次去偷酒,这次没有阿瑟的掩护,于是也进了警察局。

  过了不久,皮埃尔搬走了。皮埃尔的搬迁让他躲过了一场浩劫,而使他后来独独地存留在纽曼街上。刘祥后来曾经在杨巧云的店里看见过他,虽然消瘦如大病之后,腰杆也不再挺直,更没有了第一次来刘祥店里时那种华彩的动作和语言,但是曾经在酒鬼居出没过的人,居然还逗留在这里,不能不说皮埃尔还是很有造化。

  皮埃尔的搬走与他新交的女朋友有关。他带女朋友来过刘祥的店,那是个南美人,皮肤微黑,五官很端正,不太爱说话,与皮埃尔的张扬造势是两个极端。女朋友长着黑眼睛,无端的讓刘祥感到某种亲近。后来那女朋友的儿子也来买东西,原来他们就住在咖啡92的隔壁。据说咖啡在92摄氏度时是最好喝的,这个咖啡馆的名字起得不错,所以生意也不错。女朋友的儿子也是微黑皮肤,一头卷发,两只眼睛像小浣熊的眼睛一样,不大,却圆圆的有神。自从皮埃尔搬到他们家住,强尼就跟他们分开吃饭了。刘祥不知道在一个屋檐下,三个人怎么各吃各的,但强尼说就是这样。强尼很不喜欢母亲的新男友。像个戏子。他不屑地说。

  皮埃尔喝酒明显地减少了,衣着也比以前整洁许多,关键是气质,收敛了许多无赖嘴脸,与女朋友一起来时,居然能表现出某种礼貌和安静,刘祥认为这是阴阳平衡的结果,阴盛阳衰或者阳盛阴衰,都是不符合中国文化的精髓的。刘祥在国内本来是对国粹没有兴趣,如今在遥远的北美,加拿大——蒙特利尔——纽曼街,在这样一个点上,遥遥地望着东方,他突然发现,最好吃的东西是中国菜,最好的哲学是东方哲学。他把苦学数年的英语扔下,重拾起《孙子兵法》和《史记》。只有这样,刘祥每天关在小店中的心,才会飞翔起来。

  秋天来临时,阿瑟又捡了一个大个子。这人生得高大强悍,穿着残损破旧的大皮靴,穿敞开怀的红格子棉衫,黄头发,一看就是干力气活的,被唤作杰克。杰克有西部牛仔的味道,也有一份工作。他入住酒鬼居之后不久,就对刘祥说,这里真奇怪,我见过喝酒的,但没见过这么喝酒的,他们什么都不干,只喝酒,天哪!什么都不干!我真的很开眼。

  刘祥听了他的话,也有点儿惊讶。本来以为所有酒鬼都一样,原来这个酒鬼居还有不同,不是真正的纯粹意义上的没有任何杂质的酒鬼居。他这样想着,眼睛向窗外望去,看到皮埃尔正在马路对面的巴士站,试图与一个女学生搭讪。刘祥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甚至都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我想要去市中心,可是我没有钱,你能给我一张车票钱吗?你看我并没有喝醉,我是真正的生意人,我有一个珠宝店,我只是丢了我的钱包,只要一张车票,好吗?谢谢你,小姐,你真是太美了,而且这样好心肠,上帝保佑你……”

  杰克很快就融进了酒鬼居的活动。刘祥有时想,酒鬼居其实拥有强大的令人堕落的力量。

  杰克是个做体力工作的人,两周放一次粮,生活很规律,晚上回家喝酒,白天出去工作。临近圣诞节时,杰克来到店里,请刘祥给他打个电话,叫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来后,他就把一个廉价打折的蛋糕交给出租车司机,同时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蛋糕下车的地点。看到出租车绝尘而去,杰克解释说那蛋糕是代表他去看他母亲的,那是他给母亲的新年礼物。刘祥问他,为什么过节不回家呢?杰克张大嘴没说话,然后说他母亲不想见他。

