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距家里一英里路,走十来分钟就到了。每天早上,外婆给海瑞森煎荷包蛋、蒸刀切馒头、熬小米粥,可是海瑞森一脸不高兴地说:“让你别做了,还做,你自己吃去吧!”外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表示很无奈。这个从小由外婆带大的孩子,越来越让外婆琢磨不透了。
女儿安安怀孕那一年,外婆不远万里来到美国帮助女儿安安坐月子、带孩子。每天忙碌的生活累得直不起腰,但她看着海瑞森这棵小树苗慢慢长大,心里有着满满的憧憬和期盼。那时候,他们住在圣荷赛一套两居室的公寓里。圣荷赛中国人多,他们的公寓楼里住着三四户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隔壁那家留学生的妻子夏婧是陪读,外婆初来乍到时,夏婧和安安一样挺着个大肚子,后来夏婧的女儿比海瑞森晚一天出生,英文名叫:玛丽娅。
安安与丈夫姜磊都是中国留学生。姜磊在波士顿大学读历史学博士,而安安呢,就在圣荷赛州立大学读语言学博士。海瑞森出生一周,安安就被导师催着去学校上课了。由于姜磊不在妻子安安身边,外婆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既是月嫂,又是保姆,每天烧饭、洗衣、哄孩子,乐此不疲。为了女儿一家,外婆真是操碎了心。
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女儿和女婿博士毕业后先后找到了教职,可惜不在同一座城市,只能牛郎织女。外婆随女儿安安来到哈里森堡,买了一栋很旧的小木屋。这里没有中国邻居,也没有中国超市,但这里有不错的小学、初中和高中。女儿安安任教的学校,距这里还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也就是说,外婆依然责无旁贷地肩负着海瑞森的生活和教育。
外婆喜欢手洗衣服,然后晾到后院里。后院有篱笆围着,不在公共视线内。只要太阳好,外婆洗洗晒晒,整个后院挂满了衣服和被子。女儿安安责备道:“有了洗衣机、烘干机不用,偏偏喜欢手洗。”外婆有时会和女儿吵起来,有时就当作没听见,依然我行我素。
海瑞森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他每天上学去,能看见屋顶上的烟囱,在雾气蒙眬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四周的草地已经枯黄了,树林里坠满了暗紫色的落叶。前几天下了一场雪,照不见太阳的地方白雪依然覆盖着泥土,还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海瑞森喜欢在冰上走路,一边走一边滑,外婆看见了喊:“小心摔跤。”海瑞森不理睬外婆,一路滑到学校。
外婆的小木屋前庭没有花坛,后院没有露台,也没有低矮的灌木丛,看上去油漆斑驳已经很陈旧了。外婆想象自己是一个油漆匠,把家里的门窗漆成漂亮的白色。于是,在一个阳光温暖的下午,外婆在杂物间找到一罐白色油漆,用一把剪刀,打开了油漆罐盖子,然后找出来一只缺了口的瓷碗,将油漆倒了半碗;还在工具箱里找到了两把油漆刷子。从前在上海时,外婆油漆过家里的一只五斗橱,那是外婆的外婆遗留下来的古董;外婆把原本班驳的颜色,漆成了闪闪发亮的紫色。
海瑞森放学回来时,看见外婆正站在窗框上刷油漆,那浓浓的油漆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对外婆说:“你这么老了还爬那么高刷油漆?小心摔下来。”外婆在孩子面前不服老:“我哪里老了,我才55岁。”实际上,外婆已经65岁了。外婆一边说,一边从窗框上下来,招呼海瑞森道:“餐桌上有南瓜饼。”那是万圣节后,外婆把摆在家门口的老南瓜不仅做了南瓜饼,还做了南瓜加杏仁和牛奶的甜品。
海瑞森嘴里塞一块南瓜饼,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玩游戏。外婆走近他时,他就把游戏页面换成数学。晚上妈妈回来问:“海瑞森做作业了吗?”外婆就替海瑞森回答:“做了,做了不少数学题呢!”
