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三国人物,曹植(子建)是大可一谈的。
他是人所熟知的“才子”。据说他能“七步成诗”,后世的文人多把他推崇到了不得。例如谢灵运(南北朝宋文帝时的名诗人)就说假定天下之“才”共有一石,则曹子建已独占“八斗”,他自己占“一斗”,还有“从古到今”的人只共占“一斗”(“才高八斗”的成语就是由此来的);文学史上的大批评家钟嵘(南北朝齐、梁时人)把他的诗列为“上品”,說他的诗“骨气奇高,词彩华茂”。其实曹植在文学上的成就是否当得起这样高的评价是有疑问的,但我在这里不想谈曹植的文学,只想通过他来谈宫廷间的腐烂一面,与由此涉及的一些历史问题。
曹植幼年时候很聪明,这没有问题。但他之所以成为一个“神童”,也是与他的出身及所受的教育分不开的。他的父亲曹操,本来诗文就作得很好,而且曹操对地主阶级的人才是颇知延揽的,门下有名的文人学士不知多少,所以他的儿子曹丕、曹植等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诗文做得好也没有什么稀奇了。
据说曹植在十余岁的时候就能“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十九岁便写出了有名的《铜雀赋》,因此很得父亲的欢心,曾想立他做太子。但一来碰到了长于权术的曹丕和他“争立”,二来他自己也恃宠骄纵,曾擅开“司马门”(皇城的大门)私出,伤了他父亲的心。有一次曹仁被关羽所围,曹操本来叫他去援救,他又偏偏喝醉酒误了事。于是曹操对他的宠爱就渐渐衰下来了。
曹植的私生活也正如一些皇室、贵族的子弟一样,是很荒淫腐化的。他曾自夸“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与吴季重书》)可见他是沉醉于豪华的生活的。他那个时代,正是人民在饥饿线上挣扎、遭受到空前苦难的时代,他的生活与人民的生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我想就假定他做了皇帝,也不过像李后主、宋徽宗等一流人物而已。
他也像关羽一样是极端自高自大的家伙,所不同的只是关羽在“武功”方面自高自大,而他则在“文事”方面自高自大。他不但看不起同时代的文人,也非常看不起批评,他曾说:“有南威(古代出名美人)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古宝剑名)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意思是,你如果比不上别人,就不要乱批评别人。这个态度当然是一种“故步自封”的态度。在这方面,曹丕的文学见解倒是比他公允,曹丕在《典论》论文,批评“文人相轻,自古皆然”是颇切中封建时代文人的毛病的。
不过,曹植失宠的原因,除了他的骄纵外,恐怕还有另外一个“秘密”。因为他所结交的都是他父亲曹操所忌的旧大地主集团的人物。例如杨修是袁绍的外甥,本人也是豪门出身;孔融自称孔子二十世孙,也是“名门”子弟。曹操虽然是靠地主集团支持而建立政权,但正因此他就必须翦除与他敌对的、或成为他政治上障碍的旧大地主集团的人物。我们试看他一再下令征求不是出身“名门”的人才,甚至征求“无德而有才”的人,就不难窥测到其中道理。曹操是想建立起自己新的地主集团统治,去打击旧的大地主集团的。因此他虽也“用”杨修与孔融,但到底借故把他们杀了。而曹植却与杨修、孔融这类人勾结甚密,也就难怪会失掉“父宠”了。
曹植的得人同情,还是在曹丕篡汉之后。曹丕对他的妒忌和防范自然是有的。例如曹丕即帝位后,就封他做“东阿王”,给他一百五十名卫兵,全是六七十岁的老兵,其中卧床不起的、仅存呼吸的三十七人,半身不遂、痨病、聋者、瞎者二十三人。而且派有监视官,专门去寻他的过失。
宫廷之内,讲的是争权夺利,谈不到兄弟之情,甚至谈不到父子之情的,但后世所传的“曹子建七步成诗”的那首诗,是否可靠,倒还成疑问。那首《七步诗》首见于《世说新语》,其诗云:“煮豆持作羹,洒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世所传,首句作“煮豆燃豆萁”,二三两句缺。这首诗不见于曹植本集。但即使是附会吧,也可以看到一般文士对宫廷内阴影的恐怖了。
创造“更高的真实”
一位有“历史癖”的朋友去看了长城公司制作的电影《孽海花》,回来后和我大谈剧中的历史“考证”,据他说王魁与司马光不可能见面,在司马光做大臣时,王魁最少已死了二十多年;剧中的程戡应该是理学大师程颢之误,程颢和弟弟程颐并称“洛阳二程”,最初的政治主张是比较接近王安石而反对司马光的,但程颢最高的“官阶”也只是监察御史而并非宰相等。我听了他一大串的“考据”后笑道:“可爱的朋友,我算你的考据都对了,但有一个观念却错了,历史剧本和历史教科书不同,历史家和历史剧作家也不同,一个好的历史剧本,不是历史教科书的翻版,它还包括有‘创作的性质在内,它不可能完全符合历史事实。试想,如果要求剧本一切都与历史事实吻合,主角的台词要考据他当时是否这样说过,所演的戏都要‘有案可查的话,这个剧本怎么能编得下去?”