  圣诞节时,福利人士都提前领到救济金,狂欢从领到钱的那一刻就开始了,他们甚至等不及去银行提钱,他们来请刘祥收下支票给他们钱,然后买酒,那夜酒鬼居人满为患,欢乐异常。杰克是来买饮料的,他提一个十公升的大水瓶子,买了一瓶两公升的番茄酱,然后把它倒进水瓶子里。他说只消再加上自来水,饮料就做成了,花两块钱,一个晚上的饮品就解决了。杰克是个能省下钱的人。

  总是有人先花光钱,这就是阿瑟。阿瑟把钱花完之后,立刻由国王变成了仆人,他有钱时让吉米来给他买酒,等到他没钱了,只好给杰克买酒。刘祥以为在这样的团体里,做仆人应该是有一定报酬的,比如分一杯啤酒喝,但事实证明好像并没有固定的规矩,给不给要看有钱人的心情好不好。

  圣诞节老港放了满天烟火,照亮了半个天空,纽曼街的酒鬼居很是兴奋了一阵,不过很快也上演了焰火节目的回放。

  火灾是夜半发生的,那时刘祥正要关门回家,就听见一阵消防车的尖叫。他探头望去,消防车正向着酒鬼居疾驰而去,刘祥就去看,见雪地上站着数十号人,大多穿着睡衣,冻得瑟瑟发抖。消防队员一身戎装,武装到牙齿,手里拎着大斧子,进得门去,对着阿瑟那间紧邻前门的公寓一脚踢开。阿瑟被救出来时已经被熏得蒙掉了,奄奄一息,脸上都是乌黑,救护车呼啸而来,把阿瑟捆绑在担架上。

  刘祥没想到,第二天阿瑟已经来买酒了,没等刘祥问,他就汇报说,那个杰克把他绑在床上,然后在他床下放了火。

  他要把我烧死!阿瑟气愤地说。脸已经洗干净,并没有什么创伤,只是两个眼圈全是黑的,像熊猫的黑眼圈。

  这个,是杰克打的。阿瑟指着熊猫眼说。

  为什么?刘祥说。刘祥现在的心情与刚开店时迥然不同,那时他与酒鬼们互相厌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有一天早晨刘祥来开门,看见阿瑟坐在门前等他。

  早晨好啊,阿瑟说。我今天醒得早,就洗了个澡,听了一会儿收音机,然后我想我该来我的小店看看,看看你,我的朋友,随便买一瓶酒回去。

  刘祥想自己大概就是从那次改了心情。如果有人把你当朋友,你能回报的,就是善待他。那时阿瑟还是个老实人,那时皮埃尔还没来,皮埃尔没来之前,阿瑟还没看过黄色杂志,还没去过酒吧,那时阿瑟的救济金交了房租就没有钱了。而眼前的阿瑟去过很多地方,包括监狱,也包括医院。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原因很简单,阿瑟说,你记得昨天我买了一大瓶和一小瓶酒吗?其实杰克只要一大瓶,那小瓶是我招待我自己的。我已经给他买过很多次酒了,但他从来不给我喝酒,这么没规矩,我和吉米、格兰、皮埃尔是有规矩的,我们让你买酒就招待你喝酒。我应该得到酒喝。

  只为了那两元钱的小瓶酒?刘祥很惊讶。

  是的。阿瑟直着眼睛说。

  那杰克呢?