那天外婆漆完了门窗,正在厨房里做菜。一股烧焦的土豆味,伴着油漆味在空气中回荡。海瑞森在外婆身边转来转去,看见外婆的冷水壶空了,就拿到自来水龙头上灌满了水。通常在美国放到冷水壶里的自来水不用烧,过滤器过滤一下就可以喝了。他还看见外婆用完的油漆罐子脏兮兮地放在门口,就扔到垃圾箱里去了。外婆有些惊讶,这孩子咋地就这么懂事了呢?
在客厅里,海瑞森望着他和外婆的合影歪斜地挂在墙上。照片上的他穿着蓝条衬衣,朝着外婆微笑,而外婆正对着镜头笑。那时他们还住在圣荷赛,邻居玛丽娅是他的玩伴。外婆喜欢和玛丽娅的外婆聊天。两个外婆叽里呱啦地说着上海方言,聊着从前旧上海的事情和她们各自的丈夫。
那时候外公还没有退休,还在上海的大学教书。每到周末外婆就会和外公通视频,然后把他抱到视频前和外公打招呼。海瑞森就是从视频里认识外公的。外公花白的络腮胡子,戴一顶灰色的鸭舌头帽说:“叫我外公呀!”海瑞森就是不叫,外公只得无奈地关掉了视频。
外婆做完菜,洗了手来到客厅对海瑞森说:“你看,白色的门窗漂亮吧?”海瑞森点点头,外婆又说:“我们再把屋里的墙涂上涂料,这房子住住还是不错的。”这晚女儿安安晚上有课不回家吃饭,祖孙俩一起吃饭时,海瑞森忽然问起了外公。这个只在视频里见过面的外公对海瑞森来说,印象是模糊不清的。
外公本来是外婆的依靠和寄托,可谁知道会发生意外呢?海瑞森6岁时外公退休了,他满怀希望地终于等到了飞往美国圣荷赛的那一天,却在通往机场的途中出了车祸。司机和他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一命呜呼。外婆和女儿、女婿带着海瑞森回国奔丧时,没有带海瑞森去殡仪馆见外公。海瑞森太小,一家人都不愿意把死亡的信息传给他。
外婆好不容易盼到暑假,本以为女儿、女婿可以带着海瑞森出去旅游,自己也可忙里偷闲一些日子。然而,女儿、女婿都说暑假里要去某某大学进修,还说不进则退,六年后评审通不过的就得走人。竞争如此激烈,外婆后悔当年让女儿安安来美国读博士了。倘若在国内读博士,自己也不用提早退休,外公也不会遇上车祸去世,安安也许老早荣升副教授了。也许,还有太多的也许,外婆想着想着就掉下眼泪来。
外公去世后的头几年,外婆经常做恶梦,有时梦见即将发生的事,有时在梦中找到遗失的东西。那天早上外婆睡意蒙眬地对女儿安安说:“我知道我们家那把修剪树枝的大剪刀在哪里了。”
外婆領着女儿安安来到后院森林,在一堆杂草丛生的黄色野花中,手一指说:“就在这里面。”安安扒开黄色野花,果然就找到了那把大剪刀。外婆自己也很惊讶,这明明是刚搬来时女婿姜磊遗失的物件,为什么梦中会告诉她这把大剪刀在这里?难道有第六感官吗?