历史家的任务在力求把历史的真实发掘出来,不能自己去“创造”事实,但历史剧作家却可以在不歪曲历史的原则下,去“创造”一些事实。例如在莎士比亚《亨利四世》(Henry IV)一剧中的查理第一,是一名成年的武士,建立了许多功勋,可是事实上亨利第四在位时,查理第一不过是十多岁的小孩子;同样,恺撒死后,安东尼和布鲁特的斗争酝酿了很久才爆发,而莎翁在《恺撒大将》(Julius Caesar)一剧中,却将这段酝酿的时间大大缩短了。但说实在话,读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本,我却感到比史家所写的更“真实”。
当然历史剧作家也绝不可能毫无根据地去“创造”的,像钱舜举替陈圆圆写照之类,就无论如何辩解也辩不通,因为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写有关历史的文艺创作(包括历史剧本、历史小说等),作者可以根据当时历史发展的情形,“创造”一些在那个时代极可能发生的事件。例如我们正不必斤斤计较郭沫若的《南冠草》(又名《金风剪玉衣》,不久前香港校际戏剧比赛曾演出)里,夏完淳是否真正的如剧中那样,把大汉奸洪承畴故意挖苦“恭维”一番之后,便把他骂得淋漓痛快,因为根据夏完淳在历史中的爱国表现,他是可能这样做的。
又,谈京剧的人,很多人都知道周瑜年纪比孔明大,但为什么在戏台上周瑜却反是小生,比孔明还年轻?我想这个不真实应该被允许的,用这样来表现周瑜的少年气盛,恃才而骄,却又经不起折磨;衬托出孔明的“谨慎”“老成”,那不是更增加了“真实”的气氛吗?
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里有一段很精彩的话,他劝诗人在运用材料时,与其使用那显然不合理的事实或很偶然的事实,不如使用那显然合理但未必会发生的事实。举一个显浅的例子说:假如有一个暴发户,他很“乐意幫助”穷人,又懂得“欣赏”艺术,那么如果你写一个关于暴发户的小说,你应不应该把这个例子写进去呢?我以为不应该,因为纵许有这么一个暴发户,也只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不能作为一个典型的。又如鲁迅选择了阿Q这个典型(很显然阿Q是许多同类的人的表现),阿Q这个人,在真实的生活中,未必会在给别人打了后,就嚷“儿子打老子”,但根据这个人的性格,这样描写却反而是很真实的。亚里士多德那段话的意思,便是要作家不必严格拘束于一些历史事实,而应该努力去接近“更高的真实”(Higher Reality)的。
《孽海花》里的司马光、韩琦等在历史的事实上,当然不会和《孽海花》完全符合,程戡(或程颢)也不曾有包庇贪官金垒的事实,但司马光是当时代表大地主阶级反对王安石“新政”的领袖,程颢也是一个颇为伪道学的人,在他们的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有什么稀奇?他们没有包庇过贪官金垒,难道就不可能包庇过其他的许多贪官?因此《孽海花》在刻画宋代官僚这一点上,我以为是接近“更高的真实”的。
注:“钱舜举替陈圆圆写照”是香港某历史小说家所闹的笑话。钱舜举是宋末元初画家,陈圆圆是明末清初的“名女人”。
从查理·卓别林谈到孤独感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他在看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的《舞台春秋》(Limelight)时,流了四次眼泪,我相信这绝不是他夸大的说法。我自己是很久很久以来没有流过泪的了,但当我看到查理所演的卡华路在小酒吧里那一份佯狂,那一份狂歌带哭的神态,和在临终前拼命地拉着生命的提琴,想在“生”的颂赞中净化了他“死”的苦痛时,我也不自觉地感到难过,想“逃”出来,“逃避”查理对我情感的“压迫”。
事后我静静地思索,那位朋友的流泪和我的想“逃避”,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舞台春秋》所渲染的那种感情,还能够深深激动我们这些从旧社会出来的知识分子。
从旧社会出来的知识分子,大都有同一毛病,老是感觉自己孤独,感觉到没有人了解的悲哀。我那位朋友是写诗的,我记得,他似乎就写过“把斗室当做自己的牢狱,在牢狱里自己寂寞地数着自己的脚步!”的诗句。
旧知识分子“在心灵深处,总有一个个人的小王国”,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早期的何其芳就写过:“每一个夜里我寂寞得与死临近。”“我遗弃了人群而又感到被人群所遗弃的悲哀。”再推远一点,“诗人节”所纪念的诗人屈原,在他的《离骚》里也慨叹着:“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翻成白话诗就是:“没有人了解我也就由他去吧,只要我内心是真正的芬芳!”这种感情,与《舞台春秋》所渲染的感情是合拍的。
查理创造了一个“孤芳自赏”的卡华路,又给他创造一个“红颜知己”的女艺人。我想,这正是他扩大了这种孤独感,同时创造了一个“知己”来填补他心灵的空虚。说来也有趣,历史上(不单是“历史上”,直到今天还有)许多文人都喜欢“创造”一个了解自己的异性知己。例如清朝诗人黄仲则,就把一个本来是庸俗的盐商女儿,描写成为自己的知己,说她“湖海有心随颖士,风情近日迫方回”。这真是天晓得。许多文艺小说里,男主角(常常是作者的自拟)也总会有一个“蕙质兰心”的女朋友,大概也是这种心理表现吧!