  他被警察抓走了。阿瑟说。他放了火就跑了,但并没有跑远,就在街那头被抓住了。我在担架上还看到他,我去医院,他去警局,就像电影里一样。

  阿瑟刚走,吉米就来了。那时吉娜还跟他们在一处混,吉米也很想告诉刘祥一些事情,但吉娜比他嘴快,说得更快。

  我们现在住在旅馆里,很好的旅馆,床单雪白。只是在你这儿买酒远一点。

  不过我们可以去别的店买酒。吉娜插嘴说。

  不能。我们要在这里买。吉米说。

  我们可以去近一点。吉娜说。

  不过这里可以。吉米说。两个人就口角起来,吉娜说话又快又尖又高,吉米的声音很低,嘟嘟囔囔的,但却很固执。

  刘祥认为吉米的固执是喝多了的表现,但凡喝多的人,思维就在一个框架里,在一个话题上打转儿。

  两个人像一对贫困的老夫妻一样吵了一会儿,然后拎着酒心满意足地走了。刘祥感到他们好像并没有难过,还有点兴高采烈。也许他们并没有失去什么,生活却又有了新的变化。住旅馆总是好的,据说还管一顿早餐,早餐可以任意点,有鸡蛋,也有咖啡或橙汁。酒鬼居就在刘祥每天回家的路上,大楼里的租客早已搬空,只剩下黑烟燎过的一道道痕迹。正是冬天,那寂寞的窗口和痕迹触目惊心。阿瑟故居的窗户没有玻璃,用木板钉成方块,据说杰克就是从那里跳窗逃跑的。

  失火后的租客在旅馆只能住七天,这几天是免费的,给他们时间来安排自己的未来。这是一个旅店老板做的社会慈善,那老板童年时因为家中失火,饱受无家可归之苦,所以在他长大之后,兴起了这个救援项目。

  几天之后,他们从旅店里搬出来。这几天,他们只是回味火灾发生的过程,并没有去找新房。现在他们像离家的猎狗,聞着味道又回到老家。这栋沉睡的房子,在格兰哗啦啦的钥匙开启下,一众人等陆续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是,这座失火的大楼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温暖,既没有取暖也没有照明,甚至不能做饭。

  他们开始来买蜡烛,刘祥小店里存了一年的几支蜡烛很快就被买光了。但后来他们不再照明了,他们用买蜡烛的钱喝酒。冬天天黑得早,他们也许早早就睡了。

  格兰有一次来打电话给房东,说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我需要钱。他对房东说。如果你再不给我钱,我就放弃这个工作,我早就想周游世界去了。没有工作,对我来说,恰好是个机会。

  房东是个中国女人,常年住在中国。平日格兰把租金收上来,留下自己的那份工钱,其余就存在房东的账号里,房东从没另外给他过工钱,如今没有了租客,格兰也没有了工资。而房东迟迟没有给格兰工资。

  三月时,天气开始有回暖的痕迹,虽然三月的魁北克还会下大雪,雪还会把路边的车埋住,但空气中到底有了某种能够闻到的清新。这天刘祥刚刚把啤酒公司的送货车打发走,就见有人推门进来。

  嗨。那人说。原来是鲁尼。

  鲁尼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剪得整整齐齐,与以前邋遢的形象判若两人,衣裳尽管有点单薄,却也是干净的。更重要的是鲁尼完全不像鲁尼,他说话声音很小,脸上的表情很拘谨,像一个安静的老实人。

  你好,他伸出手与刘祥握手,好像面对久别的朋友。我刚刚从吧里出来,他说。他们管监狱也叫吧,与咖啡店和酒吧一个名字。

  我知道这里发生大事了,我们的房子被烧了。我在里面时,格兰给我写的信,告诉我所有的情况。他是这样写的。

  鲁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叠得很好,刘祥看到粗鲁的鲁尼还有细致的一面。

  亲爱的鲁尼:

  你好!上帝保佑你一切平安。

  我要告诉你的却是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没有家了,我们的房子被烧了。我们在旅店里住了七天,旅店很好,早餐很好吃。现在我们又回到家里,可是这里没有取暖没有灯,没有电,但我们要活下去……

  希望你早日回来。希望你回来时我们还在这里。

  鲁尼像念遗书一样读着这封信,语气平淡而认真,读完,他把信放回口袋里,说要买两瓶酒去见见伙计们。

  他们看见我一定开心极了。他说。

  五月时,格兰一行人搬出了纽曼街25号,因为有钱的中国女人把他们的家卖了。新的房东也是中国人,刚买房子时来过刘祥的小店,那人是个中等身材的方脸,身边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女人,两个人都不太会说英语,遑论法语。落地时间并不长,却有一大笔钱。