后院工具间就在森林丛中,阴暗潮湿,外婆在这里堆满了平时不太用的东西。譬如空纸箱、铁盒子、儿童自行车、一卷卷的粗细铁丝,还有七七八八的空瓶子、花盆、没有灯泡的落地灯、油漆罐子和长短不一的铁钉等。工具间的木地板被虫子咬得全是洞眼。一扇小窗子,孩子们在玩扔石头的游戏时,砸出了一个洞。风从森林里吹进来,呼啦啦的风声有时凄厉得像鬼叫。
外婆很少进工具间,除非找东西。但海瑞森就不同了,在这个被他妈妈称为垃圾房的地方,一待就是半天。他用铁丝做一把弹弓,穿上扁平的橡皮筋,曾经打下来一只麻雀,还打中过一只野兔子。除此,他还对工具间那只锈迹斑斑的铁箱子感兴趣。仿佛是海盗船上的箱子,里面也许是金银财宝。海瑞森想入非非,却打不开箱盖。
几经周折,终于找了一把螺丝刀。他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忽然就打开了铁皮盖子。原来铁箱子里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他喜欢的东西,只有一堆潮湿泛黄的英文版旧书。书中有不少插图,还有用红笔画着线的段落,但他不知道这些书是谁的,为什么遗弃在这里。他用力盖上了铁皮盖子,“砰”一声金属发出的刺耳声音,让他感到晕眩。
暑假里父母不在家,海瑞森并没有失落感。倒是为不用被父母逼着学这学那,进太多的暑期辅导班而暗自高兴呢!此时,海瑞森从后院回到屋里,厨房里外婆又在做菜了。油锅很旺,还冒出了火花,一条银鲳鱼放到油锅里,烟雾报警器发出滋啦啦的叫声,外婆赶紧在锅里倒酱油加水,让海瑞森打开屋里所有门窗。
海瑞森打开父母卧室的窗子时,看到了窗台上摆着爸爸妈妈和他合影的照片,还看到一本《纽约客》杂志。海瑞森想起来有一回妈妈照着《纽约客》里面的故事,与他出演了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子夜时分,妈妈把他从床上拖下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出门去,穿过草地和一垛垛的干草堆,朝着一座小山走去。妈妈的手就像螃蟹的爪子紧紧地抓着他,宽大的睡衣下摆被风拍打飞舞着。
来到山顶后,他们仰面朝天地躺在一块草坪上看天上的星星。妈妈告诉他那些星群中最亮的几颗,就是人间最杰出的人物。海瑞森半信半疑,觉得群星在天空闪烁,说不定那里的人眨着眼睛在和地球说话呢!谁也不能确定除地球之外,就没有人类了。
外婆吃过晚餐早早地睡了,水池里还堆着油腻腻的碗筷。外婆睡得不多,作息时间就是老年人天一黑就睡,天没亮起床的那种。但最近她几乎三更半夜的就起床了,在几个房间里转来转去。有一次海瑞森起来拉尿,在走廊里看见一个人影晃来晃去,还以为是小偷来了,非常没出息地逃回卧室,躲进了被窝。其实,外婆在屋子里转一圈后,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腿脚不灵光了,需要起来走一走。
海瑞森起床,对外婆说:“我们今天继续干涂墙的活儿?我要把我的房间涂成像天空一样的蓝色。”外婆说:“是的,我们要等你父母回来前把活儿干完,让他们看看我们祖孙俩的手艺。”于是,整个暑假他们一直想把墙壁涂完。然而海瑞森的心思又不完全在这上面。他会到树林里去用弹弓打飞翔中的鸟。在车库门口的篮球架上练习投球,听雨点唰唰地落在屋顶上,如春蚕咀嚼桑叶,嘈嘈切切;还有屋檐水霍霍地流淌下来,积成一个水坑,他就在水坑里玩纸船。当然,他最高兴的是外婆让他去前边小店买糖果和牛奶,找回来的零钱就归他所有了。
