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组短篇小说,是我去年疫情期间恢复小说写作后的其中三篇。一年多来,我发表了十三个短篇小说,两部中篇小说,还有为数不少的诗歌和散文。朋友说:“这是你创作的第二个井喷。”其实,我停顿小说、诗歌、散文门类的写作十年,刚刚开始回归,回归后的感觉仿佛回到童年时期对外部世界、对新生事物的好奇。
我始终认为作家的写作必须停顿和补充,不能像机器那样长年累月地批量生产。因此,2009年我访学于斯坦福大学,后又去了康奈尔大学进修。我在当年“风头正健”时,突然停顿下来潜心读书是我真正的“放下”。一个人要有“舍”,才有“得”,就看你如何选择。
我不写作时,亦在写作。写作是个积累的过程。有时我想,从前我对写作的追求是一种智性表达。智性在语言表达里有四种,即:苏格拉底的死亡式、耶稣的神性式、孔子的虚幻式和佛陀的虚无式。
停顿写作前,我是为虚无而写作的。我的虚无感常常有流浪者的形象,在我脑海里穿梭。他们成为我小说的男女主人公,他们的心灵是漂泊的、流浪的、寻找的。比如:《无家可归》中的叶凌,《走出荒原》中的沈越,《精神家园》中的周梦琪,《逝去的玫瑰》中的邬云云,以及《杭州女人》中的池青青、苏艺成等,从这些主人公中,我们可以看到人永无成熟的理性,看到人的怯懦和无奈。我在长篇小说《杭州女人》中,观察着女性是怎样被自身的虚幻性所击败的事实过程,又在另一部长篇小说《疼痛的飞翔》里,探索女性在逆境里的智慧、柔韧、坚强和力量。
这种探索使我觉得女性在各自的视野及不同的生活经验里,提炼自己的智慧,提升到一种哲人的高度是很有必要的。2005年,我出版长篇小说《灵魂的舞蹈》,就是以哲思的力量来表达思想和故事的。
有了这种理念,我总是热衷于女性题材的小说写作。女性写女性,比之男性写女性更有一种切肤的感觉和心灵的体验。写女性是我的使命,我所要表达的女性世界不是发泄,不是控诉和揭露,而是向人们展示高尚。也许,只有高尚才能使女性进入一种更理想的境界。我的写作和阅读、表达和交流已成为一种过程。过程是美丽的,它使我在如泡沫一般的圆球上呈现自己,以及整个宇宙。那么如果重新恢复写作,我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发现和表达呢?
这就是我要思考的问题。
在恢复写作后,我也恢复了从前的勤奋。诗歌、散文、小说,齐头并进,只差没恢复评论写作了。不同的体裁,是不同的表达。有时内心的情感强烈时,就想写写诗。有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表达出来就是一篇散文。当然沉浸在小说想象里,暂时逃离生活中的现实,之于我是一种精神世界进入海洋的感觉。仿佛让我枯燥乏味的生活涂上了色彩,实在是件美好的事。因此只要进入写作,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我的心情总是不错的。
小说虽然不是抒情诗,需要强烈的感情来支撑,但小说不能缺乏内在的感情。内在的感情就像一股气流,是否与你笔下的人物相融洽,实在取决于你的眼界。一个作家的眼界至关重要,它决定着你的认知高度和广度。
疫情期间,孩子在家里上网课,我没办法有大块时间坐下来写作。因此,短篇小说就成了我的首选;但要把短篇小说写好,确实不容易。我读过不少短篇小说家的小说,譬如契诃夫、欧·亨利、亨利·詹姆斯、卡尔维诺、雷蒙德·卡佛的,还有汪曾祺的小说等。这些作家的短篇小说有的诗意、有的简约,形成了各种不同的风格;无论哪一种风格,其语言、结构,还是在内容意蕴方面,都有着比中长篇小说更为苛刻的要求。如果我们把短篇小说看成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那么作家就需要有高超的艺术审美力,以及智性的思维表达能力。只有这样,才能掌控和驾驭好万把字的小说空间。
道理大家都懂的,就是写起来难。一部优秀的短篇小说,除了结构上的统一、紧凑和重点突出,还需要在有限的文本中,蕴藉着无穷的艺术感知和审美韵味。也就是让读者品味到你语流中,那浓浓的艺术质感。这就需要长年累月地进行阅读和写作训练。说实话,一个优秀成熟的作家,基本都是博览群书,经过几百万字的写作训练的。但就是这样,如果没有才华和艺术感觉,那么写出来的小说也还是达不到理想的效果。
怎样才能写出优秀的短篇小说呢?我记得俄国的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过:“任何一个短篇小说,如果不能抽出某一部分,不能把它挪到另外的地方,不能去掉一個角色,否则一切都将崩溃,那么这个短篇小说的结构就是正确的。”短篇小说写不好,关键还是结构问题。就好比盖房子,地基不牢固,房子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我恢复写作的头两个月,都在写诗歌和散文。我每天写一首诗,贴在微信朋友圈。后来《钱江晚报》开了个散文专栏,也开始给《今晚报》《新民晚报》《北京晚报》等报刊写读书随笔和散文。去年六月,我重新开始短篇小说写作后,一口气写了五六个,全部控制在万把字内。先后发表在《作家》《湖南文学》《百花洲》《滇池》等刊物上。
在美国这些年来,我对来美读文科博士的留学生有比较多的了解。他们各有各的困境和难处,漫长的读博生涯,即使拿到博士学位,找教职仍然是件非常困难痛苦的事,我有一种想写写他们的欲望。
如今新移民文学在国内主流文坛,亦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我找了一些海外作家的作品来阅读和学习,发现各有各的视角和表达,但由于作家的天赋秉性不一样,表达的东西也就不同了。归根结底,每个作家都只有抓住自己的那个“我”,自己的那一份天赋和诚实,表达起来才能得心应手,才是独特的。我想新移民文学的独特性,根基就在于此吧!