  你开这个小店能赚多少钱?那女人好奇地环视着刘祥的小店。

  赚不到什么钱,养家糊口呗。刘祥说。

  你出国这么多年,就干这个?男人也好奇地说。

  是啊。开始工作过,后来失业了,刘祥很诚恳。这里中国人少,见到同胞都很亲切的。

  你们真是可怜。那女人说。现在中国,我们那时的大学生,哪会干这个,个个都发财了。我们班同学坐在一起,千万身价的都不敢说话。算什么呀?亿万的在那儿坐着呢。

  刘祥就住了口。这样的对话很打击他的自尊心。对于出国这件事,他也曾反复想过,与其面对着酒鬼们过活,不如换一种活法,身边有些人已经海归,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海归?趁着同学们当企业家的风生水起,他们能辐射到的地盘还很可观……更主要的是,他总是能闻到陌生的气息,不属于他的气息。

  房子要重新修葺。新房东进了格兰的房间,吓了一跳,他差点被烟酒混和的气味熏倒在地,他太不能相信这里是美丽干净的加拿大了。

  明媚的五月,阳光灿烂的五月,酒鬼居一众人等背着他们的行囊驻扎在了波尼公园里。公园里有一个装园艺工具的仓库,仓库外有个石台,台上还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

  那时他们还有格兰、鲁尼、阿瑟和吉米。吉娜早已走了,后来刘祥见过她,又恢复了干净的模样,浅蓝色裤子白色上衣,还挎一个小钱包,就像任何退休有钱有闲的老女人一样。她曾经住过酒鬼居吗?真像做梦一样。

  流浪的日子,无家可归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现在他们有足够的钱喝酒,他们不用付任何房租水电,他们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们喝了酒,就躺在蓝天白云之下,如茵绿草之上。在夏日的阳光中,他们晒成了古铜色,个个都像刚刚从夏威夷度假回来一样,所不同的是,他们个个臭气熏天,邋里邋遢,毛发蓬乱,状似野人。

  然而夏天的阳光,夏天的加拿大多么美好,夏天就是放纵的日子,喝酒的日子,就是享受的日子啊。

  好日子总是过得快,像风一样快。一转眼,秋雨就连绵了,有一天,刘翔见他们把被子搭在那仓库的屋檐下,好像一个破旗在招摇。

  怎么办呢?刘祥想,冬天就要来了。

  刘祥曾建议他们去避难所,但格兰坚决不去。格兰还做着美梦,新房东会召唤他回去。无论如何,他管理这栋大楼二十多年了。鲁尼更不想去。他本来就是个流浪汉,回到公园去住,不过是回了老家。吉米和阿瑟本来就是没主意的,又贪杯,一伙朋友在一起天天喝酒,享受阳光,想想看,什么日子像这样?天堂也不过如此。他们坚决不去。

  这是个美丽的夏天。蒙特利尔的夏天都是很美丽的,这个城市坐落在北纬45度,冬天长夏天短,人们习惯于冬天工作夏天狂欢,艺术广场每晚都有爵士乐节、欢笑节,夏天的蒙特利尔是一个节日与一个节日的链接,一个点击接着一个点击,在海洋里你就是节日,节日就是你。而更热闹的是今年大学生因为政府要给他们涨学费而罢课,罢课的大多是艺术学院的学生,所以活动组织得色彩缤纷。前几天他们在市中心举行了裸体游行。昨天他们在艺术广场卧倒一片,而且还有几个女生身穿白袍胸前画着红十字。今天他们举行了锅碗瓢盆交响曲,他们敲着小锅小碗游行,这是行为艺术,艺术的含义是我们要吃饭,我们要读书。当然政府出动了大批警察。那些警察,身穿铠甲挡在游行队伍前面。但是没问题,女学生们手里撑着鲜艳的玫瑰,纷纷站在身穿防弹服的警察面前照相,你有手枪,我有玫瑰,对比最鲜明的暴力与和平。