半个多月后,三个卧室的墙壁都涂好了。海瑞森卧室天蓝色的墙壁上还画了一棵成长树,那完全是海瑞森一次放飞灵魂的涂鸦。红红绿绿的树叶,树梢上还有两只飞翔的小鸟。外婆觉得海瑞森画得太好了,简直就是绘画天才。最后剩下厨房的一堵墙壁还没有涂,外婆想把它涂成白色,海瑞森却喜欢天蓝色。他要在天蓝色的墙上,画一棵海边的椰子树。外婆觉得这个想法不错。海边的椰子树具有自我成长、自强不息的特质。每天看着椰子树,她就可以想着海那边的故事了。
外婆没来美国前,曾经和外公手拉手地走在青岛海边散步。外婆最喜欢海边的椰子树和欧式别墅群,由近而远,参差逶迤,错落有致,互不雷同。春天的时候,行道树上,樱花碧桃竞放,像花的河流,远比这里的哈里森堡漂亮多了。外婆是真正后悔来美国的,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厨房墙壁涂上天蓝色后,海瑞森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画完了海边的椰子树。这时一阵风吹开了厨房的门,一只沃尔玛的购物袋随风起舞着。海瑞森一眼望见了妈妈的汽车,对外婆说:“妈妈回来了。”
妈妈回来,一点也没感谢外婆和海瑞森把家改造得焕然一新的劳动。她一踏进家门就懊恼地说:“老妈你涂什么墙啊,海瑞森马上五年级了,还在墙上乱画。不努力,将来怎么进好大学?”外婆撇撇嘴,本想说什么,但她还是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外婆知道暑假就要过去了,海瑞森不愿意上学,更不愿意妈妈在家里逼着他做功课。幸运的是,爸爸進修完了,最多在家里住上几天,就得回他自己的学校去。海瑞森很少挨爸爸的骂,因为不是常常和爸爸生活在一起,难得相聚,爸爸总是千方百计带他出去玩。
又是一年的冬天到了,哈里森堡的早上,地面结着冰,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条。安安要带着海瑞森去教堂,她套上米色羽绒衣,用温水融化车窗玻璃上的冰,然后拉着海瑞森坐进汽车里。每次去教堂,等唱完赞美诗,海瑞森就被妈妈送到教堂儿童部。那里聚集了许多家长带过来的9岁以下的孩子,按年龄分组,海瑞森和李河在一起。李河的妈妈是越南人,爸爸是美国人。李河像妈妈,长得瘦瘦小小,看上去不像9岁的孩子,但他会和海瑞森玩“争上游”的扑克牌。两个人玩到二比一,海瑞森赢了一盘。妈妈弥撒做完,带他去吃麦当劳。都说麦当劳是垃圾食品,可海瑞森就是喜欢吃薯条和鸡块。外婆知道了说:“别吃成美国大胖子了。”
外婆不吃美国食品,厨房冰箱里的菜,一半是从中国超市买来的。外婆做的上海菜,清清淡淡,最拿手的葱油鱼,连海瑞森也常吃不厌。然而孩子们并不喜欢每天吃中餐,他们喜欢吃火鸡、烤三文鱼加黄油、牛肉浓汤、三明治、汉堡等,有时外婆做了不对他们胃口的中餐,安安就另外做一份三明治。外婆风趣地对女儿说:“你真是入乡随俗,咋地就变成美国人的胃了呢?”