自去年12月以来,我写了五六个新移民题材的短篇小说。我选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玫瑰园草地》和大家简单交流一下。这个小说讲的是“外嫁女”丈夫丢孩子的故事。因为夫妻有着不同国别,就有了更复杂的背景。我写小说都有原型,但并非生活实录,是一种提炼,赋予某种意义。这个小说,我以寻找失踪女儿为小说叙事框架,描述了这对夫妻遇到危机时不同的人生态度。因此,小说展开的过程,就是这对夫妻不断互相发现的过程。从而在虚与实的艺术转换之间,故事超越了现实的隐喻意义。华裔女主人公独立自强,敢于发声,掌控着家里的主动权,就显得特别有意义。
十年前,我的表弟,他们的独生女儿失踪了。这组小说里的《迷途》,就是写孩子失踪后父亲的感受。我以男性视角,梦幻般的第六感官和诗意般的语言来叙述故事,揭示人类心灵所面临的复杂而深邃的问题,使男主人公灵魂深处的痛苦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
从这个男主人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中年男人的绝望无处不在,但他们有着女人无法知晓的隐忍和克制。因此,当他们被沉重的痛苦缠绕时,想说的话越来越少。痛苦有时与生命顿悟有关,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范永和就是在极其痛苦中,最后意识到自己才是事件的原罪。
这组短篇小说中的《海边的椰子树》,主要展现中国外婆在美国的生活。中国外婆在美国是一个为数不小的群体。早些年,我在斯坦福那边时,遇到过很多中国外婆。她们从故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美国,帮着管孩子的孩子。她们不会英语,不会开车,最要命的是儿女们下班回来很累,也不想和她们多说话。她们的等待落了空,难免沮丧。有些老人包容着,有些就和孩子们产生了矛盾。天长日久,隔阂越来越深。
这个短篇小说集众外婆于一身,主要表达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通过绵密叠嶂的细节,阐释女主人公外婆的艺术形象,并揭示出中国留学生在海外的拼搏和不易。小说中的外婆,是一个上海女人。为了儿女来到美国,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肩负着管教第三代的重任;但海外生活对老年人来说是更加不容易的。外婆和大多数在美国的中国外婆一样,除了语言不通,不会开车,还有无处说话的孤独。在经历了两次失去亲人的疼痛后,外婆克服许多心理障碍,对这个破碎的家依然尽心尽责,撑起一片天空。然而,外婆的姿态始终是低到尘埃里去的那种,比如:
在阳光的照射下,外婆发现厨房墙上的海边的椰子树,出现了霉斑。她拿着一块抹布去擦,结果被她擦成一块五彩的云团,破坏了画面的审美效果。她“啊呀呀”叫出了声,海瑞森回来准是要责备她了。她走到后院,希望微风能安抚她紧张的情绪。她的手在抖,树枝划过了她的头顶,黄昏即将来临了。
外婆骨子里是中国传统女人,有着坚忍不拔的精神力量。在孩子们面前,她内心也是最柔软的,同时又具有一颗丰富敏感的心灵。外婆这一角色,也就是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成长、到衰老的最后历程。她们有着丰富的人生历练,或悲或喜,但到最后都不可能一個人孤独地存在。她们必须与亲人、与世界共存,直至生命的结束。
写好短篇小说不容易。我思索着,努力着。每一个写作时间段,我都想在思想上、技巧上有所提高。这就需要眼界、品位和格局。我希望把短篇小说写得像诗歌那样精致。当然,比之短篇,我更喜欢写长篇小说。在长篇小说那里,我的想象可以很过瘾地腾云驾雾。我可以与我的人物交流,不需要像写短篇小说那么克制。不过克制是一种能力,短篇小说就是培养作家这种能力的。
最近我重温了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说,其中《真品》是一篇十分耐人寻味的小说。它通过故事揭示了“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换言之,“艺术真实不等于生活真实”的道理,并通过此小说验证了自己的艺术理论:“超越生活的描绘,把显而易见的、世俗的东西引向更高的层面。”
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说,把心理小说发挥到了极致。他的一些理论也是我比较欣赏的。的确,“优秀小说不仅应当展现(而不是讲述)动态的社会风貌和生活场景,更重要的是应当鲜活有趣,能使读者获得具有美学意义的阅读快感”。
接下来的日子,我仍然没有大块时间写长篇小说。那么如何用短篇小说这个艺术形式,更好地展现现代人的精神困惑,以及对社会各种不同场合的生动纪录,就是需要我去努力探索的。我希望自己的短篇小说越写越好,成为一个优秀的短篇小说家也是我的理想。
2021年6月21日于美国华盛顿特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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