  阿瑟和吉米经常去市中心,他们喜欢艺术广场,艺术广场有一个大型的喷水池,池中的水湛蓝清澈,阿瑟喜欢把脚放在池水中,夏天的炎热立刻下降了许多。他们还会在那里喝一杯啤酒。美丽的艺术广场,有许多身穿夏威夷风格花衬衫的度假的人,今年人更加多,因为许多学生在游行之后,会在那里休息,他们也把脚泡在喷水池中。阿瑟和吉米坐在一群生龙活虎的大学生中,顿感自己年轻了许多。

  学生运动的最高潮发生在同一天,清晨有四个学生在地铁中投掷颜料桶。一声巨响,颜料洒满地铁站,但乘客们并不知道那只是颜料桶,他们以为是炸弹。他们大声惊叫,四散逃跑,一时混乱不堪。地铁站很快关闭,汽车站挤满乘客,整个城市陷入瘫痪。

  晚上的行动是他们找到了省长的住宅,住宅外面,整夜响着小锅小碗的敲击声。

  第二天,魁北克某党上台,组成了少数政府。魁北克某党承诺不给学生涨学费。当晚魁北克某党上台的庆典,热闹非凡,然而当维玛莉花刚刚登上舞台,举起双臂向支持者致敬,一声枪响,维玛莉花立刻被保镖拥下舞台。

  那一晚是蒙特利尔的不眠之夜,也是公园里的酒鬼居的不眠之夜,因为在市中心亲身经历的刺杀维玛莉花行动全过程的鲁尼和阿瑟,在混乱的人群中走失,阿瑟平安回到已经喝得烂醉的格兰、吉米身边,而鲁尼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身在小店里的刘祥,也正在观看维玛莉花上台庆典。突然的刺杀行动,让刘祥和正在买牛奶的乔治大吃一惊,然而更让他们吃惊的是,警察迅速逮捕的嫌犯,他们竟然看到了鲁尼的面孔。

  阿瑟信誓旦旦,他说鲁尼绝对没有去刺杀维玛莉花,他们根本不知道那舞台上是谁在干什么,他们只是在市中心一带闲逛,他们喝了许多酒,醉了,就在这边看热闹,然后涌来很多人,她们穿着漂亮的衣服,男人都是西装革履,女人都是长裙,香气飘飘,他们坐在地上可以看到她们的腿。

  鲁尼没有手枪,他从来没有手枪,他怎么会开枪?阿瑟拍着手说。

  是的,鲁尼是进过监狱的,是偷过酒的,但他只是想多喝幾口酒,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没有刺客那样缜密的大脑——刺客不是鲁尼能够胜任的,谁会请鲁尼做刺客呢?刺客需要像《豺狼末日》主角那样的聪明和谨慎,而鲁尼除了喝醉了,他干过什么呢?他什么都不会呀,我们只是想喝酒……

  最好的时光到底短暂,转眼就进了秋天,冬天也如一条潜伏的蛇一样,匍匐前进。在人们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一场大雪就覆盖了大地。冬天真的就这样来了吗?阿瑟百思不解地问。是不是太早了呢?夏天也许会再来的。他嘟囔着说。

  这时必须寻找住处了,但他们各有各的问题。这几个人中只有吉米是工作过的,他的救济金相对高一些,其他人的救济金,都不足以有信誉得到房主的信任,也就租不到房子。酒鬼居的居民都不想离开纽曼街,他们习惯了在熟悉的地方生活。格兰牵着他的小狗,走遍了大街小巷,都得不到住房,格兰把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证件,放在一个揉皱的塑料袋里,贴身放着,无论走到哪里掏出来,都散发着很久没洗澡的臭味儿。谁能把房子租给他呢?何况他誓死不肯放弃他的小狗,小狗的一条腿已经瘸了,格兰贷款给他做了手术——而租房的许多人,都不愿意将房子租给有猫有狗的人。