“你们老年人就不知道学习。你不学习怎么能入乡随俗呢?”安安说。
“我不需要入乡随俗。”
外婆知道自己和女儿安安,在许多方面都很难沟通了。外婆是个勤劳的人,看不惯女儿、女婿的懒散。女儿、女婿的卧室永远是杂乱无章的,外婆看不过去,就会帮他们叠被整理,洗掉短裤和胸罩,可安安说这是侵犯他们的隐私。外婆想想都沮丧,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就变成了隐私,不能接近了。然而,外婆还是趁安安不在家时,死心塌地地给他们的房间做了大扫除。
女儿、女婿房间里面的卫生间窗闩不灵活了,每个角落里都有蜘蛛网。那些死蛾子、硬壳虫躺在窗台的夹缝里,外婆用一把眉毛钳把它们一个一个地钳出来。海瑞森捏着鼻子说:“太恶心了。”
床底下几只敞开的纸箱里,有死苍蝇、爬动的金乌龟虫子,厚厚的白色灰塵包裹着一些书籍和笔记本。外婆在落了灰的笔记本上翻看了一下,只可惜她看不懂英文字,鬼知道都写了些什么呢!外婆打扫完房间、卫生间,就进衣帽间了。这里挂着两长排衣服,从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大衣;地面上还堆了一地的衣服、鞋子和帽子,都可以开服装鞋帽店了。外婆一件件地替安安整理着,有些都是外婆和安安一起出去买的,价格不菲,却被乱七八糟地遗弃着。外婆忽然觉得自己也如同这堆被遗弃的衣服,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伴随着孤独感越来越浓地扎在她心底。
现在,外婆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了。墙上的海边椰子树不仅让她浮想联翩,还可以体会到海瑞森爱她是那么的实实在在。外婆会心地露出了笑容,想着海瑞森小时候拥在她怀里入睡时,长长的睫毛就像两把月牙形的扇子。
黄昏时分,外婆又要准备做晚餐了。因为早上起得早,一到黄昏她就有些犯困。厨房壁橱抽屉里有一些雀巢速溶咖啡,用一把电热壶烧开水冲了。喝完咖啡,外婆打开冰箱门,看见绿色的灯笼椒、一块豆腐、一袋土豆,还有两盒鸡蛋。
“你们晚餐想吃什么?”为了不浪费,外婆现在做菜前都要问一声。
“随便。”安安躺在沙发上说。
“我要吃鱼,葱油鱼。”海瑞森大声嚷着。
再过几天,女婿姜磊要回来过圣诞节了。寒假虽然不长,但有节日的气氛,大家在一起团团圆圆,才像一个家的样子。这么多年来,外婆看着女婿从一个小伙子,变成半老不小的中年人,并且早早地开始秃头了。外婆想读书人真辛苦,脑细胞把头发都吃光了。光秃秃的头顶,仿佛载着一轮太阳,走哪里都能光芒万丈。
晚饭后,海瑞森趴在餐桌上做作业。数学题是他最讨厌的,稍不留心就算错了。他喜欢阅读和写作,前几天把自己画的《海边的椰子树》写成了一篇作文。老师说他是未来的小说家,他却不以为然地说:“我要当宇航员。”
天一黑,外婆靠在紫色床架上,双腿躲进绿色印花鸭绒被窝里,夜晚就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了。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想着海边的椰子树。屈指算来,外公去世三年多了,但外婆依然夜夜想着他。
此时,夜色笼罩下的小区,远处燃烧的火堆投射着一道闪光。安安发现在窗台上的燕麦片,已经被鸟吃光了,她又撒了一些。进了屋,海瑞森还在做作业,她对儿子道:“海瑞森你作业做完了吗?”儿子说:“没呢!”其实,海瑞森已经做完了,他在电脑上打游戏,如果妈妈走近他,他就把游戏页面翻到作业的那一页。
安安趁儿子还在做作业,就与从前圣荷赛的邻居夏婧在微信上语音聊天。他们已经回到上海定居,夏婧和她老公都在上海大学任教,女儿玛丽娅参加过许多钢琴比赛,一家子过得风调雨顺。安安有些羡慕。外婆听见女儿安安的通话聊天,半晌后问:“夏婧他们回上海去了?她妈妈都好吧?”
“你不是睡觉了吗?怎么又起来了?你就想偷听别人说话。”安安说。
“好,好,我偷听,我问一句都不行吗?”