查理还是一个从“我”出发的人道主义者,他还没有跨过这一步。从“我”出发的,常常看不起群众,查理在《舞台春秋》里假卡华路的口说:“一切个人都很好,但当他们成为一群时,就像无头的野兽一样。”又说:“只有当我饮醉了酒时,才可接近他们。”我想正是这样对群众的看法,阻止查理更跨前一步,阻止了他成为更伟大的艺术家。
然而查理还是伟大的,《舞台春秋》还是好的,虽然它也有这么多不健康的东西。为什么?因为《舞台春秋》是在五〇年代的美国摄制的,片子里所要求的“人的尊严”“对生命的赞美”等等,这些东西,正是现代美国所缺少的。因此他纵然是个个人主义者吧,也还是一个进步的个人主义者。他借卡华路的口说:“这个世界的麻烦,就在于我们轻视我们自己。只要不害怕生活,人生是可以很奇妙的。”我以为他说得很好。
从“我”出发的东西,要看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写的,才可以很正确地估计它的价值。例如雨果(Victor Hugo)的《欧那尼》(Hernani),那也是纯粹歌颂“个人”的东西,但它是代表了当时新兴资产阶级的向上的,所以也就是好的。然而假如今天的文艺青年,还从“我”出发,还有浓重的孤独感地活着,那我就要摇头了。虽然我自己也还没有完全摆脱这些阴影,但我是想努力向“我们”走去的。
黄粱梦醒已三生
“黄粱梦”的故事是假的,但在西方却有一个著名的梦是真的。十九世纪初,心理学的研究开始在欧洲兴起,法国有几个心理学家做了一个试验,接受试验的人名叫马利。他在柔和的灯光下打瞌睡,旁观的心理学家一听他发出鼾声,就在他颈上打一下,把他打醒,问他可有做梦,做了什么梦。心理学家是想了解一下他在这短促的时间中,梦中经历的时间是多久。马利讲出来的事令他们大吃一惊,原来他在梦中参加了法国大革命,在巴黎作过巷战,经历了很长的恐怖时期,最后被送上了断头台。心理学家在他颈背上拍一下,在梦中就变成了断头台的铡刀铡下来了!
这样多的事实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中梦见,这是百年来心理学家还不能明确解释的事情。关于“梦的速度”,有好几派学说。一派认为:梦中的心理作用的速度是很快的,所以在一瞬之间,梦中的心理活动已可经历半个世纪。
还有一派认为:梦多是没有系统的,都是从这一个“活动片段”跳到另一个“活动片段”,例如刚刚梦着和甲朋友在下午茶座饮茶,忽然就跳到教堂和乙小姐结婚,婚礼还在进行,也许你的梦又转变为在飞机上飞越喜马拉雅山了。梦就是这样连接不上来的“心理活动电影”,又像一幅幅独立的画图。醒来之后,发梦者要把梦作有系统的叙述,常常不自觉地,把许多无意义的短梦连接起来,解释梦中的一个个画图的场面,那么在叙述梦的时候,就有某种不可避免的改变,以便使图画变为可以说出来的故事。因此把这些故事加以串连,讲出来时,便错认梦中经历的时间很长,和所做的事情很多了!
有一个心理学家艾格(Egger),另外做了个试验,叫一个人在指定的时间内,任由脑子作杂乱无章的乱想,叫他把所想的项目记下来,结果也多得惊人。因此艾格认为:梦中思想速度不一定比醒时快。
这几派学说各有各的道理,到底哪一个学说能够成立,现在还未确定。但,“梦的速度”惊人却总是一个有趣的心理现象。朋友,你可曾记录过你的梦么?
(选自《三剑楼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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