  几个酒鬼一筹莫展。阿瑟跑得最快,他很快在市中心找到住处,据说只有一张床,所以他还承受得起。剩下格兰和吉米,决定两人合租一间房,但他们在公园里住得时间太长,以致周围居民都了解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那种毫无私隐,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生活,让许多房主断然拒绝他们租房的请求,他们只好放弃固守纽曼街的愿望,向更远的地区寻找房源。最终,格兰终于在遥远的东区找到了栖身之处。

  他们就像露水一样消失了。

  刘祥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还好他们有了栖身之地。刘祥想。

  然而有一天,刘祥正在门前贴广告,看见吉米向这边走来。

  嗨,吉米。刘祥打着招呼。你不是搬走了吗?

  是的,但我还是来买酒。

  搬到东区后的吉米,还坚持到刘祥的小店来买酒,实在太远,吉米需要坐巴士坐地铁再坐巴士才能到达,但他坚持不懈。有一次他没有地铁票,早晨起来就往西区走,走了四个小时,才到达刘祥的小店,他饿极了,买了一包面包吃,这是刘祥认识他之后第一次看他买啤酒之外的食物。

  从此每月发了救济金,吉米就背一个大购物袋来刘祥的小店买啤酒。以前在纽曼街,刘祥还给他一些赊账,但自从他搬到东区以后就不再给他了,但吉米不在乎,他依然坚持不懈地穿行在东西区之间。月初他拿着支票来,把支票交给这个连名字也叫不全的中国人,除了啤酒他什么都不拿回去。他们的交易采取记账式,每次来买酒,就在支票的数额上做减法。直到把钱花光,吉米就没了踪影。而第二个月初,吉米还会准时出现,他跋涉了很久,看起来步履蹒跚。

  有人说你为什么去那么远买酒呢?你可以在附近任何一个店里买。有一次吉米对刘祥说。

  是呀,他们说得对。虽然吉米可以给刘祥生意,但刘祥还是不忍心让吉米跑这么远。

  我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因为我喜欢你们吧。吉米一边说,一边把刘祥细心装好的袋子拎起来。吉米瘦得像个老骨架了,肩胛骨嶙峋地鼓起来。刘祥把袋子放在吉米的肩膀上,每次这样做,心里的怜悯就油然而生。

  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刘祥反思说,刚开始时他真的不认同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蔑视他们。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移民,他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英语不好,法语要从头学起,然而他努力工作,即使每周7天工作,每天工作15个小时。但他们有流利的英语和法语,有这里的教育背景,从小在这里长大,却领救济金过活。换言之,刘祥每天辛苦工作,上税,税收却发给了酒鬼居的人,供他们喝酒。

  从什么时候开始,刘祥同情他们了呢?刘祥不知道。这个转变是缓慢的,是某些细小的感触,要想明白,也许需要很长时间,也许很长时间刘祥也想不明白。

  鲍勃那段时间常来小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说是因为脚拇趾的趾甲掉了。他长着一双深凹的细长的眼睛,脸色白皙,头发和胡子却是漆黑一片,好像黑白照片一样清晰。鲍勃也喜欢喝酒,但却有节制,每天买五小瓶啤酒。六小瓶是一箱,一箱是一箱的价格,单瓶是单瓶的价格,所以五瓶比六瓶价格还要贵一些。

  你为什么不买一箱?那样更便宜。有一天刘祥忍不住对他推荐说。

  是吗?我不知道。那么我就买一箱吧。鲍勃说。

  但他只买了两天。第三天,他又开始买五小瓶。

  我不能买一箱。那样我就喝醉了。鲍勃解释说。

  可是你可以留一瓶,第二天喝。刘祥说。

  那太麻烦了,鲍勃说,我还是买五瓶比较好。

  有一天鲍勃来说,你以前的客人叫做吉米的,他死了,你知道吗?刘祥吃了一惊说,怎么死的?鲍勃说病死的,他得了癌症了。可怜的人。你不知道,吉米以前很牛的,他赚很多钱。鲍勃说。