外婆重新躺下后,回想在圣荷赛时,常常和玛丽娅的外婆聊天。那时两个外婆叽里呱啦地说着上海方言,聊着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儿。如今只能羡慕玛丽娅外婆落叶归根,回到了上海;而她在上海已没有亲人、没有房子,注定回不去了。乡愁浓浓地包裹着外婆,外婆禁不住泪流满面。
女婿姜磊从学校赶回来的那天,已经是平安夜了。外婆见女婿脸色腊黄,心疼地对他说:“别再熬夜了。学问能做多少就多少,太拼总归伤身体。”女婿是个憨厚的男人,每次女儿、女婿吵架,外婆从不帮自己女儿。她把海瑞森带大,也不在女儿、女婿面前抢功劳。外婆觉得在孩子们面前,她很低,是低到尘埃里去的那种。
平安夜,全家团聚在一起。壁炉里生起了火,火苗在泥炭周围呼呼地烧。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穿过风中的芦苇。外婆做了蔬菜炖海鲜、红烧肉、葱油鱼、咖喱牛肉,还包了韭菜猪肉饺子。女婿一个人在另一个城市任教,平时吃的全是西餐,他像饿狼一样,三下五除二,把大盘小盘的菜,大快朵颐地吞进了肚里。
酒足饭饱后,女儿、女婿带着海瑞森去附近学校散步。那里有单杠、双杠、滑梯、秋千等,海瑞森就在这所学校上学。有人在操场里放鞭炮,烟花在半空飞舞。海瑞森爬到滑梯的顶端,一条蓝色的塑料滑道从高处垂下来,中间弯曲的弧度仿佛腰部的曲线,起码有三米高。
“滑下来呀,海瑞森勇敢些。”爸爸说。
“这么高,还是别滑了吧!摔断腿可是麻烦事。”妈妈有些担心。
“男子汉,没有冒险精神怎么行?我看着,没问题。”
海瑞森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终于心一横,倏地滑下去了。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很了不起,一种成功的喜悦让他眉飞色舞。爸爸给他伸出了大姆指,鼓励他再来一次。妈妈这时也支持爸爸让他再来一次。海瑞森再一次滑下来了,他头顶飘着一只汽球,一直往上飘。爸爸伸长脖子去抓,但汽球飘得太快,没抓到。回家时,爸爸一路哼着查克·贝里的《世事难料》:“在一个黄昏的夜里/我独自走在这街灯下/幻想着我那美好的过去和幸福的未来。”妈妈则拉着海瑞森的手,问着自己都觉得傻乎乎的话:“妈妈爱你,你爱不爱妈妈?”
“不知道。”海瑞森说。
外婆已洗完了油腻腻的碗筷,正在炉灶上炖红枣桂圆汤,这是她给孩子们做的夜宵。从前在上海时,她每隔两天就炖一锅,全家人喝得气血充盈,皮肤润泽。到了哈里森堡,买这些中国食材不方便,需要开上几小时的汽车去中国超市;有时商家不进货,就买不到了。外婆平时省吃俭用,好东西要留着给孩子们吃。可是并不讨好,多半被孩子们吃几口就糟蹋了。外婆又舍不得扔,热热自己吃。
客厅里的圣诞树老早就挂上了彩灯,夜晚五颜六色的灯光,看上去喜气洋洋。虽然外婆不信教,但这么多年住下来,一些美国的节日她还是了如指掌的。去年平安夜,她和孩子们在威廉斯堡的圣诞公园。那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圣诞树,一到夜晚就是灯的海洋。琳琅满目的街道,各式商品争奇斗艳,虽然好看,但没有中国春节的民族风味。外婆还是喜欢上海新年的格局和情调,喜欢上海女人穿着花旗袍,婀娜多姿地走在南京路上的味道。
也许吃太多了,外婆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子夜时分,她在保暖杯里喝上两口温开水,穿过走廊,来到卫生间时,发现窗外白茫茫一片,天空正飘着鹅毛大雪。虽然是瑞雪兆丰年,但外婆已经受够了哈里森堡冬天的寒冷。她的五六根开裂的手指,像刀伤口一样隐隐作痛。女儿安安给她用橡皮膏包扎起来,可是一落水就掉了。
外婆重新躺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天没亮就起床做早餐。外婆不厌其烦地每天认认真真做早餐,然而孩子们对早餐不屑一顾,多半是宁愿饿着肚子走人,也不肯坐下来吃热乎乎的既卫生又健康的早餐。圣诞节的早上,原本打算与妻子安安一起睡懒觉的姜磊,忽然想着去教堂了。他对安安说:“今天圣诞节,我去教堂给你们祈祷。”外婆见女婿,好像匆匆忙忙要出去,道:“吃了早餐再走吧,这么大的雪你去哪里?”女婿说:“去教堂,教堂里有吃的东西。”外婆说:“雪下得那么大,开车注意安全噢!”