  是吗?刘祥还没有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吉米以前是飞机检修师,这个行业,必须要考证书,还要严谨和沉稳。他太太莲娜非常漂亮,是高中时的甜心,莲娜最喜歡跳舞,是学校的舞会皇后。哦,顺便说一句,我们是同一个中学的。

  吉米当时长得又高又帅,关键是他有个好脾气。说起往事,鲍勃高兴起来。回忆总是会让人年轻而激动,因为在往事中,每个人都是那么美好。

  莲娜是个娇小姐,谁也受不了她的任性,但吉米对她百依百顺,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结婚之前,吉米到莲娜家去。莲娜的奶奶问吉米,小伙子,你想过好日子吗?吉米端坐在客厅沙发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也烫得笔挺,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像任何一个热恋中渴望求婚成功的人。他听到奶奶的问话,就说是的。奶奶站在窗前,伸长手臂指给他看,说小伙子,你看到那条大路了吗?你现在就撒开腿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然而吉米没有跑。他太爱莲娜的美貌了,他们结了婚。

  然后呢?刘祥问。他被吉米的往事迷住了。他只见过潦倒落魄的吉米,从没想过吉米也有年轻的时光,美好的爱情,鲍勃的陈述距离刘祥认识的吉米实在太遥远,好像根本不是一个人。

  莲娜就是爱跳舞,她也真是跳得好极了。鲍勃赞叹说。她跳起舞来忘乎所以,即使他们的女儿出世了,她也还是迷恋跳舞。

  吉米还有女儿?刘祥又吃一惊。

  可惜那孩子没长大。鲍勃叹口气说,有一天莲娜出去跳舞,把孩子放在床上,她凌晨才回来,发现孩子已经死了。那天吉米在拉瓦机场值夜班,回来时悲剧已经发生了。莲娜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受到这样的刺激,也神经失常了,真可怜啊!从此吉米就喝上了酒。

  那莲娜呢?刘祥问。

  莲娜后来死在精神病院里——如今吉米也死了,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在天堂相见了。我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重逢愉快。

  鲍勃虔诚地在额头和胸前画了十字。刘祥在不自觉中也做了同一个手势。如今他终于知道了吉米的故事。可怜的吉米。

  “9·11”之后的第五个年头,IT市场有所回升,刘祥也厌倦了小店生涯,刚好有一个新移民来问他卖不卖店,他就把店卖了,重新回学校学习。这几年計算机发展得快,他刚落地时学的编程语言早已被淘汰,他需要学习新的语言。这时刘祥已经了解了加拿大社会情况,边学习边找工作,所以没等毕业,就有了工作机会,一旦有了工作,就有了稳定的心情,想起五年来关在小店里的生活,恍如隔世一般。

  正值新年,公司在老港附近的餐馆聚餐,那天老港放焰火。只见人头攒动,零下30摄氏度,许多年轻女孩都穿着短裙丝袜,各个舞台上都是劲歌曼舞的明星,刘祥的心情,被这节日的焰火点燃,心中充满融融暖意,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放焰火时,同时放国歌,刘祥看身边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都把右手放在左胸口前,一脸虔诚地唱国歌。餐馆里铺陈着牛排红酒,白衬衫黑马甲的侍者斯文有礼,手擎装着红酒的银盘,抖开一角雪白的餐巾,把红酒开盖儿,旋转着倒进高脚杯中,然后把酒瓶放进冰桶。动作一气呵成,潇洒自然。