外婆用目光送走了女婿姜磊,转过身她望着厨房墙上的“海边的椰子树”。望着望着,椰子树仿佛迈着矫健的步伐向她走来。时光在她手里,已经是握不住的流水,她唯一希望家人平安,健康喜乐。
海瑞森一起床,就窝在光线暗淡的沙发上看书。外婆说:“宝贝,你会把眼睛看坏的。”外婆打开了沙发旁的一盏五彩立地灯,四围立刻沐浴在绚烂的光影中。外婆给海瑞森端过来早餐——荷包蛋、燕麦粥和华夫饼,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海瑞森挥挥手:“拿开,拿开。”外婆只得郁闷地拿回了厨房,嘴里嘀咕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语词。
午餐后,爸爸还没有回来,海瑞森拉着妈妈和外婆玩扑克牌。争上游,是海瑞森与教堂里认识的李河小朋友玩熟了的游戏。在李河那里海瑞森能赢上一盘,但在妈妈和外婆这里却每次都输,输到后来就耍赖了。见着海瑞森耍赖,外婆起来去沏些茶,拿些干果和瓜子。难得和孩子们休闲地聚在一起,外婆开开心心地享受着天伦之乐。
安安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那是警察打来的电话。安安在电话里紧张地问:“什么?怎么回事?我马上过来。”搁下电话,安安说:“姜磊出事了,我得去事发地。”外婆焦虑地问:“出什么事?我和你一起去?”安安有些担惊受怕,连连说:“好吧,我们一起去,海瑞森也去。”
安安载着母亲和儿子来到事故现场,肇事货运卡车的一只前灯被撞落了。姜磊的车头,已经全部被货运卡车撞成大窟窿。在一片废墟之中,安安看见姜磊倒在方向盘上。海瑞森看见了很多血,他害怕地别过头去。外婆想去拉女婿,却被警察拦住了。警界线外,陌生人围了一圈。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救护车终于呼啸而来。警察把姜磊从汽车里艰难地抬了出来,医生做了一番抢救,挤压胸部、人工呼吸等。半晌,医生摇了摇头说:“他死了。”
葬礼之后,海瑞森看见妈妈在卧室里整理爸爸的遗物。她一边整理,一边流泪。妈妈对海瑞森说:“你爸爸走了,我该怎么办呢?”海瑞森说:“妈妈别难过,还有我,我已经长大了。”妈妈紧紧地拥抱着海瑞森,仿佛一夜之间儿子长大懂事了。
海瑞森来到厨房,在冰箱里拿了一根冰棍,外婆说:“这么冷的天还吃冰棍,小心肚子冻僵了。”海瑞森不怕冷,他吃着冰棍儿走出门去,望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妈妈曾经说過天上最亮的星星,就是人间最杰出的人物。在海瑞森眼里,爸爸就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现在他如星子般陨落了。爸爸在天堂里不再回来,也不会再给他买玩具了。海瑞森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所有的希望都没有希望了,所有的等待都不需要等待。海瑞森忽然奔跑起来,喊着:“爸爸,爸爸!”
海瑞森的脚印,留在了还有积雪的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跑了一圈,回到厨房时,气喘吁吁,心怦怦直跳,头晕目眩。他打开一瓶可乐,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抬头看见了墙上的《海边的椰子树》。那是他梦想着有一天爸爸不再那么忙,爸爸的暑假不再需要去进修,挪出一个礼拜,就一个礼拜的时间,带他和妈妈,还有外婆去夏威夷海边玩。可是,那天爸爸非要去教堂干吗呢?如果不去教堂就不会出事了。
春暖花开时,家里的空气也像春天一样亮堂了起来。祖孙三代,在一个屋檐下,谁都想把心里的阴影赶跑。那天女儿安安下班回来时,终于狠下心来在后院的一方空地上,烧掉丈夫姜磊的一些遗物:一页页写满了的笔记本,画了许多插图的书页在火焰中卷起来,慢慢缩小,化成灰烬。海瑞森站在那儿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他觉得妈妈就是天空中破碎的灰色云朵。
自从女婿出车祸去世,女儿安安每天开车出门后,外婆就胆战心惊。外婆有时很迷信地想,是外公把女婿叫去了吗?为什么他们两个都是车祸而死?外婆明显地衰老了,她的手抖得比以前更厉害了。她不想家里再发生什么灾难,每天一大早起床就跪在自己搭建的观音菩萨台前祷告。然后叫醒海瑞森,给他准备早餐和拿去学校的点心。前几天,海瑞森学会了骑自行车,这是爸爸去世后,唯一让他开心的事。他每天骑着自行车上学去,外婆就在他背后喊:“注意安全。”
五月是多雨季节,雨水把外婆拦在了家里,让她踏不出家门。潮湿的树叶粘在窗玻璃上,黑色的雨水在门前的沟壑里流淌。外婆望洋兴叹,坐在厨房的矮凳上用一只茶杯喝牛奶。她的头发披散着,看上去忧心忡忡,又有些精神失常。心里的苦楚和泪水,只有她自己明白。好在几天后,雨过天晴,她就开始里里外外地打扫,只有不停地干活儿,才能麻痹她的神经。
这会儿,在阳光的照射下,外婆发现厨房墙上的《海边的椰子树》出现了霉斑。她拿着一块抹布去擦,结果被她擦成一块五彩的云团,破坏了画面的审美效果。她“啊呀呀”叫出了声,海瑞森回来准是要责备她了。她走到后院,希望微风能安抚她紧张的情绪。她的手在抖,树枝划过了她的头顶,黄昏即将来临了。
海瑞森一回来就发现了《海边的椰子树》被风暴袭击过一样,仿佛希望的梦想彻底破碎了,他急匆匆来到后院冲外婆嚷道:“是你把墙上的《海边的椰子树》弄坏了吧?”
“是的,是我擦画儿上的霉斑给擦糊了。”外婆说。
“你就是喜欢没事找事。”
“没关系吧,日后我和妈妈带你去夏威夷海边,你一定会画得更棒。来,我们一起把这些树枝和垃圾烧了吧!”外婆微笑着说。
海瑞森喜欢熊熊燃烧的篝火。他又从后边森林里找来一捆树枝,外婆点着了打火机,火焰就窜了上来,浓烟飞上了天空。断了的枝条和树叶在火焰中噼啪作响,树叶很快烧成了灰白色,而树枝在燃烧中散发着一股木头的香味。这种香味就像一架古老的瑶琴,弹拨着他心中的秘密。比之妈妈,海瑞森更喜欢和外婆在一起。外婆给他希望,说不定哪天就真的去夏威夷海边了呢!外婆还给他玩的自由,譬如篝火、打牌、让他去商店买东西等,最最重要的是外婆从不逼他做什么。
浓浓的烟雾在后院飘飞,几只乌鸦“呱呱”叫着在天空盘旋。傍晚的天色越来越暗了,篝火映照下的影子在移动。“妈妈回来啦!”海瑞森嚷着跑回房间去。一会儿,外婆回到屋里时,海瑞森和妈妈正在拌嘴。妈妈一气之下,回到自己的卧室,甩上了门。外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拌嘴,拉过来眼泪汪汪的海瑞森;海瑞森委屈地把头靠在了外婆的肩膀上,感受着外婆的安慰和胸脯的起伏。外婆轻轻地拍拍海瑞森的背,直到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才拉着他的手穿过亮着灯的客厅,把他送到了妈妈这里。
2021年1月13日写于美国莱克星顿
(原载2021年6月《湖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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