  聚餐完毕,同事们相互恭喜了新年,告别。刘祥一路向坡下走。这是唐人街和老港之间的街道。他无意中看到一个低矮的小门,还有一扇窗,可以看见里面是一些长条桌椅,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些人,正在喝简单的汤,原来是避难所。里面的人面色灰黑衣衫褴褛,身旁放着随身的包裹,刘祥看了不禁心酸。刚走出几步,见一个人肩上扛着一卷铺盖,灰黑色的外套又脏又乱,正向避难所一路走来,刘祥忍不住,恭喜一声说“新年快乐”,那人便也说一句“新年快乐”,没想到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回头,原来那人就是阿瑟。

  两人就站在街角寒暄起来。周围都是高楼,从高楼的缝隙中刮来的风,跟妖精经过一样,发出尖利的啸声,阿瑟没说完一句话,就被大风呛得咳嗽了好几声。刘祥就对他说,走吧,我请你吃饭。往前走一段路,就是麦当劳,进了这个温暖之处,坐在一个角落里,刘祥买了两套巨无霸,都被阿瑟风卷残云一般,吃得片甲不留。吃饱了,阿瑟就安定下来,脸上也有了光泽,再喝一杯咖啡,阿瑟的脸上就有了满足的表情。

  几年未见,阿瑟老了许多,本来就五官不正的脸,因为增加了皱褶,更加纵横交错,看起来地图一样。不过一旦吃饱了,刚才有些愁苦的表情就没了,换了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两只眼睛居然蠢蠢欲动,看着正在收银的黑小姐眨眼睛。

  刘祥便沉默地看着阿瑟。阿瑟看看刘祥的表情,就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然后正色说,格兰要死了,你知道吗?刘祥说不知道,我知道吉米去世了。阿瑟说吉米是先死的,那时格兰在生病。刘祥说怎么回事?阿瑟说格兰也得了癌症,脚肿得像船一样大,他比画一下,没有鞋能装得下他的脚,他只好待在房间里。刘祥说为什么不去医院呢?阿瑟说格兰不肯去,你不知道他就是倔脾气,记得你刚开店时,他跟你发脾气吗?半年没去你的店里买东西。他就是那样的脾气。你知道格兰的家族以前是有“le”的。刘祥不明白,问那是什么?阿瑟解释说有“de”就是法国贵族,但格兰的姓前缀是“le”,所以我们认为他是假贵族。也许是他祖先有钱,买的贵族头衔,也许是当他们从法国过来的时候,自己在姓氏前面加了“le”,但他祖先没文化不认字,所以加错了,加成了“le”。阿瑟一边说一边笑,好像他不是一个流浪汉,而是一个语言学家。

  格兰就是这样的倔脾气,所以,吉米死了不久,格兰也要死了,本来我想搬过去同他住的。吉米那张床还在,你知道我们在纽曼街是过着怎样的好生活。那时我们每天都有酒喝,我、格兰、吉米、鲁尼、皮埃尔,还有吉娜。

  鲁尼现在怎么样?刘祥问。

  不知道,走丢了。你知道他后来成了大人物,满城的人都认识他了。他在电视上与警察在一起,我可以向上帝保证,鲁尼没有枪,鲁尼不是大人物,可是我再也没见到鲁尼了,再也没有。

  阿瑟说着说着就垂下头,进入了梦乡。麦当劳里很温暖,何况他刚刚吃饱。刘祥没有叫醒他,他轻轻站起来,独自走出门外。门外飘着大雪,许多年轻女孩穿着短裙,站在街角抽烟,穿着黑丝袜的大腿格外醒目,隔壁的酒吧发出震耳欲聋的摇滚声音,霓虹灯像探照灯一样照在街道上,各种光照在行人脸上,眼前的行人就一忽儿是红色一忽儿是绿色。刘祥听不见人们的声音,只看到那些脸上的嘴张开着,好像是哭又好像是笑。他突然非常怀念母亲,怀念童年时工厂街的家,据说那里如今高楼林立,老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无家的人,就好像阿瑟一样。他就一直向唐人街方向走去,走进唐人街,他就能听到熟悉的乡音和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那样他寒冷的心,也许会得到某种缓解。

  (选自《中华文学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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